噬血蝶

2013-04-29 08:34龟心似贱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远山

龟心似贱

翅。一

三月,对于环绕在群山之中的石溪镇来说,绝对算不上阳春,阴涔涔的天空,不时飘过一阵雾蒙蒙的雪花,让人不得不牢记刚刚过去的冬日严寒,对温暖的盼望无比迫切。

山涧处,几个穿着老旧和服的女人正在洗衣服,虽说浸泡在河水中的双手冻得通红,但彼此说笑着十分欢快,晴朗的天空与嘴角呵出的白气暴露出一种不太和谐的对比。

女人们说得正热闹,一个人急匆匆跑过来,直直站到众人中央,拍了拍胸脯顺气,接着口气十分吊人胃口地问:“喂,你们听说了吗?”

大家看清来人,武田家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媳妇川子,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但她声情并茂的叙述口气又让人有忍不住听下去的魔力,于是,众人异口同声冲她发问:“听说什么?”

“香月……”川子顿了顿,眼睛扫了扫,确保每个人都被自己成功吸引,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上山砍柴的阿訇看见的,吊死在家里,舌头伸得长长得,差点儿没吓死!

——是自杀呀!

——应该是吧,阿訇喊了村长跟几个邻居,正商量着把人埋了呢!

——唉,也怪可怜的!丈夫欠了一屁股债被杀掉了,女儿又不知道哪里去了,应该是觉得没活路了吧!

……

太阳越升越高,周围渐渐热起来,女人们叽叽喳喳议论许久,不知谁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兴奋起来,“看呐,冬天真是过去了!”

翅。二

傍晚时分,京都城内一扫白日里的喧哗热闹,取而代之的是古城独有的端庄静谧,日月交替的昏黄时光似乎比别处更长,天地间慢慢幻化为一个巨大的摇篮,催唤着城市进入梦乡。

寥寥长街接二连三地陷入沉寂,周围安然一片,江桥龙雅自东兰街走进来,拐入一个曲径通幽的小巷,竟没看见一个人影。

好在,初春的京都气候最好,温暖无风,走在这样的路上并不觉阴森可怖,抬头,远远看见“菊池茶道馆”门口的灯笼亮成一片,烛火将四周渲染得橙黄通透,让人不由自主地踏实下来。

龙雅白天已经来过一次,早就看到武神庙门口贴着一张菊池茶馆招募女茶道学员的大红公告,自己跃跃欲试,却被上面的年龄要求难住了——十二到十五岁,龙雅今年刚好十七岁。

撒个谎?——算了吧,如果被发现,自己这辈子都别想进入菊池;实话实说——当然也只能被拒绝;思来想去,龙雅觉得白天时负责检查的人手太多,不容易过关,所以想晚上再来碰碰运气。

果然,龙雅敲开门说清来意之后,门童一开始有些不耐烦,嚷嚷着“白天都结束了”,但手里被塞了两块银币之后,踟蹰许久,终于握紧拳头,冲她小声说了句,“你等等吧!”

不一会儿,龙雅就看见了远山。

一个黝黑干瘦的小伙子,看起来是被同伴欺负守夜班的,样子憨憨傻傻的,看见龙雅,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愣愣地抓抓头发自言自语道:“唔……人都选好了……”

龙雅看出他的迟钝,心底暗笑,脸上带着恳切上前一步,轻轻抓住他的胳膊,眼睛直直盯在他脸上,“那个,你会有办法吧?”

远山吓了一跳——也不是有多害怕,只是惊讶女生会忽然靠得这样近,全身上下自手臂处传来一股细腻的温暖,还有……还有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可真是漂亮啊……

龙雅莞尔一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翅。三

以非正当途径走进菊池茶道馆,龙雅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过多注意,大概是掌事们对新晋女学员的记忆并不深刻,所以隔天清早点名的时候,只有几个同期学员在旁边小声问她,“你是新来的?”

“是昨天……”龙雅轻轻摇头,“昨天分房间的时候把我落下了,只好一个人住在西苑。”

其实是远山硬着头皮去找已经睡着的掌事,说是自己白天登记的时候落下一个人。

“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掌事唧唧歪歪翻了个身,随手将枕边的一本名册丢给他,“自己添上去!”

看着远山哆哆嗦嗦从掌事房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套青色暗纹的学员和服,龙雅急忙从一株杉树后面出来走到他面前,接过衣服,又抬头看看他,“远山,我不会忘记你的……”

“——江桥龙雅!”

掌事尖怪的点名声让龙雅莫名有些紧张,忙抬起头来答应,“到!”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声音太大,一时间好几道光线聚过来,龙雅不敢动,眼睛暗暗四顾,却跟视线灼热的远山撞在一起——但是,虽然他的目光像烈焰,让自己感觉被炙烤的却在背后,好像有一双猎豹一样的眼睛,在对着她无声打量、低嗅……

点名结束,掌事又厉声嘱咐了一些礼仪规矩,接着众人就散开了。

不顾远山的恋恋不舍,龙雅急忙回头,一道松石铺垫的绿竹长廊,上面空无一人,急急追过去,到拐角处,终于看见四五个人影,正在奔前厅书院走去,为首的那一个,穿着极其少见的纯白色和服,衬着腰间的暗红色腰带极其醒目。因为是背影,只看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哪怕在阳光下,都看不到一丝乱发,看得出,此人应当是有相当的洁癖。

翅。四

龙雅很快就再见到那个人。

高木友赞,菊池茶道馆的顶级茶道大师,接下来会负责所有新学员的培训工作。

原以为是油头粉面的一张脸,意外的是,当他走进茶艺室,脸上的清逸儒雅立刻与弥漫室内的茶香融为一体,明明是棱角分明的五官,却被他镜片后的淡漠清冷调停了锐利与杀气,只有让人不敢妄动的危险。

跪坐在雕着精细花纹的漆木藤桌子前,立刻有助手端来一个白底瓷碟,上面是一条白色软毛巾,高木拿起来擦了擦手,动作自然,却很仔细。

龙雅坐在最后排的角落处,视线从高木颔首的脸部轮廓,转移到他的手指上。

真是一双漂亮的手呵……细瘦、修长、白净,而且微微有些干燥,龙雅暗想,如果这时候去碰碰他的指尖,应该,是凉的吧!

莫名的想法让她在高木演示茶道技艺的时候神思缥缈,不知过了多久,竟大摇大摆站起来,在高木旁边跪坐下来。

——高木老师,你的睫毛好长啊!

悉心专注茶水的高木冷不防被这句近乎调戏的话惊到,动作一滞,却不动声色,依然将最后一只骨瓷茶杯倒满,放下砂壶抖了抖袖摆,才视线一偏,狭长的眼睛精准地望向龙雅,目光愠怒而不屑。

没什么新意的年轻脸庞,只是,比起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似乎看上去更清脆一些,圆润健康的脸庞,眉毛浓而长,显得十分男孩气,但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娇媚,像……艳丽又纯真的茶花。

感觉女孩的笑容又浓了一些,高木才回过神来,觉出自己有些失态,眼皮轻撩,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回你的座位……”

嗯……含蓄型?龙雅的好奇加剧,更加想挑战他的底线,便又凑近了些,“唔……可是……”声音婉转撒娇,“我觉得这里看得更清楚呀!”

这个女孩,是在卖弄自己的纯真吗?

高木轻哼一声,并不生气,而是,嫌弃!

女人,又是年轻女人,太过在乎自己貌美如花的本钱,并不是什么好事。

坐直了身体,连话都再懒得跟她说一句,旁边的助手已经察言观色,将她拖下去了。

翅。五

龙雅被撵到了紧闭室“思过”。

菊池培养女茶道师的目的是为了将来取悦那些达官显贵,严格挑选学员也是要保证女孩的面孔与身段更加出色,惩罚手段当然以避免伤害到外表为主。所以,龙雅早就想到,即便对高木造次,也激不起什么严重的后果。

不用卷在一群唯唯诺诺的女孩中间学习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龙雅反而觉得自己待在禁闭室睡大觉也不错!

但是,有人却不这么想。

那个对她情深意重的远山,知道她被处罚,立刻悄悄赶过来,站在门口跟她保证,“龙雅,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去!”

龙雅看着远山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想笑,却还是冲他点点头,目光里感激闪烁,“远山,谢谢你……”

这个其貌不扬却心地单纯的男孩子,从小到大从未受过任何注视,不管是从前在学堂抑或后来到菊池,周围的人无不将他当作一个丑陋的玩偶,心情好的时候差遣戏弄,更多的时候是无视,直至遇见龙雅,被她抓着手臂无助祈求,他才发现,自己对某人来说,正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太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当然更加努力去为龙雅奔波。

翅。六

傍晚时分,龙雅在远山的费力帮助下,终于走出了禁闭室。

“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远山脸上涌上一层羞赧,却仍是鼓足勇气,“明天我来看你!”

轻笑点头,龙雅看着转身离去的远山,心底忽然浮起一层灰霾的厌恶,暗暗想,这个家伙,是不是有点太讨厌了呢!

对于白日里因为举止轻浮而被关起来的龙雅,集体寝室里面的其他茶道女学员们纷纷报以不屑,看见龙雅回来,竟没有一个人走过来跟她说话。

龙雅不急不恼,静静走到一旁洗手洗脸,然后回到自己的榻榻米上,拿着一支桃木梳子梳头。

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又长又直,搭在细瘦白皙的手腕上,一遍又一遍地梳下去,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铺位离她最近的美奈子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梢,“真漂亮!”因为小时候比较淘气,经常因为跟男孩子摔跤而弄脏衣裤,美奈子的妈妈一气之下将她的头发剪短,即使长大以后因为想要漂亮而开始蓄发,如今也只有及肩的长短。

龙雅冲美奈子笑了笑,伸手举了举手上的木梳,“要经常梳才长得快哦!”又冲她招呼,“来,我给你梳几下!”

今年刚满十三岁的美奈子觉得眼前的龙雅并不像白天时大家议论的那样“不知羞耻”,反而特别亲切,几乎没什么犹豫,便背对着凑过来,任由龙雅将她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起来。

很快,美奈子就跟龙雅形影不离起来。两人用一个水盆洗脸,吃饭挨在一起,睡觉也要手拉手。有一天,龙雅经常戴的梨花簪子忽然断掉了,美奈子立刻将自己头上的那支樱花簪子取下来,戴在龙雅头上。

下午上茶艺课的时候,高木友赞依然话很少,只是静静示范着。龙雅刚要低头模仿,发觉出窗外那一道浓灼的视线,让她眉头一紧,倒茶水的手控制不住,茶水满溢,溅了一身。

坐在台前的高木将龙雅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眼见水流失控,桌子被她弄得七零八乱,她像丢了魂儿一般,呆在那里看着湿答答的衣襟一动不动,前天那个凑到他面前大胆放肆的奔放女孩,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翅。七

晚上吃饭的时候,美奈子照例将自己味噌汤里的鹌鹑蛋舀给龙雅,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朋友之间的亲密。

龙雅在咀嚼到蛋黄的香气时,看着美奈子纯真无邪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对自己的决定还有些不忍心。

但是,眼看着天色暗下来,想起远山在中午特地跑过来对她说晚上要去后苑等她的时候,龙雅软化的心,又一点点变得冷硬起来。

饭后,女孩们被要求不许立即休息,要四处散步,以保持体态优美。

龙雅跟美奈子提出“互换衣服”的游戏。

美奈子当然愿意两人的友谊更进一步,且对这种只有闺蜜之间才能进行的游戏十分感兴趣,便跟龙雅回寝室,美滋滋地换了衣服,顺便按照对方的形象重新打理了一番。

收拾完毕,俩人又笑闹着模仿对方平时的样子,玩得不亦乐乎。

窗外的月色有种孤冷的青淡,龙雅看着脸上兴味高涨的美奈子,眼睛忽闪忽闪地冲她提议,“我们去后苑散散步吧!”

美奈子点头的瞬间,一只黑蝴蝶扑扇着翅膀,没入了窗外的乌黑夜色中。

翅。八

远山死了。

是被美奈子打死的。

菊池茶道的后苑,因为没有点灯,所以里面有些暗,散步的美奈子一走过去便被角落里蹿出来的远山紧紧抱住,美奈子又惊又怕,挣扎许久也没有甩开远山的纠缠,情急之下,伸手摸到了一块石头……

这个结果倒让龙雅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出事的,会是美奈子。

但是……歪打正着,认错人的远山竟然会被美奈子失手杀掉,这个结果似乎比自己之前设想得更完美。

监守自盗,对自家的茶艺学员图谋不轨,远山顶多会受到一些处罚,但是直接死掉——那从今往后自己就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只是,哪怕是失手错杀,满脸泪痕的美奈子也没能平安无事,掌事沉吟许久,还是冲旁边的黑衣打手摇摇头。

泣不成声的美奈子被带走了。

龙雅看着旁边空空的铺位,心想,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美奈子了吧。

翅。九

夜里,龙雅思来想去,还是一个人去后苑走了走。

因为美奈子的事,安静的后苑临时挂起了两只白灯笼,夜风吹过,周围似乎浮起一层惨淡的萧索,让人不寒而栗。

龙雅走进园林中央,仔细闻,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零散的血腥味,闭上眼睛沉思了一小会儿,忽然有些不耐烦,便站起来走到长廊上。周围依然是一片漆黑宁静,龙雅忽然想起曾在长廊尽头看到过高木友赞的背影,不禁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便顺着长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西偏厅的水乡阁里,高木按照惯例,每晚八点钟必定要在温泉水池里泡上半小时。

窗口与玄关处均挂着纯白色布帘,与水池里升腾的袅袅水近相呼应,整个屋子里透露出一股诡异的肃然。

即便在洗澡,高木也没有摘掉眼镜的习惯,此刻镜片模糊,透过雾气,似乎看见一个身影影影绰绰地在不远处晃动,又看不大真切。

心底仍在犹疑,那个缥缈模糊的影子故意捉弄他一般,躲到屏风了后面。

龙雅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竟然撞见一幅香艳的美男沐浴图——咳,只瞄了一眼而已啦,不过,高木的老师皮肤、真的好白……

不禁有些脸红,只好慌里慌张地走到屏风后面,却发现,这里面,好像是高木老师的休息室。

依然是偏好纯白的简单布置,从榻榻米到书桌,还有,正对着屏风的一只古筝,居然——也是白色的!

眼前隐隐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跪坐在古筝前,低眉顺眼地勾托劈挑。龙雅一边回忆,一边不自觉走到筝前,凭借记忆,缓缓弹出了一首《千鸟之曲》。

屏风后,在一片白色雾气里的高木,听着节奏缓慢的琴声,脸上是说不出的安然冷静,但眼底,又不可抑制地升腾起一团莫名而兴奋的火焰,他在想,那个女孩,她处心积虑的接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翅。十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曲结束,并非琴声余绕,而是屋子内外的两个人心怀鬼胎,都在思忖着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相较之下,赤身躺在泉水里的高木似乎更焦急一些,情绪也因此变得有些被动,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几乎同时,龙雅站起身走出屏风,款款坐在水池的另一头,正是高木对面,无声地将头上的发簪拔掉,满头乌发立刻像水墨一般氤氲散开,脸上的笑容却是天真无邪,像个调皮的孩子。

一时间,室内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下来,高木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

龙雅眼看高木脸上的愠怒像泉水一样慢慢软化开来,这才扬起头,清脆地冲他说了句,“高木老师,我喜欢你!”

——喜欢?

高木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眉毛微微挑起,声音更加不屑,“好廉价的东西。”

龙雅并不生气,依旧吟吟笑着,脉脉地看了他许久,才将已经湿掉的头发挽起,起身走到门口,停下来自言自语般认真地说了一句,“廉价的喜欢,也是喜欢呀!”

说完,嘴角轻扬,悠然轻快地走了出去。

翅。十一

隔天的茶艺课,高木原计划是准备让学员们逐一示范,测试连日来的学习成果,待助手点名过后,却不自觉停顿下来,望着角落里某个空荡荡的地方,问:“有人没来吗?”

“是江桥龙雅!”前排的美纱立刻抢先答出来,她早就对那个长相妖娆又让人摸不清头脑的女生心存不满,此刻的口气颇有几分添油加醋,“说是生病了,赖在榻榻米上不肯起来呢!”

生病?

高木想起昨夜,龙雅披散头发坐在水池旁边的样子,像一只狡猾的水妖,她走的时候还笑得那么妩媚得意,怎么突然……会生病?

不会是故意在引人注目吧!高木对女人这种自作聪明的小把戏很是不屑,便不去理会,吩咐助手开始测试,自己起身踱步到床边,看着院子里清脆茂盛的竹叶,视线随心虚慢慢飘到了远方。

因为心不在焉,身后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事不关己,头脑中的感性与理智像清晨的雾气一样抽离消散,眼前空灵一片,恍惚中,似乎看见竹林深处站着一个活泼清脆的白色身影,冲他别有深意地浅笑出声——

“呵呵……”

高木忽然失态地向后退了一步,定定神,却再没看见眼前有什么人影,莫名的失控感让他烦躁不堪,冷冷地丢下一句,“算了, 今天到此为止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翅。十二

每一年,由大觉寺举办的“观月黄昏”都在九月开始,到时乘龙头船、鹢首船饮茶、吹笛、赏月,别有一番滋味。而对于善于游吟作乐的高木来说,在初夏的五月以菊池的名义办一场“观月黄昏”,则纯属是为了捧红新晋培养出的一批女茶道师。

自大觉寺门前六道町,到嵯峨观空明水町,都被高木整个包下,大泽池内张灯结彩,几十艘华丽彩舟遍布池中,里面都守着一位“蝶衣仙女”,恭候早早预定好要来“赏景”的贵客。

彩舟里面,并没有龙雅的身影。

自从她上次因病缺席茶艺测试,高木便再没有见过她。一方面是忙于筹备这次盛典,另一方面,则是他并不愿承认的——自己在内心深处,刻意避免对龙雅的遐想。

连绵的彩舟在夜色中越发醒目撩人,氤氲的水色荡漾出一股靡乱的旖旎。往年,高木对这样的夜晚并无感慨,只是独自乘着素雅轻舟驶向临山一隅,对着孤高月光,拿起尺八静吹一曲。但是今夜,不知为什么,心底居然有种莫名的惆怅,脸上从来都是喜形无色的沉静,也显得力不从心。

冷酷的人,不应该是越来越无情才对吗?怎么……竟开始变得慈祥了,难道,是老了?

就在高木沉浸在对自己的冷嘲热讽时,远远的,一抹暗香隐隐浮动映入眼帘,定神去看,竟然是一只单薄简陋的小竹筏,载着一个更加单薄瘦弱的身影,悠悠地向他划过来。

高木感觉自己的心脏,奇异般地镇定住了。

他就知道,龙雅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他。

野心勃勃的小猫已经伸出了狂躁的爪子,不挠到猎物,怎么可能会轻易撒手?

她走近他,又假意离开,原来是为了今天,再度攻击他已经残破不堪的防线。

这一次,她坐在竹筏上,穿着青绿色的和服,在月光下,像一株柔弱无害的水草。

不……无害的水草,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墨珠一样黑白分明,盈盈撩拨他心弦的水亮眼神,分明是一个危险又诡丽的陷阱,嘴角轻扬的笑意,是不怀好意地发问:“高木,你跳不跳?”

翅。十三

明明是清醒的。

明明是清醒而不屑的。

但是,就在视线在她身上找到停靠的那一刻,又忽然觉得,如果有生之年,还能碰到这样一个,让自己心生牵挂之人,管她有什么目的,是不是应该,先抓住再说?

所以,在向她伸出双手的那一刻,高木痛苦地看着自己最终沉沦,但在陷入深渊的同时,一颗美好到极致的甜,同样在他身体里爆炸一样散开。

一瞬间,好像京都北望有一条通往天国的长街,千万城门渐次打开,再无任何抵挡。

翅。十四

不愿她跟他的相聚,跟大泽池彩舟里的脂粉交易混为一谈。高木思忖再三,终于决定将她带到自己在寺谷町附近的秘密府邸。

厅堂里烛火通明,高木抱着龙雅,经过玄关走进起居室,缓缓将她放置榻榻米上,自己则俯下身去,意犹未尽地盯着她的面孔。

略施粉黛的脸颊上,若粉绯红,两人距离太近,连她皮肤上的细细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咬。

高木凑近,再凑近,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一寸一寸地下沉,即将跌入谷底,龙雅却伸出手来,笑着将他挡在半空,戏弄一般将他的眼镜摘掉,“戴着不觉得难受吗?”

像是烈火燃烧时毫不留情地泼一桶冰水,高木觉得自己现在无比狼狈。

自己甘愿沉沦,面前这个女人却毫不领情,她只是得意,一切尽在掌握中。

眼前模糊一片,双手紧紧扣着她的肩膀,心底蹿起的那团愠怒,让他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镇定下来,高木冷笑着站起身,将眼镜从她手里拿下,重新戴上,脸上已经变成了龙雅初见时的傲慢冷漠。

——“说吧,你想干什么?”

龙雅坐起来,很喜欢看高木此刻故意假装不生气的气愤模样,抿嘴笑了笑才开口道:“我想加入青石堂!”

加入青石堂?高木不禁有些意外,但听她口气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只是,这又完完全全是个玩笑。

作为京都最大的黑帮组织之一,“青石堂”的存在遍布各个领域,包括高木经营管辖的菊池茶道馆。作为茶道馆旗下的学员,龙雅勉强说来,也算是青石堂的人,但她所说的加入,又明显不是这种概念。

进入青石堂的组织内部,成为帮会秘密核心的危险人物——高木对于这种普通大众都会有的低级幻想并不诧异,他只是惊讶,这个叫江桥龙雅的女孩,竟然把这件事说得那么顺理成章。

她有一个十三岁的妹妹江桥真雅,在两年前的放学路上,被三个“铁刹门”堂下的兄弟强暴之后残忍地杀掉。父亲软弱无能,母亲也只会成天以泪洗面——魔女复仇的戏码总是这么的千篇一律,怒火中烧,被逼无奈,以弱小但不容忽视的力量拼命崛起。

在京都,势力能跟铁刹门抗衡的黑帮只有青石堂。而作为整个堂会娱乐产业的主事,高木在青石堂的地位远比俊秀斯文的外表更加显赫,就挖掘堂会的突破口来说,龙雅确实是找对了人。

但,高木对她的复仇计划不感兴趣,对于自己在她的设计下自投罗网也没什么好辩驳,他唯独感兴趣的是她的坦白,“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龙雅闻言,立刻发出了招牌式的清脆笑声,明亮的眼睛望着高木忽闪忽闪,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笃定,“我就是知道。”

翅。十五

为期半月的“观月黄昏”庆典过后,青石堂为了庆祝在八幡市、美山町与弥荣町分别成立了分堂会,又在高木的安排下举办了盛大的庆贺仪式。

相乐郡的长垣会场里,年轻貌美的茶道技师们在走廊侍立,只等主持仪式的二头目狐冢黑男一出现,立刻便被那些垂涎许久的分堂社长们抱入香闺。

龙雅百无聊赖地垂首站在队伍末端,心底暗暗勾勒着那个传说中冷血大魔头的样子,打赌他的长相一定没有听上去的那么凶残,说不定,只是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呢!……想到这儿,龙雅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清瘦俊秀的身影。

那个家伙,傲娇别扭的样子真让人头疼,口口声声让她不要妄想,但最后,却还是把她送到了这种场合,让她——自己看着办。

呵呵,所以说,还是妥协了呢!

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阵整齐有序的掌声打断,不用想也知道,狐冢黑男出现了。

千万不要小瞧这个青石堂的二头目,对于入会多年却并不知道大头目是谁的堂会兄弟们来说,狐冢的意见,已经等同于堂会下达的终极指令了。

龙雅细细地打量狐冢,既不是满脸杀气的标准黑帮相,也不是扭曲一般的斯文正派样,极其普通的脸孔,但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逼仄气息顺着他的眼角眉梢隐隐散开,让人不敢造次,甚至连喘息都小心翼翼。

很好,这才有点意思。

龙雅些微沉吟,紧接着便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朝狐冢走过去,温婉贤淑地拎起茶壶,为他斟了杯茶。

众人都有几分讶异,却不敢发出声音,连同人群中的高木,亦有几分紧张,攥紧拳头看着低眉顺眼的龙雅,不知道自己将这女人带到这里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狐冢的视线,终于落在龙雅身上,仅仅只有一秒钟,声色未动,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她手里的茶,对四周传来的各色臆测毫不在意。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让大家开心的日子,狐冢只说了几句话便退到一旁,高木立刻很识眼色地带上来几个舞姬,厅堂的气氛顿时活跃开来,龙雅悄无声息地跟在狐冢左右,好像她就应该那么做一样。

宴会的气息越来越浓烈,茶道师们也纷纷下到每一张桌子旁,恭顺谦卑的姿态像一朵朵含蓄娇媚的芙蓉花,任君采撷。

人们玩得正欢,忽然听见门口一阵骚乱,接着,两个打手模样的兄弟走进来,直奔狐冢,“大人,南山城村的堂口里,混进来一个铁刹门西京区的头目,欠了赌场很多钱,还打伤了我们的人,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所以……”

翅。十六

相马浩三,铁刹门“十三太保”里面最下流狠毒的无赖,之所以敢在青石堂的分堂撒野,估计是没有想到同样赫赫有名的青石堂二头目,会出现在相乐郡吧!

在看见狐冢的那一刻,相马心底有种“今天要完蛋”的预感,但是转念一想,铁刹门与青石堂对峙许久,两相抗衡却始终分不出高下,不外乎担心如果正面冲突,有可能两败俱伤,自己又是铁刹门的骨干,狐冢未必敢对自己下手,如果真造成了大规模打杀,这个后果他应该承担不起吧!

——说实话,狐冢的目光瞥向相马的时候,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看门兄弟宁可冒着被训斥的危险,也要把这个棘手大麻烦请进宴会厅,无非是不敢承担任何决定后连带的责任。

眼看着室内气氛压抑,温度一点点冷凝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狐冢身上,龙雅悄悄放下手里一直端着的茶壶,摸出袖子里随身带的一只短匕首,忽然一个箭步走到相马面前,狠狠地在他的胸前刺了三四刀——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茶艺师会做出这种惊人之举,先是惊愕,接着纷纷张大嘴巴,满腹疑惑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只得发出一系列感叹:

——啊!这个、这个女人!

——怎么回事!你是谁!

——她、她杀了相马!

措乱不已的人群中,只有两个人,平静得有些不像话。

高木的冷静是因为茫然,他在想,龙雅刚才,究竟是冲动下的失控复仇,还是引起狐冢注意的危险表演。

他读不懂这个女人。

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想要看着她,到底要如何往下走。

翅。十七

“臭娘们!你在干什么!”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急忙走过去扯开龙雅,她面前的相马立刻像纸偶一样软塌塌地倒下,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龙雅不慌不忙地用袖子将匕首擦干净,脸上飞溅上的血迹,像是妖娆的点缀,她样子很轻松地说道:“混黑道的人,竟然害怕看见杀人吗?”声音轻盈婉转,听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冰冷残酷。

有人觉得被愚弄,见她又是个女人,不禁恼羞成怒,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扭到狐冢面前。龙雅身上吃痛,眉头一紧,嘴巴却是忍住了硬是没有吭声。

“那个人只要活着,就要无休无止地瞻前顾后。他死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再说,人是我杀的,又不是你们青石堂的人干的,铁刹门要追究,就找我好了。”

龙雅话一出口,立刻引得众人把事情朝着另一个方向去想,好像,事情的确是她说得那样,只是……

只是有人觉得,应该对这个自作主张的女人做出一些制裁。

现场的所有人,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力。

碎语渐渐止息,大家把视线落在了狐冢身上。

这只让人猜不透心思的老狐狸,并不急着表态,只是表情冷淡地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龙雅毫不犹豫,“铁刹门的仇人。”

“不是这个……”狐冢脸上的表情忽然缓和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龙雅,“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翅。十八

在高木的管辖区内,比起含蓄的菊池茶道提供隐讳的桃色服务更加大胆的,还有一个上京艺妓馆。

因为讨厌里面的奢靡气氛,高木平时只派了两个主事守在馆里,自己则每隔一个礼拜左右去视察一次。

最近倒是出了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有个叫莉子的艺妓,被机要处的村下大佐接到府邸已经三天,未表示过赎买,也不提什么时候送回来,胆小的理事不敢要人,只好报告给高木,让他来拿主意。

一个小小的艺妓倒不算什么,主要是面对跟政府有关的势力挑衅,应该拿出一个怎样的态度,如果自认倒霉就当吃个哑巴亏草草算了,那不仅青石堂旗下的兄弟们觉得灰心,传出去被同行知道,同样会受到轻视。

高木决定去会会村下,但他出发这天,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接到狐冢派人传来的口信,让他带龙雅一起过去。

心下还在踟蹰,软轿的布帘已经被人掀开,身穿深蓝色和服的龙雅再自然不过地在他对面坐下,头上挽着一丝不苟的传统岛田髻,样子看起来十分端庄。

不管怎么说,能让阴森狡猾的狐冢莫名其妙便投注信任——或者,仅仅是单纯的试探,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很不简单。

而她一直安静平和地望着自己,眼神简单得没有任何杂质,她看过来,仅仅只是看过来而已。

高木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别扭地打断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说什么呢?不是早就已经输了吗?

翅。十九

一路煎熬,终于到达村下的私人府邸。

这座位于上京区的豪华庄园,从外观看来相当古朴庄重,但是走进去,满园盛开的樱花与缤纷浮夸的布置立刻惊得人咋舌——分明就是个专为欢愉享乐打造的奢靡宫殿。

得知高木要来,村下特地在院子里设宴——当然不是特地恭候,不过是在这个前来要人的家伙面前,放大对其的轻蔑而已。

身段妖娆的莉子倚在村下身旁,毫不在意高木的到来,身上的纱织和服柔软而引人遐思,一双狭长凤眼疑惑地落在龙雅脸上,细细打量。

村下当然也注意到那个意料之外的女人,低眉顺眼站在高木身旁,像一株长在山顶上的玫瑰,比起风情万种的莉子欠缺了些作为女人的妩媚,但那干净清艳的脸上,有种凛冽到极致的美。

高木并没有娶妻——就算有,也不会无缘无故带到这里来。或者说,他想用这个女人换走莉子?

想到这儿,村下立刻在心底摇头,谁会干这种多此一举的无聊事情啊?

村下还在摸不着头脑地胡乱猜测,对面的高木已经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村下大佐,我是来接莉子回去的。”

轻描淡写的陈述语气,没有威胁也没有愠怒,如果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甚至可以看出一丝缥缈而善意的温柔。

大概正因为此,所以莉子才胆敢放肆,眼波婉转出阵阵轻蔑,笑吟吟地冲高木挑衅,“大佐说要我多住几天的,是不是?”手里剥了颗葡萄,转身放进了村下嘴里。

高木神色未动,但龙雅却望见他握着扇子的手腕在暗暗用力。她其实有些好奇他发起狠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却因为不想浪费这次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亮相的机会,便抢在高木前头,冲莉子道:“村下君不过是随便客套几句,莉子小姐怎么就当真了呢?”话音落,转眼看了看村下,扬起头来,露出她最擅长的天真无邪的模样,“所以,大佐也很苦恼吧!”

莉子的脸色暗了暗,想要反驳,可又对面前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生出几分畏惧,直觉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个可以轻易得罪的角色。

先称呼自己“村下君”,紧接着又说出一句“大佐”,村下纨绔的脸上露出几许玩味,倒不是这么容易就被龙雅吸引,只是单纯觉得,跟她哪怕是动动嘴巴周旋几句,也会很有趣。

想到这儿,村下立刻别有深意地看着龙雅,“哦?既然你以为我把莉子留下来是开玩笑……”顿了顿,凑到她面前,轻浮地抬起她的下巴,“那你留下来怎么样?”

龙雅神色未变,依然笑意盈盈,“大佐想我留下来……”眼波流转出一股媚到骨子里的柔情,像闪电一样将村下击中。但仅仅只是一秒,就见她脸色冷凝,整个人忽地迸射出毒蛇一样的危险的芯子,还没等他来得及闪躲,龙雅已经伸手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中自己的左胸。

“啊……”温热的鲜血喷到脸上,村下失态地尖叫出声,向后退了一步。

高木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将匕首刺向自己,想起从前对她的种种印象,到底还是低估她了。

此举成功震慑了一旁的莉子,她看着龙雅受伤之后,眼也不眨地望向自己,声音冰冷地说了一句,“想留下,就像我一样,把身体还回去。”

这句话倒是诠释了今日种种的中心思想:这一辈子,除非死,否则莉子永远都是青石堂的人。

翅。二十

莉子最终被高木顺利带走。

抹干脸上血迹的村下,看着脸色已经微微发白却依然从容端庄的龙雅,忍不住赞叹:“这世界到处都是柔弱而又精于谄媚的女人,倒很少看见这么刚烈勇敢的,对自己都可以下狠手的女人,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

言语间,有欣赏,却又不止是欣赏。

男人就是这样,贪图新鲜,旧的再顺从,也比不上新人的桀骜。

莉子就这样被厌弃了。

当高木将事情前后报告给狐冢之后,狐冢的嘴角微微扬起一抹诡谲的笑,“干得不错,青石堂就缺一个狠毒又有手段的女人,还是个年轻女人,将来说不定会变得多可怕呢!”

正是因为她的可怕,所以征服起来,才会有相当的成就感吧!

高木在听到狐冢说要让他把龙雅送到京都汇的时候,心里升起了这样的想法。

京都汇,是狐冢的私人大本营,任何人的进入,都代表着一种认可。

看着龙雅异常兴奋地准备与狐冢会面,高木忽然觉得,眼前的身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只娇俏可人的小蝴蝶,她即将变成一只坚毅的鹰,从他的天空中飞走。

想要伸手抓住,却在她笑吟吟的摇头中清醒——她想要的,是更强的势力与更大的权力,这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臣服。

咬牙隐忍的高木,望着龙雅远去的背影,心底已经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京都汇里,衣着华丽而不是端庄的龙雅被直接请进内殿,与狐冢共进晚餐。

从古色古香的装饰摆设中可以看出,狐冢这个人的内心非常传统而刻板——也就是说,大部分情况下,是相当不近人情的。

龙雅心里很清楚,自己再怎么小心行事也是无用,狐冢这个老狐狸,应该早就把她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不然,他怎么会再度开口问她,“你说,你妹妹被铁刹门的人强暴之后杀掉了?”

龙雅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狐冢夹了一口生鱼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好半天,才微眯着眼睛盯着她,“可是,你并没有妹妹。”

谎言被揭穿,龙雅比想象中还要镇定,脸上甚至有几分不易觉察的释然,声音依然是轻轻的,“是。”

翅。二十一

事情的真相呢?

的确是一个少女复仇的故事,只不过,跟什么铁刹门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小生长在一个叫石溪镇的小乡村,因为酒鬼父亲经常对自己跟母亲无故打骂,龙雅有了离家出走的想法,但在临走前,母亲香月告诉自己,父亲之所以脾气暴躁,对她们母女残暴不堪,真正的原因是——龙雅并非酒鬼永健的亲生骨肉。

多年前,在香月刚刚嫁人没多久,石溪镇就被一帮黑道占领,貌美的香月被一个管堂小弟看中,强行掳走了一段时间。后来,永健虽然接受了备受摧残的香月,却因为巨大的屈辱与悲痛,再无法像从前一样冷静地生活。

香月原本想用这样的事实劝慰龙雅,让她理解永健的坏脾气,却不想,当龙雅得知这一切之后,居然萌生了让她出乎意料的想法。

——既然那个烂酒鬼不是我爸爸,又窝囊没用,只会对女人挥拳头,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龙雅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去做了。

她在永健从小酒馆回来的路上埋伏许久,小镇的夜晚总是降临得那么快,待街道上只剩下永健跌跌撞撞的身影时,龙雅捡起了地上的石块……

事后,她将永健的尸体背到了附近的山坡,忙了一夜,终于将他的尸体埋掉,接着回到家,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告诉香月自己要去报仇。

香月虽然讶异,却又无法拦阻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龙雅,只好心存侥幸地问了一句,“你要找谁?”

龙雅回头,不顾香月是否会崩溃,平静地冲她吐出了三个字,“我爸爸。”

翅。二十二

“自不量力!”

狐冢不屑地冲她冷哼,声音极度不屑,“你以为,我是个有良心跟怜悯的男人吗?”顿了顿,脸上的愤怒越发明显,“或者,我看起来会像个慈祥的好爸爸?”

听到他亲口说出了“爸爸”这个词,龙雅抬起头来,俩人目光对视,瞳孔放大出的狡猾与凶狠竟然如此相似,“不管你承不承认,这就是事实。你也应该了解,胆敢跑过来要你命的人,除非身上流着跟你一样狠毒的血!”

狐冢一怔,微眯的眼睛渐渐绽开,心里不得不承认龙雅说得的确是事实,但是,转瞬又想,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

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对付欺骗自己的人,想要谋害自己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无法被赦免。

“来人!”狐冢面无表情,看着龙雅,“打她!”

翅。二十三

龙雅早就想到这个结局。

十几年,从一个分堂小弟走到整个青石堂二头目的位置,狐冢黑男这四个字更像是一个传说,如果轻而易举被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撂倒,也未免太过讽刺了。

被打到昏厥的龙雅没有被赶尽杀绝,狐冢一声令下将她扔到了死狗巷自生自灭——虽然跟直接杀掉没什么区别,但是后者,却在遍地死狗的躯体里残留了一丝喘息的生气。

身体里的疼痛已经麻木,周围的腐臭提醒着她死亡将近的气息,龙雅对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毫不后悔,她赌得是,另一个转机。

夜越来越深,龙雅的眼皮也越来越沉,感觉全身上下正在慢慢变得僵硬,她想,难道是,自己输了吗?

唔,如果是这样也不错,反正,她也并没有投入什么感情,一切都是利用,利用而已……

但是,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模模糊糊的脚步。龙雅缓缓闭上眼睛,不是累了,而是,强撑着不愿承认感情流露的面具,终于心甘情愿摘下来了。

被某人抱起的时候,身体各处都像是失去了所有技能一样,毫无知觉,龙雅唯一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是眼角流下的温热泪滴。

翅。二十四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后。

三天、一星期……或者,一个月?

龙雅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些。

她现在不能动。嗯,全身上下,除了眼睛跟嘴巴,好像都动不了了。

这些也没有关系,反正,她待在一个有着小窗户的房间,吃喝跟药品都有人定时送过来,只不过,他们都不跟她讲话。

龙雅就这样,吃了睡,睡醒了就看看窗外,乏味的绿色植物跟阳光,运气好时会看见蝴蝶或者什么飞虫,在窗前那一小块天地绕来绕去。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九个月。

真的是九个月,龙雅每睁一次眼睛就在心里牢牢记下一天,九个月,两百七十三天,天知道她有多无聊。

九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她被两个人扶着,放到一张躺椅上抬到室外,已经能感觉到些微知觉的身体,在接触到阳光照耀的刹那,一时不能完全适应,下意识抬手想要抵挡。

看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手,龙雅先是一愣,紧接着笑起来,将手放下,望着不远处那个侧对着阳光的颀长身影,声音沙哑地冲他打招呼:“高木老师……哦不,应该是二头目,好久不见啦!”样子跟从前一样顽皮。

高木身形未动,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呵,实在是太不简单了。

从她一步一步接近他、引诱他,就是知道他这个黑道主事甘于屈居人下并不是因为能力未及,而是他狭窄幽闭的心灵罅隙还残留着一丝侥幸的温柔,让他麻痹自己,即便双手沾满鲜血,仍然像个圣洁超然的高尚者。

所以,在她向狐冢复仇的计划里,自己虽然是她手里的一颗棋,但同时也是一把刀,她明知凭借自己根本无法与老奸巨猾的狐冢抗衡,便索性将自己也变成棋子,甚至不惜用牺牲自己的方式,逼迫他断送内心最后的善念,下定决心,除掉狐冢。

他救下她,却假装她已经死掉——或者说,在一切计划成功之前,自己也是死掉的。

他必须像个亡命之徒一样,发掘出对生命的炙热与渴求,才会奋不顾身。

——而最可怕的是,九个月,他所做的一切她一无所知,却在重逢的时候,对所有了如指掌。

高木不禁有些悲伤,连根基稳如磐石的狐冢都可以斗得过,却还是无法战胜她。

叹了叹气,就算输给她又怎么样?反正,这座沉沦的深渊,不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往下跳的吗?

回过头来,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孔,竟然跟记忆里的清澈纯真一模一样,身体的孱弱也没能拖累她娇艳的容颜。

闲杂人等早已褪去,清晨的透彻阳光下,两人沉默的对视和谐而明亮,没有任何尴尬。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雅忽然打破安静,嘻嘻笑出声音,“高木老师,你的睫毛好长哦……”

一时间,初次相见时在阳光下瞥见的白皙侧脸、茶艺课上女生的放肆、温泉室里袅袅响起的《千鸟之曲》,还有,观月黄昏时那只搅乱心弦的幽幽木筏……

他仿佛又听见女生清脆的声音,“高木老师,我喜欢你!”

然后,自己回答自己的鄙夷跟不屑,廉价的喜欢,也是喜欢呀!

甚至,丑陋、悲哀、添加了利用、沾满了鲜血的喜欢,也是喜欢。

扫平心底所有复杂的情绪,高木转过身来,向着那个渴望已久的身影,走去。

创作谈

最初的灵感,源于近期对日本第一黑帮山口组的兴趣。作为世界上唯一承认黑帮合法性的国家,在他们看来,公民有结社的自由,黑社会的存在理所当然。而且历经近百年的创立发展,山口组也由最初的打打杀杀,开始致力于漂白组织,传统的毒品、赌博和色情业在慢慢减少,更多地转作地产业,对日本经济也产生很大影响。最有名的例子是1995年日本神户大地震,神户是山口组的故乡,在地震发生后,政府反应迟缓冷淡,反倒是山口组全力提供粮食和民生用品,给予灾民最大的医疗救助。……所以,黑帮这种东西,还真是没法说出个好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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