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然
一
一辆米白色的车停在路边。
这辆车长着尖尖的眼睛,漂亮的徽标在黄昏的阳光下闪耀出星星点点的光泽。车身的涂漆分外漂亮,阳光透过斑驳的树荫映照在车漆上,晶莹剔透的蜡层和闪亮的内漆配合得非常完美——整个车没有丝毫的灰尘,干净得像刚刚从车厂里开出来般。
这辆车的车窗没有贴膜,透过车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摆设缀饰。不过,在这个城市里看到没有贴膜的车窗很少见,因为这里的人们都不大愿意让阳光太直接地照射到他们的生活中。
这辆车的内饰极其美丽,米色的真皮座椅,金属的镶边,高档木质,车里洋溢着一种真皮的香味。
那是一辆维斯伯尔,昔日豪华车中的翘楚。当年维斯伯尔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带给这里的人们不小震动,出现了抢购的情况,但随着时日渐进,这种型号的汽车便不再风光了。
这是一辆被遗忘的车,没人认领的车。
易拉罐骨碌骨碌地在地上滚动着,滚到了维斯伯尔的车轮附近,小小的易拉罐圆形与大大的车轮圆形相互映衬着——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黄昏时分的路口,此刻的人类,像获得某种感召般,突然从办公室里蜂拥而出,街道便顿时变得熙熙攘攘——这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来历。
熙熙攘攘的人群继续在维斯伯尔身边穿梭,此时维斯伯尔便继续成为无名之辈,被遗忘和湮没在人群的话语间。
这辆车停在这里,多么希望出头之日啊!过往的人们遗忘了他,它的主人遗忘了它,停在这里两天了,但都没人来管。在车轮底下,压着的小草,那路边下水道夹缝中挣扎生长出来的小草,逃过多少劫难,多少危险,好不容易从缝里的泥土中汲取到营养,小心翼翼地长出了头,此时便被车轮压得死死的。
这辆车没有牌照,前后该挂着白色牌照的地方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架子。反正也无人理会。
树荫下没有灰尘,所以停着的这两天,汽车依然像新的一样纤尘不染,非常漂亮。
这辆被遗忘的车,就这样安静地停在路边,任由人们路过,说说笑笑。何时,它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让车主人回到它身边呢?
这辆车子便开始歌唱。
是的,歌唱。
似乎不满黄昏的太阳不眷顾自己,这辆汽车开始歌唱,大声地,罔顾四邻地歌唱。
嘀嘟!嘀嘟!嘀嘟!
它的两眼闪着黄色的光,伴随着每次“嘀嘟”声,欢快地闪烁着!
终于,有一些路过的人回头来看,但很快这些路过的人又走掉了。
嘀嘟!嘀嘟!嘀嘟!
汽车继续鸣叫着。
汽车所停放的路边是一个副食店;副食店的老板,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胖子男人,正在昏昏欲睡地看着电视节目。汽车的鸣叫打断了他的睡意,他被惊醒,然后更换了电视频道,但此时耳边传来的已不是电视里小人的说话声,而是烦躁刺耳的“嘀嘟”“嘀嘟”声。
嘀嘟!嘀嘟!嘀嘟!但这是它的歌声。
副食店老板转过头来,盯着这嘶叫的汽车,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汽车,好像那汽车能看他的眼神似的。其实副食店老板只不过是在等着汽车何时停止叫喊。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些“嘀嘟”声最终会消逝的,所以从没人因为“嘀嘟”声而暴跳如雷,虽然这些“嘀嘟”声很烦人。
嘀嘟!嘀嘟!嘀嘟!
而此时,声音不仅传播到了副食店老板的耳里,还传到整栋居民公寓里去了。
没想到这车的鸣叫声这么大!
走道上、门缝里、楼梯里,全是“嘀嘟”声。
嘀嘟!嘀嘟!嘀嘟!
副食店老板继续斜眼盯着这汽车,人们的耐心在时间推移中一点点消耗着,副食店老板的愤怒在一点点积蓄着,但却总没有到爆发的“点”,谁也不会说一句话;如果可以一直忍耐,那么谁也不会第一个站出来发表异议。
维斯伯尔撒欢式地鸣叫,它认为它是在欢快地歌唱着“嘀嘟!嘀嘟!嘀嘟嘀嘟嘀嘟!滴滴嘟嘟!”
终于,在副食店老板憎恶的眼神下,维斯伯尔停止歌唱了,而且好像还是用一种十分抱歉的调式——“嘀嘟!嘀嘀——嘀——嘟”来结尾。维斯伯尔羞涩地暂时停下了歌唱。
此时,黄昏的天际已经成为蓝色的,维斯伯尔它整整鸣叫了十分钟。它又如先前那样,安静了下来,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沉默在人头攒动的世界里。谁关心这辆车怎么想?为什么要关心车怎么想呢?奇怪的想法。
攒动的人越来越少,涌出办公室的人们此时涌回了一栋栋耸立起的高高居民楼里。他们在这些楼道里度过自己无所事事的生命,用几十年的时间等待死神的降临。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时日。
一辆警车路过了维斯伯尔,按着喇叭声,飞快地开来后压低了声线,飞快地开走了。一路上,这辆橙色牌照的警车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断向前方的汽车打闪灯和喇叭,直到前方的汽车让开,多么蛮横的汽车啊,维斯伯尔在暗暗想着。
平静的时日,随着人们纷纷涌进公寓,街道上的人们也渐渐少了起来。
维斯伯尔幻想着,一个浑身是火的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他嘶叫着、狂怒着、踩踏着,仿佛在激情地舞蹈。火苗在他身体上跳跃着、燃烧着。在痛苦中的舞蹈,展现出往常难以企及的美感,他的每个动作,都带着饱满的情绪,他背负着火焰跳舞啊,多么美妙的场景!
副食店的老板又昏昏欲睡了,电视机的遥控器落在了柜台上——不是掉落,而是一点点从他手上滑落,然后轻轻靠在柜台上。电视机的节目继续播放着,那里面的小人跳啊跳呀,可快乐了。但副食店的老板依然用手支撑着下巴,昏沉沉地睡着。
一辆洒水车路过,洒水车也在唱歌,只是比维斯伯尔唱得好听多了——那是有节奏的,有起伏的,有音调韵律的。维斯伯尔有点嫉妒这洒水车的声音。
维斯伯尔被人们遗忘在了角落里,它这样等着、等着,已等待了两天。
维斯伯尔要与那洒水车一争高低,它不希望自己被人们遗忘,所以,维斯伯尔又开始唱歌了!
嘀嘟!嘀嘟!
谁说我的歌声不比洒水车动听!难道我的声音会比警车低沉的怒吼难听吗?!
嘀嘟!嘀嘟!嘀嘟!
二
晚上了,快午夜时分,副食店老板忘记关门了。周围的店铺都纷纷关掉了门帘,而副食店还坚守在午夜。不是老板勤劳,而是因为他睡熟了,唾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副食店老板身躯肥肥的,脂肪囤积在腰间,可以想象他醒着时,走起路来像挂着两个水袋子。
维斯伯尔的歌声,那“嘀嘟”声,是想唤起人们的注意,在晚上,又再次响起了。它说它需要爱。什么爱啊?汽车懂吗?!人们往往这样认为,所以维斯伯尔要为自己证明,汽车也知道什么是爱,它要唱歌。
可是,在静谧的夜晚,维斯伯尔的歌声扰乱了一切。
副食店老板又被惊醒了。
副食店老板在等待着那恼人的声音早点停止,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维斯伯尔依然在不休止地唱着。那声音不断地刺入耳朵,让人实在有些难以忍受。但大家都在忍耐,等待着叫声停止的那一刻。
嘀嘟嘀嘟嘀嘟!
然而在等了很久后,副食店老板关掉了电视机,把椅子转了一个方向,直直地对着那在他门口停了两天的汽车,用狠毒的眼神盯着汽车。这汽车打断了那梦里的美妙东西,他不希望这样被夺走了。
嘀嘟嘀嘟嘀嘟!
即使如此苦恼着这烦人的声音,副食店老板依然不敢吱声,因为周围店铺和居民公寓里没有别的人吱声,所以如果副食店老板此时大叫“这是谁的汽车?怎么没玩没了的?!”,似乎就会显得很愚蠢而出格。
嘀嘟嘀嘟嘀嘟!
副食店老板挪一挪肥大的身躯,继续盯着汽车。
嘀嘟嘀嘟嘀嘟!
公寓的走廊上传递着“嘀嘟”声。从楼下看去,在黑夜中的楼房,窗台上的灯都开始一盏盏亮了起来,星星点点地变得明亮。
此时一只雪白的狗,站在窗台上,它也畅快地唱起来,“啊呜——啊呜——!”就像狼一样。这“嘀嘟”声配合着这狼嚎,显得十分怪诞。
啊呜——嘀嘟!啊呜——嘀嘟!啊呜——嘀嘟!
只有当坏情绪积蓄到无法忍耐时,才会有事件发生。因为人们在吼叫或发泄前,总要权衡再三。
此时,从一栋公寓的窗户上,一个头发蓬松的中年妇女打开窗户,大声喊道:“谁的汽车?!吵死了!要睡觉啦!”
副食店老板这时才敢于随声附和道“谁的汽车啊,太吵了!”
嘀嘟嘀嘟嘀嘟!
在这位中年妇女的带领下,终于又更多人探出窗户,看看这楼下黄色灯一闪一闪的汽车。
“谁的车啊?”这是多数人打开窗户议论的话题,顿时,整条街的居民楼开始沸腾起来。很多人撇下午夜的事情,从居民楼下来,来观摩一下这台吵闹不停的汽车。
维斯伯尔似乎很高兴看到人们涌来身边,它终于从被遗忘的角落拖了出来,它叫得更欢快了。
嘀嘟!嘀嘟!嘀嘟!
人群开始聚集在这车周围,一开始只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接着是一个中年男子,然后那个最早到窗口处大喊的头发蓬松的妇女也出来了。
“这他妈是谁的车啊?太没公德心了!”
“是啊,一点公德心都没有,这么晚了怎么会这样叫?!”
渐渐地,维斯珀尔周围聚集起大约几十来人,都是被它的吵闹(它的歌声)吸引过来的居民。在静谧的午夜偶尔路过的车辆,本应有那种车轮划过的“飒飒”声,但都被此时的“嘀嘟”声湮没了。
有人开始拨打报警电话。
“喂,曼城大街有汽车吵闹得人睡不着觉,能来一下吗?”
突然,维斯伯尔停止唱歌了,顿时只剩下人群吵闹的声音。
于是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这辆车为何突然又停止鸣叫了。虽然汽车停止了鸣叫,但人们没有停止议论,整个道路上此时已经围满了人群,变成了嘈杂的集市一般。这集市已经堵塞了大半个街道,路过的汽车狠狠地按着喇叭,大声叫道:“让个路出来啊!怎么这么多人?”
大半个居民楼的人也都下来了,居民楼几乎成了空楼。人们扶老携幼地倾巢出动,围在汽车周围。
那个报警的人放下电话不久,汽车又开始吵闹起来。
嘀嘟!嘀嘟!嘀嘟!
这样亦反亦复地“唱”个不停,惹恼了整条街道,引来一阵抱怨声和嘘声。
“看来这车停一段时间叫一段时间,是不是汽车线路搭错了?”
“是啊,为什么这么没完没了地叫?按理说没人触碰汽车是不会自己叫的!”
“对啊,刚才有人触碰这车吗?”
“呃,呃,大家不要碰车啊,看看这车还叫不叫!”
一些人主动上来维持秩序,让大家离车子远点。
豪华的维斯伯尔,外面闪烁的黄色灯,车内饰里两盏绿色的灯闪烁着,一盏蓝色的防盗灯一闪一闪的,车内还有一盏一闪一闪的红灯。人们都没有注意到那盏一闪一闪的红灯是什么东西——那盏红灯,隐藏在车子里座位下面一闪一闪的红灯,确实是在不断地闪动着。
不一会儿,车子又一次停止吵闹了。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一下,看看后来还响不响。”于是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都像屏住气一样静静地等待着汽车。周围唯一在动的人,是两个小孩子,在相互追逐玩耍,他们在大人的脚下穿梭着。
等了一段时间后,人们议论了。
“对了嘛,这不是不响了嘛。”
“好了好了,可能是个误会啊,刚才围了太多人才让这车老是响的。”
“行了,都回去了吧,这是款老车咯!”
“当年火热的豪华车啊!可能是使用好几年了,线路坏了,才引起叫声的,只要不碰就没事。”
“留两个人等着警察来。”
“等着。”
“电话呢?刚才都是谁最先报的警?”
“我,还有几个。”一个穿着拖鞋的青年男人四处张望着,找寻那几个报警的人。
“你留着,还有谁刚才报了警的家庭都留下来吧,其他人都走开了吧。”
于是几个人主动留了下来,其他人群在一点点散去。天空被左右两侧居民楼开启的窗户灯照亮了,从来没有这样的午夜,灯火通明。
就在人群散去的途中——嘀嘟!嘀嘟!嘀嘟!
“谁呀!刚才又是谁碰了汽车?!”穿睡衣的大婶喊道,其他人也随声附和着。
“谁碰了汽车啊?谁他妈碰的?!这样又闹腾起来了!”
“我们没碰啊!”那几个主动留下来的人说道。
“我们谁都没碰过,我们发誓!真的!”
此时刚刚散去的人们,又满腹狐疑地往回走了回来。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是不是过一会儿又得响啊?”
“妈的,这车一会儿叫一会儿不叫,存心不让人睡觉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居然首先发泄起了愤怒,朝汽车轮胎踢去。
“踢轮胎干嘛呀?这样不是叫得更凶了吗!”
“无所谓,反正踢不踢都要叫。”另一个人为老人辩解道,然后他也伸出穿着拖鞋的脚,重重朝轮胎踢去,随后咒骂道。在这些人的带领下,许多人开始朝汽车轮胎发泄愤怒,有的人还一边踢一边笑。场面里传来笑声夹杂着踢轮胎的“咚咚”声。
维斯伯尔默默忍耐着这一切。
三
“嘟嘟”“嘟”声持续地叫着。
一个石子落到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后,在玻璃上划出了破口,然后弹飞开来。那是一个孩子扔过来的“礼物”。维斯伯尔漂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但它静静地忍耐着,继续唱响属于它自己的乐曲。
“嘿,怎么这么做啊?”孩子的母亲追着孩子,孩子跑着:“你们也在踢轮胎!”
正说着话,另一个小伙子也像孩子一样,扔去了一个在车轮边捡起的易拉罐。易拉罐还没落到车上,便听到背后传来警笛的声音,警车红蓝夹杂的灯闪烁着。
汽车挡风玻璃上已经沾上易拉罐里残余的几滴可乐,在窗户上一点一点滑动。
警察从警车上下来,其中一个中年警察,开口便对那扔易拉罐的小伙子一顿怒斥。“他并不是真的为我受伤的事而怒斥小伙子。”韦斯伯尔想着,“他更像在行使自己的某种特权——暴力与口头暴力罢了。”
维斯伯尔被两颗石头击中了,它不知道这都是为什么。他只能默默忍耐,依旧高歌。
嘀嘟!嘀嘟!嘀嘟!
“就是这辆车在高声叫吗?”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询问道。
周围的人们纷纷点头:“吵得晚上睡不着觉哩!”
中年警察开始检查这辆汽车,另一个警察翻出一个档案本,开始记录。
中年警察弯下腰,把视线移到车牌所在的地方,“没有车牌,没有年检标志,车门紧锁,一直鸣响……”警察念叨道。
然后警察抬起头来,用手搓了搓鼻子:“有谁能在这里修修吗?”
“得有钥匙啊。”一个人回答道。
“这么久了没人来认领吗?”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据副食店老板说……”
“谁?”警察问道。
“他,那个胖胖的副食店老板说,这车停在这里有些时日了,大约两天的时间。”
“始终没有车主认领……写上去啊!”中年警察对着另一个警察说道。
“要不然打破车窗?”
“不行,这毕竟是人家的车嘛!”
“怎么?还没闹腾够?为人家的车辩解咯?”
“但这确实是人家的车啊,叫拖车来不就可以了嘛?”
“对呀!”一个人迎合道。
于是,警察开始打电话。
“我们叫拖车来了!”警察对着大家喊道。
“就是嘛,拖车就没事了!”
夜已经很深了,那只狼嚎一样唱歌的狗,也趴在窗台上睡去了。
维斯伯尔也累了,总是唱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再唱一会儿。它的歌声没人理会,无人欣赏,人们总是认为它的歌声就像噪音一样恼人,人们无时无刻都在想摆脱这声音。
巨大的拖车缓缓开来时,当钩子挂到维斯伯尔的屁股上时,维斯伯尔又开始歌唱了,那歌唱突然显得如此空灵、如此耐人寻味,好像一切都静止了一般。
拖车在一点点拖动着起汽车,人群中第一次传来鼓掌的声音。人们用力欢呼!用力鼓掌!
伴随着人们的鼓掌声,维斯伯尔被拖动的那一瞬间,轮胎轻巧移动的那一瞬间,维斯伯尔躯体里立即冒出浓烟;浓烟迅速冲破窗户从里溢了出来,并亮出火舌,一瞬间吞没了围在汽车周围的人;那些车窗玻璃渣全部像无数子弹一样弹射到人们的脸上身上了。巨大的冲击力冲击着周围的店铺,玻璃纷纷破裂,那辆开来的警车被整个掀翻,翻滚到旁边的一家店铺里,掉出许多渣滓。
情形惨烈得如同血腥科幻电影:炸裂的碎片,如子弹横飞;被火舌吞没的人,像一个个移动的火团,有的已变成漆黑的碎肢断臂四散在大街上……黑色的浓烟席卷了一切,燃烧的火焰着魔地跳动着……
第二天白天的新闻里对这所讲述着的,是另一个故事:“昨晚曼城大街,汽车炸弹袭击,造成十一人死亡,一百三十二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