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红叶读书声(节选)

2013-04-29 21:32王国平
青年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傅先生王家李先生

王国平

渺远的书声

李源澄先生到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山创办灵岩书院时,正是一九四五年春。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正是中国文化多元繁荣的时代。官学与私学,新学与旧学,始终在自己的版图中闪耀夺目的光芒。当时的四川学校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新式学堂,如国立四川大学等,各种层次的约有八千所,位居全国第二;一种是传统书院,如由梁漱溟先生在重庆创办的勉仁学院、马一浮先生在乐山创办的复性学院等。

一九四四年秋,编撰《中国古名家言》的著名学者伍非百先生在南充创办了西山书院,聘请李源澄先生去教书。当时,伍先生讲授《墨经》,李先生讲授《四书》和《经学概论》,都颇有影响。半年后,李源澄先生有些意见与伍非百先生不一致,所以他就回到了成都,并产生了自己办个书院来阐发自己的学术思想的想法。

一九四五年春,李源澄开始策划自己的梦想。当时灵岩寺的主持是欧阳竞无先生的弟子传西法师,可能因为是师兄弟的关系,况且传西法师本身就是一个优秀的学者,所以一听说李源澄先生想办书院之后,立即力邀他把书院办在灵岩山上。或许正是因为传西法师的盛情,才有了后来曾经名震一时的灵岩书院。

去灌县前,李源澄先生找到了当时滞留成都的著名学者、大书法家谢无量先生,请谢先生题写了四字院名“灵岩书院”。然后,李先生将字送到灌县赖家装裱店放大,制作成木匾。木匾很重、很大,匾上的每个字大小两尺见方,最后雇了几名工人,中途歇了二十多次气才抬上灵岩山。

今天,当我们登上灵岩山时,当年的灵岩书院已不复存在,就连那一块既重且大的木匾也残缺不全。当人们从一家猪圈里找到这块匾时,“灵”字部分匾体已被锯掉,只剩“岩书院”和谢无量先生的款识。从那些残缺的文字上,我们依然可以想象得到一座书院在六十年前的辉煌与灿烂。

当时灵岩寺庙产极多,建筑雄伟恢宏,除了灵岩寺之外,还有东岳庙等建筑。

灵岩寺的住持传西法师给了李源澄先生最大的方便。他将东岳庙免费提供给了李先生办学(两年多也没有人听说收过房租之类)。其实,在创办灵岩书院之前,东岳庙一直是外国天主教教会所在地——一九四一年春,中国基督教灵修学院搬迁至灵岩山,校址就设在东岳庙;后来传教士与当地群众发生纠纷,被赶走后,它便闲置了下来。遗憾的是,现在,山门上和院落里的精美菩萨早已不知所踪。

进东岳庙门第一进是一个大的院坝,两排厢房。大门正厅是学生吃饭和休息的地方,两侧的厢房就是学生的宿舍;床、铺、椅、桌一应俱全,都是当时传教士被当地人驱逐,中国基督教灵修学院匆匆搬迁时没有来得及运走的物件。每厢房里住一两个学生不等。

再一进是一座大殿,李源澄先生将它做了教室,掏钱购置了课桌、板凳二十余套,以供讲学时学生听课之用。

当时入学要求缴纳一石米(合三百斤)做学费,生活费自理。现在,住宿和教室都找到了着落,那伙食问题怎么办?

传西法师同意学生们在寺院搭伙。当时寺院里只有三个人,主持传西法师、负责财务的知客僧和山下请的一个厨师。搭伙一段时间后,知客僧认为,学生们正在长身体,吃饭太多了,寺院要亏本。知客僧三番五次地提出,要求书院的学生伙食自己处理,传西法师也知道寺院的境况,不好再坚持。于是法师跟李源澄先生商量,由学院出面在山下请了一个厨师,负责给学生做饭,伙食费则由学生轮流管理。

据灵岩书院的学生蒙默先生回忆,当时厨师非常辛苦,为了保证学生吃上新鲜蔬菜,厨师每天都要下山买菜,来回一趟足足要花上两个小时。一次,不知什么缘故将厨师得罪了,厨师一气之下下山去了;这可苦了学生,只有自己下山买菜,然后上山做饭。两天后,好容易才把厨师找到,好言相劝,其方重新上山。至于当时的伙食标准如何,大多学生已经记不得了,只一位学生王家佑先生曾说:“吃些什么记不住了,但印象中是不差的,我因为父亲曾经当过国民党军的师长,家庭生活优裕,嘴巴算是有点‘刁的人了,但我在灵岩书院读书都从来没有下山去买过零食或打过牙祭。”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每天清晨,伴着灵岩寺悠扬的钟声,那些渺远的读书声从东岳庙的厢房里隐隐传了出来,随着薄雾传到灌县、甚至更远的地方。

自由之气盈书卷

关于灵岩书院的风气,王家佑先生有十二个字说得好——“自由读书,自由讲学,和谐包容”,这几乎涵盖了李源澄先生毕生的教育追求。

每天上午的九时至十一时是书院所规定的讲课时间,午饭后有午休时间,下午和晚上自由读书,学习环境、时间都非常宽松。每个寝室里都有书桌,学生自带书籍学习。当时的课本主要有段玉裁所注的《说文解字》、朱熹所注的《四书》、李源澄所著的《经学通论》和陈奂所著的《毛诗传疏》等。当然,想读其他书,李先生也不会反对,蒙默先生说“我真正读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到了讲课时,李源澄先生主讲《论语》《孟子》《荀子》《礼记》等儒家经典和自己所编著的《经学通论》;同时,他邀请了章太炎先生的另一名学生、绵竹人傅平骧先生来书院授课。傅先生长于声音文字训诂之学,在书院主讲《诗经》与《说文解字》。但这些书的内容非常多,不可能讲完,所以就带有启发性地抽几篇来讲,其余由学生自己看。学生也不是每堂课都去听,可以根据自己所学,有所选择地听课,比如蒙默和钟元灵就没有去听李源澄先生所讲的《四书》。

说起这位傅平骧先生,也是一位饱学之士,学识渊博,记忆力惊人。讲《说文解字》时,例句出自某处,他能信手拈来,学生们翻书一查,丝毫不差。同时,傅先生也是一位风趣之人,他患有疝气,偶尔讲课到兴高采烈时,疝气也来“凑热闹”,从下腹部冒出来,傅先生便马上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将疝气按下去,听讲的学生此刻都能清楚地听到了“咕”的一声。傅先生然后接着“解”字,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傅先生早年曾与吴宓先生等拟创白屋书院,未果;一九四九年后任绵竹女子中学校长;一九五二年曾被迫作自我批评,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孀居的女教师以质问的口气向傅先生提出:“一次我与校长查夜,出办公室门口,你提起油灯,从眼镜上面把我看着,这是什么意思?”号称“道学夫子”的傅先生,气得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违心致歉;再后来,傅先生调南充师范学院教书。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一些学术刊物上犹能看到傅先生的著作,如《读旧稿本〈西域地理图说〉》(1980年)《〈闻见杂录〉非苏舜钦撰》(1984年)《苏舜钦交游诗文系年》(1987年)《论〈四部丛刊〉版本及其渊源》(1988年)《苏舜钦集编年校注》(1990年)《四川历代文化名人辞典》(1992年)等。傅平骧先生于二○○四年去世。

其实,灵岩书院自由读书的风气从王家佑先生与张圣奘先生的一场比试中就可窥一斑。当时在书院讲课的有一位“万能教授”张圣奘(1903~1992年)。张先生名新,字洋岳,号天健,湖北江陵人。他是唐代大诗人张九龄的后裔、明朝张居正第十三代孙;其父张绍桑系两广总督,蒙古都统;其叔父为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张先生二十岁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后来出国留学,获英国牛津大学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学位,美国海渥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周游世界一百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并在英国创办神州易经学会;回国后,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南京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任教授、史学系教授主任等职,曾任内江雅风学院院长、教育部部聘教授、国史馆顾问、以及内江蜀中大学校长、东北大学文科学长、成渝铁路沿线考古调查小组组长、四川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四川省政府文史馆特约研究馆员、四川省图书馆特约研究馆员、巴蜀诗画社顾问、国际易经科学函授部客授顾问与教授。

张圣奘先生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师从李大钊和罗素,在北京大学曾支持帮助过毛泽东;在天津与周恩来为南开中学同窗,有过交谊;在重庆给蒋介石讲过易经,与张群有交往,曾在重庆家中为徐悲鸿夫妇举行婚礼;与李四光讨论地质和地理诸学术问题,并多次考察太湖地区,对太湖了如指掌;与冯友兰讨论过哲学问题;与沈钧儒研究过史学和政治;于一九五一年三月发现了“资阳人”头骨化石……还擅长诗文绘画(尤其是画马)和书法,作诗几千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为一代才子。

在灵岩书院,张圣奘先生宣称他可以教七十二门功课。调皮学生王家佑先生不以为然,他对张先生说:“我可以教七十三门功课,最后一门你不会。”张先生很惊讶:“哪有我不会的?”王家佑一本正经地说:“接生!”引得师生一片大笑。还有一次,张先生说他能背很多《红楼梦》中的诗词;王家佑先生说,恰巧我也喜欢《红楼梦》诗词,我们来比赛一下,看谁背得多。结果是王家佑先生以多背几首诗词胜出。尽管如此,张先生也并不生气,依然与王家佑相处融洽。

作为书院的院长,李源澄先生不仅学问扎实,而且素有“爱生如子”之美誉。学生钟元灵家境清贫而好学,他不仅免其学费,还以自己所得稿费,资助其伙食。他在浙江大学教书时,有一位学生叫“王树椒”,深得他喜欢;李源澄先生离开浙大后,将王带到了成都;后来王树椒英年早逝,先生为此失声痛哭。李先生还希望另一位他所喜欢的学生到书院读书;那位学生要求边教书、边读书,李先生不辞辛劳,四处奔波,最后在灌中(今都江堰市中学)为他觅到一个教师席位。

令王家佑先生记忆犹新的是,一次李源澄先生苦口婆心地对他说:“王家佑啊,你这么聪明,一辈子就这样晃过去了,可惜了啊!”这令他深深感动。后来,李先生看见王在背《红楼梦》诗词,连连点头道:“还是好,只要你爱读书,无论读什么书都是好事!”王家佑尽管大多时候洒脱不羁,但是提到李先生时却满怀敬意。

在学生的记忆中,李源澄先生没有学者架子,与学生感情非常好。吃了晚饭后,他总要到每个学生的宿舍里走走,了解学习情况,解疑答惑;有时也带上学生到灵岩山上转一圈,呼吸新鲜空气,活动筋骨,再回房看书;一到星期天,照例休息,有时会和学生一路下山,到灌县城里去玩,买东西,看西洋镜(看稀奇),到伏龙观看放筏子……当时,县政府门口有一家很出名的腌卤菜摊“电灯烧腊”(因电灯亮时才摆摊而得名),把烧腊夹在白面锅魁里,一咬满口流油,是地方一绝。灵岩书院离灌县还有一段距离,等到“电灯烧腊”摆摊时去买已经来不及上山了,于是李先生便带着学生,直接赶到摊主家中,购买烧腊和锅魁,然后一路吃着上山。当然,结账的多半是李先生。

郊原草色无穷碧,万里晴空共水深。

几疑前山无公路,忽闻人语出林阴。

灵岩书院学生唐至中所题的这首《山行》成了师生们行进山间的优美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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