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雨停之后,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蛛网上钻石闪烁。我宁愿把这些雨滴看成是钻石,不然见不到这么大的钻石。女人手上戴一个戒指,依稀镶着米粒大小的石头,对你说:这是钻石。你连眯眼带聚焦也没看出上面还有光芒,钻太小。但人家说,钻石就这么小,大钻石被戴安娜戴走了。
过去,我妈有一颗钻石胸坠,比黄豆大点,切割三十二个面,拿手上稍动,钻石放射彩虹光,我以为神奇。那时候连我妈都有钻石,可见此物便宜,工农干部都买得起。资料说,文革初期,红卫兵在全国抄家收缴118万两黄金,可见民间有过一些财富,之后被剥夺了。后来,我妈的钻石消失。我家虽然也经历过抄家,但它不一定是被造反派收走的,可能自己弄丢了,我妈则认为是我弄丢的。有可能,它太小,装衣兜里摔跤的时候就没了。
从小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有三十二个面的东西,稍动就射出光芒。但只有钻石如此,玉米面窝头和腌大萝卜怎么转都不闪光。煤块的面超过五十个,却无光。直到有一天我在桑园见到蛛网上的雨滴,心想钻石出现了。雨滴不转,我转脑袋,蛛网晶莹放光,真美。三十年前我写过一组诗,名叫《假如雨滴停留在空中》,想知道雨滴停留空中的景象。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看到。这景象宇航员在太空舱可以见得到——水滴抱成团,像傻子一样在空中晃来晃去,重力定律失效,所有东西全散了架子,在空中随便飘。而在雨后,空中有雨滴的展览会,布展人是蜘蛛先生。水滴被蛛网收留,保持一个圆形,滴溜溜地闪光,四周草木葱茏。
每逢雨后,我都去公园里看蛛网上的钻石展。别人问我干什么,我不与之透露。不是怕他们看,雨滴看是看不坏的,我怕他们一巴掌打破这个网。网是蜘蛛的厨房和粮食,把它打烂,你得到什么好处呢?要想看大蛛網,要到森林里。大网像锅盖,如八卦阵那样一个圈环一个圈,经纬联络。蜘蛛在自己结的网上漫步,如同走在星光大道上,一足抓一根丝,六足抓六根丝悠游,迈螃蟹步。我猜测螃蟹跟蜘蛛有点亲戚关系,只不过出了五服。螃蟹去海里发展,吃喝不愁。陆地的蜘蛛则要织网收小虫果腹。蜘蛛织网比渔民还早十万年。渔民网鱼和螃蟹,蜘蛛网虫。跟其它昆虫比,蜘蛛的谋生方法可归于智慧,前提是肚子里有丝。狼在跋涉中寻找食物,经常挨饿。蚊子无血不成席,每每有巨掌罩过来,“啪叽”。有人发明了电蚊拍,蚊子在电网上抽搐爆裂。死去的蚊子如果喝过人血,爆裂后发出恶心的焦糊味。如果喝了低密度胆固醇偏高之人的血,味更难闻,油大。一次,我无意触到通电的电蚊拍,肚子万幸没爆裂,手忽抬二尺高,不知道的人看到会以为我在练武功。蜘蛛清白,没人“啪叽”它也没人电它。拿电蚊拍电蜘蛛有点太过分了。蛛网是蛛之家,它在树叶里另有一个家,网是它的餐厅和广场。蜘蛛像一个风餐露宿的全真派道士,安我于灌木之巅兮,望我大树,树大招虫兮,喂我蜘蛛。太阳、月亮、星辰、露水,蛛网上一个都不少,都光顾到了,特别适合养生。我观察落在网上的小虫,一些绿颜色,没什么脂肪,一咬一包水。蜘蛛看日出、网白露,卧在这个高弹的蹦床上,比《离骚》对湘夫人起居的描述还舒服。下过雨,网线有点滑,但蜘蛛出门从来都系安全带,肚子里好几捆。蜘蛛从网上滑落,马上有丝承接,比阿迪力安全。蜘蛛配得上一个“蜘”字,是昆虫里面的大知识分子,相当于院士。它会结网、会养生、会走高空钢丝自备安全带,牛大了。前两天,有人在食堂告诉我,材料科学将是电子信息科学之后更伟大的一次革命。他说,蛛丝的坚韧性、弹性和轻质,胜过人所能制造的所有绳索,是最优质的材料。但蛛丝之谜还没被破解,不能仿制,其科技含量远胜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