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太行

2013-04-29 15:40鲍尔吉·原野
小品文选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雾里云海太行山

鲍尔吉·原野

傍晚,群山在白雾的包拢下退到了远方。刚才下雨,雨不知停还是没停。我的意思是说雨丝和雾汇合了,见不到成串的雨点,但树叶在滴水,雾气越发浓。

这里是山西省平顺县境内的太行山,我在下石壕村。村庄建在峰峦之上,我们坐车经过九曲二十八弯的凿岩山路才来到这座38户人家的村子。村名下石壕,像唐代的名字。山村不大,往四面看都是比肩的山峰,才知自己立于山巅,此处乃太行之巅。

雾气徐徐侵来,缓缓消散,好像被吸进了地里。梨树、枣树从迷茫中渐然清晰,露出肥硕的绿梨和青枣,好像是雾让树孕育了梨枣。有只梨从枝头落在石板上,“啪叽”一声,我第一次听到熟梨落地竟然会“啪叽”。它躺在地上,绽开白果肉。让梨开绽的不是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是熟透了。像女儿大了要出嫁,果肉要坐在石板上看四处风景。枣倔,藏在高枝等着竹杆敲打。村里没人打枣,青壮劳力下山打工去了。

雾散了,我像迷路的毛驴一样在山村转。村里没有一瓦一砖,房子和道路全用石条石板造就。看不出房子盖了多少年,斑驳的石头搬来垒屋,依旧斑驳,说房子是明代建的也有人信。青石瓦片在雨后如砚台般细腻,含蕴花纹。一棵榔树直立云霄,树龄越千载,大人无法合抱。树身红铜色,遍布铜钱大的凹痕。村人视此树为守护神。他们的祖先已于唐宋元明清逝去,留下这棵树,曾和先人相伴。村人对树露出虔诚的笑容。这个村的街道有如迷宫,在巷里穿来走去,不知谁家挨着谁家。刚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妇女在东边晾花椒,我转一下又见她在西侧晾花椒,浑似双胞胎一齐晾花椒。

说话间,雾又来了,房子被童话一般的雾收走,只露出脚下的石板路。不出5分钟,雾又赶路了。一位老汉双手插兜站在一人高的石街上看我,没表情。他身后的房子用红油漆写着“八路军藏金银处”。八路军不光有作战处、政治处,原来还有藏金银处,在山巅。雾又来,再散,我已经走到一个大石亭边上。亭长方形,立八根石柱,似会议室,四壁皆空,可观八面山色。亭子下面有厨房,这里是村里的人民大会堂和国宾馆,开招待会用。在这上面吃饭,比菜肴更合口味的是环绕的山色。谁想吃太行山、吃云海、吃星辰月亮就上这来吧——平顺县下石壕村。还有什么吃的我不清楚,还没开饭呢。

再走,过小石桥,见七八岁儿童趴桥上,用树枝点水。我问:“干啥呢?孩子。”他不抬头回答:“练字呢。”啊?这排场太大了,在一条河上练字。我蹲下,看他用树枝在水面划横、划竖、划撇捺。人说划沙无痕,水痕比沙消失得更快。我说:“你写个太行。”小孩站起来,伸臂写“太行”。我只能说他写了好几层涟漪,看不到字。这时水面金红,这肯定不是小孩写的。抬头看,雾里涌出夕照,红光从黑黝黝的山峰肩膀迸射,洒在河上的只有一小部分。小孩的树枝一笔笔划破了金痕。我抢过小孩手里的树枝,在水上写个“人”又写个“大”,字没留下,树枝挑出一根水草,小孩哈哈大笑。

雾散了,树叶滴水

凌晨醒来,是因为屋里进了雾。昨夜睡觉我敞着门,听雨声,让雨制造的“负氧离子”进屋来。这东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厉害。

我住的这个石屋位于太行山百丈悬崖上面的下石壕村。

山村奇静,我不知这里为什么没公鸡。难道公鸡也随村里的劳动力下山打工去了吗?日月升降无声,白雾来去也无声,这里只有雨声。昨晚有雨,敞门入睡如同听到一场雨在太行山顶的音乐会。其实雨也无声,人听不到雨丝划过空气的声音。耳边是雨敲击柿子树叶与核桃树叶的刷刷声,前一拨雨才落脚,后一拨雨又来了。雨水从屋檐滴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我仔细听其他“乐器”的奏鸣——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洒在菠菜叶上混成交响。落在门口的沙子里无声。入睡后,一觉醒来窗棂微微泛白。我先回忆这是哪儿。每次出门睡醒时先回忆自己到了哪儿。也有回忆不起来的,起身到窗边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处。看外边,雨停了,屋里进了雾,怪不得被子泛潮。床边的雾约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头柜的衣服还叠在那里。我大喜,吾榻拥云,有成仙迹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雾气缭绕,证明成仙并非自吹,照片在这儿——但我独宿,没人给我拍,可见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去,步入雾的世界。雾横着飘,一块块有锅盖或棉被大,相互牵扯,悬地二尺半,照顾你看清脚下的石板路。

在村里走,迎面来人从雾里现身。如有扛刀的坏人来到,近前三五米从雾里出现,人想跑也来不及了。这里没坏人,都是好人,他们朴讷醇厚。早上吃饭,四五个老乡拿着房客丢失的手机钱包送过来。房客瞪大眼睛感谢,说你们拾金不昧啊。老乡不以为然,他们在心里说,谁的就是谁的。

从雾中淡入的不光有人,还有树。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雨早停了,但树叶还滴水。雾的分子在溜光的树叶上待不住,索性化为水打滑梯落到树根下。苹果和枣在雾里现身,它们红得不一样。苹果紫绿相间,枣鲜艳。拇指盖大的枣在白雾里鲜艳,像树上挂的红宝石。

村里的建筑全系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后黝黑反光。3个石碾子并列。到秋天,村妇在碾子旁碾谷说笑,是热闹地方。屋顶的石片白光错落,野草在石缝摇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浇黑的石墙垂下桃形的牵牛花叶子,绿得鲜嫩。带绒毛的花蔓依在石头上,如婴儿偎在祖父身边。可惜牵牛花还没开。喇叭花如开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会有多抢眼。人说心想事成,有时会灵验。再走几步,在墙头上见到一只大南瓜。它的橙红,比喇叭花和红灯笼还明亮。南瓜像一百个桔子堆成的果篮,只是外皮有几道绿痕。南瓜摆在这里,仿佛是为了美术的需要,扫去石屋的沧桑气,让雾不显得闷。

往前走,雾散了,或者说雾退到对面的山峰。山峰开始一点点清晰,笔陡的石壁白垩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长出苍松。苍松沉黑,成了悬崖的冠冕。雾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脚下云海仍是见不到底的深谷,太行山更显雄峻超拔。有人说一座山是一处关,太行是万壑千关,只有云海相伴。云海上面藏着一个小山村,牵牛花在石墙上悄悄伸出蔓丝,枣在雾里微红,雨水洗干净石碾沟槽的米糠,树叶缓缓往下滴水……

选自《甘肃日报》2013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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