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嫂的午后时光

林颖辉

他又在阳台上侍弄他的兰花了。下午的阳光调皮地跳在他肩上，微弓的背上，他嶙峋而倔强的线条，被闪闪的光线镶嵌着，远远望去像油画里一株沧桑枯瘦的老树。

望着男人的背影，秀吟发了发呆。这兰花还是从老屋搬过来的。老屋阴暗潮湿，才十几平方，结婚时才由公厕改建成为他们的新房，屋里只放得下一张床。女儿出生后杂物更多了，被挤到角落的兰花缺了阳光和新鲜空气，叶子有气无力发黄着，她想随手扔掉，最后还是把它搁上搬家车。她知道他喜欢这株兰花。没想到搬到局里分的这套宿舍通风敞亮，阳光每天踏着轻快脚步在阳台上跳舞，兰花被阳光雨露温存抚慰着，重新伸张起曾心灰意冷的枝叶，焕发出继续活下去的力量，日渐绿油油起来，他在阳台上逗留的时间更长了。

秀吟将眼光从他的背影上收回来，转过脸去，在屋里寻女儿的身影。小妮子正在饭桌上写作文呢。她就喜欢在擦干净的饭桌上写作业，房里的书桌却不用。“我学习时喜欢随时能看到爸爸妈妈。”女儿也遗传了他的倔强。女儿是怕孤独啊。害怕突然有天见不到爸爸从外面平安回家，所以只要爸爸在家，她就黏紧爸爸。今年大年初二，秀吟陪他去探望父母，半路上他又发现一个盗窃摩托车后箱财物的小贼，抓住小贼扭送派出所忙活了半天，回头一看手机，居然有九个未接电话。都是女儿从家里座机打的。他俩一进家门，女儿扑上来抱住爸爸，一直哭个不停。从那次起，她发现，只要他在家，他走到哪儿女儿就跟到哪儿，眼睛老爱盯着她爸看。昨晚，他洗澡时在卫生间里一连声地咳嗽，她正担心呢，坐在身边的女儿突然搂住她说：“妈妈，昨天整晚没听到爸爸的咳嗽声，现在又听到了，真好！”只要还能听到爸爸的咳嗽声，就是爸爸还好好活着，女儿很开心。才读五年级的孩子啊！这孩子懂事太早了，特别能理解爸爸。是胎教的缘故？她怀着女儿七个多月时，有天深夜，他开摩托车载她回家，半路上发现有小毛贼偷撬一辆摩托车开起就跑，他不管不顾把她丢在路边，自己加大油门直追而去，挺着大肚子的她站在路边，寒风飕飕，又担心又害怕，还在肚子里的女儿也跟着她替他担惊受怕了吧。想起这，她这做母亲的心里有些酸楚。

在他刚得病时，女儿还那么小，她还年轻，背着他和女儿痛哭过，撕心裂肺地痛哭过，撕裂了所有坚强、隐忍和荣誉，直达生命深处痛哭过。后来，她不再哭了。她要健健康康活着，他和女儿、爹娘都需要她，她要好好的，不能哭。哭有啥用？他就是个工作狂，刚嫁给他时，他就没多陪她，精力全放在抓贼上。长期超负荷工作，他把身体给累坏了，脸和腿都浮肿了还老拖着不上医院。她劝他，他总说：“我年轻，身体好，不会有事。”就这样拖着，终于病倒了。这倔强的男人！如果在小城热闹街巷，你遇到一个清癯男子，左手臂上安装了叫“瘘管”的东西，目光冷静却执着，步伐镇定却痛苦，那就是他。她劝过，他还是倔强得要命，平日凡事尽量迁就她，在这事上不肯让步。看到他每次抓获犯罪分子后的兴奋劲，久病的黝黑的脸上闪着难得的光亮，她默许了。该承担的就一起承担吧，谁让自己嫁给警察呢？当初不就因他一身正气才爱上他吗？

她总是下意识地阻止自己去回想这些年的历程，就这么一天一天走下去吧。有些痛刻在心里，久了像拔不出来的锈钉子，跟骨肉紧紧联结一起，一动就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他才40几岁，看起来却像50多岁的样子，可他以前多英俊。他们是夜大同学，他高中毕业后在派出所当保安，后来参加招考，终于实现当警察的愿望。当年第一次见面，她和他都是20几岁的好年华，她如花，他如树。她永远记得初相逢那一晚，他大跨步跑进夜大教室，一身制服威严，刚从单位赶过来，满额是汗。那男子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她眼光对碰时眼里骤地跳出惊喜，砰的一声，她心里的弦响了。她是美丽的潮汕女子，麻花辫垂肩上，甜净秀气，那一低头的妩媚特别惹人怜，好多追她的小伙子她都没看上，教室却因他一下子敞亮了。放学回家的夜路有他相伴变得平安，走在他身边一切暖暖妥妥，她年轻的心亮堂了。

他特别珍惜这个职业，他太喜欢这份工作了。同学告诉他：“当巡警不好，又累又苦又危险！”他很满足地说：“我就是一个苦行僧，巡警最适合我。”他好像也没其他爱好，心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她觉得他都到了痴迷的程度，即使在热恋时也很少陪她逛街。说实话，他不是体贴称职的男朋友，没日没夜工作，有案子时好多天没来电话，家里清贫，又没房子，她家里人都反对。但她就喜欢他，喜欢他的正直厚道实诚，信得过靠得住，她愿意陪他挨。选择了警察就是选择了吃苦，这一点她从嫁给他那天起就有思想准备。没想到生活会一再考验她对爱的坚守。

去年元旦，他在回家路上就制止了一起撬盗案，警车把他送到家时，他累得根本爬不上楼，她和女儿跑下楼去搀扶他，一进门他就晕过去了。女儿吓得直哭，整晚都守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胸口，帮他捶手捶脚，直到他醒转。眼泪一直在他眼眶里打转，他微弱地说：“遇见盗抢的事我是不能不管的，可是女儿还这么小，如果我倒下了，怎么对得起你们？我不会这么早离开你们的，放心！”从此，每逢周二、四、六的傍晚，她在家里等着他去医院回来时总是坐立不安，害怕手机或电话突然响起，这隐忧像夏夜的蚊子嗡嗡，扰得她焦躁不已，一盆豌豆掰半天也没掰完。但只要一听到他拖着双腿缓缓上楼的脚步声，她的精神一下提起来，快步走进厨房，油入热锅的欢快的哧啦声、汤水沸腾的嗞嗞声很快充溢整个屋子。他一进门，温热的家的味道就铺天盖地拥抱过来，心、身子一下子暖了，他一屁股跌坐在木地板上，长叹一口气。每回，在嘈杂的厨房里，她都能分外清晰接收到这一声幸福的长叹，炉上浓烈的烟火呛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她心里明白得很，他尽量不想成为她的负累，想让她像其他人一样正常上班，而不是每个星期二、四、六都得请假陪他去医院。每星期有三天，在冷森森充斥消毒水味的病房里，陪他熬过透析的漫长时光，残忍地提醒她，他是一个严重的尿毒症患者，提醒她，他将随时可能离她而去。这样的日子是刀刃上赤脚行走的日子啊。他渴望，能让她尽量生活得像普通家庭的主妇一样，上班，下班，买菜，做饭，辅导女儿写作业，抱怨菜价越来越贵，唠叨他将烟灰弄得满地都是，这些庸常的琐碎的普通人家主妇的幸福，她应该拥有的，他还能多活着一天就让她多拥有一天吧。他想尽量让她心头的重压轻一些，再轻一些。他的体恤，他的爱，他对她和孩子的不舍，像水流轻缓的溪，锲而不舍流着，溪下面隐藏的力量却坚定地击打着她的心，日复一日不停歇冲击着，她的心渐渐布满细微裂缝，轻易不敢去触摸它，怕一碰就碎了。孩子还小，父母体弱多病，每天从早忙到晚，这些年她变得越来越沉静，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种击打。

这是一个宁静的下午，宁静得像个深湖，人走在岸边，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在镜子前捋了捋过早斑白的头发，关节变形的手在镜子里刺眼地扎痛了她。她疼惜地爱抚着自己的手，左手抚摩着右手，又换右手抚摩左手。粗糙的手像一只勤于夜间抓老鼠、难得午后偷闲的猫，慵懒地吮吸着乍寒还暖季节的陽光。患难夫妻互相支撑着，咬牙走过这么多年，女儿现在已读初中，他还活着，老人也健康。她欣慰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支持他！不管多苦多难都要支持。”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