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2013-04-29 00:44甫跃辉
长江文艺 2013年7期
关键词:宾馆

甫跃辉

第一次见到傅笳,陈昭晖脑海里蹦出一个形象:一头紫色的毛绒熊。后来他告诉她时,她咯咯笑了一阵,“为什么是紫色的?应该是灰色的啊。”她说,因为她的很多衣服都是灰色的,有朋友就喊她小灰。他心里默默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小灰,小灰!”可他脑海里还是固执地蹦出一头紫色的毛绒熊。因为第一次在微博上看到她的照片,她穿的就是一件紫色的T恤。但他只是抱了抱她,什么也没说。

她从北京过来做一个文化活动的采访,约了几个人吃饭。他和她都到晚了。他到时,酒桌上已经有了十来个,年长的年轻的都有,只有两把椅子还空着,他坐了其中一把。他们都说,“你怎么才来啊,罚酒罚酒!”立即有人给他倒了一杯红酒,他咕嘟咕嘟喝了,说,“我这哪里算迟到啊,正主儿不还没到么?”有两个男人笑,说还以为你们会一块儿来呢。他只笑笑,没答话。大家就接着聊些别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桌上的冷菜。热菜还没上,大家都等着她呢。他为此有点儿吃惊。

她比他小两岁,他们认识不过三四个月,在网上聊得挺多,挺高兴。她性格开朗、直爽,结婚前有过好多个男朋友,对男女之事好像挺随意的。也不能说是随意,她有一种能力,把男女之事看得特别自然,能够随便言谈,不会给人丝毫淫秽感。这让他着迷。

“小陈啊,今天只有你能陪她喝了,我们都不行。”书法家赵东元说。

“听说她只喝白的,从来没醉过,北京人都这么厉害吗?”书法家尤泽鹏说。

“这个压力可大了……”他啧啧嘴。

“没事没事,我们小陈够生猛,啤酒都是二十瓶打底的……”说话一向喜欢夸张的书法评论家李玉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

他也笑笑:“可我那是啤酒,要喝白酒,完全像是喝药。”心里想着她照片上的样子,还完全是孩子的模样,有那么大酒量?为了待会儿不会出丑,他特意要了一罐酸奶。他听人说过,喝酒前喝一点儿酸奶,可以让胃少受一点儿刺激。

一个小个子女孩推门进来了,短发,微笑着,一身休闲打扮。

“呀!你们全到了啊?”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是啊,还以为你跟小陈一块儿来呢。”赵东元看了他一眼,笑着站起来。

她笑笑,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他也看着她,她穿着宽松的紫色厚T恤,就这么着,他脑海里蹦出了那个形象:一头紫色的毛绒熊。

她左边是尤泽鹏和赵东元,他右边是李玉明。他们紧挨着坐。热菜这时候才开始陆陆续续上来,啤酒也上来了,两瓶两瓶地上。打开的啤酒放在他手边,他给她倒满了,再给自己倒满。他举起杯子,说,“喝一个。”她转回视线,淡淡一笑,和他轻轻地碰一下杯子,微微一仰脖子,喝光了。他很快又给她倒满了,然后,再给自己倒满。大家都在说话,他几乎没怎么听,只是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她把右脚撩起来,蹬在椅子上。真叫人吃惊。他从未在这样的场合看到谁——尤其女孩子,会这样做。但她是那么自然,并没有一丝一毫让他感到不舒服。她说话也很随意,她喊席上的人,“东元,我们喝一个。”或者,“李玉明,我们喝一个。”换做他喊他们,从来都是一口一个“老师”。他们对她并不恼,都很高兴地笑着,和她“喝一个。”

十来瓶啤酒很快就见底了。

他虽然酒量好,若在往日,也会有些醉意的,可这天,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去了三次厕所,他去了一次。他开玩笑说:“你膀胱这么小?”她笑:“那怎么办啊?”她笑起来真好看,微微地眯一下眼,咧开嘴,露出匀称洁白的牙齿。他心里像是有水波一样的暖暖的东西漾动着。接下来会怎样呢?他心里蠕蠕的,仿佛看到了某种可能性。这时候,李玉明要撤了,忽然对他说:“小陈,我看你和小傅在一块儿得了。”他心里一惊,开玩笑似的说,“谁敢和她在一起啊。微博上都有人吓自己小孩,说你再不听话,以后就让傅笳做你老婆。”大家都笑。傅笳绯红着脸,笑着说:“哪有?”他暗暗骂自己,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呢?又不由得一惊,你还真想着和她在一块儿啊?

李玉明和尤泽鹏走后,他们又喝了几杯,气氛明显冷清了,也就撤了。赵东元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一只手把她往陈昭晖身边推,要他先打车送她回宾馆。她住的宾馆并不远。他乐得顺水推舟,和她先上了出租。出租车上,他一直暗暗想着,能不能生出点儿岔子,这时候如果出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他想他肯定会很高兴。电话铃响了,她对着电话说,“喂?”对方说了什么,她一再解释。他听得出,是她丈夫。他扭过头去,看车窗外。夜很深了,街上人不多了,灯火如同空洞的落寞的眼。她挂了电话,他转过脸看着她:“我们继续喝点儿?”

“先找个地方上厕所。”她笑。

最后,在一家干锅店解决了问题。他们翻了翻菜单,都提不起兴趣。他提议说:“其实也不饿,就是找个地方喝酒,要不去大排档?”她说:“去哪儿呢?“他说自家附近就有上海很有名的大排档,她笑了一下,说:“听你的。”就这么着,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他住处附近的大排档。后来,他想,这时候的他是不是已经有别的想法了?

十点多钟正是大排档火热的时候,他们要了些烤串,要了四瓶啤酒。烤串并没印象中那么好吃,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丝毫没显示出不高兴。主要还是喝酒。啤酒很凉,伸手握住酒瓶,会倏然一惊,手上湿漉漉的像是露水。已经是秋天了,大排档再热烈的气氛也掩饰不住空气里的凉意。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端着酒杯,仔细看对面的她,她想事儿时,习惯性地伸手揪住耳边的头发往下扯,微微仰着脸,眯缝着眼,眼珠子朝左一轮,又朝右一轮,寻找答案似的,终于,什么也没找到。她便咧开嘴笑,蓄着短发的圆圆的脑袋往下微微一缩。他看她笑,他也跟着笑。全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酒一杯一杯下去,她不停地笑,他也跟着不停地笑。这时候,他才算找回了那个和他在网上每天聊天的人。不知怎么起的头,说起各自认识的人,很快发现,有不少人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他们开始给这些共同认识的朋友打电话。多数电话关机了,还有的没人接,总算接通一个,对方“喂”了一声,他便笑,说:“你肯定不知道我和谁一块儿喝酒。”他把手机递给她,她也笑着说:“你肯定不知道我和谁一块儿喝。”挂了电话,他想,对方一定满头雾水吧。

“太傻逼了,咱俩。”她举着酒杯,笑着。

“是够傻逼的。”他脱口而出。事实上,他平日里几乎不说脏话。

夜更深了,人在散去。旁边剩下大片空落落的椅子。他们也结了账,走人。时间大概是三点,或者四点。路边的悬铃木静悄悄地立着,偶尔有一两片叶子悠悠落下。她醉意很浓了,他的酒量比她大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他们趔趔趄趄地走着。一个本能般的意识在他脑海里跃动着。

“你和我回去吧。”他说。他吓了自己一跳。

“陈昭晖,你喝多了吧?”

“没喝多啊,要不我和你回宾馆?”

“傻逼,你真喝多了!”她大声说。

或许是这话刺激了他,他心里猛地多了勇气。他抱住了她,吻了上去。她扭着头躲避他,抓了他的眼镜扔到一边,他眼前顿时模糊不清,只好一只手拽着她一只手到地上摸眼镜。摸到了,再次吻上去,她推搡着他,可她哪里有他的力气大呢。他几乎是咬住了她的嘴唇。她往下坠着身体,他两只手拥着她,把她推到路边一棵悬铃木上。她还在推他,呜噜呜噜地骂他傻逼。他没有丝毫退缩。后来连他都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也就几年前,他曾暗恋过好几个女孩儿,三四年或者两三年,他对谁都没说过“喜欢”或者“爱”,因为不敢。他现在怎么就敢?那些过往的怯懦像梦境一样瞬间闪回又消失。他再次确认了怀中的肉体,隔着衣服,他也能感觉得到她的温暖。这一刻,他需要她。他努力地吻着她。好一会儿,终于,她不再挣扎。她回应着他。他们的舌头交织在一起。

“今晚,我们在一起好吗?”他放开她。

“你让我回去好吗?”她靠着悬铃木滑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的声音很低,在夜色里掀不起一点儿涟漪。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他也蹲下,两手抓住她的肩膀。

“我有老公的,我又不爱你!陈昭晖,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她说着,又抓了他的眼镜扔在一边。

他一面在地上摸眼镜,一面问:“我是什么样的人啊?”她大了声音,说:“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想错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总算摸到了眼镜,说:“我没把你想成什么样的人啊,我就想跟你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对?!”

“求求你,让我回去好吗?”她又低了声音。

现在,他眼前的她再次清楚了。短发,圆脸,鼻尖儿红红的,眼神楚楚可怜。他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疼惜,再次吻上去,她稍微扭了扭头,就和他吻在了一起。他抱着她站起来,靠在树上,一直吻着。他不记得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儿接吻这么久过。四周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他完全没去注意他们。他沉浸在这美妙的感觉里。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就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确认了这一点。而他自己对此都有几分难以置信。这可能吗?如此短的时间!或许,仅仅出于身体的欲望?

这一夜,他终究没和她住到一起。他打了一辆车,让司机先到自己住的小区门口,付了足够的钱,叮嘱司机把她送到宾馆。

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钟他才醒来,下意识地找手机、钱包,都还在。再看眼镜,一个镜片破了个洞。怎么会破个洞?他努力回忆,也没能回忆起来。喝醉酒后,就这臭毛病,记忆断片儿。但他吻了她,这是没法忘的。这会儿,他算是彻底清醒了。他竟然干了这样的事?!他翻看手机,没她的短信,又去看她微博,上面也没新的信息。他心里蓦地有些慌。她会不会跟李玉明他们说?他们要是知道他干出这样的事,今后得怎么看他?旋而又想,更主要的是,她今后会怎么看他?他想起她说过的话,她不是他想的那种人。他确实有点儿把她想成了“那种人”吧?就是很容易跟男的怎么怎么的那种。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吻她的,他确实是喜欢她。“喜欢”,这个字眼让他心里动了一下。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就是喜欢她。但不知道怎么,他不想再提昨晚的事儿,只发了条短信过去,问酒醒了吗?

许久,没有回音。

他忐忑着。

她是不是生气了?怎么能不生气呢?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了。这时,短信铃声响了。打开手机一看,是她的回复:“头疼,躺着。你呢?”他心头的大石头瞬间飞走了,并被某种轻柔的东西撩拨着。他踌躇了一下,回复道:“我也还躺着。昨晚吻你了,对不起。”发出去后,又开始了极其煎熬的等待。所幸,她很快回复了短信:“想起来了!我扔你眼镜玩儿来着。”后面跟着十来个“哈哈哈”。他算是彻底放心了。她并没生气,相反,还是愉悦的。他回复说,自己喝酒经常忘事儿,不过吻她的事儿还记得。她又回复了几个“哈哈哈”,并说,他如果忘了,她会提醒他的。这话让他内心里翻腾起一层细浪。他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吃饭,她说好,说等起来了就过来。他心里期待着,迅速把周边的饭店过了一遍。有一家重庆火锅店,是他常去的。他问她能不能吃辣,能吃的话就去那儿。她回复说,听你的。说她以前有过一个湖南男朋友,那场恋爱对她的唯一改变,就是让她学会了吃辣。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隔着并不远的距离,躺在床上发了大半天的短信。然而,快到可以吃晚饭时,她又给了他短信,说不过来了,头疼。又告诉他,昨晚她回去晚了,她丈夫把她那条街上所有宾馆的电话都打了一遍。

他像是得了一场热病,忽然,病好了。

第二天,陈昭晖到杭州出差。

这是半个月前就定好了的。这会儿,反倒像是他故意逃避了。当然,不是逃避她,是逃避他自己。他有一点儿庆幸,幸好离开了,不然发生了什么,怎么办呢?他并不想让自己陷入复杂的关系。他曾经有过一段复杂的恋爱,复杂得让他这辈子再也不愿意复杂了。而她,是有丈夫的。他知道,她很爱她丈夫。

他匆匆忙忙配了一副眼镜,差点儿没赶上动车。是参加几个杭州当地书法家弄的展览和两个新书发布会。书法展结束后,当地的朋友陪他到西湖边走走。这是他第二次到杭州,上次来,是个阴雨天气,西湖绷着一张愁苦的脸。这次天气倒好,湖面波光摇曳,新配的眼镜提高了度数,让他看得更加清楚。太清楚了,就像世界的衣服忽然给扒光了。之前因为眼镜度数不够,看什么都有点儿模糊,他一直懒得重新去配,久而久之,觉得世界就是那个样子,如今才发现,世界其实是这个样子。他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

每一片波纹,每一缕光亮,都异常清楚。

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手机信息不断进来,他不断低头看。陪他的是四十来岁的老胡和老张,都是有儿有女的,每当他收到短信,两人就朝他笑笑,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低头回复了每一条短信。短信都是傅笳的。她告诉他,她没去参加原定的活动,上午一直在宾馆待着,下午去见朋友,明天走。他说他明晚会赶回去,她就说,那她后天再走。这让他高兴得不由得咧开嘴笑。两个朋友看着他,也跟着笑,说小陈肯定是喜欢上谁家姑娘了。他很想说是啊是啊,很想跟他们说说她,说说她怎么好,就像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转念之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他们渐渐就不再管他了,两个人聊自己的。他跟在他们后面,继续看短信发短信。他们的聊天一句半句飘进他耳朵里,听到他们说,明天的活动多么无聊,他忽然就抬起头,对他们说,我今晚可以走吗?他们回头看他,说上海有事?两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说我们问问领导,应该可以吧。

他真就提前回了。老胡开车送他到车站,买了一个小时后的动车票。老胡和老张要陪他一起等车,他说了一堆抱歉的话,说不能再让他们耗费时间了,然后连推带搡地把他们赶出了火车站。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他找了个椅子坐下。车站里混杂的声音和他无关,毫无意思的活动也和他无关。他的全部心思在手机上。现在,手机也是安静的,熟睡的小鸟似的。他都握着它,感觉得到它温暖而平静的呼吸。他知道,她正跟朋友吃饭,待会儿去电影院。他想着,上车再告诉她他回来了。一瞬间,有个不安的念头闪过,她跟什么样的朋友吃饭呢?他们会不会……他很快把这念头赶走了,他不能怀疑她,怎么能现在就怀疑她呢。

他发短信告诉她后,她回复说,你怎么回来了!后面是好多个感叹号。

他握着手机,觉得车开得太慢了。

约好在人民广场见。他到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车灯和霓虹灯把天空照成了粉红色。他在一盏路灯下走来走去,目光在每一个路过的女孩脸上掠过,想象着她像一朵花一样忽然开在他眼前。她会不会跑过来抱抱他?他会不会跑过去抱抱她?对,见面了一定要跑过去抱抱她!他想象着,她也会和他拥抱在一起,可他会不会不好意思?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很有勇气的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怪怪地瞅了他好几眼。他猛然发现,他下意识地做了个拥抱的动作。一缕光落在他的怀抱里,除此,空空如也。他脸上一阵热,回过神来,继续往四面看。没有一个人是她,她的头发是短的,有点儿栗色,而走过的每一个女的,几乎都是长发。更重要的是,她们脸上没有她那样的笑。他想着她的笑,整颗心都暖热着。

半小时过去了,她还未出现。发短信去问,说是有点儿事绊住了,很快就过来。他抬起头望着路灯,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路灯似乎朝他俯下头来,他几乎有点儿感动。和她,不过是情欲吧?他想。但这力量又是如此真实。他想抱抱她。很想抱抱她。他装作伸懒腰,在收稍时又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然而,见到她时,他们并没有拥抱。

她换了一条裤子,有点儿肥大,让她看上去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还背着个耷拉到屁股的米白色双肩包,手上大包小包拎着一堆东西。她看到他,仍那么咧开嘴微微偏着脸喜滋滋地笑着。他接过她手中的纸袋,并没拥抱她。刚刚积蓄起来的冲动,莫名其妙地被现实的空气瓦解了。忽然之间,他们仿佛并没有接过吻,并没有说过那么多亲昵的话——他们只是公事公办的熟人。

她告诉他,她今晚还要在某某高校有一场活动。那是他的母校,离人民广场不近。他和她挨着坐在出租车后座,闻得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他打电话问了几个朋友活动安排,都说不清楚。她有点犹豫,说:“要不不去了吧?”她用探寻的目光瞅着他。他说可以吗?他盯着她,她笑了一下,眯了眼,说:“我不知道。”她把“道”字的发音拖得很长。他看看她,她呵呵笑了一下,“听你的!”他说这怎么能听我的?心里却暖暖地一荡。她又笑笑。“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还去我住处附近?”他说。她又一笑,听你的!他也笑了,跟司机说改道吧。

下出租车时,他略微搭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没反对。他心里跃动了一下,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先去的如家。她掏出身份证订房,等待间歇,她不时回头看他一下,对他笑笑。弄好了,她对他说,让他等着,她上去放了东西就下来。他想说我和你一起上去吧,又没说。真要命,他想,他忽然觉得两人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没吻过他,她也没吻过他。

他坐在大堂沙发上,往后仰着身子,盯着白石灰的天花板,忽然觉得有点儿无聊。

走出宾馆时,她告诉他,她有点儿感冒,能不能买个感冒药。

“那还能喝酒么?”

“能啊,我陪你喝,少喝点儿可以吗?”她央求似的瞅着他。

“好啊,我多喝你少喝。”他笑着说。

“你真好!”她眯了眯眼睛。

这小小的赞扬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一点,他向她靠了靠,身体碰到她的身体。

药店营业员推荐了几种药,他说都买下来吧,她说:“就买一种吧,你给我买,我没带钱包。”他看看她,她一脸单纯的表情。这又让他们的关系拉近了一点。从药店出来,路边是各种小店,有一家重庆鸡公煲是他熟悉的,问她行不行,她仍然那么一笑,小声说:“听你的!”进了小店,一看,满满当当都是人,只有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空着。两人相对坐了,他让她先看菜单,她点了几个菜,他又点了几个。再问喝什么,她说:“我想喝点儿啤酒,再喝点儿上海的酒,行吗?”“那有什么不行的呢,上海的就黄酒啊,你要什么?”他盯着她,她扭头望向柜台后的酒架,“就要那种,侬好。”他说行。他其实从没喝过这种酒。啤酒和黄酒都上来了,黄酒打开来一喝,甜腻腻的像是糖水。她喝了两口,眼睛眯缝着笑:“好喝!”他便笑着,和她轻轻地碰了碰杯子,把杯中的酒都喝光了。一时无话,他两只手环抱着搁在桌面下,朝她倾着身子,她也把两只手搁在桌面下,朝他微微倾着身子。两只笨拙的试图接吻的企鹅,他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她似乎有些尴尬地呵呵一笑。

“陈昭晖,你本来就是今天要回来的是吗?”

“就是为了你回来的啊。”他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不相信呢?”

她笑了笑,没说话,好一会儿,盯着他的眼镜说:“你换新眼镜了。”

“是啊,之前的眼镜弄坏了。”

“都怪我,我扔你眼镜玩儿来着。”她小声说,又笑了一声。

“没事儿,”他也笑笑,“就是不明白,怎么会破个洞呢?”

火锅上来了,在他们之间咕嘟咕嘟地煮着,热热的蒸汽袅娜在他们之间。透过蒸汽,他看到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由得盯着看呆了。她害羞似的笑笑,眯了眯眼睛。“我这脸太圆了,”她小声说,“就像……呆逼!”

“不会啊,”他说,“真好,我觉得你什么都很好。”

他们的距离又近了一些,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靠近着,温暖着。

陈昭晖不记得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儿说过这么多话,但绝对记得,从来没跟哪个女孩喝过这么多酒。她总是笑笑,端起酒汩汩地喝下去,喝了黄酒,又换啤酒。他似乎也从没有过这么好的酒量,一面劝着她,感冒了少喝点儿啊,一面一杯一杯喝着,黄酒啤酒完全喝混了。下意识里,他似乎特别想让自己喝多,有些话有些事,不喝多酒他肯定是没勇气去说去做的。只有喝多了,内心里那个潜藏的他才能站出来。你今晚想要怎样呢?他在卫生间里小便时,内心里那个他问他。不怎样,我只是喜欢她,什么都不想,他回答,可多少有点底气不足。

从卫生间回来,他愣了一下,傅笳不见了。

他问了服务员,急急忙忙出门,果然,就在左手边,傅笳坐在石阶上打电话呢。他松了一口气。他发现,他是多么怕她不声不响地消失啊。他走过去,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是她丈夫的电话。他沉默着,坐在她左手边。听得出,傅笳的丈夫一定是不高兴了,一个劲儿谴责她。奇怪的是,她不再是那个“傻逼”不离嘴的女孩,她那么细声细气、低声下气、温言细语,“就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你相信我好吗?”傅笳一再说。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他伸手揽住了她,几乎把她拽进了怀里。她并没反抗,声音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两手环住她,脸搁在她的肩头,内心里刹那便安宁了。许久,她丈夫总算相信了她,挂了电话。他抱紧了她,她也抱住了他。他开始找她的嘴唇。

那么自然,仿佛他们吻过一千次了。

他们是被宾馆的座机吵醒的。叮铃铃铃的声音持续响着。夜静悄悄的,偶尔听见窗外马路上的汽车快速驰过。他们听着声音,又抱了一会儿。她的毛茸茸的脑袋瓜顶着他的胸口。他两手抱着她,她的身子是那么暖热那么柔软,恍若装满暖水的气球。我接一下吧,肯定是我丈夫,你别说话好吗?她的声音低得仿佛来自地底。他嗯了一声。她离开他,抱着被子坐到床头,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电话那端近乎咆哮的声音瞬间涌过来。“你究竟跟谁在一起?你知道我打了多少电话吗?我把你那条街的宾馆电话都打了一遍!你这家宾馆说,有个男人送你回去的,那人究竟是谁?你是不是跟人家上床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么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还关机!你怎么就这么自私!……”他听了一会儿,坐起来找水喝。他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音。喝完水,他找了一阵内裤,没找到,便光着身子坐在床沿发呆。他努力回想着,他们是怎么睡到一起的。昨晚喝酒确实有点儿多了,他已经记不起全部细节。只记得他要陪她进宾馆,她不让,但他还是执拗地跟了进来。她走得趔趔趄趄的,一直让他走吧走吧,他一直拽着她。她真是醉得不轻,身子不停往下坠。出了电梯,她再次推他,让他走。“陈昭晖,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没把你想象成哪样的人啊,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她不理会他,嚷着:“你滚吧,傻逼!傻逼,你喝多了!”有个保安过来,问怎么回事,她朝保安大声嚷嚷:“我不认识他,你让他滚!”说着坐到了过道上。他回头对保安说:“你别听她瞎说,她喝多了,我们没事。”大概看他还算清醒,保安相信了他。就这么着,他生拉硬拽地把她拉进了房间。关上房门,他就不再是自己了——也有可能,那才是真正的自己。他拽下了她的裤子,整个身体压上去……后面怎样,他就记不得了,但从现在的模样看,他们肯定是做爱了。

他回头看着她,她侧着身子,还在打电话,仍然那么细声细气、低声下气、温言细语,“你相信我好吗?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喝多了,朋友送我回来的……他后来就走了啊……你不相信我了,那我们分开好吗?”他听到她又低声说了一遍,“我们分开好吗?”电话那边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停了一下,说:“分开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要告诉你傅笳,你不能这样……”后来,她开始一个劲儿地央求丈夫,“我困了,你让我睡觉好吗?我真的累了,好吗?”他看着她,心里涌动着各种滋味。想着,女人说谎真够厉害的,又想,这都是因为自己。转而又想,她嫁了个怎样的男人啊,忽地又觉得这么想很无耻,明明是自己做了对不起那男人的事儿。许久,电话那边总算没声音了。沉默在电话那边和电话这边持续着。又过了一会儿,傅笳挂了电话。

夜真安静啊。

听得到窗外马路上有汽车快速驰过。他背对着她。她在他身后喊,“给我倒杯水好吗?我渴了。”他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赤裸着身子走到她身边,她接过杯子,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喝完了,抬起头望着他,小声说,“谢谢你。”发“你”字时,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强烈的怜惜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抱住她,压在身下。她温顺地抱住他,直直地看着他。他进入时,他听到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感觉是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他在和她做爱。是的,他爱她。她在和他做爱。他一下一下地确认着。这种爱来得多么突然,又是多么强烈啊。她抱着他,他在她耳边喘息着,“我能射在里面吗?”她嗯了一声,“你就射在里面。”

结束后,他环抱着她,脑袋里有一种壅塞的麻木的感觉。

“陈昭晖,你就是这样的人对吗?”她说,“就是很容易跟女孩子上床。”

“不是啊,这是第一次。刚认识,就这样,而且还跟别人的老婆。”

“别骗我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反正我是别人的老婆,操了就操了,也不会赖上你让你负责。”她的语气是挑衅和无所谓的。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可连他自己也有些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强烈的厌恶,一时间让他皱起了眉头。

她没再说话。他抱紧了她。她朝下缩了缩身子,把头抵在他胸口。许久,喊了他一声。“陈昭晖!”他嗯了一声。

“他对我很好。”她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怎么没感觉出来呢?他那样责骂你。”这话说出口时,他同时在内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无耻。真无耻!

“他比我大十多岁,经历了很多伤心事儿,他前女友就是劈腿跟人跑的。我能理解他。他真的对我很好,我不该这样的,我们这样不好。”她幽幽地说。

他心里有些悲凉,却故意用一种流氓腔调说:“那我们怎样才好呢?我们要躺在宾馆里探讨书法吗?”

“唉,我要说了你会不会不理我?其实我都没看过你写的字。”她来了兴致。

他笑笑,“我倒是看过你写的。”

“我那是写着玩儿的啊,和你不一样啊。”她忙说。

“谁不是写着玩儿呢?”

“不如我们写字吧。“她从他怀里仰着头,脸上漾着孩子似的表情。

“好啊,可怎么写啊?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勉强地回答。

“写你背上,看你认不认得出来。”她狡黠地笑笑。

“那好,你先写吧。”他也来了兴致。

“你先写……我怕痒。”她定定地仰着脸望着他,“我浑身都是痒痒肉,你给我写时,别挠我痒痒,好吗?”

他低下头亲了她额头一下。

傅笳趴着,他半坐起身子。“写什么呢?”他看着她白腻的身体。“真好,”他又说了一遍。举着手指,却迟迟没有落下。许久,她咯咯地笑了,“你快点儿啊,不然我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写,越想越痒。”他略想了想,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在她背上写了三个字。她难以自禁地扭动着身子,压抑着笑声。

“什么字?”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脸。

“我不知道!”她止住笑,潮红着脸,眯了眯眼睛,微笑着,忽地翻身坐起,说:“轮到我写了,你趴下。”

他趴下,感到她的手指落在他身上。他的心渐渐冷下来。

“什么字?”她狡黠地笑着。

“我不知道。”他下意识地学着她说话。

轮到他写了。他再次在她背上写了三个字。他问她,她眯着眼睛,迟疑了一下,仍旧说:“我不知道!”而她,照旧在他背上写了两个字。她笑着问他是什么字。他也学着她说,“不知道。”再次轮到他,他还是写了三个字,再问她是什么字,她不说话,眯着眼看着,然后把他拉下来,又在他背上写了两个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可第四次轮到他时,他仍旧重复着写了三个字。“什么字?”他凑近他的脸问她。她咻咻地喘着气,脸红得要洇出血来。

“亲爱的,”她翻了个身,一把拽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结束。她给他擦着脸上的汗水,小声地喊他,亲爱的。

次日清晨。他们再次醒来,看到赤身裸体的对方,想起昨晚的事儿,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她朝他无声地笑笑,他也笑笑。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他拥着她,往床边挪了挪。另一边床全湿了。头晚上她不停地要水喝,却几次把水泼在了床上。她咯咯笑着,“全湿了。”他也说,“全湿了。”相同的两句话有着难以理解的魔力,让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消弭了。他俯下头吻她,她回应着。这吻也是湿漉漉的。

顺其自然地,他再次趴到她身上,然而,这次他没能成功。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到了力不从心。他有些难堪,但她似乎并不介意,抱着他的头,一次又一次配合着他。但始终不行。他愧疚地亲着她的身体,往下,再往下。然后,拨开她交叉的双手,他深深地吻下去时,听到她叹息似的“啊”了一声。她拽着他的头发,仿佛他戴了假发。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而且,一次又一次。他简直迷上了这件事。他想亲到她身体里,更深的深处,深处的深处。那些藏着谜底的深处。那些不能抵达的深处。那些让人着迷的深处。

他让自己往深渊里沉坠。

之前有过好几个女朋友,有几个他从未给她们口交过,有过的,也是“浅尝辄止”。他心里始终觉得,这是不洁净的。然而,现在,他丝毫没觉得她有什么不洁净——他们不过刚刚见了几面,刚刚睡了一晚,而她,还是别人的妻子。这真奇怪。他深深地吻着她,像是焦渴的人大口大口啜饮着清泉。她轻声呻吟着,丰腴的双腿紧紧挨着他的脸,温暖,踏实,让他有种近乎重新出生的感觉。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次醒来时,他问傅笳要不要起床,傅笳说,“你先回吧,我再睡会儿。”他不愿意。她又说,“我很累啊,想独自睡一会儿,好吗?”他受不了她央求的神情,就答应了。似乎,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酒算是彻底醒了。他想,她丈夫会不会忽然出现呢?她和他说过,有次她去泰国,她丈夫都忽然出现在她的酒店。他越想越不安,如今,既然她让自己离开,那不如离开。他慢吞吞地起床,刷牙,洗澡,回到床边穿好内裤,穿好牛仔裤,穿好衬衫,穿好外套,可袜子差了一只。翻遍了床头床脚,没有。他怔怔地坐在床头,瞅着已经睡过去的她,脑子犹如一团浆糊。

她白净的脸上有着窗帘淡淡的影子。

忽地,她睁开眼睛,柔声道,“你走吧,好吗?求求你。等我起床时给你打电话。”他笑了笑,一只脚光着,穿好鞋子,走到床头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脸。

“小熊,”他第一次这么喊她。“你像只毛绒熊。真好!”

她咯咯笑着,并未追问他毛绒熊的事儿。

走出宾馆,阳光耀眼。

秋天深了,一阵风过,路边的悬铃木簌簌地落着枯黄的叶子。他踽踽地走着,心里空洞得要命。一刻钟后,已经回到住处。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木木地喝了,心中莫名地不安,重新找了一双袜子穿上。又坐了会儿,决定回去。他往背包里塞了一本书,又到楼下超市买了一些吃的和几瓶饮料。再次走进宾馆,他觉得自己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不再是那个跟人偷情的人了。他离开时特意记过房号,230。到了,230,心里忽然有些忐忑。她会不会已经不在了?他紧张起来。按了门铃,没声音,又按了一下,他听见她无力地喊,“谁啊?”他说,“我。”推开门,看到她裸身裹着白色床单站在跟前,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像是失而复得的东西,他一下子抱住了她。

然而,她仍不愿他留下。

“我就坐你旁边看书,好吗?”

“不好,”她摇着头,“你回去吧,让我好好睡会儿,我起来时一定给你打电话。”

他拗不过她,只好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放在床头柜上,又拧了一瓶绿茶递给她。她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放下瓶子,瞅着他,笑了一下,低声说,“谢谢你。”他看着她,像要把她吸进眼睛里似的。

回到住处,他躺倒在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了。醒来时,发现手机里有条短信。

她说,她已经走了。

他问她,去哪儿了。

她回说,北京。

他有些惊讶,又似乎松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呢?他忽然觉得有些轻松。但这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很快,剧烈的空缺感袭扰着内心。他翻身起床,重新洗漱了一遍,穿好衣服。下了楼,朝前走了几步。可他不知道去哪儿。他感到眼前茫茫然一片空旷。小区里都是高大的悬铃木,无数叶子在落着,恍若整个秋天在落着。

他近乎本能地回到宾馆,前台服务员告诉他,230房间没人。“之前的人什么时候走的?”他问。“大概十一点吧。”服务员毫无感情地回答。那岂不是他第二次刚离开她就走了?他两手支在前台上,半晌无语。“先生?”服务员有点儿不耐烦,“你要订房吗?”他直直地看着服务员的脸,半晌,答道,“要,今晚,230房间。”

他到超市买了一瓶侬好。只喝了半瓶,就喝不下去了。剩下半瓶带回了宾馆。又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仍旧没找到那只袜子。最后,他意兴索然地躺在换了被单的床上,脑海里回想着昨晚的情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窗帘淡淡的影子投在白色的床单上,有风吹过,淡淡的影子晃动着。他的思绪也跟着晃动着。时间久了,便有种眩晕的感觉。

整个白天,就这么在他的眼前晕晕乎乎地过去了。

夜色弥漫开,上海渐渐安静下来。窗外马路上,亮着车灯的汽车快速驰过。一道光,又一道光,如一把把刀,迅速地切开夜色,夜色又迅速愈合。

本以为,会像傅笳说的那样,今年他们不会再见面了。那明年呢?谁知道。也许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陈昭晖有些伤感,不过也就是“有些”而已。他不是没恋爱过。然而,她忽然告诉他,她又可以到上海来了。十月二十八号有个活动,本来她可以不来的,可现在她还是想过来。他原以为渐渐平复的内心又蠢蠢地动着。我去接你!他给她发短信。他们开始计划时间,她什么时候到,二十八号那天参加完活动后做什么,二十九号他们可以自由地到田子坊逛逛……很快,他已经站在虹桥火车站二号线入口处等她了。她发短信给他,我好像记不得你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吗?他有些忧伤,说怎么会不记得呢?你脸圆圆的,头发短短的,像头紫色的毛绒熊。

可他又有点儿忐忑,待会儿会不会认不出她?他们分开十来天了。才十来天吗?确实才十来天。时间仿佛太慢,又仿佛太快了。

“我正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向你飞来!”她发短信给他。

他的心被一种轻快的情绪浮托着。

短信在两人的手机间飞速地传递着,手机变得热乎乎的,像是他的心。

地铁快停运时,她才到。

他看到她背着那个米白色的背包,穿着一件没袖的小棉袄,过了安检,朝他走来。她再次站在他面前了。但没有拥抱。那种陌生的气氛再次魔咒似的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从她略显尴尬的微笑中看出来了,她一定也这么觉得。他只揽了揽她的肩膀。上了地铁,两人面对面站着,她呵呵笑出了声。“笑什么呢?”他问。“我真贱哪,说今年不见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她自嘲似的笑笑,脸色绯红。他说怎么会呢,搂住她往怀里拉,但她挣脱了。真陌生啊。他有些不知所措。所幸他们有很多可以说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话,为此他们还坐过了站。到了浦东,下地铁,打车,先去宾馆,然后,他们再到旁边找点儿吃的。都商量好了,可到了宾馆门口,她忽然让他离自己远点儿。

“你今晚在旁边开一间房,好吗?”她问他。

“不好,”他说。

“那你就回去吧。”她冷下了脸,“这房是我朋友订的,他会知道你来的。”

他没再说话,跟着她进了大堂,离开一段距离,看她办理好入住手续。出了宾馆,两人都不说话。浦东不比浦西,入夜了便有些荒凉,就连路灯也不怎么亮堂。两人黑地里默默走着,许久,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她略微挣了一下。她的手像只温顺的小动物,乖乖地蜷在他手里。

“你生气了吗?”她低声问。

“没有啊。”他说。他停住脚步,转过脸看着她。

她今年二十九岁,脸上却满是稚气。他俯下身吻她,她害羞似的躲避着,避无可避了,才稍稍回应着他。他把她拥在怀里,她却缩着手,并没抱住他。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在路边抱了一会儿,他松开她,拉着她的手,继续找地方吃饭。

找到一家小小的羊肉火锅店。

灯还亮亮地照着,却没一个人了。问老板还营业吗?老板说,你们想到什么时候都成。他们相视一笑,拣了靠墙的位置相对坐下。她坐沙发,他坐椅子。“我还想喝那个黄酒,可以吗?”她孩子央求大人似的,低声央求着他。“当然好,”他说。“我还想喝点儿啤酒。”她又说,微笑着。“好!”他说。“你真好。”她咬了咬嘴唇,微笑着。他绽开脸笑,学了她的表情,眯缝着眼睛朝左右看看,“这样就算好吗?”她使劲儿点了点头,“真好!”他呵呵笑着,拧开了黄酒瓶子。

一杯一杯喝着,一句一句说着。很快,陈昭晖就看到傅笳把两条腿都蹬上了沙发,尽力缩成一团,紧紧挤进墙角。他看着她这样子,心里涌动着莫名的疼惜。不记得喝了几瓶,两人都有些微醺了,这才离开小店往酒店走。

“还要我另开一间房吗?”他拥着她。

她不说话,脸红红的,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忽然想,傅笳会不会也像自己,如果不喝一点儿酒,就没有勇气呢?说到底,他们都是有些懦弱的人。

这次他们很从容,她孩子似的站在他面前,任凭他给她除去衣服。就如一枚光洁莹白的荔枝,她从衣服里蹦了出来。相拥着,他们倒在床上。整个过程是那么漫长,简直绵绵无尽。他先一点一点地亲着她的身体,从上到下,那么贪馋,不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然后,他让她掉过身子趴在自己身上,他抱着她的两条腿,几乎把整张脸都压了进去。他听得到她的喘息,从身体一阵一阵传来。她紧紧拽着他的头发,他抱紧了她,有一种奇异的伤感,却又愉悦无比。“我爱你。”他喃喃地说,脑袋里被一团乱糟糟的光亮塞满了,嘴巴下意识地挪了一个地方,开始往上亲。很明显的,他感到她的身体猛然抖了一下,她一只手抓回来,抓住了他的头发。“脏!”她说。但他没理会她。她的颤抖便一阵接一阵传到他身上。此时此刻,他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也讶异无比。所有的关于洁净的想法,一瞬间都没有了。不,不是没有了。在他看来,傅笳就是全然洁净的。

“小熊,怎么会这样?我从没这样过……”当他们重新抱在一起时,他告诉傅笳。傅笳只是抱紧了他。

“亲爱的。”她低低地喊他。

第二天,踌躇再三,傅笳最终没到活动现场去。“你们领导要是知道了,不被你气死才怪!”他说。“他早被我气死七十次了!”她微笑着抱住他。

“既然不去了,那就去植物园吧?”

“你很喜欢植物吗?”

“它们哪儿都不用去,真好!”她把“好”字说得很重。

时间一点点后移,但他们像植物那样,哪儿都没去。

他们只做了三件事:说话,接吻,做爱。

似乎是为了弥补上一次的缺憾,这一次他变得异常持久,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他在她身上重复着动作。他像是要一次又一次确认,他和她在一起。她在他身下轻微地呻吟着。“你是给我高潮最多的男人,”她梦呓般喃喃地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赞扬,仍旧抱着她,继续着。“你绝对是中国书法家里做爱最厉害的,”她又说。这次,他笑得伏在了她的身上。他看着她,心想,她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也正是因为这点吧,他对她是如此着迷。他盯着她的脸,窗帘没拉严实,一缕光亮打在她的脸上,看上去犹如一道明亮的伤疤。他禁不住吻了她的“伤疤”。

他说,“我爱你。”

她笑,“你绝对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喜欢说这话的。”

“可我就是很爱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说话了。

当天傍晚,他出了一次宾馆。那几天,电影《白鹿原》正在上映,他说,他就像白孝文一样出门给她找吃的,不然就要饿死了。

洗漱,穿衣,下楼。他站在宾馆门口回头看,生怕她忽然出现。她会不会再次跑掉呢?他并不能完全肯定,但他还是愿意赌一把。他转身朝马路上走,不多久,找到一家饭店,点了几样菜,又要了她想喝的巧克力牛奶。

拎着一大堆东西回到宾馆,上楼,敲门,他等待着。也许她已经离开了,他想。但很快,门开了,她裸身穿着一件宽松的淡蓝色牛仔外衣,微笑着迎接他。他们在床头柜上吃东西,他坐椅子,她歪着腿坐在床上。他吃东西时,不时去看她。她套的外衣很宽大,稍一低头,就露出白皙的乳房。她看到他看她,眯了眼笑,“流氓!”他笑道,“就是流氓!”搁下筷子,两手抱住了她。

世上再没其他事。

世上再没其他人。

白天过去,黑夜到来,他们只吃了少量的东西,喝了少量的水。无数的闲话和重复的运动填充着他们之间的时间和空间。他们肌肤贴着肌肤,从时间的镜面滑过,在空间里留下恒久的阴影。

不记得是第几次睡去又醒来,三天已经过去,她得走了。

“我给你刮刮胡子吧。”她说。

他摸了摸下巴,有些扎手了。才三天时间,胡子就长出来了!

“没有剃须刀啊。”

“我有……”她有些羞赧,“是我刮腋毛的,可以吗?”

“可以啊。”

她便拉了他的手,到卫生间去。两人都光着身体,她背对镜子站着,他则面对着她,两手环抱着她的腰。她的腰很丰腴,他的手指轻轻地弹着她的皮肤。皮肤下藏着青春和温柔的秘密。她轻柔地拨弄着他的下巴,如同端详一件艺术品,好一阵子,才抹上剃须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用一支小小的粉色剃刀给他刮着胡子。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个小小的他。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再次灼热了,渐渐抱紧了她。她眯着眼睛笑,躲闪着。他抱住她,几乎把她压到镜子上。她低低地说,“你把我弄疼了。”他说,“是吗?”她笑了一下,“只是有点儿,没关系——可你怎么还没够啊?”他也笑,说:“我们三天三夜其实才做了两次半。”“那剩下半次呢?”她问。“以后,以后。”他笑着说,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无限的未来。

他背着她,把那支她不要了的剃刀放进了包里。

可一出宾馆,那种隐约的陌生感再次挡在了他们之间,冬天清晨的雾气般,怎么也挥之不去。他近乎哀伤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扭过头对他笑笑。他知道,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吃过饭,上了地铁,一路上近乎无话。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够熟。”还是她先开的口。

“怎样才算熟?”

“我和我老公……”她顿了一下,“我们恋爱那会儿,会一直接吻啊,不管在什么地方。”说着,眯着眼笑了一下。

他看着她,忽地低下头,开始吻她。

有一点儿忧伤,又有一点儿不舍。但很快这些情绪都消失无踪了。只有欢愉,这是一具年轻的肉体和另一具年轻的肉体所能彼此给予的欢愉。越靠近火车站,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仍旧旁若无人地吻着。陌生感褪去了,一种暖暖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滋长着。他确信,这就是爱。他也确信,她能确信。到了火车站,已然赶不上火车了。所幸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很多,改签一下就是。最近的一班车要等半小时,另一班车要等四十分钟。他问她,“要改哪一班?”她说,“听你的!”他便改了等四十分钟的。拿了车票,两人拉着手慢慢走到进站口,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说北京到上海的火车中间有多少个站点呢?”她说。

“十多个吧。”他说。

“我们以后可以到中间的城市碰面。”

“好啊。”事实上,改签车票时他就在想这个,但他没告诉她。

“可是,今年真的见不了了吧?”她小声说。

“谁知道呢?”他装作无所谓似的,其实心里无比怅惘。

事实上,时隔半个月,他们又见了一次。本以为又可以住到一起,不想,她丈夫临时改了行程,陪同她一起到的上海。“他觉得我到上海的次数太多了,有点儿怀疑我了。”她发短信告诉他。“他怎么能这样呢?”他发短信说。“可他并没有错,”她回复。是啊,他怎么会错呢。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耻透顶,是他对不起那个男人,却还怪那男人。他只能浇灭掉心里要和她在一起的欲念。

在那个名家云集的书法集会上,他们和讲台上的喧嚣隔得远远的。他们都坐在最后一排,他坐在最左边,她坐在最右边。她的丈夫挨着她坐着。

讲台上正发言的是赵东元。他的光头亮得像灯泡。

“当下书法界存在的问题……没有突破,缺乏创新……评奖越来越缺乏公信力……太多人情因素……”

赵东元的话一句半句飘进他耳朵里,都是些老生常谈。谁都表现得对现实忧心忡忡,可谁都陷在这样的现实里不能自拔。他忽然觉得赵东元面目可憎。就在前几天,傅笳还发来短信,赵东元说喜欢她。

“你怎么说呢?”他问她。

“我什么也没说,但我想,他要是知道你跟我的事儿,对你肯定没好处。”

“他都快五十了!”

她没再回他短信。

他愤愤地想,赵东元真是表面上义正词严,背地里男盗女娼啊。转而又想,这不正是说的自己吗?包括傅笳。每个人都有一个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幽暗世界。哪一个世界才更真实?哪一个世界的自己才更真实?

他下意识地侧过脸去看傅笳。

他努力不去看她丈夫,又忍不住要去看,只好不再看傅笳,低下头玩手机,许久,他终于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你今天真好看。”他说。他斜过视线看她,她感到手机震动了一下,低下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丈夫凑过头,她和丈夫说笑了两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但始终没点开短信看。他们的动作是那么自然、亲昵。他心里嫉妒得要命,又觉得自己的嫉妒毫无道理。简直无耻!他狠毒地骂着自己,可怒火仍旧烧向那男人。

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圆脸,肥胖,很常见的中年男人。他怎么配得上她!他很猥亵地去想,她和丈夫在床上会怎样,他难受得差点咬碎牙齿。

此后,他们再没在上海见过,也没在北京见过。他们跑遍了北京到上海之间的每一个站点。大多坐的是普快1461次车。如今,北京到上海之间多的是直达的动车,这样的慢车已经很少有人坐了。然而,这正是他们独有的天堂。他们一次又一次碰面,第一次去的徐州,住在一条刚刚开发的步行街上,还一起到市区看了电影。

他们坐最后一排,期间,她的电话响了,她先是低声说了几句,忽地站起,一级一级走下台阶,出了电影院。许久,台阶都空荡荡的,没有她的影子出现。他盯着电影屏幕,想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得一个人回宾馆,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待两天。他和她的事儿,就这么结束了,恍若从未发生过。他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有些伤感。大概半小时,她却回来了。她一级一级上台阶,电影屏幕上灯光忽明忽暗,她的脸也忽明忽暗,微笑也忽明忽暗。

忽明忽暗。

他忽然意识到,她是如此的不确定。他大概永远不可能拥有她吧。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他伸手环住她圆圆的脑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他尽量表现得平静。好一会儿,他感到手上湿湿的。

她在哭。她的泪水一波一波地流过他的手,血似的温热。

他见过她笑,还从未见过她哭。她怎么会哭呢?真难想象。

她一句话没说。

他也一句话没问。

电影屏幕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他们脸上。

电影散场后,他们胡乱地在街上走。许久,走到一个湖边。湖边有块石碑,写着“云龙湖”几个字。湖里结着冰。夜里的灯光下,冰面看上去有些脏。他还是很兴奋。作为南方人,他很少看到这么大规模的冰。他拉着她的手,沿着湖边的石阶往下走。

“你要到湖里去吗?”

“是啊,下去看看。”

“你是要淹死自己吗?”她的语气里透着天真和忧伤。

“呃……”他做出一个被“雷”到的表情。

“淹不死的,冰那么厚。”她仍一板一眼很严肃地说。

他们站在离着湖面三四级台阶的地方。湖面的寒气一阵阵袭来。她环抱着双手,轻轻地跺着脚。雪地靴敲击着石阶,橐,橐,橐。像是一个个投入湖中却激不起一点点水花的小石子。“冷吗?”他问她。她咧了咧嘴,说:“不冷。”

陈昭晖别开目光,望向远方。湖面一片沉寂。可以隐约看到对岸的柳树、房屋,以及零星的灯光。那儿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呢?那么多别人,那么多别人的生活,都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不免又莫名其妙地难过。傅笳“真正”的生活,也是和自己不相干的。

“你为什么哭呢?”他还是没能忍住。

“你真的担心吗?”她偏过头盯着他,“还是觉得不问一下不好意思?”

“是真担心你啊。我想你很高兴,一直很高兴。”

“反正死不了的。”

她的声音低下去,忽而,又咧了咧嘴,做出笑的样子。

这之后,他们又一起去了廊坊、杨村、杨柳青、静海、青县、沧州、东光、吴桥、德州、济南、泰山、兖州、邹城、徐州、宿州、蚌埠、滁州、南京、镇江、丹阳、常州、无锡、苏州,还坐过其他慢车,去了滕州和枣庄等地方。

不知道是兴奋呢,还是无奈,她不止一次对他说,中国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啊!

有那么多地方,都有那么一张床,曾经短暂地属于他们。

走出泰安站,迎面便看见巨大的雷锋塑像。虽是冬天了,阳光打在身上,仍有着模糊的暖意。陈昭晖呵了呵冻僵的双手,掏出手机,给傅笳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到了,雷锋塑像下见。她回复,待会儿见!“见”字后面有六个感叹号。他笑笑,又往手上呵了两口气。她总是这样,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孩子。

广场上残留着一片片没来得及融化的雪,黑乎乎的,像是一块块被人随意抛弃的抹布。冬天寒冷的时光让一切都变得缓慢了,人们穿着臃肿的衣服,慢吞吞地走着,也慢吞吞地思索。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跺着脚取暖。他是南方人,很少在冬天到北方来,虽说来前做了足够的准备,但还是觉得两只脚冻得冰凉。他也学他们的样子,走来走去,不时停下跺跺脚。雷锋像前,有四个人坐在编织袋上围在一块儿打牌,旁边还站着三个看的。他凑上去,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看他们赢钱输钱,欢笑愁苦,觉得很愉快。他忍不住出口指点了两句。中年男人回头看看他,目光警惕,然而,并没说什么,又低下头看牌,并认可了他的出牌。几局下来,中年男人赢了几十块钱,开始频频回头看他,并喊他兄弟。一起打牌的另外三个人则朝他投来尖刺的目光。他并不理会,又指点了两句,仍旧赢了,另外三个人快坐不住了。“有烟吗?”他问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忙站起,掏出烟,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咬在嘴上。中年男人又掏出打火机,打着了。他也不客气,凑近火苗,吸了两口,烟头红红地烧上来。“谢了。”他摆摆手,离开了牌局,留下一群人神情愕然。他像个小流氓那样,歪着脑袋,抽着烟。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不时跺一跺脚。其实他根本不会抽烟,他只是无端地想做点儿出格的事儿。

广场不大,他很快走了一圈,脚也暖和起来了。天色正一点一点暗下去,铅灰的破棉絮般的云给其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夕照下的火车站,愈发显得敝旧。她还没到。他又绕着小广场走了一圈,似有若无地想着这些年的事儿。

他有时候会问她,有过那么多男人会不会很无所谓?她告诉他,她根本没有过很多男人。“我只跟喜欢的上床,我觉得发生的都是爱情,是不是很幼稚?”她总这么说。而自从认识他后的这么多年,她说,她只有过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他。喜欢她的人是很多,包括赵东元。赵东元常在夜里打电话给她,说喜欢她之类的,她只是骂赵东元:“你喝醉了吗?傻逼你喝醉了!”她好几次对他说,她如果对他有一份好,就必须对丈夫有两份好,因为她对不起他。“比如呢?”他说。“比如……”她沉吟着,“比如有一次和你做完爱,回到家后,从生理上来说,真是好几天不想,可我又觉得那样太操蛋,我就主动找他做。”他一声不响,局外人似的观察着自己内心情绪的涌动。当她这么说时,他确实难受,嫉妒得难受,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然就太无耻了。他不说话,她就问他,“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他说没有啊。她就说,“你不要不高兴,你能理解我吗?其实你遇到我这样的也多了,男人不就图新鲜么?”她眯着眼,坏坏地笑。他嘴上说着就喜欢你一个人,顺势把她压到身下。她喘息着,说:“我就是让你白操了,反正又不用你负责什么,你怎么会不喜欢呢?”他没再吭声,在她身上使着力气。她发出一两声呻吟,抱住了他。“亲爱的!”她低声喊他。

事实上,他这些年确实没闲着,换过的女朋友总得有六七个吧,还不算那种露水情缘。但心里似乎越来越空虚,反正每个和他睡过的女孩都差不多。最初,他会告诉她,有哪个女孩子喜欢上他了。“那你喜欢她吗?老实说!”她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嗯……有点儿吧,”他说。他看着她,她的脸色倏地就暗下去了。“我找把刀去捅死她!”旋即,她又笑了,说,“傻逼,我喜欢你多睡几个人!”他并未因为她的大度高兴,相反,他希望她不高兴。——那证明她在乎他?

是的,他希望她在乎他。但他无能为力。

她朋友很多,常常有饭局,有饭局便有酒,有酒就会醉,醉了常会给他打电话或发短信。有一次已是深夜,她在楼道里给他打电话,不说什么,只是笑,不停地笑,他也跟着笑。可她笑了一阵,就不笑了,开始骂自己傻逼。

“我难过,”她说,“我特别难过,怎么办啊?”

他握着电话,觉得忧伤如水一般在心中漫溢,可还是轻笑了一下:“难过什么呢?”

她自说自话似的,说:“谁能理解呢?你觉得有希望吗?所有的事。我怎么这么难过啊,怎么办?“

他无能为力。

大概是信号不好,通话一次又一次断掉。她就一次又一次打过来——他打过去,总是占线。她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对他一遍又一遍说:“我难过,怎么办?“

夜色温柔,忧伤似乎也很温柔。温柔,而且无所不在。

更多的时候,傅笳喝多了会给他发短信。问他各种问题。

“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或者:“小晖小晖小晖,你在哪?”

或者:“你觉得‘我爱你比说‘想跟你做爱更真是吗?”

或者:“你不觉得两个人到九十岁再说一生一世更动人吗?结婚时说都很傻逼吧?”

或者:“有些人突然就不喜欢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人为什么会那样,就是突然不喜欢然后觉得恶心?完了完了我今天没有昨天喜欢你了怎么办?”

或者:“你觉得什么是幸福的生活?”

他仍旧无能为力。对她的这些问题,他答不上来一个。有一次,她还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他说是因为想醉吗?她说:“不是,因为我是外星人,失恋了,来到地球。必须不停喝酒才能不断保持人形。”

他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你的星球呢?”

她说:“如果不爱了。”

有时候,她喝醉了也会说些很让他难受的话。

她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关系特别傻逼,我又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丈夫比你好还帅,然后我还会跟你做爱,真傻逼。”

她说:“我们就是睡过的关系,我爱过很多人和你没什么分别,你这种人我有很多。”

她说:“我们这就是生活的一个阶段,以后什么都不是。”

他那么无能为力,他意识到,她说的或许是对的。

有时候,她又会说些很温柔的话。

会说:“想陪你去喝酒,不太考虑其他。你自己别喝,我陪你喝。”

会说:“刚做了一个炒饭,下次给你做吧。”

还有一次,她和一个做酒的商人喝酒,发短信给他说:“我在酿酒,下次给你喝!”

还有的时候,她会为他们的关系忧虑。

她说:“每天都要删你短信这种感觉特奇怪。”

说:“突然有一种咱俩关系要完蛋的感觉,为什么?”

说:“觉得你是向上的路,我是向下的路。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喝酒不断变胖的人生。你是最好的,到时候你会有很多女朋友。”

有一年冬天,他有机会到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可以待上大半年。他问她:“我在北京时,你会陪我玩儿吗?”她说:“我怎么陪你玩?下班之后找你做爱然后完了我再回家吗?北京像我这种女的特多,你可以再找。”

他最终把名额让给了别人。

他说过,他想写点儿东西,不是写字,是写文章。她说:“写什么呢?”他说:“就写我们的故事。”她说:“真厉害,我觉得你写的都好,不写也好。”又说:“允许你瞎写,反正你写什么我都喜欢看。”后来,她常常提起这事儿,不时发短信给他,说:“我在等着你给我写的故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究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件事,他达到了她的期望。从一开始,她就希望他长胖点儿,他太瘦了,做爱时髋骨会弄疼她。他并没想出什么特别的增肥计划,然而,一年年过去,他身上的肉呼呼地长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鼓出的啤酒肚,心中难免有些悲凉。

短信声音响了,是她的。

“昨天下午开车的时候,阳光有点儿刺眼,我把遮光板弄下来,路过朝阳门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放风筝,挺大的一只燕子风筝,我觉得生活太充实了,简直没必要这么充实,然后一下子就哭了。”

这什么意思呢?可他被勾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也有点儿想哭一下。他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下意识地搁在高高凸起的啤酒肚上,慢慢地又围着走了一圈,回到雷锋像下,一抬头,傅笳已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笑着。

“好一会儿了,火车提前到了,我一直看你来着。”她偏了一下脑袋,眯着眼笑。“你干嘛低着头那么走来走去的啊?想什么呢?”

“想你啊,”他说。这有点儿油腔滑调,但话一出口,他心里立即涌满了对她的思念。已经半年没见了。

“特别想抱抱你。”

他抱住她,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她也抱住了他。

“冷吗?”他说。

“不冷,你呢?”她答。

“抱抱就不冷了。”他说。

“傻逼!”她微笑着,嗔道。

谁也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夜色越来越浓厚了。

他们分开后,一丝丝陌生的气氛冷空气似的倏然而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仍然没能改变。他两手捧着她的脸,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似的。她的脸红了红,“看什么呢?”“看看你,”他说,“怕以后忘记了。”

话一出口,两人便都默然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到泰安来了。第一次来时,也是夜色初降时分。他们要打车去泰山脚下,始终没打到,只能一路走过去,途中,他还背了她一段。这次,他们谁也没提打车的事儿,她也没再让他背她,他也没再提。

他们慢慢往山下走。

两人没牵手。这么大年纪了,再像年轻人那样牵手似乎有些不合适了。

到山脚下,他们先找宾馆住下。宾馆服务员说,需要明天早上叫你们起来爬山吗?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不需要。进房间放下东西后,两人到外面找了个饭店吃饭。两人都早过了出门吃饭考虑价格的阶段,点的饭菜很丰盛,又要了十多瓶啤酒。他不时停下来,给她倒酒、舀汤,然后,看着她。她发现了,便抬起头来,脸上倏地飞过一片红晕,说看什么?他说,好好看看你。她不说话,举起酒杯和他碰一下,喝光了。酒喝完后,又要了四瓶,几乎没吃一口菜又给喝完了。回宾馆时,两人的脚步都有些虚飘了。进了屋,他开始给她脱衣服,她束手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陈昭晖,”她小声地喊他,“陈昭晖!”

他不答话,手指有点儿哆嗦,慢慢地给她脱掉衣服和裤子,然后再给自己脱。现在,他们都赤身裸体了。他抱住她,她也抱住他。

“陈昭晖,”她小声地喊他,“我们这算爱吗?还是,只是胡搞?”

他把脑袋从她肩膀上抬起来,盯着她:“你怎么还这么说啊?有胡搞这么多年的吗?”她眯了眼左右看看,笑了。

“其实就是胡搞,对吗?”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顺势把她往床上推。

“不洗一下吗?”她微微仰起身子。

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低低地呻吟。

“亲爱的,”她紧紧拽住他的头发。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了下来。她拿了纸巾仔细为他擦拭身上的汗水。他气喘吁吁,柔柔地看着她。“今天你来之前,我帮人赢了不少钱。”他像是没话找话说。她不接他的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喝酒,怎么办?”“那有什么,我去给你买。”他说。“我还想再吃点儿东西。”她更加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你不是说吃饱了吗?”他问。“刚才吃不下,就是不想吃,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又低低地说,“求求你,随便给我买点儿吃的就行,成吗?”他最听不得她这么说,心里一疼,抱紧了她。

店铺都打烊了,斜坡两侧的灯火睡眼惺忪地亮着。幸好宾馆斜对面还有个大排档,店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凑上去看了看,要了一个炒面和一碗麻辣烫。老头一声不吭,开始给他做。大排档有四五张桌子,他就近在一张桌子边坐下了。他们刚到宾馆时,完全没注意这大排档,他略微想象了一下这里坐满人的盛况。转眼之间,就只剩下四五张桌子和十多条板凳了。天气似乎愈加冷了。他搓了搓手,转身问老头,这儿生意怎样?老头仍旧一声不吭,兀自低着头做饭。他也不再问,回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板凳,目光也是空空荡荡的。他和她第一次接吻,就是在大排档边上吧?遥远得他都快记不得了。

好多年没吃大排档的东西了,他有些难以下咽,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干脆不吃了,专注地看着她吃。她仔细地抖掉青菜上鲜红的浮油,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脸颊一鼓一鼓的,嘴唇上沾了油,亮晶晶的。她抬头看他一眼,无声地笑笑,又接着吃。他心里满满当当的,被一种温暖的、柔软的东西充满了。

“你知道吗?”陈昭晖忽然说,“赵东元死了。”

“谁?”她夹着一片菜叶,抬起眼瞪着他。

“赵东元。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他让我和你一起走的。如果不是他,我们之间也许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吧?”他呆呆地瞅着她筷子中那片菜叶,绿绿的,浮着一层红油,油在往下滴,落在白色床单上,缓慢地洇开了。她并没挪开筷子。

“怎么死的?”

“听说他和自己一个学生偷情时被老婆抓到了,老婆和他离了婚,他净身出户,后来那学生却和他的另一个学生有了孩子。总之乱七八糟的。就这么着,他从天桥上跳下去,没死成,到医院后又从十多楼跳了下去。”他盯着床单上那片越来越大的红,恍如盯着赵东元留下的血迹——血从他锃亮的脑袋下持续不断流出。

她没说话,默默地把剩下的食物归置到一边。

他们各自盖一张被子,仰面躺在床上,都盯着天花板。屋顶有一盏枝形吊灯,灯具在白色天花板上投下了淡淡的暗影。

“想不到赵东元还挺痴情的,感觉我以前对他那么说话挺操蛋。”

“不是痴情吧……是绝望。”他并没这么想,只是随后一说。

“你不觉得,绝望也很动人吗?”

他不说话,眼前不断浮现出赵东元油光锃亮的脑袋,脑袋下涌出的血怎么也没法在想象中停止。他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试图中断想象。

“你觉得吗?”她不依不饶地问。

“你绝望吗?”他反问。

“不想这么沉重,有那么点儿难过就行了,不想绝望。”

“就像你说的,有点儿喜欢就行了,不要爱。”

“所以我挺佩服赵东元的,因为我做不到。”

“小熊?”迟了一阵,他喊她。

这称呼让他有些陌生和心动。她嗯一声,没说话。许久,她又喊他,“陈昭晖。”他也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想我喊你什么?”她说。

他笑,她也跟着笑。

如果不说话,他就会有种感觉,他们是两具蒙着白布的死尸。就这么躺在一起,可以一直这么躺在一起。没有悲哀,只有平静,还有无尽的幸福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他握了握她的手,她也握了握他的手。

“冷吗?”他说,“你的手。”

“嗯……”她的回答如睡梦里一朵绵软的云。

他迅速钻入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

他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尖,蛇一样把舌头探进她的耳朵里。她渐渐开始大口喘息,两只手抓挠着他的后背。他慢慢地往下缩,吻着她的乳房、小腹,舌尖舔着她的肚脐。她的肚脐很深,犹如一口深邃的井。她轻轻哼了几声。从他的视角看去,肚皮浩瀚无边,如海面般起伏着。日光下海面灼热。日光吻着海面。蔚蓝的海面。海面波浪起伏。海面下有压抑着的力量。当他吻向她的双腿间,这股力量瞬间爆发出来,她弓起双腿,夹住他的脑袋,两只手求救似的胡乱撕扯他的头发。这是绝望吗?他向上探出手,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乳房,仿佛攀岩的人抓住救命的一块小石头。这是因为绝望吧?“亲爱的,”她的声音战栗着,“亲爱的!亲爱的!”一根阴毛进了他嘴里,他直接吞咽了下去,如海底的巨鱼吞食海藻。她用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拉了上去。“我咽下去了,你的。”他笑着,却有种哭的语调。她猛地吻住他,整个身子扭动着。他进去时,她的身子有一瞬间僵住了。大大喘息了一口,她喃喃道,“亲爱的!”他抱紧她,有点儿发疯地抽动着。却蓦地想起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两个人再怎么爱,身体上也只能有这么一点儿彼此进入。这真够叫人绝望的。

他们犹如搏命的两头狮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都是亡命徒。可是,毕竟,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很快,都有些力不从心。他还在她身体里,却感到下身渐渐委顿了。迅速的,如水渗进沙地。很快,他滑脱出来了。他无可奈何地伏在她身上,大口喘息着。她的啜泣慢慢地、慢慢地从很深的地下升上来。一缕冰凉的暗影缠绕着他们,暗影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箍紧了。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脑袋,像在安慰一头受伤的毛绒熊。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遭报应啊?”她说。

“我们肯定会遭报应的。我太操蛋了,太对不起他了,和我结婚前,他的女朋友就是劈腿跑了,我还这样。你也对不起那些喜欢你的女孩儿啊。”她说。

“我们真是为了爱吗?真是为了爱吗?”她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脑袋,思绪似乎不在此时此地。

“我要给他生个孩子的,我想生个孩子。”她自言自语。

“很快不就可以了吗?”他有点儿愤愤的。

这是他们这次见面的目的。

“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生了。”她打着哭腔。

她一直觉得,只有和他分开了,才能和丈夫要孩子。他们做爱时又几乎不带套,每次结束后她都要吃紧急避孕药。那药对身体不好,但她仍一直坚持不戴套。她说,不然,她会觉得和他不够亲。他想起这些,不禁愧疚,却也生出另一种怨恨的情绪,他一次次和她说,我们可以不吃药,只要你怀上了,我们就结婚。没有一次她不是摇头的。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说,相互有点喜欢就行了,不想被人爱。

他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说,就紧紧地抱住了她,“我爱你,”他说,“你知道吗?小熊,我——爱——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这些话空洞得要死,让他心里空洞得要死。可他不知道还能说点儿什么别的。

直到十一点,两人才起床。洗漱,退房,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开始朝山上走。虽说天气寒冷,游人并不少。上到山半腰,两人都汗湿了。这是他们第二次到泰安,却是第一次爬泰山。上次到了泰山脚下的宾馆,就在床上待了两天。这次,他说怎么也要爬一下泰山才行,她说不坐缆车啊?他说坐缆车多无聊啊。她便不说话了,瞅着他,眯了眼睛笑。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他问她,要不要坐缆车?她大口喘息着,一个劲儿揪耳边的头发,好一会儿,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再次走到乘坐缆车处,他问她,要坐缆车吗?她满头汗水,又揪着头发,看着他,好一会儿,眯了眼睛,转了转眼珠子,说算了吧。那你行么?她咯咯地笑,必须行啊,不然留在山半腰喂狼啊?

到得山顶,天还没黑透。他们站在崖边朝山下望,泰安城灯火璀璨,和别的任何中国城市都没多大区别。灯火越来越多,天完全黑下来了。他们从最好的宾馆开始问起,问了三次,才在一家中档的宾馆里找到住房。服务员把门卡交给他们,顺便问了一句,明天要喊你们看日出吗?他看看她,她也看着他。

“要!”他们异口同声说。

她扭头看着他,无声地笑。

如果是十年前,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要!

糟糕的是,她头痛得厉害,有点儿发烧。“你知道怎么把自己脑袋拽下来吗?”她问他。他出门给她在红十字会设立的小诊所里买了芬必得,又到一家小店要了几个炒菜。回到宾馆,她已经洗了澡,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把东西在床头柜放下,坐在她身边。她浑身裹在白色的被单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毛茸茸的、圆圆的脑袋。快四十岁了,她的五官仍然很精致,仍然有种孩子的稚气,嘴微微张着,气息均匀地呼出。灯光将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上,恍若密集的水草。他忍不住俯下身,她忽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瞅着他,眨了眨眼睛,咧开嘴,笑着。“不小心就睡着了,”她轻声说。他又往下凑了凑身子,她伸出舌头,和他吻在一起。他们悄无声息地吻了一会儿。

“头还疼吗?”他抚摸着她的脸,“给你买了芬必得。”

“谢谢你。”她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接过他递来的药和水,“你真好。”

他微笑着,看着她把药搁在掌心,喝了一口水,把药倒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水,咽下了药,又喝了一口水,这才把杯子递还给他,又冲他笑了一下。她真是他见过的最爱笑的女孩儿。当然,她现在已经不能算女孩儿了。

“吃点儿东西吗?”他问。她摇了摇头,说先睡觉。他洗完澡回来,她差点儿又睡着了,勉强睁开眼看着他,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腿和腿交叉着,手和手交叉着,身体挨着身体,心跳贴着心跳。完完全全地契合。

“想抱着你睡,”她喃喃说。

“我也是,”他说。

按说已经很累了,这时候,他却并不怎么困。他感觉怀中的她越来越柔和,恍若一团柔软的梦。均匀的气息呼在他胸口,痒痒的,让心里浮动着一阵一阵的哀伤。窗户没关严实,不时有风吹动窗帘,窗帘被掀起一角,泄露了窗外浓重的夜色。这是泰山顶上,他抱着她,睡在这么高的地方。这么高的地方……他揣摩着这念头。朦朦胧胧地,感到她在喊他。“小晖小晖,你睡着了吗?”他睁开眼,她正看着他。“我想你和我说说话,”她说。“头不疼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她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想吃东西了。”床头的饭菜还热着,大概他们睡过去的时间并不久。两人把四五个菜都吃完了,一句话没说,只不时停下,瞅着对方笑笑。她微笑时,仍是那么有些羞涩的样子。

“她对你好吗?”在被窝里重新抱在一起时,她问他。

“挺好的……就那样吧。”他无所谓似的。

“那你……爱她吗?”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这个字。

“也就那样吧,和你不一样。”

“我可能也就那样吧……”

“不是你催着让我结婚么?”

“你也不小了……”她语调里有着无限的怅惘,瞬间,又笑了,带点儿调侃:“你现在可以了,可以去勾引小女孩儿了,小女孩儿就喜欢你这样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

“我才不干那样的事儿。”他怒气冲冲的。

“其实你心里是想的,是吗?”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只想你。”他目光灼灼,吻像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他弄痒了她,她咯咯笑着。他像要确认她的存在般,吻遍了她的全身,连脚趾都不放过。“你怎么还这样!”她咯咯地笑着,却无力阻挠他。在笑声中,他们自然无比地裹缠在一起。她右手朝后抓住枕头又放开枕头,抓住床头又放开床头,真是抓什么都不对。左手则一把抓着他的头发,使劲儿朝下扯,把他的脑袋挨近自己的胸口。他低低地吼了一声,剩下的声音闷在了她胸口。时间被置换成了喘息、汗水和一些黏稠的液体。“你怎么还能这样?”她连连感叹。他一声不吭,吃苦耐劳的样子。她不会知道,他内心有多紧张,生怕碰到她时不行了。最近几年,他已经越来越不行了。所幸,现在没那么糟糕。

她伸向后面的那只手越来越快地抓挠,犹似溺水者,始终抓不到那根稻草。他右手环着她的头,左手抓住她的右手,引着它往下,把它放在他们身体交接的地方。在这儿,他喃喃说,我们在一起。那儿湿漉漉的,她湿漉漉地握住了它。他越加勇猛,一声一声低低地吼着。“你休息一下,”她擦拭着他身上的汗水,“我在上面吧。”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调转了位置,他紧绷的欲望忽地松懈下来了。其实,本就没太多欲望了,这欲望不过是他们努力渲染起来的。悲伤的情绪趁虚而入,他想要赶开它,却无能为力。他只能两手环抱她,她是真实的,是真实的。她仍旧丰腴、白皙,仍旧是和他在一起的。他一再安慰着自己,手指下意识地在她的后背划着。

“亲爱的!”她俯下身子,吻着他。

他知道,她也没太多欲望了。

他的手指兀自在她后背滑动着。他在写三个字,他们第一次做爱时他就在写的三个字。亲爱的,亲爱的,他一遍遍写着,亲爱的。他持续写着,写着,强烈的快感突然而至,他抱紧她,她也抱紧他。他想离开,她挡住了他,匆匆说,“我吃药。”他近乎悲哀地让一大股暖热流进了她的身体里。衰颓的感觉瞬间弥漫。“亲爱的,”她喊着他。他在她身后一遍一遍写着,亲爱的。

许久,他们才相拥着到洗澡间去。

“我有个朋友给我讲的,”她一面给他刮胡子,一面讲,“丫结婚了,和一女的偷情,那女的也结婚了。两人开了房,一起洗了澡,可想来想去,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另一半,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我那朋友就说,那算了,我们各自回家吧。那女的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再洗一次澡吧。”她眯了眼笑着,“你说,这是不是特别动人?”

“嗯,动人。”他说。

他看着镜子里她的后背,岁月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但确实十年过去了。她明年就四十岁了。他有点儿可怜她,也有点儿可怜自己。

“想想真可怕,十年过去了。”

“是啊,十年啊。”她仍笑着,“真想不到,被你白白操了十年。”

“当时你还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挨到元旦。”

“这真够傻逼的。”她笑出了声。

“什么傻逼?”

她不说话。

“现在是该结束了。是吧?”他幽幽地说。

她抱住他,把头抵在他的胸口。

屋外响起拖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随即,年轻的男服务员重重地敲着他们的门,喊他们看日出。他问她,“还要不要去?这一晚都没怎么睡。”她仰着圆圆的笑脸,凝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去,当然去!”他们洗漱好,穿好衣服,又找宾馆租借了两件棉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服务员捏着手电筒在前引路,他们紧跟着。天还黢黑着,抬了头看,倏然觉得着自己的渺小,似乎会被吸进黑暗里去。地上有些灰白的便是小路,路两侧高高低低的埋伏着看不清的树丛。他拉着她,高一脚低一脚,走得磕磕绊绊的。约莫半个小时,总算到了山顶,已经有十多个人杵那儿。他们手拉着手,站在悬崖边,看见的只是灰蒙蒙的堆满灰云的天。只有低声说话声和偶尔的跺脚声。都在等待着,太阳忽然蹦出来。他和她也不说话,只偶尔看看对方,笑一下。

然而,时间一寸一寸过去,天一层一层亮开。太阳并没出来。灰色的云越聚越多,越堆越浓。呀,下雪了。她喊了一声。傻站着的一堆人都伸出手来,仰了头看。果然,落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忽忽悠悠地落下,越来越密集,放眼望去,苍茫的空间里,密密匝匝的都是雪花。

雪花永远也落不尽。

“回去吧,今天看不到日出了。”有人喊。

人群陆陆续续散去了。他们还站着。雪在持续落下,四周阒寂无声。他站到她身后,两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他凝视着她的露出来的一小段雪白的脖颈,瞥了一眼脚下的悬崖。一个念头闪电似的劈开他冻得发麻的脑袋。

“你想把我推下去吗?”她幽幽地说。

他耸然一惊,回过神来。

“我也想把你推下去。”她说,旋即笑了,“但我们都不敢。”转眼,脸上又浮上一层阴翳,“你说,赵东元怎么就敢?”

“我们都不如他吧。”他说。这话干瘪得让他厌烦。

回宾馆后,两人又抱着睡了一觉,没再做爱。似乎,再也不需要做爱了,需要的只是两人抱在一起的那一点儿温暖。一具肉体能带给另一具肉体的不多的一点儿温暖。醒来已是中午。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山林道路一派银色。他们在山顶的平台上走了一会儿,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不断发出阵阵笑声。“想起小时候了,”她说。他跟在她身后,问她要不要再住一晚,到泰山两次了,总得看一次日出吧?她说你要看吗,听你的。她转过脸瞅着他,脸上染了红晕。他朝山下看看,“算了吧。”她嗯了一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两人选择从后山下。后山的风景要比前山壮伟得多,但一路上只碰到五六个人。一步步挨下山来,坐了公车回到火车站,已是下午了。还有两个小时,她离开。还有两个半小时,他离开。然而,她非要去改签,把时间推后了半小时。

“这次,你先走。”她说。

“好吧。”他笑了笑。

“你会哭吗?”她笑着问。

“你呢?”他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真傻逼。”她说这个词时,笑得那么好看。

这么多年,他们打电话,她一定坚持让他先挂;而分开时乘火车乘飞机,他总是让她先走。似乎这样,才能保持平衡。这次,她非要他先走,他虽然有些意外,也没怎么坚持。时间一寸一寸地往那个点儿挪。他和她拉着手,不时看看对方,笑一下,又笑一下。可那笑就像是冬天里的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走,随时都可能会枯萎干死。总算挨到了时间,他已几经虚脱。

“那我先走了,”他说。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想,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别的?郑重一点儿的?但好像说什么都很矫情。他努力挨到最后一分钟,闷声上了火车。

很快,脚下的火车缓缓动了。他看到她站在窗外跟着火车走,眯着眼笑一下,又笑一下,火车越来越快,她也走得越来越快。她裹着红色的羽绒服,鼓鼓的红色的羽绒服。红色的羽绒服仿佛红色的气球,慢慢地慢慢地飘远了。

他脑海里忽地闪现出另外一个画面——她被轧死在了铁轨上。安娜的铁轨。安娜的鲜血。红色的血犹如旗帜,在他眼前猎猎飞扬。她就是安娜。他乘坐着安娜的火车匆匆而去,把安娜留在了冰冷的铁轨上。这过于文艺气息的念头强烈地敲打着他的内心。如果真是那样,他的生活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吧?

可是,为什么他不想着自己去死?他不敢真像赵东元那样去死,但想想总可以的。他死了,她总有点儿难过吧?不过也不会太难过。如果他死去的消息传到她耳边,刚好那时候她丈夫要跟她做爱,她一定会拒绝的吧?一定会的。可也不一定。他没把握了。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赵东元流血不止的脑袋。那血猩红、饱满、冒着热气,在他的思绪里执拗地漫流着。那思绪像一块顽固的皮癣,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脑勺。他下意识地挠着后脑勺的头发。那儿只有头屑,没有鲜血。

现实是如此平淡。

他们不过如此平淡地分开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过去的十年时光里他们没一起度过。这和在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元旦节前结束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此后,陈昭晖曾几次联系傅笳。说不上是多么想她,只是觉得,生活缺了那么一块儿。他应该填补上什么。可他再也没联系上她。她消失了,不见了,犹如从未出现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他感受到了这次离别带来的全部伤痛。在时间的镜面上,一点一点的,所有细节都将变得那么清晰。

现在,当然他什么都意识不到。

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窗外的积雪连成片闪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白。空白。

他现在才发现,先走的人要比晚走的人难过得多。他回想着,他转身往车厢里走时,她除了问他还有几天结婚,还问了一句什么?她好像说他走了她就换号了?是这样吗?他拿不准,他掏出手机来想拨个电话过去问问,又忍住了。是不敢吗?他总是不能确定。他感到胸口被无数小拳头捶打着,一拳一拳。他眼眶湿润,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他终究没哭出来。莫名的轻松很快取代了悲伤。他发现,对面座位上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恍若当年的傅笳,圆脸,白皙,短发,一双稚气的眼睛瞅着他。他回视她一眼,她便灿灿地笑了。他想,他完全可以和她聊点儿什么,随便聊点儿什么,她大概会喜欢上他吧,然后,可以一起睡上几次,彼此不会有太多好感,也不会有多少恶意。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他凝望着车窗外闪过的堆满积雪的树林、村庄、田野,脑海里浮现出和傅笳第一次做爱的情形。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啊,如同汁液饱满的热带水果。傅笳那么温顺、柔软,而他,有着无穷的欲望和体力。他们在彼此背上写字,他接连写的都是“亲爱的”,傅笳接连写的都是“傻逼”。傅笳是对的,他确实很傻逼。哪有什么深爱?他竭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是的,他相信这一点,相信这一点!他就应该勾引面前这个女孩儿。这一点儿障碍没有。他和傅笳在一起时,不也有不少女人吗?真是一点障碍都没有。他,不过是个无耻之徒。

和女孩搭话前,陈昭晖一再重复着这个词:无耻之徒!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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