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二毛
那冷酷而伟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着我们生活的荒凉。
——芒 克
1
你是否和我一样,有时候会想,如果过去人生的某个节点发生一点点变化,现在的你,会是另外一个怎样的模样。
我希望自己能回到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一身地摊货,全身上下、由内而外也就两百块,只有肩上的包算是高级,因为它的正面印着一串字母:“Gaojipibao”。
而不是现在这样。
2
直奔罗宝北路。
大宝发短信说她已经在那里等了。
我们相约今天把离婚证拿到手。
我在出租车里远远看到,大宝早在路边望穿秋水了。车停在她身边,看到我,大宝风度翩翩地拉开车门,小雀跃顺着车门溜了进来:“哎哟,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迟到了。”我接过大宝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放心,今天一定把事办了,走。”
大宝已经踩过点了。根据她的指引,我们三步两步就到了办事的地方。三个女人,排成一溜儿,面带微笑,目光热情,似乎在恭候我们。
我选择了最右的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年纪也长些,和我一样,穿着白色有领的T恤,上衣扎进牛仔裤里,很干练很靠谱的样子。
“离婚证。”我上前一步,大宝跟在我后面。
“把你们两人的名字写给我。”
大宝早有准备,嘶啦一声,拉开包,纸笔奉上。我写下两个名字:姚奋斗。柴美好。“还有各自的身份证号码。”我刷刷写下十八位阿拉伯数字。
“写工整点,别搞错了。”大宝提醒我。
我只好叉掉,重写了一行。
没等我问大宝,她夺过笔,一笔一划写下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代码,标准得像印刷体。
“多少钱?”大宝跨前两步,把我挡在了后面。
“九十。”
“比结婚贵了整整十倍。”大宝说。
“都是明码标价的。”
“好。多久时间可以拿到?”我问。
“正常来讲,两个工作日,明日过来取。也有快的,半个时候可取。快的要加收百分之五十的手续费,也就是一百三十五。”
夜长梦多。速战速决。我掏出钱,说:“要快的。”
“旁边有椅子,请稍候片刻,一会叫你。”
大宝拉着我坐下。她的手硬邦邦的,手心有汗,显然,她心潮正在澎湃,小激动抑制不住。她把头拱进我的后颈窝,睫毛扫着我的皮肤,鼻子使劲地嗅着。我在外头跑了一天,也不知道她闻到的是汗味还是尘土味。这个动作很暧昧,也很温情,让我泛起久违的感动。
“谢谢你。”大宝幽幽地说。声音从脑后传过来,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呜咽。她不会在哭吧?
特别时刻,女人容易动情,哭也正常。
我把大宝从我的后颈窝里拔出来。摸摸眼角,啥也没有。她看着我,没说什么,歪靠在椅背上,双手垂下,小腿微微交叉,似乎这是她最舒服的姿势。不知道她遥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扫过浅浅一笑,酒窝双双。
好复杂。女人就是复杂。
此时,夜色大幕已经落下。天空被渲染成浓墨一片。凉风吹起,把大宝的齐刘海吹开,露出她洁白的额头。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她短发示人、额头清亮的旧时光。我伸手摸摸她的小脸,说:“离婚证马上到手了,你终于如愿了。”
“嗯,幸福人生即将启程。”大宝沉浸在她的遥想中,用的词都是“豆瓣”里文艺腔。
“那我祝你幸福。”我咕咕喝起水来。
“什么祝我幸福,祝我们都幸福。”大宝一拳捶在我手臂上,差点没把我嘴里的水给呛出来。
“哦,哦,共同幸福,共同幸福。”我说完,看了下手表。
看我看手表,大宝也看手表,四处张望了一下,“咦,怎么还没叫我们,半个小时都到了。”
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这种事,我可不想好事多磨。我连忙起身问另外两个女人:“我们的证怎么还没来?”
还没等到回答,一个男人从黑暗中跳了出来,远远地听他带着一句话:“谁是姚奋斗?”
这个男人吓了我一跳。他黑得像块木炭。黑短袖、黑裤子。遗憾的是,他裸露的脸、胳膊,比脚下的黑皮鞋还要黑。
“谁是姚奋斗?”“黑炭哥”挥舞着手里的两个小本。
我走上去,接过两本绿色小本,“离婚证”三个烫金小字显得特别醒目。
“嘿,你的名字起得真好,尤其是跟你老婆的名字,绝配,‘奋斗、‘美好,有奋斗就有美好,美好生活啊。”“黑炭哥”啧啧起来,闪出两道白光。他有一口洁白的牙,和眼白一样白,简直是白得刺眼。近了一瞅,别看他瘦,浑身是肉;别看他黑,满脸光辉。
大宝靠近过来,拿着绿本本核对了一次。觉得不够,又拿出身份证,再核对了一遍,然后抬起头说:“没错。”
“错了也不要紧,我再帮你们重办。”“黑炭哥”说,“办假离婚证的,一般都比较幸福;办假结婚证的,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好有哲理的一句话。我忍不住琢磨起来,想和“黑炭哥”深入地交流交流。
3
为何要办假离婚?还是要先从大宝讲起。
公务员系统是这样的,不犯错误就是功劳,三年一个级别,自动升级,尤其是在市委市政府这样的大机关里。二零一零年,三十而立的大宝,顺理成章地在职务一栏里填上了“科长”两字。机关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几年,深圳四处成立新区。宝安、龙岗两个大区,被切豆腐一样,这里分一块,那里割一坨。新区,新班子,新人马,自然四处调兵遣将。这不,三十有二的尤科长响应选调,呼啦一下,调到了东部新区,任宣传科科长。
大宝参加新区公务员选调,可以说是生活所迫。
在市委办公厅上班,多好。工作平台大、起点高,虽然是小小科长,但接触的都是大领导,办事想问题,眼界自然要高,思维也开拓,走个基层,各区、各街道、各局都给足面子,毕竟是市里下来的人。这都是我替大宝理解的事,大宝未必同意。她对当官没有欲望,何况也深知一句古话:“朝里有人好做官”,反之,亦然。大宝属于“反之”行列。
大宝在市委办公厅上班,还有一好处在于上班离家近,开车,即使早晚高峰,二十分钟了不起了;工作比较规律,老人、孩子随时可以照顾得到。
有没有不好呢?也有。大宝说的,呆在这种大机关,天天面对大领导,处处谨慎,说话办事小心翼翼还不行,还要万无一失,表面上很风光,其实“亚历”真的“山大”。另外一个,单位级别太高,一点也不实惠。实惠,这个事,击中了我们全家,成了家庭会议的讨论焦点。
大宝她妈说:“小宝幼儿园小班一完是中班,中班一完是大班,大班一完是小学,这小孩的支出像开了闸的洪水,挡都挡不住。你们要有所准备,别一看存折,空的。”
看我们没说话,大宝她妈继续说事:“我的意见,能到新区就到新区,呆在基层肯定比大机关实惠,这个甭管是深圳,还是我们老家小地方梅州,都是一样一样的。在市委,你一个科长就是干活的料,到了新区或者街道,没准就是中层了。科长在基层,不说有专车,至少部门有车吧,市委呢,不可能。还有收入这块,车补、房补、岗位津贴等等,不用说,有差别,而且差别很大,一个是特区内,一个是特区外,能不大吗?这我都打听过了。实惠永远是第一,其他都是虚的。所以,我的观点,去,争取去。”
大宝她爸小声插了一句:“报名选调就是,选得上就去,选不上呆在市委也不错,不要太看重眼前利益,有点理想也是可以的。”
“理想?啥年代了还谈理想?”她妈反驳,“八零后这一代人,哪里有什么理想,你看看房价,出租车跳表似的,一时一个样,比你心跳还快。市区的,哪里还有两万以下的房子?看看他们每个月多少工资都还贷给银行了?再看他们开的车,那油价,八块多一升,喝的哪里是油,分明是人民币!小宝每个月的支出,还用算吗?还敢算吗?小屁孩每天一醒来,吃喝拉撒,哪门不是钱?八零后这一代人,压力太大了,全世界都应该同情你们,向你们致敬,向你们鞠九十度大躬。”
大宝她妈的话一会针对她爸,一会针对我们。“我是做语文老师的,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一个问题没有,我都注意到了。”她妈接着说,“我们年轻、结婚的时候,八十年代,社会上有一个词经常出现,歌词里、诗歌里、信件里,经常出现,这个词叫:‘流浪。三毛那个时候不就是流浪吗,背个包到了撒哈拉跟男朋友约会,好潇洒。可你注意到没有,‘流浪这个词在最近十年,几乎很少出现了,大家也不谈了。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你敢流浪吗,别说半年三个月,就一个月你都不敢。为什么?流浪,意味着你要辞掉工作,辞掉工作意味着你没收入,没收入意味着你买不起房子,买不起房子意味着你……”
“见不了丈母娘。”我没深没浅地接了一句。
“对。”大宝她妈笑了,“买不起房子意味着你见不了丈母娘,见不了丈母娘意味着你娶不到新娘,娶不到新娘意味着你……”
“就是■ 一个!”我又帮忙接了一句。
“■ ?啥意思?”她妈被这个词卡住了。
大宝剐了我一眼,“没大没小的。”
“总的一句话,你们八零后压力如此巨大,现实第一,理想第二。选调,去!”
岳母大人,真牛啊!分析,丝丝入扣,结论,清晰明了,关键一点,说话撒得开,收得拢,完全可以做4A广告提案人。
“我去呢、去呢、还是去呢?”报名选调前夜,在我们自己的小家里,大宝问我。
显然,她被她老娘“洗脑”了。
大宝分析了:“我妈的话确实不是信口开河,尽管深圳早已特区内外一体化了,但还是有一些区别的,各种福利、津贴、补贴,政策上还是向基层倾斜的。打听了,如果选上新区党工委、管委会‘两委综合办宣传科科长,每个月收入要比在市委多个三千块,左右。另外,基层的科长,大小是个领导,很多活再不用自己亲手吭哧吭哧了。还有,基层很多事处理起来,灵活度很高,原则性没那么强,精神压力小一些。”
“但是……”大宝把坏处留到最后,“新区离市区太远啦,不堵车,一个小时,至少。以后可能就不能天天回家。”
“这个……要命。”我说,“好在小宝现在马上要上幼儿园了,离得开你,还有你爸你妈带着……”
我给大宝一个台阶下,一切由她自己定。但我发现,我的潜台词里,有怂恿她去的意思。
为何这样?咳,还不是希望家庭收入能增加点。
每个月多三千块。多吗?不算多?要是没小孩,我肯定不在乎。大宝也不会在乎。“时间多重要,每天耗一个小时在路上,生命的价值在哪里?这浪费在路上的一个小时,干什么不好,听歌、看电影、运动、陪父母……”那个时候一定这么想。但是,现在,不了。三千块很重要,能补很多窟窿,至少一个月车的油钱、停车费基本解决了。
大宝她妈的话说得一点没错:现实第一,理想第二。
理想是鸡蛋,现实是铁蛋。鸡蛋碰铁蛋,注定要完蛋。
使不得啊,使不得。
4
大宝报了名,参加东部新区公务员选调。笔试。面试。班子讨论。闯三关斩五将,大宝最终挪了个窝,搬进了新区大楼,成为其中一员,任职宣传科科长。办公室宽敞多了,推开窗,山海叠翠,上面绿林山色,下面蓝海白沙,空气极好,吸进去的尽是负离子。
可惜好景不长,烦恼接着就来。还是老问题:路途遥远。上班跟西天取经似的。
说是一个小时的车程。可那是正常情况下。现在的交通,正常情况很少,不正常情况很多。正常就是不正常,不正常才是他娘的正常。
好几次,我劝大宝干脆就别回市里了,或者定个规矩,一三五回来,二四呆在美丽的新区,看山峦叠嶂、鸟语花香、海天一色,自由呼吸,清肺静心。大宝每次都同意了,甚至早早发信息说:“今日太累,晚上不回去了”,但一到下班时间,问她在哪里,她都回两个字:
“路上。”
大宝说服不了自己独享美好生活。她想念她儿子。
有一天,七点钟,大宝就到家了,弄得两老人中了彩票一样高兴。她爸本来就是个资深彩民,立即下楼买了一注。
她妈问:“是不是开通了新路?这么早!”
大宝漫不经心地答:“今天在市里开会。”
“哦。”两老人皮球一样,泄气了。
就在这个晚上,在回自己小家的路上,大宝提出一个购房计划。
“多年房奴,生不如死,还要买房?”我瞪大眼睛,望着大宝。
“哎哟。”大宝口头禅来了,“别紧张,且听我慢慢分解。”
“你别分解了,直接把我分解得了,哪块值钱,卖哪块。”我从心里不愿当奴,任何奴、各种奴。
大宝不由我反对,开始“分解”:“在新区上班一个多月来,我一边勤奋工作,一边察言观色,观察什么呢?观察周边的房地产市场。现在市区最烂的小区,没有低于两万的,你看我们这个小区,中等吧,都奔三万五了。而新区那边的房子呢,均价一万,出点头吧。几个楼盘我都看了,房子结构,小区设施、绿化环境,都很讲究,户型有大有小,丰俭由人。周边环境比市区好一万倍,左山右海,山是山,海是海,空气是空气,看得见,摸得着,吸得了,实打实,一点也不忽悠人。不像有的楼盘,堆个小假山,说是苏州园林,挖个水池子,说成东方威尼斯。”
“你是不是转行房地产做销售了,还是入了他们股份?”我戏说了一句。
大宝不理我,继续。“我想我们可以买一套三房,一百平,合起来一百万左右,这样,我就可以住在新区,同时把小宝、爸妈他们接过去,一来免去了我的路途之苦,二来可以让我和儿子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你看,小宝现在正是长智商、增情商的时候。”
大宝击中了我的软肋。她使用的“武器”是我们的宝贝儿子。
“周末考察下。”我说。我没好意思说的是,一百万,钱从哪里来?连首付都吃力!难道要卖掉现在住的?还是别的?啃老肯定啃不了,双方的家底,我心里有数。即使能啃,也不行。这不是我和大宝的风格。
父母不是提款机,我们也不是榨汁机;老的愿挨,小的也不敢。
5
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高高兴兴,驱车前往大宝所在的新区,看房。
因为周末,车辆较少,出了市区,一路倒真是风景宜人,左边青山,右边蓝海。然后,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上了主道走辅道,走了辅道又再上主道,折腾几次,终于到了。
妈呀,第一期就二十多栋,一共有六期,多大的一个盘!果然气派,大手笔。
走了一圈,如大宝所说,无论户型结构、设施、绿化都不错,有种集优秀建筑大成者的味道。登上十六楼的样板房,室内设计不说,单走上阳台,人就被震撼掉了。
太美了,这风景。弧形阳台,望出去,一大片海。蔚蓝的海。宁静的海。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有质感,有诗意。
“喜欢吗?”大宝捅捅我。
“喜欢。当然喜欢。太喜欢了。”我说。
“一百零六个平方,阳台面积白送,总价九十五万搞定。”大宝说。
“哦。”我心里运算了下,“确实,比市区便宜多了。”
售楼小姐跟我们说:“还有小别墅,也特别超值。”
“看看去?”大宝问。
“看看就看看。”我倒想看看怎么个超值。看看猪肉会不会卖成白菜价?
坐着电瓶车,沿着一条林间小道,蜿蜒而上,然后停在半山上。
嗬,一排的别墅,三层、两层、大的、小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清一色的“人”字顶,不小心以为到了澳洲乡间,就差那么一个教堂了。
“这是最最超值的单位。”进入一个样板间,售楼小姐说,“上下两层半,室内面积一百四十多,总价一百六十万。”
样板间里,参观者众。一个个脚踩蓝色鞋套,进进出出,指指点点,逛菜市场似的。
一百六十万,一栋别墅。要在市里,一百六十万,别墅?别想!顶多小两房。
确实超值。
售楼小姐察觉到了我们心里泛起的一丝涟漪。
“惠州的政策和深圳一样,不限购,但限贷。也就是说,你们已经有一套了,不限购,还可以买,但限贷,只能贷四成,首付要六成。这个小别墅一百六十万,首付要九十六万,贷六十四万,按三十年算……”售楼小姐神算子一样,手指在手掌一通按,“每个月还贷四千多。”
首付九十六万!我的天!
人生的悲哀就在于,当你想为亲爱的人豁出去了两肋插刀的时候,却只有一把刀,钱……真的不够。
“有没什么办法降低首付?”我听说过有一些擦边球可打。
“有啊。”售楼小姐说,“办个假离婚证,首付三成,就是首付四十八万,贷一百一十二万,按三十年算……”又是一通按,售楼小姐报出一个数字,“每个月还贷七千多。”
又一大笔月供!我的神!
“离婚证到哪里办?”大宝显然未死心。
“不是离婚证,是假离婚证!”我提醒大宝。
售楼小姐笑了,说:“假离婚,假离婚,就是街上办个假证,不是到民政局办。民政局办的是真离婚。”
“还有一个问题,假离婚,银行看不出吗?”大宝又问。
“银行为了放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才不管你是真离婚假离婚呢!”售楼小姐说。
大宝说话了:“我担心假离婚证办了,我们成了真离婚,房贷这么高,保不准夫妻不和。”
我顺着话说:“我也担心。”
“是办个假离婚证!”大宝喝令。
“对,到民政局办个假离婚证!”我说。
“到天桥下办!”大宝掐着我,“贫、贫、贫,贫得像只猴。”
结果,事情没办成。假离婚证被银行“揪”了出来。比我们更伤心的要数售楼小姐。一单一百六十万的成交额,就这样飞了。
“风声突然紧了,银行不敢做了。”售楼小姐把假离婚证书、大宝的各种资料交给我们,“唉,我们的运气都不好。”
大宝有点伤神。
我表面上伤神,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
6
一则网络爆料,又让我们全家动了起来。准确说,是慌了起来。如果说,之前小宝上幼儿园经历的折腾、付出的钱财,算暴风雨的话,这次算是飓风、龙卷风。
这次,真让我们一无所有。
这则爆料是一篇网络帖子:
上个小学为什么这么难?
作为一个八零后的妈妈,也有好几年的妈妈经了。一心想为孩子谋个好前程,就算不能给他最好的,也希望能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为他尽最大的努力。从我走上社会至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深圳,在深圳恋爱,在深圳结婚,生完孩子在深圳继续奋斗。
一直都是守法的好公民,什么证件都办得齐齐的。就差一个租赁合同。从前年就开始解读伟大政府制定的所谓合同的有效期,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年以上,还要跨过9月,12月有效。刚开始问过房东,能不能一次签两年的合同,房东说不能。我就绝望了。当我自以为一切弄清楚、明白的时候,朋友看我气定神闲地想等到今年10月再签合同,就吓呆了。她劝我赶紧去签吧,人家有的3月份就签了。我的心开始慌了,问房东,跑房管所,打电话问学校,最终还是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确实是在今年3月份,就有家长去签合同了,为了明年的宝宝上学做准备。我今天马不停蹄地找房东,把合同签了。同去的还有一对家长,孩子是后年才上小学,提前两年多就在签合同了。 我心里真是没底了。估计到明年,我的宝贝没有办法申请上公立学校了,心里不停地涌现出绝望的东西。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租赁合同才能证明你的居住情况?小宝宝的防疫针从三岁起开始在社区打了,一直到今年的4月份,办的电信地址也一直是在这个社区,还有煤气的送气地址也是在这个社区,所有的这一切,难道都不能说明我们是在这里住着的居民,并且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居民吗?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为孩子明年能不能申请成功而闹心了。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如果不能申请成功,我想我会对孩子愧疚一生,因为这是在我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我没有办到,没有为他争取到,真是我当妈妈的失职。
在老家,没钱,来深圳打工,挣了点钱,却又要担心孩子上学问题。老天,孩子上学,比上天堂还难!
一个普通孩子的普通妈妈
我听到了一个妈妈的哭泣和呐喊。因为当了父亲,我知道这个妈妈有多焦虑。
我立即让记者采访、调查,能解决问题最好,不能解决问题,也要大声呼吁有关部门,重视外来工子女的入学问题。
晚上,我把爆料内容打印出来,读给大宝听。
大宝听到一半,放下筷子:“我们小宝怎么办?有问题吗?”
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的幼升小问题,被正式提上日程。
我们当然知道小宝升小学,不会遭遇这些困难,毕竟我们是深圳户口,而且有自己的房产,不需要出示狗屁不通人性的租赁证明。
但问题来了,小学是就近入学,小宝会在哪里上他的小学?
小学重要吗?不重要吗?万丈高楼平地起。小学是基础,是活水源头。是不是要有一个高的起点?废话,当然要,必须要。
……
这些话,在我们各自心中翻腾、碰撞、对话。
首先看看小区周边有什么小学?
我和大宝各自抱一台电脑,你登陆教育局网站,我百度搜查。
结果是,周边没有什么有名气的学校。市一级小学是有。但省一级,没有。
开始后悔,当初买房只想到离大宝爸妈近,怎么没想到离重点小学近?
深圳的重点小学就那几所,距离最近、也是名气最大的当属第一小学。
这时候,我和大宝不约而同想起一个词:“学位房。”
这个词,听无数人讲过,也在房地产广告上看过无数次,但都没有上心。
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学位房了。
牛角塘那一带就叫学位房。
天哪,终于明白,牛角塘片区的房价为何那么高。
要知道,那都是八几年的房子,房龄和我们都差不多同岁了。
向学位房进攻。没什么好说的。不用商量。
连夜研读政策。
大宝托朋友找到了一个幼升小的政策问答,其中最关键的两条被标红了。
问:入学前一两年购买二手房,子女在学位申请时会有影响吗?
答:在大多数学校学区内购买二手房,基本都能就近入学。但是有个别学位特别紧张的学校,如果前业主已经使用过(或正在使用,或已毕业)学位,虽然可以申请学位,但不能保证就近入学。倘若排序靠后,就可能会被调整到附近的公办学校就读。购买此类房时要慎重,不要听信中介或前业主的承诺。
问:购买了二手房,如何查询前业主是否用过学位?
答:(1)“购房只能保证一户一个学位”,这是学位特别紧张的学校的要求,主要是为了防止部分人购房入学后,然后高价炒卖学位,反复如此,导致学位紧张,而采取的措施。(2)部分学校会对使用过的楼盘有记载。但学校不可能专门为购二手楼查核该学位是否用过。只能在申请学位时,学校通过电脑查询才能得知结果,如果前业主使用过学位(甚至已毕业),且该学位特别紧张,学校就不能保证孩子就读。
问答里几处提到“不能保证”、“不能保证”,被重点圈了几圈。
毫无疑问,第一小学很有可能就是“不能保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买学位房的决心。
不能保证,不是完全没希望。不买房,才是完全没希望。天,再次走上买房之路。
上一次,为了解决大宝上下班问题,被逼买房,被逼办假离婚证买房。好在,假证被查出,房子没买成,否则,这次就是卖血也买不起房。
再一次,被逼买房,为了小宝的读书问题。这次,不用办假离婚证了,赶紧想办法吧。
到安居网上看牛角塘片区的房价。三十多年房龄的半老徐娘,居然比刚出生不久的小姑娘还要金贵。三万一平。面积都还不小,都是七八十、一百平米左右的。很少小户型。要人命啊。一平方三万,七十平方,二百一十万。二套房,首付六成,一百二十六万。啥也别想了。死都死不出一百二十六万。
如果租房,凭借租赁证明,能拿到学位吗?如果这样,那读名校也太简单了。太简单的东西,不靠谱。
绝望啊,绝望。绝望得我和大宝各睡一边,话懒得讲,灯懒得关。
不死心。第二天,我的职业习惯来了,干什么事,像新闻采访一样,要到现场,不要光在心里磨叽、嘴上叽歪。我溜到了牛角塘。
广播种,遍撒网。我每家地产中介都留下电话,诚心诚意,不耍花招,申明:一、要有学位的;二、面积要小的。
手机从此铃声四起。早上还好,当闹钟使了,可半夜打过来,简直是午夜凶铃。
耐着性子接,抱着希望听。还好,小宝命好,半个月后,中介小兄弟催我立即到他们店里:“牛角塘史上最小的户型,三十二平,四万一平,保留学位,要就快,快,快!”
史上最小!多劲爆的广告词。简洁有力,直指人心。
史上最小户型,三十二平,四万一平,总价一百二十八万。二套房政策,首付六成,七十六万八,加上佣金、税费,八十万。首先要拿出八十万。
一百二十八万,贷款四成,五十一万二,分三十年,必须三十年。
我上网找了个软件算了下,月供三千二百多。我一项项报给大宝听。大宝不听,打开柜子,把几本存折拿出来。
她也在做算术。存折里只有六十万多一点点。省吃俭用的六十万。看电影不吃爆米花的六十万。再也不出省旅游的六十万。还不够!距离第二天要拿出的八十万,还差二十万。
不能向父母吭声。不能啃老。坚决不能。
二十万的窟窿怎么补?我想到了股票。两三年都没看股票了。股票还有多少?账号都忘记了。
翻箱倒柜,找出开户资料。好了,密码又忘记了。输入,不对。重试,还不对。最后一遍,谢天谢地,进去了。还有二十二万。
哈哈,五十万进去,还剩二十二万。
这股票投资的故事,想起都心酸。中国经济都世界第二了,股市却一夜回到十年前。坑人的股市!该死的股票!窟窿就让该死的股票来补吧。
第二天一早,九点十五分,股市集合竞价,啥也不想了,挂了平开价,呼啦,全部清仓了。
从此告别股市江湖,在一个如此籍籍无名的上午。
7
有一种压力,叫有老有小。小的安妥了。老的又有问题了。
大宝她爸刚办完退休手续,眼睛不同意了,闹起了别扭。眼睛检查出了青光眼加白内障。两只眼睛还不是看不清的问题,还有胀痛不舒服的问题。
检查是在小区附近的保健院查出的。要做手术。但保健院做不了,没专业的仪器,要到市一级大医院。
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现今,钱,没了。病,可千万别过来。青光眼、白内障,接下去就是失明。耽误不得。
赶紧找医院。
想起以前采访过一个眼科医生,姓关,在中心医院。带着岳父去了。挂号。挂了关医生的号。人超级多。只有等。
终于到了。关医生蛮热情,扶着岳父做各种检查。最后的结论是,等待眼压稳定,做白内障切除和人工晶体移植。关键是,等待眼压稳定。稳定要多久?这得看病人的情况。
于是开始了隔一天到医院检测一下眼压的工作。
一直不稳定。关医生预测,估计用药一个月后才能稳定,稳定之后立即手术。
没想到,在陪岳父测试眼压的第二周,我抓到了一条“大鱼”。
照例是挂号之后,漫长的等待。把一叠报纸翻完后,我注意到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正在吃力地看着一叠东西,一个放大镜恨不得放在眼珠子上了。眼睛不好,还这么过度用眼?
我凑过去瞧了瞧她正在看的东西,是一叠账单,医院的账单。
老太太蓝衣布裤,霜白的头发,被几个夹子保护得一丝不苟,白净的脸庞,显示她是一个很有修养的老人。
可我不忍看她一身的瘦骨嶙峋,还有暴突的眼睛。
“你也来看眼睛?”我问老太太。
老太太望着我,点了点头。
“你看的是什么?这么吃力。”我又问。
老太太这才打开了话匣子:“我老伴死了,我总觉得医院多收了我的钱。你看。”老太太抽出一张账单,密密麻麻,蚂蚁似的,加上打印的墨迹非常浅,看起来好费力。
一阵辨认之后,我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表格显示,一月十日,老太太老伴已经进了殡仪馆,但医院的收费单上,一月十一日仍有“血气分析”、“静脉高营养治疗”、“心电监护”等十几项药费、检验、治疗费,共计一万多元。难道医院在病人进了殡仪馆后,还在为死者做心电监护?
再一看,老人在医院总共住院一百一十九天,治疗花费高达一百二十万!
新闻敏感性,让我抑制不住地紧张、兴奋。再看看瘦得像只蚂蚱的老太太,热血瞬间往上冲。一定要曝光这家医院。曝光这家我正在陪岳父看病的中心医院。
我向老太太递上名片。
老太太也激动万分,说她找医院很多次了,医院都是踢皮球,既不说有问题,也不说没问题,冷得像块冬天里的铁。
我先把大宝她爸送回家,然后把老太太接上,在车上开始采访,一直到老太太的公寓。
老太太的两个子女都在国外。公寓很豪华。看着老太太孑然一身,颤巍巍地走在我前面,走在空洞的楼道里,心里一阵酸楚。
我采访了整整一下午。笔记、录音、摄影、摄像,全使上了。下午,直奔医院,核实,对证,记录对方的辩词。各方观点一股脑写进稿里。
《谁在为死者做心电监护?》轰然见报。
哗然。一片哗然。电视跟进。网络热议。十几家媒体涌向老太太的公寓。卫生局发声明:立即调查。医院发声明:立即调查。老太太的冤枉钱被退回。
更多的报道继续讨论:医院的账单为何那么难看懂?用药数量为什么总是随意增加?高昂的自费药为什么总是不询问病人?一个部位有病,为什么总是全身检查?
热线电话被打爆。各种内幕被踢爆。全民讨论。全城整顿。
报道落下帷幕那一天,正是岳父手术的日子。
关医生和往日一样热情。但透露着一丝无奈。
他说:“姚记者,人工晶体,只能移植国产的,抱歉。”
奇了怪。关医生之前说过,人工晶体有国产、进口两种选择。进口的,不属于医保范围,需要自费。我当时选择的是进口。
“为何?”我问,“我不是早确定过,要进口的吗?”
“可现在库存没货。”关医生看着我。医生的眼里永远看不出什么秘密。
但我有一些预感,这或许跟我的大肆报道有关。
因为术后拆线时,岳父遇到另外一个病友得知,同一天做的手术,他用的就是进口晶体。
你跟谁说理去?无处可说。
任何事都有代价。
8
对赫赫有名的中心医院的曝光,让我成了读者眼中的“铁肩担道义”。报道之后一周的星期一,一个读者跑到报社,指定要找我:“爆猛料。”
听这位女士一聊,事情不大,但事关数千家庭,而且是孩子的事,是个好料。
什么事呢?很简单,年底了,气温骤降,但这位女士的女儿就读的学校,死板得很,规定孩子不穿校服不准进校门。深圳是个南方之城,冬天的校服也很单薄。这可苦坏了孩子们,也急坏了家长们。
岂能如此僵化?当然要曝光,要呼吁。何况这所学校还是省一级重点:第一小学。将来小宝要读的学校。更加要监督之、督促之,使之变得更加美好。
我第二天就去了现场,暗访、拍照。
采访到了学校保卫处。保卫处高傲得很:“这是学校的规定,市长的孩子在这里读书,都一样必须穿校服,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要进入校园采访学校负责人。被拒绝。
我问保卫处能否提供学校负责人的联系电话?被拒绝。
为了把工作做得万无一失,我留下名片,表明我是来采访、来了解情况的,不是来讹诈的,希望得到校方的回应。
我在报社等到五点半。五点半,学生早放学,学校工作人员也下班了。
都没接到校方回应电话。无奈,我只好将校方保卫处的说辞、态度一一录入我的报道里。
下午六点半,正要把稿子发给编辑,一个电话进来了。
来人自称是校长助理。声音很醇厚:“姚记者,校长刚从广州开会回来,想和你面谈一下。”
我必须得去。校长比保卫处更能代表学校。
校长很面熟。他是人大代表,又是教育界的招牌人物,媒体上经常见到。早就听说过一句话,他这个校长顶半个市长。小孩要进他的学校读书,副市长级别以下的条子、招呼,一概不管用。牛不牛?
如果他的学校搬走,整个牛角塘片区的房价都要抖三抖,一批地产中介要关门失业。牛不牛?
校长圆脸和善,声音低沉,跟他的助理的声音,几乎出自一个嗓子。
我把事先打印好的报道交给校长。
校长蛮怪,拿着稿子站起来,对着窗户,而且一边看一边念出声来。
降温了,能否不穿校服进课堂?
晨报记者姚奋斗 文/图
记者目击之一:可怜身上衣正单
……
学校保卫处:就是市长的孩子也必须穿校服
……
家长呼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
终于,校长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转过身来,说:“写得很好。”
校长重新回到沙发上,给我移来一杯茶:“姚记者很年轻啊。”
“三十已经出头了。”我说。
“哦?有孩子了吗?”校长没有进入正题,和我聊起来。
“有了。”
“几岁?”
“快六岁了。”
“快上小学了。”
这一来二往,心中明白大半。
这时,校长开始回应校服问题:“学校保卫部门太教条,明天这个现象就不会有了。”
看我如实记下。校长起身,用力握手:“感谢你们的监督,小姚,我们交个朋友。请你多爱护、支持。这次就不留你了,下次。来日方长,好吧。”
校长送我出校门。微笑,挥手。
果然好厉害。
我不得不琢磨校长的话。
我不是蠢子,那都是话里有话。
中心医院临时宣布大宝她爸不能移植进口人工晶体的事,提醒着我小宝的未来。小宝能不能如愿在第一小学读书,跟这次报道,有关系吗?没关系吗?万事万物,关系千万重。
花了一百二十多万,买了一个第一小学的学位房,并不是上了保险。虽然房子有学位指标,可是有学位指标的人多着呢,自由裁量权仍在校方。在校长大人手里。一百二十多万,不是一百二十多块。进口人工晶体没了,还可以拿国产的顶上。第一小学上不了,可没有第二个第一小学了。
回报社路上,我打电话给大宝,问她的意见。她没有给我具体答案,只说:“你自己做主,我支持你。”
越是这样,我越忐忑。
报道没发给编辑。自我阉割了。可是第二天一看,报业集团的另一张报纸发了整整半个版,还在封面做了大大的导读。给我爆料的那位女士一大早打我的电话,一次、两次、三次,我都没接。不敢接,心虚啊。
内部评报,有同事发帖子说:“都说第一小学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报业集团的同行,不就摸了嘛?我们的《晨报》输得很难看。属于新闻漏报,重大失误,当追究民生新闻组的责任。”
下午,碰到组长老杨,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啥也没说。我跟他苦笑了一下,啥也没说。能说啥。
9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我就是小人。
“第一小学校服”事件之后,我暗自发力,无论如何要再抓一条“大鱼”,为民生新闻组挽回面子,报一箭之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琢磨。我琢磨到一个猛料。
几个月前,几乎每家报纸都登过一个新闻话题:污水菜。
讲的是郊区有一个蔬菜基地,长期取用一个小水库里流出来的污水浇灌,该菜地长的蔬菜,供应给周边十几个社区菜市场,并且这些蔬菜流进市场前没有经过任何检测。这个新闻的结果是:经营菜地的企业被整顿。
这是一个典型的应付式新闻。不了了之。
污水菜涉及十几个社区居民的一日三餐。这十几个社区七八万人,外来工占百分之九十五。外来工不可能为了买一把青菜,下了班,还跑沃尔玛、家乐福。那里的青菜贵得要死。只能在社区里买菜。这影响多少人?绝非小事。新闻完全可以再追下去:这些污水为什么会从水库流出来?是谁污染了水库的水源?想到可以雪耻,我半夜翻身查找旧报道。我的记忆有偏差。这些报道其实提到了水库为何被污染的问题,只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其中一家报纸提到:
部门说法:多次调查找不到污染源
随后,记者来到了水库管理处。管理处告诉记者,原来这里有两百多万立方米的水,现在已经减少到六十万立方米了,这里的水现在主要用来灌溉市里的菜篮子工程。以前这里的水质非常好,没有受到任何的污染,水十分清澈。这两年,很多村民都向管理处反映水质变差了。
其实,管理处很早就开始注意到水库的污染问题了。管理处曾经去现场调查过污水排放的情况,但是几次都无法找出排放污水的源头。由于找不到污水排放的源头,管理处无法对症下药,所以污染才会越来越严重。
尽管每家报纸引用的说法都大同小异,但我觉得这里有诈。真的找不到根源吗?这污水难道是天上之水?显然,这不符合常识。我要挖地三尺,把根源找出来,做成一个轰动全城的独家新闻。
第二天,我开车前往水库。巧的是,水库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宝上班的地方——东部新区。
调查刚一开始,就碰到一个惊喜。水库有人在捡鱼。
为什么说是捡鱼?因为水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的死鱼,和奄奄一息毫无翻身之力的将死之鱼。四五个男子,一根长竿子,套个网子,忙活得不亦乐乎。
多好的场面,我咔咔几个快门,把鱼和男人们都纳入了我的镜头里。
收起相机,假装成无所事事的人。
水库不小。灌木丛包围着它。水是黑的,像一个巨大的砚。
之前查过资料,随着周边几个规模工业区的建成,这个水库不再被政府用来储水,也就是说它的为人民服务功效已经不复存在。使命不再,自然,水库成了自生自灭之地。虽然管理处还没撤走,但基本上形同虚设。
因为处于半荒废,水库外沿的路不好走。走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完。再加上灌木丛一大片一大片,别说要找到排污口不容易,就是要拨开灌木丛就够费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一个记者找到排污口,为什么连管理处都说不知道排污口在哪里,就是因为,这事有难度。
新闻是脚走出来的,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最佳注脚。
第一天,毫无收获。第二天,再来,还是没有收获。第三天,好事不过三,成了。
一个直径半米的排污口,从一截陡坡上张开了血盆大口。大口外面长满了茂密的“花胡子”——一蓬盛开的勒杜鹃,枝叶茂盛,花朵妖娆。褐色的污水,正哗哗地流着,流进水库里。这么一个排污口,要流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么个大水库给抹黑?
再找!
果然踩地雷似的,一连又找到了好几个排污口。每个排污口都一一收进镜头。爬上陡坡,往前走,一定要找到谁在排污。一公里后,得到了答案:红曼家具。
这么一大片厂区都是这家家具厂的,难怪有这么多污水。
大门开着,来往的货车都挂着一个集装箱,看来生意兴隆。手机上网,一查,不得了,华南地区最大的家具集团、明星企业,这些年,以红木产品为主,以前主要出口国外,现在慢慢移师国内市场。还有不少宣传报道:“荣获年度环保示范企业”、“引进国际绿色生产线”,等等。
好大一只老虎。要摸就摸老虎屁股。这正合我意。
假扮来订货的。保安登记了我的证件,就放行了。
直取董事长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外,是一个会见室,会见室里一水儿的仿古家具,十分雅致。首先问我的,自然是董事长秘书。我递上名片,直接说明来意:采访。到了这一层,你不直接说明来意是不行的。你说你是来谈生意的,不像。你说你是来正面宣传的,肯定会先预约。只能开门见山。
白衬衫、花领结、黑色一步裙、肉色丝袜、高跟鞋,一身标配的小秘书,脸都绿了。第一反应是:“董事长不在,请你明天再过来。”
“能否请相关负责人谈下这个问题。”我不可能撞开写着“董事长”三个字的那扇褐色大门。
“请你稍等。”小秘书似乎镇静了一些,“我通知相关的人和你交接。”
小秘书到饮水机边给我倒了杯水。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紧张,她倒的是一杯开水,滚烫。然后她举着电话到了走廊上。
想不到两分钟后,迎接我的是三个粗壮保安。
保安上来就抢我的背包,另外两个架住我,怒气呼呼。他们把我的相机打开,应该是看到了臭鱼,看到了排污口,然后砸在地上。单反相机瞬间身首各异,机身是机身,镜头是镜头,镜头盖是镜头盖。“卡没收了,滚!”摔相机的保安,把卡取出,把机身、镜头、镜头盖扔垃圾一样扔进了我的包里。我被架了出去。
这一出戏,在我的应急方案中。我一共有两张相机卡。每个场景,两张卡都给拍上。我早就把一张卡藏在我的袜子里了。也不想想我当了多少年记者,哼!
我出门报警。
在警车里做笔录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组长老杨,老杨立即派组里的两个记者赶了过来。我在车里开始写稿。到了报社,长篇调查稿已经写完了。
老杨在报社门口接应我,说:“已经给领导汇报了,明天一个版见报,还有记协主席接受采访,声援记者正当采访。”
想着即将面世的报道,一夜无眠。快天亮时,听着大宝的呼吸声,迷糊了一小会儿。
10
报纸没登!
一开始浏览的是电子版。没有。再看一遍,真的没有。难道是电子版显示的问题?立即下楼看报箱。太早,报纸未到。冲出街去,找到报摊,买了一份。铺地翻报,一个版一个版地看,真的没有。
怎么回事?
才七点多钟,太早。不好打电话问老杨,也不好直接问老总。
我回到家再翻了一遍,这回发现了一个新情况。红曼家具两个跨版广告,赫然在目。
被公关了。
谁我都等不及了。我打电话给老杨。老杨也蒙在鼓里。我问昨晚谁是值班领导。
慕总。慕总是副总编辑,兼分管广告、行政和人力资源。
直接打慕总电话。慕总显然知道我早已怒火三丈,半天不说话,似乎在等待我收声后再说。很久后,他说:“算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广告大户,必须要给面子。你写的稿,工分会记上。摔坏的相机,照旧赔偿。”
四两拨千斤。说得好轻巧。好一个面子!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穆总大会小会不是最爱说‘新闻是立报之本吗?”我把慕总的话说给老杨听。
“兄弟,你幼稚了。”老杨骂了一句脏话,说:“你非让现实给你一巴掌,才知道社会有多虚伪。”
想起“第一小学校服”事件,想起组里被扣罚的一万元,想起歪瓜裂枣的相机,想起被粗壮保安钳制,怒火平息不了。九点一到,我把稿件文图制作成长微博,发了出去。有图有真相。有蔬菜基地。有臭鱼。有排水口。有红曼家具厂区外貌。有破碎的相机。有报警回执。有两个跨版广告。一目了然。
微博被大家狂转。
我坐在电脑前,宛如回到了多年前炒股的模样,盯着不断变化的转发数、评论数,不漏过任何一条评论。没有一条评论是批评我的。我稍微放松下来,靠在沙发上,没两分钟,睡着了。
被电话吵醒。
慕总打来的,火气比我打给他的还大:“姚奋斗,你,现在,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
没等我说话,他挂了。
“去你妈的。”我骂出口了。
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这一骂都不过瘾,我要当面对证。
慕总见到我,完全失态。电脑屏幕上是我的微博。
“想造反?还是想当英雄?”慕总吼道,“还不把微博删了!”
想来好笑,我脑海里居然想起二零零二年的那个夏天,班里四十一个同学飙泪送我到北京西站,一个考到中宣部当公务员的女生对我说:“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咱们班的新闻理想就靠你了。”
多大的一个讽刺。我何曾不想理想一把!可是难啊。
慕总看我对微博的事无动于衷,直接把我轰出了办公室。
看他要跳墙的急躁样,真不知道他向红曼家具承诺了什么。
老子偏不删。
转发已经过万了。很多“认证大V”都在转发。波及面很广。这事我豁出去了。哪怕警察找到我。嘿,警察还真找到了我。
一男一女,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尤其是那个女的,手里挎着一个小包,高跟鞋滴滴滴的。男子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张警察证,轻声说:“到走廊里,向你了解点事。请配合一下,谢谢。”
我以为是做笔录的派出所来汇报案情来了。跟了出去。到了走廊,女子说:“人来人往,不方便,不如到楼下车里。”我跟着下了电梯,转到停车场,进了他们的车。
车里有一个司机候着。司机也亮了亮警察证,说:“车里闷得很,到所里说。”
身正不怕影子歪。去就去。开了很远的路,但到的不是派出所,而是一个小宾馆。我被一前一后夹着进了一个小套间。
开车的男子坐在床上,我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面对面。另外一男一女站着,低头摆弄着手机。这气氛让我感觉不对劲。
“你违规进入红曼家具,涉嫌窃取商业秘密。”对面男子说。
我不说话。
“你这样做是违法的,要负刑事责任的。”男子又说。
我不说话。
“你赶紧把微博删了。”男子又说。
我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我的手机不停响起,我接了,他们也没拦我。组里的同事打来的,声援电话。我说:“谢谢。”电话不停进来,同行打来的,慰问电话。我说:“谢谢。”我就这样一直在接电话,一直说“谢谢”。坐在我对面的男子等我打完,一挥手:“可以走了。”
他们把我送回了报社。报社门口碰到老杨。我把这两男一女的情况一说,老杨嘘了一口气:“十有八九是假警察,恐吓你来了。”
可惜,恐吓无效。
接下来的一个电话,又是让我删微博的。
让我为难了。
因为让我把微博删除的这个人,是大宝
大宝到报社找我。这事跟大宝有什么关系?这事跟大宝还真有关系!红曼家具厂属于大宝所在的新区政府管辖。大宝是新区综合办宣传科的科长。辖区企业长期排污,污染水库,导致“菜篮子”工程蔬菜基地出产污水菜,直接影响辖区十几个社区、七八万居民的食品安全。要责任倒追,新区政府当然逃不了干系。
这个时候,宣传科不出面,谁出面?
宣传科科长柴美好不打记者姚奋斗电话,谁来打?
我忍不住笑。是苦笑。大宝无言。
“领导派我跟你说说。”大宝说,“我不想为难你,你自己做主,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
大宝转身走了。
轮到我无言。想哭。哭不出来。
小时候,以为自己长大后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等长大后,才发现整个世界都改变不了自己。
我拒绝了大宝。我没有删微博!我开始接受几个报纸记者的采访,讲述自己经历的过程。有人跟进就好。总有人敢掀翻老虎的。比如武松。老虎也不可能吼住所有人。比如武大郎他弟。
晚上,我和大宝默默地吃着饭,没有说一句话。倒是我们的宝贝儿子,不停地在逗我们玩:“爸爸妈咪,你们两人今天必须给我讲一个相声。”大宝说:“你妈咪今天挨批了。”我说:“哦?”大宝说:“因为没有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我说:“后果如何?”大宝说:“调离宣传科!”我说:“啊?!”大宝说:“下到基层街道办!”我说:“哦。”大宝说:“以后上班会更遥远。”我说:“哦。”
小宝嫌我们讲得不好听,找机器猫玩去了。
我看着大宝,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泪流满面。
11
没轮到麻烦行政部通知我调查结果,在毕业第十个年头之际,我,辞职了。
第一次做这么大的决定,没有跟大宝商量。
为什么要辞职?一方面是自尊心在作祟,我不愿意再看到慕总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我甚至不愿意自己写的稿子被他删来删去。一到他值班的那周,老子干脆放假休息,不做一个报道。
另一方面,传统媒体日落西山。这不是谁的问题,也不是哪个国家哪个地区的问题,这是全世界的问题。这是时代往前发展的趋势,时代的大脚丫子,必定会踩死一些花花草草,报纸就是其中的一朵花一棵草。收入在减少,一刷存折就知道;影响力在减弱,一看地铁就知道。以前进地铁,人手一张报纸,现在呢,人手一部机子。都看手机了。
但我又是有所留念的。
原因也有二。第一,文字工作毕竟是自己的热爱。同时,在报社,关系再复杂也不会超过机关、企业。因为它不存在多大的团队合作,基本上还是单干。第二,不干记者,又能去哪里呢?虽然看上去到处都是机会,可都是口头承诺,不能全信的。而记者这份工作,马上就满十年了,满了十年,签的就是无固定期限合同,只要你不走,没人能奈何你。只要跟慕总低个头,事情就解决了。
想到要向慕总拱手,不情愿了。天下之大,何处不是落脚点。必须要做出选择,不能恋战。我手写了一份辞职报告。直接交给了行政部主任。
行政部主任有点吃惊,拖着官腔:“下周一交给班子会议审议。”
我没有走电梯,走楼梯。一层一层地下,感觉心空落落的。十年记者生涯,就这么要结束啦。十年里,每次匆匆进出这栋传媒大厦,都没好好研究一下它的结构。
避难所在哪里?我一层一层地走,走到二十层,找到了避难所。从玻璃墙望出去,蓝天白云,绿草幽幽,车流汹涌,楼林如笋。我对这座城市太熟悉了。眼前的每栋楼,我都叫得出名字来。而今,我又将重新开始。
接下来要干什么?停一个月不工作,收入来源在哪里?想到收入,心慌了。职业可以变,理想可以变,收入不能变。不能变少,更不能变没。少了,没了,吃什么,喝什么。中产阶级什么都不怕,就怕变化。越想越慌。
我走向电梯,按“上”,回到了行政部。我想收回辞职报告,再好好想一想。行政部主任的门开着,但人不在。做贼似的,翻动着台面上的资料,抽出了我的辞职报告。转身离开。
就在要下电梯的一刻,我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返身。把辞职报告放回了原处。把订书机压在上面。然后迈步走出办公室。我知道我的脸上写着两个大字:“悲壮。”
但我知道,不管如何悲壮,我不能再回头了。生活不能想倒带就倒带,想NG就NG,那是听歌拍电影。
报社的效率总是那么快。一周后,辞职批了。交回门禁卡、扫走桌面上的书、取走档案,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正式宣布我跟这栋大楼、跟记者这个职业毫无关系,藕断丝不连。正是上午,编辑记者们都还没来上班,灯未开,偌大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灰灰暗暗,一个个格子间,像坟墓。埋葬青春的坟墓。我的十年青春就埋葬其中,如今,人走魂散,连个墓志铭都没有。
来不及太多悲伤,走了出去。
接下来要干什么,一头雾水。甚至是一个谜。我不能把这个谜底留给大宝和任何一个亲人。
那几天,我像正常上班一样,出门,晚归,面无杂色。我想起一部电影《开往春天的地铁》,徐静蕾和耿乐演的,耿乐就演一个失业的丈夫,每天假装上班,在地铁里晃荡一天,到点换上西装,回家。
但我不喜欢地铁。我喜欢公园。深圳的公园一律免费,而且风景宜人。我在花丛中翻阅电话本、名片夹。这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所谓资源,或者人脉。希望从中寻找到合作的伙伴、新的老板或者其他的灵感。
有五个人值得我联系。他们的事业都做得很大,大集团、上市、连锁等等。
我按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三个居然是空号,一个转到秘书台,一个暂时无法接通。
空号!
大城市就这样,你三天不联系,对方就改号码了。人在城市里,要消失,容易得很,改个号码就可以了。难怪深圳有句名言:“我可以天天请你吃饭,但我不能借你一分钱。”
在荔枝公园里晒了一个礼拜的太阳,突然想起这个月的房贷,我还没存。赶紧跑到银行去。柜台一问,超过一天了,扣不了款了,要下个月一起扣,同时加收一个月的滞纳金。
“我现在就把这个月的贷款存上,这样扣滞纳金,只扣一天的。行吗?”我问柜台小姐。
“不行,错过了一天,我们就不扣款了,必须等到下个月再扣。”柜台小姐一边哗哗哗地拨弄着人民币,一边回答我。
“什么破规定!”一个礼拜的太阳把我的火气晒大了,我骂了一句,把笔狠狠地插进笔帽里。
“这我没办法。”柜台小姐一边捆钱,一边说,“下次早点还钱,否则次数多了,银行会认为你不诚信。”
去你妈的!就这句“你不诚信”把我惹火大了。
“我怎么不诚信了!”我提高了嗓音,嚷了起来,“是谁让我们借钱?是你们银行。什么先消费后还钱,什么分期付款、零利率,什么钱不花不是你的,花了才是你的,是谁把这些观念塞进我们的脑袋?为什么要逼着人们借钱?事先诱惑老百姓,事后羞辱老百姓,金融资本就是这么无耻。还迟了一天钱,就说人不诚信,去你妈的诚信。知不知道中国人自古就有一个优良传统:不要借钱。成语‘寅吃卯粮,奉劝的就是超前消费!美国人诚信,不照样有几百万人断供!”
柜台小姐被我吓哭了!泪如溪流。所有人都看着我。显然,我有点无理取闹。我失态了。我转身走出了银行。
一个老大爷跟上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说得不错。我支持你。”
我苦笑了一下。
12
大宝呢,被贬到新区下面的街道,没两天就适应了。“中央、省、市、区,我头上有四座大山啊,人家是‘亚历山大,我是‘亚历四大。”乐天派总是看到事情最阳光的那一面,然后放大它,乐呵乐呵,“直接跟老百姓打交道,那个爽啊,最大的规矩就是没规矩,最大的顾忌就是无所顾忌,嘻嘻哈哈,直接打成一片,而且工资还有涨,更基层了嘛。”
听得我心酸。
嘴巴上揶揄大宝:“从市委到新区到街道,真是水往低处流,人往低处走啊。”
“哎哟,还不都怨你。”大宝说。
“是是是,怨我没有配合你们宣传部门的工作,曝光了你们新区的明星企业。”我点着头,鸡啄米似的,“我离开报社了。”
“哦……”大宝“哦”了很久,然后问,“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闲人?”
“闲着,闲着真好,软饭真香。”
“你要是李安,我就先养你十年。”
“真的养我十年?”
“真的,来,叫妈。”
“呸你一脸温柔的口水。”
“哈哈,我的姚李安先生。”
我不是李安。即使我是李安,也不能让大宝养着。大宝也养不起。
每个月银行的大嘴、孩子的小嘴,都得供奉着,断一天粮,他就跟你没完。
继续求职?算了吧。自己干点事吧。干什么?
已经有主意了:微博营销。
我热衷于媒体与传播。
微博一出来,我就预测到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浪潮。不仅仅是工具。超越了工具的意义。它就是一个世界。
我成了最早一批使用微博的人。一开始玩个人账号,然后玩公共账号。
像办报纸那样,我在微博上注册了一个“看这里”系列:@新闻热点看这里、@打折资讯看这里、@娱乐爆笑看这里、@健康养生看这里。早上重点发布新闻热点,中午重点发布娱乐、笑话,晚上重点发布财经、打折。把写新闻导语的功夫,移植到微博里,简短、精辟、轻松。平时各管各的,遇到要火的帖子,四号齐转。
这叫矩阵。
阵,布得不错,但毕竟没有足够的心思经营他们,粉丝上涨的速度起不来。但每个账号都有几条微博曾经大火过一把,转发上万,火烧连营。这都是以后吹牛用得上的案例。
粉丝不多,效益已现。有人要求合作,希望发布他们的软广告。有人想收购。还有人私信邀请合作,帮忙维护企业官方微博、公司老总个人微博。
这里面的水很深,鱼很多。但得首先学会游泳,成为高手。这次,老子要下大力维护,而且要成立公司,招兵买马。
以最快时间注册了公司:微力传播。
公司口号和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洗衣机广告,听起来一模一样:“微力微力,够微够力。” 那个洗衣机叫:威力。
心里倒很清醒,得从小做起。在家楼下租了个三居室,月租两千五。旧货市场捡了一套长条餐桌、靠椅,一条布艺沙发。到电子市场采购了四台电脑,一台高配,三台低配,花了一万多块。选了一株发财树。所有东西都放置在客厅里,一个工作室就这么成立了。剩下三个空房干什么?给员工当宿舍。面对油价贵,房价高,交友难,宅是最低的消费水平了,何况还是宅着有工作!
多好的待遇。
招人。招熟悉的人。想起带过很多实习生,微博、QQ、短信,联系他们,第一句话:“有工作吗?”
没有?
来,跟我干。
月薪二千五,包住宿。中午老板请客吃饭。过来就是创业元老。呼啦人马就这么拉起来了,三个老师一个学生。都是公的。自称:光猪四壮士。
干了起来。很开心,像大学生活。可以穿着睡衣上班。讨论创意。创作内容。没大没小。趣事多多。
三光猪,有一天发神经似的,我一进门就喊“董事长早上好”,一出门就叫“董事长再见”。
他们还畅想,有一天和大客户谈大生意,事完了,要去吃饭,怎么充面子。光猪一扮助理,助理在电话里嚷道:“把董事长的奔驰600开过来。”光猪二演司机,回答:“我在前往国际机场的路上,要接苹果公司的客户。”这时,我的台词是:“算了,打车吧,节能环保。”
欢乐无极限。
有人请求发布广告。每天都有专门的广告中介要合作。可一问价格,五块、十块、二十块。想想都看不上。营销,多大的一个概念,怎么一个单也得五万、十万。
拒绝。
继续做内容。只有支出,没有收入。
通往成功的路,无数条。可每条,总是他妈的在施工、施工、施工中。
第三个月,三个光猪的创业激情,暗淡下来了。
“老大,你是不是该主动出击,谈谈业务?我担心你最后欠薪跑路。”光猪一。
“老大,你人脉不少,要利用起来啊,有美女客户,我负责勾引。”光猪二。
“老大,没进账,天天掏你的兜,负罪感留在我们深深的脑海里。”光猪三。
我说:“好。”
倒有很多目标客户,都是交情不浅的朋友。他们应该都有微博推广的需要。把有需要的,罗列了一个清单。清单列完,就等出击。这才发现,引进来,容易,走出去,难。打人电话,开口合作,挺难。虽然是生意上的事,你情我愿,互惠互利,但就是觉得很难开口。为什么?三个字:怕拒绝。拒绝多尴尬。毕业十年,都是别人求我。
“兄弟,帮忙报道报道,发个新闻,哪怕豆腐块也行。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兄弟,来捧个场。不能发稿?没关系,人来就行。”
记者这个职业把我养成了一个不愿意求人的习惯。对于一个不愿意求人的人来说,被拒绝,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侮辱。伤不起啊,伤不起。
可必须走出去。三个光猪在等着我。要给他们希望。我在名单中精选又精选。找到了一家做服装的朋友。
他是总经理。
照例好招待。他招待我。按说,我来找业务,应该是我招待他。他还把我当成记者。无比热情。还有一堆美女陪着。
“这是我们的公关部经理。”
“这是我们的销售部经理。”
端上来的菜,除了鲍鱼就是鱼翅。我在心里苦笑:“这桌菜钱,给我,三个光猪一个月的饲料钱都够了。”
情何以堪。
如何让我开口谈合作?如何开口让他掏钱做推广?脸皮一下子薄了起来。来来来,喝喝喝。谈人民币升值空间。谈流行趋势。谈八卦。就是忘了谈微博推广。
还有一个熟人朋友,知道我辞职单干了,也很客套,可每次过去,他又喊了一堆别的报纸、电视广告部主任过去,还特别热心介绍“这是刚从《晨报》出来的姚总”。像我是来抢生意似的。我一点谈正事的欲望都没有,嘻哈几句,拍屁股走人。天下之大,老子又不缺你这笔钱买米下锅。
再谈一家。周夫福珠宝公司副总经理大壮。
和他,可以开门见山。
因为我们两人认识七八年了,帮过他无数次忙。他第一次来深圳就掉入招工陷阱,傻呼呼地信了中介,交了报名费后,第二天就喊过去面试,面试念个名字就说OK了,然后要交制服费、工牌制作费、门禁卡工本费、上岗培训费,加起来好几千块,还押上了身份证。钱一交,确实让你上班,但下达的任务不是人能完成的,因此第二天就炒了你。当然费用是不会退的。等你再找中介,中介又再收你一次钱,介绍你到第二家工厂,然后你又被炒,以此类推。我接的爆料,跟着大壮找到了黑招工窝点。黑招工都是一帮烂仔,不但不退钱,还把我们关了起来。好在我早早做了多套预案,把手机藏在帽衫卫衣后面的帽子里,进了小黑屋,报了警。人证物证俱在,警方捣毁了这帮诈骗犯。
大壮知道我已经离职。我直抒胸臆。他也懂微博。多余的话不用说,问了具体合作细则和报价。然后让我等消息,他见到老板立即报告。饭都没吃,挥手告别。干净利落。有点像谈事的味道。心里比吃鲍鱼、鱼翅踏实多了。
可大壮几天都没消息。我几次想问,但还是按掉了电话。耐着性子,再等等。等一天。等两天。等了一个礼拜。大壮还是没有来电话。我知道,事情黄了。我要再追问,没准把大壮推到一个尴尬境地。
没必要。划不来。生意不在仁义在。友情万岁。
就在最绝望时,来了个大单。
我到中心书城买书,出来坐公交看到一件窝火事。
一排中巴,把公交站台给霸占了。这排中巴,都是执法车,车身上刷着 “某某分局”、“某某分局”。中心书城旁边是新的市政府大楼,显然这些车是来开会的。开会也不能霸占公交车站啊。
想都没想,掏出手机,拍了下来。公交车靠不了站,老人、孩子绕过霸道中巴,在两车中间、路中央,小心翼翼地上车。画面把车身上“某某分局”几个大字拍得清清楚楚。
马上上网,发微博。执法车,违章乱停,知法犯法。霸占公交车道,侵犯公共资源。老人小孩,弱势群体。在路中央乘车,安全隐患。
正好是周一,深圳交通一周里最令人窝火的一天。“黑色星期一”讲的就是挤不上公交车、挤不上地铁。
如我预测的那样,这条小微博,瞬间点爆人们的情绪。骂骂骂,往死里骂。人们把挤车挤出来的一身臭汗和委屈,发泄在这条微博上。
火爆全城。
等我回到工作室,三条光猪齐齐伸出拇指:“猪还是老的辣。”
微博也是媒体,也是报纸,也是电视台。一百四十字起到的监督作用,不比一个整版报道弱。
一条私信发过来:“你好,我是分局宣传科的工作人员,请告知你的手机号码,想同你说明下情况。”
这些措辞无比熟悉。灭火的来了。仿佛又回到了记者身份。
“怎么办?”光猪一问。
“我们这样直接拍人家的车,有没有问题,侵没侵权?”光猪二问。
“他们会不会动用资源,封我们的号?”光猪三问。
我知道光猪们担心我。小老百姓面对强大的政府部门,总是先矮了一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几千年的惯性思维。我答:“新媒体时代,人人都是记者。我发布的东西是亲眼所见。怕个屁。把我电话给他们。”
电话进来了。他们讲话的那一套,我都能背诵。
“不好意思,既然你们承认我没错,那我就不能删除。”我三下五除二收了电话。
短信进来了:“把你们公司的账号给我,一万块,马上打给你。”
一万块!好大的单!久旱逢甘霖!三只光猪眼睛瞪得发光。光猪一看着我。光猪二看着我。光猪三在抄公司账号!
“算了。”我说。
“不要他们的钱?”光猪们问。
“当然不要。”我说。
“牛叉,老大!”光猪们再次举起拇指。
我当然想要,可,能要吗?
“执法车霸占公交车道”微博事件,让光猪们发现了一个新的盈利模式:微博监督。多少人有冤情?多少人有委屈?多少人是上访专业户?帮助他们,顺带收点费。穷人少收,富人多收。谁说富人就没冤情,没委屈,不上访?
光猪一很快就拉来了一笔生意。他的一个亲戚,小暴发户,家产千万不成问题。最近有了一桩窝心事:到一个边远城市参加山林开发的招投标,被当地黑社会黑了。刚一进招投标现场,牌子还没举,就被黑社会押到小屋子喝茶。条件就是不准举牌,否则,牌子举了,让你下半身永垂不举。后来还发现,黑社会跟拍卖公司是一伙的。辛辛苦苦做了一年的调研,还和当地政府打通了关系,请客送礼,前期准备花的钱有十几万。十几万就这样没了。回到深圳后,想不过来,一定要举报坑人者。可是报社、电视都不介入,因为事情发生的地方太远啦,关键不属于深圳,地方媒体做不了外地的新闻。就是做了新闻,当地公检法,也看不到报纸,没用。
微博可以帮他。微博无边界。
“他愿意出多少钱?”我问,“这回,我愿意,收钱,干。”
“他说不超过三千块。”光猪一。
“太少了。”我说,“没准我们就能帮他追回十几万的损失。太少了。”
他亲戚回话了:“图片是我的,你们就动动手指头,百把个字,居然三千还嫌少!太黑了吧,比黑社会都黑!不行,我自己发,不就是注册个账号嘛……欺负我农民,不懂高科技。”
我哭笑不得。
生意黄了之后,四个光猪集体反思:“三千块是不是就可以干了?”
这个行业是新兴行业,缺乏定价标准啊。
大钱赚不了,小钱嫌人少。“微力传播”在最后一顿午饭后宣布解散。每个月一万多的支出,我不解散,三个光猪都要主动解散。解散前,我给三个光猪赠送“临别遗言”。致光猪一:出名要趁早,房奴不要当太早。致光猪二:你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你?帅?帅有屁用,买单时又不能用脸刷卡。致光猪三:再丑也要谈恋爱,谈到世界充满爱。三个光猪也赠我一条“临别遗言”。致猪头:作为失败者的典型,你实在是太成功了。
我还给每个人赠送了一个微博账号。我自己留了一个粉丝最大的。
三个光猪倒很讲义气,把他们手里的公共账号打包卖给了一家团购网站,整整六万块。六万块打到公司账号上。公司终于有了一笔大额度的收入,当然也是最后一笔。
事后,我算了算,公司开了半年,房租、工资正好也是六万块。
等于我第一次创业没有亏本,反而赚了。赚了什么?四台电脑。一套二手桌椅、沙发。还有一棵发财树。
发财树倒是长得很茂盛。
非常吉利。
我和大宝抬着发财树,大宝说:“这次平本,下次发财,奋斗奋斗,继续奋斗。”
看着大宝傻乐的样子,我问:“你对我怎么总是这么乐观?”
“咳。”大宝背台词似的说,“爱情不是最初的甜蜜,而是繁华退却依然不离不弃。”
感动得我一塌糊涂:“下辈子你不嫁给我,我都要嫁给你。”
我真的是发自肺腑。幸福不过三件事:有你信我,有你挺我,有你陪我。
13
我怀疑大宝偷偷修过心理学。她越是对我放心,我就越紧张,越不敢懈怠。
于是,第二次创业又开始了。
这次,认清了自己的致命弱点:羞于求人。是真的羞于求人吗?有时候我又反思,觉得不是。之所以现在是,是因为生活没有把你逼到最后一个角落。“微力传播” 盘子小、投入小,即使亏光,也不会伤到筋动到骨。要真是整个家底都投进去了,你的自尊还有那么值钱吗?
第二次创业还是跟传播、传媒有关。这次做的是电视。
当时给“微力传播”租房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一点,这个小区的房租不但比周边的贵,而且空置率很低。问中介是什么原因?中介说:“珠宝创意园带旺的。”
以前没怎么注意,这次一找房子,才发现这处原本破破烂烂的水贝工业区,摇身一变,成了创意园区,全是珠宝企业。一到晚上,站在“微力”阳台上一望,各种超大屏幕的LED广告,全在播放着性感美女,和她们手上、脖子上、耳朵上的珠宝。黄金、白银、钻石、翡翠、玉。珠光,宝气。因为有政府的扶持,水贝片区早已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自有品牌、原材料、代工、包装、专业市场,等等。每到文博会,“中国珠宝看深圳,深圳珠宝看水贝”的标语,满大街招摇。
百度一下资料,四组数据足以说明问题:汇聚了1500多家珠宝企业,生产及交易量占全国市场份额的5成以上,拥有黄金珠宝“中国名牌产品”24个,全国只有52个,占46%。
当时我就过了一下脑子,产生一灵感:这个产业这么大,但是除了一个珠宝网之外,还没有一个专业的媒体服务这个超级集中的产业基地。报纸没有专门的珠宝行业版。电视没有专门的珠宝节目。全都分散在服饰、时尚一类的板块里。
怎么会这样?这是对深圳珠宝产业蓬勃发展的蔑视。简直就是有眼无珠,看不起有钱人。
无巧不成书。
微博营销关门第二天,中午,周夫福珠宝的大壮,滴滴滴,猛打我电话。我打回过去。大壮似乎正在电梯里,信号不怎么好,呜呜啊啊的,最后只听到一句清晰的话:“刚在电梯里,时间,现在过来,地点,开心酒楼。”
闲着没事,过去了。还以为大壮要跟我说微博营销的事,谁知道他根本没提:“今天吃饭的理由是,我做总经理了,CEO。”
就两个人吃饭,又是在包间里。我聊起珠宝推广的事:外包一个电视节目,为水贝一千五百家珠宝企业服务。为什么是电视节目不是报纸呢?因为珠宝,更适合视频,立体、灵动、精致。要是放在报纸上,新闻纸黄不溜秋的,不好看,要是黑白版面,更糟糕,真的都变成了假的。
“好啊。我们周夫福一年的广告费近千万,都没花出什么效果。”大壮的这句话太给力。
媒体运作,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不用打草稿,我就把节目的框架搭起来了。
我说:“这个节目,目标就定位在水贝这个圈子,就是宣传企业,推新产品、新设计、新品牌,当然,宏观方面,还有国家、省、市、区的政策发布,行业的重要资讯。栏目我随口可以说出的有:新品牌、新产品、新设计、新人物、新动向、新资讯。‘新人物可以做企业家、设计师的专访。节目每周一期,播完之后挂在网上和官方微博上。同时做活动,每期有个销售排行榜、新品人气榜等。还有年度珠宝大赏,评十大品牌、十大设计等等。还有慈善之夜。等等。”
“我看可以有。”大壮咬着手指说。
“做到真正的全媒体,线上、线下相结合,节目、活动相结合。”我灵感又至,“节目名字就叫《天下珠宝》。”
“好,大气。”大壮和我碰了一下茶杯,“我们怎么参与?”
“参与办法很多。第一,独家冠名,一年多少万,这个钱,我给你折算成超值的宣传费用;第二,你们入股,承担节目初期的运营,赚了钱分红;第三,你个人入股,条件是让公司冠名或者特约播出。”我说,“你现在是总经理,在老板面前是说得准话的人。”
我就知道大壮会对第三条感兴趣:“个人怎么个入股法?”
“你让周夫福冠名。你就算入股。你不用投钱,只管收益。但是节目筹备期,你要带我去拜会珠宝协会的领导、创意园的领导,建立联系,因为以后少不了协会和创意园的支持。还有人才推荐。这个节目说白了就是软广告节目,需要懂珠宝的各种人才。”我说。
“就是不入股,我也会帮你建立这些联系。”大壮拍着胸脯说。
“那也可以直接把赞助费的回扣还给你。”我嘿嘿地笑着。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回扣”一事的,灵光乍现,一套一套的,搞得自己像个久经商场的老麻雀。
或许是社会新闻做多了,无师自通。社会的潜规则,无论哪个行业,其实都是通的。一句话:互惠互利。
大壮让我定一个具体的钱数,如果独家冠名的话。
告别大壮,我直奔电视台,找到了老友冰山。冰山是时尚频道的执行总监。珠宝对时尚,对得上。
在电视台楼下的星巴克,咖啡都忘了点,我便开口:“兄弟,今天急着找你,是想让你入个干股。”
一开窍,全部开窍。我好像打通了生意场上的任督二脉。一句话就打动了冰山。他注视着我,等待下文。我把《天下珠宝》节目的播出内容、时间、时长、重播次数告诉了冰山。强调:“给我一个折后的最低价格。”
冰山从手机调出一个外人永远看不懂的广告价目表,按着计算器,半天报出一个数字:不包括制作费用,一年一百五十万,已经是最大优惠;可以两个月一付。
掐着这个数字,我连夜写了一份商业策划书,独家赞助,一年,一百八十万。第二天就邮件给了大壮总经理。
这次大壮反馈速度之快,跟刘翔零四年那场百米跨栏一样,超出我想象。
第二天中午,大壮又在电话里通知我:“刚在电梯里,时间,现在过来,地点,开心酒楼。”开心酒楼啊开心酒楼,真呀真开心。
大壮说:“老板同意,一百八十万。但是分三次支付。每次六十万。”
我故作迟疑了几秒钟,然后吐出两个字:“好吧。”
房子就租在创意园,一个很旧的老房子里。还是三房一厅。这回,房子不能做员工宿舍了。招兵买马。也不是光猪四壮士了。八条枪。财务、行政一人挑。剩下三男三女都是记者,其实就是业务员。还有一个美女负责撰稿和外拍出镜。全是八五后,青春无敌。
岗前培训,我讲的全是干货。
我对三个男业务员说:“我谈恋爱的时候,一直以为最令人心碎的话是她对我说:‘我们分手吧或者‘我爱上别人了 ,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应该是:‘天是蓝的,海是深的,我对你是真的,爱你是永恒的,但是没有房,嫁给你是不可能的!加油吧!”
我对三个女业务员说:“有个段子是这么说的:你看芙蓉姐姐看什么?脸蛋、身段、胸?白活了。仔细瞧,芙蓉姐姐全身上下就写着三个字:不要脸。这是芙蓉姐姐成功的秘密。我觉得说人家不要脸是不对的,正确的应该是:不要脸,不要脸,坚持不要脸。加油!”
主持、摄像、制作,全是外包。现在这个年代最大好处是,技术永远是第二位的。
办公场地小,但不影响《天下珠宝》牌子挂得大,挂得显眼。
和创意园标牌挂在一起。
三男三女业务员不用打卡,全部放出去。只要完成任务就是,管你在哪里潇洒。
我坐镇指挥。
当业务员跟企业有了实质接触,我就出击。低三下四、客客气气的事,有业务员在做,我扮演的就是一个行业专家,绝不轻易谈节目合作。先谈中国文化,谈创意趋势,谈行业动向,观点绝非大路货,绝非老调重弹你知我知大家知,一定会出新,一定会打通,跨界,跨N个界,信息量大得你脑子装不过来。触动你,让你有所琢磨。琢磨透了,你获益。琢磨不透,你要想着法子让我说明白。
姿态很高。永远保持神秘性。往往事情就成了。即使当场不成,也在酝酿着成。
谈业务跟谈恋爱一样,神秘性必不可少。但又不能太神秘,要露出冰山一角,这一角还必须是货真价实的,你不能搞个泡沫。
我手里货真价实的东西,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电视节目,每周播出几次,收视率是几,受众是什么人。这个东西播出后,还在别的什么地方二次传播。
看得见、听得到。不是空手道。不是把你当白狼。
每天要制造这神秘感,让我压力巨大。每天都在学习。关于珠宝。关于中国文化。光中国玉文化,都可以讲一年的“百家讲坛”,你说博不博大、精不精深?永远都是小学生。永远都是大海绵。不停学习、吸纳,一些精彩的段落、故事,甚至要背出来。故事讲到哪里该停顿,该看着对方,都有讲究。
有事没事我就跟大宝、大宝爸妈讲珠宝故事。其实我是在演习。
他们不听,我也要转到他们面前讲,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疯癫痴傻,十分入戏。
真的是,生活不易,全靠演技;把角色演成自己,把自己演到失忆。
好在有周夫福前期六十万做基础。让我能够从容地学习。
节目在珠宝行业内的知晓度,在第三个月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五。每期的收费广告占到了节目时长的一半以上。硬广告签下了三个,一个签了一年,两个签了半年。
一个人,如果你不逼自己一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
终于成了。
14
牛皮一次次地吹,广告一单单地签,节目一期期地播,账目一笔笔地入。如果就这么风平浪静,真是对不起操着一口河北口音、四处布道的延参法师的名言:“绳命,是剁么地回晃。人生,是入刺地井猜。”(生命,是多么地辉煌。人生,是如此地精彩。)
三个月,节目进入常态化后,我脑瓜子里琢磨着如何开辟第二战场的问题。当然不是炒股票。宁愿让钱烂在银行里,也不愿让钱折腾在股市里。
机会来了。
一次跟搞珠宝包装的洪老板聊天。我们经常聊天,因为他喜欢聊传统文化,而且公司就在我们节目组的楼下。我每次穿过他们公司,进入洪老板的办公室,就宛如穿越。所有的员工,男的,唐装,女的,汉服,墙纸是敦煌飞天壁画,座椅是仿古家具,地毯印着水墨写意。我瞟了一眼,设计师电脑界面都是陆游的句子:“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前台迎接你,不说“请”,说“有请”,不说“请喝茶”,说“请饮茶”,玄幻得一脚踏进前朝。
见我坐定,饮茶一盏之后,洪老板拿出一本杂志,护在胸前,说:“一生一世,高山流水,觅知音,你和它的缘分到了。”
“啪”,杂志丢在茶案上。
《史鉴》。
我翻到版权页,一看便知。原来洪总还有这个理想。
这本杂志是正式出版物,刊号是西北一个小城市文联的。洪总买了过来,做成《史鉴》,月刊。内容很平淡,主要是原创少,几乎没有,尽是些文摘,然后就是洪老板公司的彩页广告。这杂志我还是第一次见,估计就是个自产自销、自娱自乐。“很漂亮。”我说。
“你来,把它搞得更漂亮。如何?”洪老板相亲一样,盯着我,“这杂志每年刊号费是五十万,内容只要是历史就可以,没有人干涉。每期往西北寄三本,他们存档。”
报纸。微博。电视。现在又杂志。跳来跳去还是跳不出传媒这只如来佛掌。
我当然有兴趣。
“可以做。”我若有所思,提出自己的看法,“《史鉴》这个名字要改,历史是人写出来的历史,本来就是主观的,为胜利者服务的,有本书叫《历史不忍细看》,讲的就是历史除了教科书里讲的外,有很多种面目……”
“史鉴史鉴,我当时取的是‘以史为鉴。”洪老板插嘴说。
“这个名字太主旋律、太硬,像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内刊,不够中性、平民。”我说,“关键就在这里,‘以史为鉴,这个‘史是谁的史,是教科书上的史,还是不为人知的史?是教科书上的史,那大家看你杂志有何用?你这本杂志的读者群一定是三十岁以上、学历至少本科,而且是中产阶级,而且男性居多,绝对的高端人群。”
“对对对,你说得对,这个杂志的读者就是高端人群。”洪总呼应,“你说怎么改?”
“把两字调过来,《鉴史》,历史由大家来鉴定嘛,就像‘鉴宝节目一样,真伪大家来鉴定,这样更有亲和力。”我出了这么一个点子。
“好,《鉴史》好。”洪总起身加水、倒茶。
《鉴史》的合作就这么开始了。洪总除了支付刊号费,撒手不管,杂志的约稿、编辑、设计、制作、发行、广告全由我来搞定。我之所以愿意接手,当然是看中了杂志的广告。看中七……烟……钱,第二声!
这个杂志让《天下珠宝》多了一个平台、一个促销手段。凡是在《天下珠宝》做广告的,量或者总金额到达一定标准后,我送她一个P的杂志广告。
《鉴史》杂志读者定位都很高端,这不跟珠宝又对上了吗?
有年份、老品牌、传统文化的珠宝企业,尤其适合到《鉴史》上亮相。
一方面,算盘打得很如意;一方面,压力来了。
没办过杂志,但我听过一句话:如果你恨一个人,请让TA去办杂志。
果然如此。做杂志永无停歇之日,一期出刊了,下一期的选题又逼上来。更何况我们还要紧扣当下。绝不是历史知识的普及,更不是野史戏说的哗众取宠。
还有,名家约稿,何其难。
一个一个地求,先从深圳几个高校求起。然后让他们互相推荐外校的学者。还不能全是高校的学者。高校的学者别看学位都是博士博士后,可能写文章,会写文章的,嘿嘿,不多。还得挖掘社会上的牛人,包括作家、编剧、畅销书作者。没时间写没关系,嫌弃稿费低也没关系,不写就推荐作者,推荐了,终身赠送杂志。细胞裂变一样,扩大作者队伍。
求名家稿子,你要有耐心,要等。他都答应了,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你不能放松警惕。短信、微博、邮件,要克制着,不动声色地催稿。他不交稿,你还不能说他不讲信用。他一句“没灵感” 、“写得不好拿不出手”足以让你理解万岁,还觉得他德艺双馨,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还有校对。天哪,杂志都印出来了,错了一个字,是普通字就算了,错在关键字,把邓小平爷爷错成了“邓水平”。这个错误,杂志要出了街,杀头,都有可能。怎么办,那一面页码,几万张,全部销毁。
好在第四期就打开了局面。
第四期正是九月。封面主题,当仁不让是“九一八”。历史回望、打捞、印证、反思。还有近年来,国内民众保卫钓鱼岛的爱国游行。都做得中规中矩。
但有一篇小文章,被坊间传遍。这篇小文章之所以引起争议,又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临开机印刷前一分钟,我在想,该不该放这篇文章。我还是想冒险一下,因为杂志不温不火地做着,不是我的性格。
这篇小文章是什么呢?并非出自哪个名家,而是腾讯网的一篇旧报道。
日本“爱国右翼”并不怎么受待见
2012年9月10日下午,日本政府正式通过钓鱼岛“国有化”方针。日本非法“购岛”后,中国政府坚决反对,要求日方撤销错误决定。并公布钓鱼岛领海基线,终止了一系列的与日本的官方交流活动。
钓鱼岛冲突至此达到沸点,中国国内民众也纷纷通过游行示威、抵制日货等行动表达爱国情绪,用外交部发言人洪磊的表述,“举国上下对日方错误行径义愤填膺”。
知己知彼,方能占据国际竞争的主动,那对于钓鱼岛冲突,日本民众的反应又是怎么一个状态呢?
一、对比中国,日本民众的确不够“爱国”
1、领土主张:仍有民众不认可政府立场
……
2、爱国基调:多数人不会从“领土不可侵犯”、“爱国主义”去考虑问题
……
3、批评政府:政府把中日关系搞得乱七八糟
……
4、抵制中国货:没有因为钓鱼岛抵制中国货
5、中国人安全:游客和留学生生活不受影响
……
文章的第二部分是原因分析。其中谈到教育体制:
战败后,日本开始反思,他们认为是教育的错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军国主义的教育,让年轻人效忠天皇,天天唱君之代,升日章旗,宣扬武士道精神,崇尚国粹主义和皇国史观。用狂热的爱国主义把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培养成了敢为国家献身的人肉炸弹。教育领域成了日本社会开始反省的排头兵,而大中小学校的教师,可能算是社会中思维最活跃最开放的人群。日本的教师们成立了发起运动的组织——日本教职员组合,这个组织在战争结束时的规模非常大,参加的日本教师比例甚至达到了90%。他们反对一切战争时期的教育模式,国歌,不要唱了,国旗,不许升了,天皇,不许提了,甚至连“爱国”这两个字都成了教育界的屏蔽词。
文章的结语是:
这里不做价值高低的判断,只给读者留下思考的空间,两个国家,两种不同的“爱国”方式,给您留下怎样的启发?
为什么火?因为赞的、骂的,都有,而且理由,一万个充分。赞的说,值得反思,反思国人心态、反思国人教育。骂的说,汉奸媒体,纪念日前说日本鬼子的好,滚出去。
任微博上数万个@鉴史,我们无动于衷。笑骂由人。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人们知道有本杂志叫《鉴史》。
连大宝都花了二十二块钱买了杂志,晚上散步时悄悄问我:“你这样办杂志,会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问这位中国最基层政府单位的宣传科长:“柴科长,你说的风险是什么?”
“政治风险。”大宝说。
我答道:“我会把握这个度,尽管这个度,从来都是你们宣传部门说了算。”
大宝的提醒,我当然牢记着。可有时候又没办法,杂志要脱颖而出,必须要有个性,而个性和危险性成正比。真正的如履薄冰。为了提高关注度,我出了个主意,让读者点题,让读者决定下一期封面报道的主题。微博上反响很热闹,投票最高的题都是地雷阵。
历史上的中产阶级,我们做了。历史上的造神运动,我们做了。历史上的宪政改革,我们做了。历史上的学术自由,我们做了。汽车、名表、高尔夫、游艇会广告都进来了。全是男人品牌。第八期后,终于有了盈利。到了第九期,一算账,两期盈利就补上前八期的亏空。
关键是名声出去了。名声有了,就有了一切。
一些高傲的学者,开始转发@鉴史的微博,因为当期有他们的文章,因为他们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向他们约稿。
洪总设宴款待,酒过三巡,洪总问我:“下期的主题是什么?”
我说:“历史上的官员财产。”
洪总听都没细听:“好,让历史介入现实,让历史照亮梦想。”
洪总这句话,成了《鉴史》的墓志铭。现实确实介入了,但始终没有照亮梦想。
《鉴宝》在这一期玩完了。
15
“历史上的官员财产”,整个专题基调一点问题都没有,列举中国历史上著名官员的敛财和投资故事。东汉外戚梁冀、南宋权臣陈自强、明朝御史刘观,还有大名鼎鼎的■。
错就错在我总觉得这个专题少了那么一点点力度。这个力度就是对现实的介入不够。我们在专题最后加了一条小尾巴,是个评论:《可见财产公开是多么的重要》。
评论文章不长,借历史说历史,但文章结论延伸了一句:政府每年公布年度预算、审计报告,远远不够,官员也必须公开个人财产,只有这样,才真正称得上阳光政府。
做梦都没想到,这么一个四平八稳的呼吁成了惹事之毛。
有人在微博上说,写这篇评论的作者弩张先生被有关部门调查审问了。
微博之说,很快得到了证实。弩张先生的老婆电话打到我手机,万分惊恐地说出一句话:“你们要负责。”
我们确实要负责。
飞机、汽车,我第二天中午就抵达了黄沙飞舞的西北小城。
等我在一个二层小楼里见到弩张先生时,他正一手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往嘴里送,看来是饿坏了。我打了个招呼:“我是《鉴史》的执行主编。”
弩张先生“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细说,我被两人用力一掌,推上了二楼的一个办公室。我这才发现,这个二层小楼是文联办公地。《鉴史》刊号就是这家文联的。
跟我对话的是文联主席。旁边站着的是当地的公安机关。
文联主席那个激动啊,口头禅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办的杂志,闯下了天大的祸,我的脑袋正挂在你们的笔杆子上,你知道不知道。”
“上头追查下来了,查在我们的头上,两个选择,要么逮捕你的作者,这个愤青惹的事多着呢,要么收回我的杂志,终止合作合同。”半天的“你知道不知道”之后,文联主席把诉求讲清楚了。
我说:“杂志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是一个干事的主编,我回去跟主编洪先生汇报,再给你答复。但我的作者,你不能扣,关他什么事。”
“汇报个屁,今天必须做出决定。你知道不知道。”文联主席挥着手,都快碰到我鼻尖了,一张合同书按在我的膝盖上,甲方那一栏早早填好了文联主席的大名“黄土”,公章盖得端端正正。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一个局,文联动用当地警方,拿作者当诱饵,把我引过来,要收回杂志。
我必须要跟洪总汇报此事。文联主席不耐烦地指着一个房间:“去去去,你进去说,别让我看见你那熊样。出来给我答复。”
暴躁得像只断了尾的四脚蛇。
我打到洪总手机。
洪总这才告诉我:“我确实收到过文联方面寄过来的公函,说他们接到上头的警告了,让我们不要再发敏感文章,否则要追究责任。可我一想,刊号合同还没到期,而且杂志这么火,就没告诉你。”
“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的,洪总,你对媒体太不了解了。你不但把文联害了,还把我们自己搞得很被动。”我在小屋里跺着脚,“办报纸有句话,叫‘政治家办报,为什么要用政治家的头脑办报,讲的就是这个政治风险。别说作者,你我都随时有事。”
“我想到的是在商言商,没想到政治层面。”听到我说“你我随时都有事”,洪总也有点紧张,“怎么办?”
问到怎么办,我突然又硬了起来:“杂志不能被他们收回,合同都没到期。”
我对《鉴史》有感情!
这本杂志不仅开始让我赚钱,而且还多少寄托着我的一点点情怀。
一个专题、一篇文章、一句标题、一张旧图,借古讽今,反照当下,“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不能说没就没了。除非国家出版总署下文。岂能让你一破文联主席说了算?《鉴史》读者说了算!
“那又怎么办?”洪总完全等我做决策。
一时我也想不出办法。文联主席的意思很明确,要么扣人,要么收刊。在他们的地盘上,不可能来硬的,天高皇帝远,让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没有可能。
就在我们在电话里沉默着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了,一开口,我就听出了她是弩张的妻。微胖,穿着合体,但脸色白得像张纸。
弩张妻显然还没从惊吓里走出来。她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我和弩张都是中学老师,在一个学校,教同一门课,语文。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当然知道他的文章肯定没错,但我们惹不起啊。我们在这个小城里,有房贷,有车贷,还有三岁的孩子,两边老人四个,我有一个妹妹,他有一个弟弟,都巴巴地指望着我们。这次要真的把他扣起来,不管最后有事没事,耽误上班啊,少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家就没法运转。”
这个女人的絮叨,像一坨藏着飞针的棉花,软绵绵地,飘过来,扎得我心疼。
她让我想起很多。
想起大宝,为了多点工资,去到新区,长途漫漫。想起我们,为了买房,办起假离婚证。想起我,为了孩子读书,把写好的批评报道撕碎,丢在风中。
无言。
长久的宁静。
我和她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一棵核桃树上,有只猫。猫徘徊在枝桠上,好像是想跳下去,但又不敢,来来回回地走着。
看到地上有一个烟盒。我捡起,摇摇,里面居然有一支烟、一个火机。我把烟捋直,点燃,吸了。太呛,我掐掉,起身,走出房间。
我在合同书上签下“姚奋斗”。
特意在小城住了一宿。夜里,提着水果,在弩张老师家做客,烈酒浇喉,放声歌唱。
《鉴史》灰飞烟灭。
《天下珠宝》青黄不接。
水贝珠宝创意园,一千五百家企业,两头小,中间大。两头,上头,品牌知名度较高的,下头,亏本做不下去的。中间,代工企业、品牌没起来的企业。有品牌的企业,都被我们扫了一遍。但也就能扫一遍。
珠宝行业比较特殊,他们确实投放的广告量很大,但绝大部分投在全国媒体上,因为产品撒向的是全国各地。《天下珠宝》毕竟是地方频道地方媒体,这是致命的一点。第二一点,珠宝公司轻广告、重渠道,他们更愿意花钱跟商场做活动,拉动门店销售。在《天下珠宝》宣传了一次,销售不见快速上涨,他们没有耐心再来第二次。
有人想接手。一家正在运作上市的珠宝公司,他们要收购《天下珠宝》。他们需要这么一个宣传阵地,讲好故事好融资。
有点舍不得,想再深度拓展一下市场,但感觉力气用尽。
算了。
江湖险恶,不行就撤吧。
有时候,像傻逼一样去坚持,会看到牛逼的结果,但也可能是更傻逼的下场。要看情况。
不能像小时候刮彩票那样,刮出个“谢”字还不扔,非要把“谢谢您”三个字刮干净才舍得扔,这样的坚持,只会徒增失落。看到个“言字旁”就放手吧。
就这样,好聚好散。
散伙那天,《天下珠宝》节目组、《鉴史》编辑部十几条人,酒肉欢歌,斯文扫地,原形毕露,拉着小手,扶着酥肩,互赠礼物,依次合影,不舍之情,宛如恋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哎呀妈呀,情深深雨蒙蒙啊。酒再过一点,我担心有几对就要开房去了。
和“微力传播”散伙一样,我给两名主创赠送“临别遗言”。
对《天下珠宝》的销售总监“翻版李玉刚”说:“给你讲个小故事:石阶问佛,妈的,你我皆石头,凭什么我被人踩,你被人景仰?佛说,靠,你变成石阶前,只挨了六刀,我,饱受千刀万剐。”对《鉴史》专题编辑“翻版柴静”说:“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在别人的嘴里!坚持自己的选择,让别人说去吧。”我还把手里的一套莫言短篇小说集送给她。“翻版柴静”跟我客套起来:“无功不受禄。”
“那就笑一个。”我说。
16
我又自由了。以前是一天到晚想死的鱼,这次我是真的想好好休息。
可越是这样,找我的人越多。
老杨从报纸出来了,忽悠我和他一起做一本新闻周刊。
“赚钱不?”我问。
老杨说:“不敢担保。”
“不敢担保我不干。别跟我谈理想,戒了。哈哈哈。”
以前民生新闻组里的一个小同事,小陈,创意无限,也从报纸里出来了。力邀我和他一起推广一个移动互联网,让我当老大。
“赚钱不?”我问。
小陈说:“一时半会儿赚不了钱,做的是高端人群,但不用担心,因为有人投资。”
“赚不了钱我不干。任何不专注■ 用户的移动互联网都是耍流氓。哈哈哈。”
搞珠宝的大壮,不知什么原因辞掉了CEO,也单干了,投资影视,给我发来一个省台的娱乐节目外包方案。
“赚钱不?”
客户说:“完全拷贝美国模式,煽情、励志、草根,想不赚钱都难!”
“与有缘人,做无耻事,赚钱我就干!哈哈哈。”
大壮给了我一个月的休假时间。带小宝去了一次香港迪斯尼。带大宝爸妈去了一趟新马泰。
回老家一趟,坐在教室后面,看着我那站在三尺讲台上的老父亲,神采飞扬地讲着发黄的历史。把博士弟弟奋进也叫了回来,给他报了名,上《非常勿扰》,我和老妈答应到现场当他的亲友团,下了军令状,无论如何,死也要牵手一姑娘。
强令大宝休假一周,夫妻双双去三亚。我带着大宝潜水。大宝怕得要命,唧唧哇哇。我一把把她推了下去。她潜得比谁都嗨。
但有天夜里,大宝把我吓了一大跳。她突然箍紧我的脖子,呼呼哗哗地胡言乱语:“什么都在涨,汽油、鸡蛋、猪肉、学费、地铁、利息……除了工资,全在涨,翻倍地涨。人的个头也涨了,衣服全穿不下了,一上街,服装涨了。”
我掰开她的手,对曰:“好好睡吧,无论如何,我们还得顽强地活下去,因为墓地也涨了。”
大宝好像听懂了,翻了个身,老实了。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