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之际的虚妄抗争

2013-04-29 05:53徐兆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虚无言说野草

摘 要:《野草》是鲁迅长期处于“此在”压抑中的个体生命对存在本身的孤绝领悟,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存在者“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精神困顿和危机。绝望之际的虚妄抗争,便是《野草》所揭示的此在生命的存在形式。这种形式表现为常人和他者同构的无物之阵对个体存在的强行吞噬、绝望和希望之为虚妄的现身情态、虚无真相的本真领悟和抗争性言说三个层面。

关键词:《野草》 无物之阵 虚无 虚妄抗争 言说

如果说鲁迅的小说和杂文是以其特有的深刻和犀利展示了其外向于社会的独特思考和抗争性言说,那么《野草》应是他长期处于“此在”压抑中的个体生命对存在本身的孤绝领悟,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存在者“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精神困顿和危机。绝望之际的虚妄抗争,便是整个《野草》所揭示的此在生命的存在形式。在我看来,“野草”实际上可以区分为鲁迅作为“此在者”的此在生存状态(即鲁迅精神世界)和对这一状态的言说(《野草》文本)两个层面。这种精神状态和文本之间构成的是一种互文关系。

在鲁迅着手写野草的时候,也正着手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1924年9月24日,鲁迅开始翻译《苦闷的象征》的当天同时写下了《影的告别》),1924年9月26日鲁迅在《译〈苦闷的象征〉后三日序》中阐释道:“……主旨,著者自己在第一部第四章中如此表述: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恼乃是文艺的根底,其表现法乃广义的象征主义。因为这于我有翻译的必要……”。{1}这个“翻译”的必要既是其精神的内在需要,也是其此在生存言说的必要。所以“翻译”实际上深刻地影响了《野草》及其表达,可以说,《野草》正是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恼本身,同时也是生命的言说本身。也就在翻译《苦闷的象征》和写《影的告别》的同天,鲁迅在给李秉中的信中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2}正是这样的“毒气”和“鬼气”使得《野草》中二十三篇散文诗如缠绕的绳索缠绕着黑暗和虚无的灵魂,多个相互驳难的自我、多方指向的意识路标,形成一整个参差多态的情态空间。在这里,世界被推向荒诞,自我与他者的对立、物化的孤独、人生的恍惚迷离、命运的残酷皆一一展现,焦灼如悲凉之雾,遍披华林。无论是自指还是他指,都指向个体生存的内外交困这孤绝一脉。如果说鲁迅在《野草》展现的是哲学思考,那么它实际上是指向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看,《野草》所展示的恰恰又是个体与他人及世界的一种紧张和对立关系,这种紧张和对立一方面表现为个体焦虑不安的生命体验,同时也体现为个体人格的内在矛盾与断裂:“我”告别了天堂、地狱和黄金世界,却处于无家可归的疑惧状态;“我”欲反抗,但陷于“无物之阵”;“我”欲追求,却向死亡逼近;“我”期盼被理解,但被冷漠包围;“我”憎恶这个世界,却逃脱不了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可见,《野草》实际上是鲁迅在历经无边的精神磨难后对存在之虚无的遭遇和沉潜。

下面笔者从常人和他者同构的无物之阵对个体存在的强行吞噬、绝望和希望之为虚妄的现身情态、虚无真相的本真领悟和抗争性言说三个层面对《野草》所传达的此在生存的图景做一梳理。

一、常人和他者同构的无物之阵对个体存在的强行吞噬

对独立、自觉之“我”沉溺于“常人”世界所体验的虚无,海德格尔曾经这样感慨:世界的真正统治者是无处不在的“常人”。“每个人都是他人,而没有一个人是他人本身”,“这个常人却是无人”,更为恐怖的是“一切此在在与常人共处中又总是听任常人的摆布”。“此在自我及他人自我都没有发现自身时就已失去了自身”。{3}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自我”被劫事件,更大的悲剧在于,被劫者不但不能查明劫持者,就连被劫这一事件本身也毫无体察。这个“沉睡于大群”的“常人”作为群体存在恰恰就构成了“无物之阵”。置身“无物之阵”的“独异个人”意欲何为?作为“独异个人”的鲁迅只能是一个“孤独者”,他宿命地担当了在“无物之阵”中绝望抗争的角色。但,“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阵则是胜者”{4}这样的战士。他警觉地意识到:“孤独的精神战士,虽然为民众而战,但最终却反为这‘所为而灭亡。”{5}选择了“本真自我”也就选择了基督受难的角色,因为“轨道破坏者”常常“被大众的唾沫淹死”。{6}

按照海德格尔的解释,“常人”初始就将自由选择的可能性限制在常态的、设定的、不越规的、可及的、须忍受的阈限之内了。这样,此在的各种可能性就整平为日常当下的东西,从而可能之为可能的质态就淡化了。在“常人”强大的规训下,“狂人”接受了“常人”的游戏法则,并最终选择了“候补”。鲁迅本人自觉地选择了“独异个人”的角色,并始终坚持了一种责任的担当,他将头颅悬挂在冰与火、绝望与希望的剃刀边缘,以“在路上”的姿态成为一名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的“过客”。枣树要将“最长最直的几枝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7}(枣树)。但“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蚂蚁要扛鲞头”{8}复仇。“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9}(复仇)。《墓褐文》中的阅读者处在一个与墓碣完全对立的位置上,并把对象本文视作“他者”,在对“他者”的审视中,阅读者发现了真正的“自我”。这里,阅读者作为主体的存在,其意识与墓碣之间其实构成了一种特殊的“镜像”关系,“我”于梦中明灭见到自己沙石堆砌的墓碑,并于恍惚中依稀看到上面的一些剥落迷离的文字,正是这些文字的“剥落迷离”状态,使得“在梦中”的恍惚、迷离又充满疑惧的“我”要睁开眼睛审视这些墓碣上的文字。对墓碣文的识读过程恰恰便是阅读者“自我意识”催生的过程,这种自省与“自我意识”的苏醒,便构成了“自我意识”的生成的“镜像阶段”。这一阶段的具体过程在《狂人日记》中表现得更为真切。“我”于夜间翻开了“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历史,开始了我对历史的研读过程。“以史为鉴”,历史本身就包含有“镜像”的寓意,但“我”并没有在这种历史之镜中获得一种经验性的体验,更没有获得一种价值上的“自我认同”,它始终是作为“我”的一个“异己性”的“对立面”而存在的。由于始终与历史之“镜像”处于一种对立关系,这种对立使“我”获得抽身的可能,也恰恰是这种自我抽身才使得“我”能够站出来审视历史,它让“我”“从字缝里看出字来”(两千多年来的历史其实就是“吃人”二字),并催生了“从来如此,便对么?”的对抗意识。自此,我们发现,“狂人”最终觉察到了历史(“他者”或“常人”)对“我”构成的吞噬。这一主题在《墓碣文》中转化为我与自我的“自我吞噬”的意念。

二、绝望和希望之为虚妄的现身情态

海德格尔认为:情态、领会、言说这三种现象展露出此在生存的基本方式,此在在“此”便是在此现象中展露出来的。人总是处在情绪当中,情绪绝大多数情况都以情态的方式呈现的。海德格尔指出,“情态”并不仅仅表现为心理学上的心境和生理学上的反应。“情态”具有深刻的存在论意义,它实际上揭示出此在生存的真实面向。在海氏看来,“情绪”乃是比“思”更原始的生存方式,人首先是情绪的存在,情绪展开了此在之“在此”,仅仅是“在此”,不知何来,不知何往,只是被抛的状态,而这种被抛正是此在生存的事实。我想鲁迅是深得其中真味的,即使鲁迅从未提及与他处于同一时代的海德格尔,也可能没有读过海氏的著作,但同处一个世界图景和时代境域(即使文化背景和现实处境有别),又有着共同的思想影响源(克尔凯格尔、尼采等),他们在思想的林中路上神遇却并不显得突兀。基于同样的对存在的思考,鲁迅与海德格尔的直感其实是相通的:海氏感慨“大地裂为深渊……”、“世界之夜将达夜半……”鲁迅“……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10}(墓碣文)。所不同的是,海氏从“此在”生存中区分出本真生存,孜孜以求“诗意的栖居”,他追求的本真生存即诗性生存,是“思”在“林中路”上的“言说”。而鲁迅却陷于生的焦灼,因一直没有消除个群的对立,亦未能处理好身内和身外的世界,这种遮蔽直接导致了对本真存在认识的晦暗不明。在“你是怎么称呼的”,“我不知道。”“我可以问你从哪里来的呢?”“我不知道”。“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11}(过客)。之后,生存给他的更多感受是“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枝,枝叶都如松杉。……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12}(死火);只得“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13}颓败线的颤动;于是又让自己的游魂化为长蛇,“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14}(墓碣文),这种自虐式的“抉心自食”并不能消除心中的困顿,反而使得自己陷入到自省、自醒后无路可走,濒临崩溃的精神危机当中(“……答我。否则,离开!……”{15}(墓碣文))。

这实际上就是《野草》所呈现的此在生存之真实的现身情态。这一情态直指虚无本身。过去,研究者将鲁迅作品中表现出的绝望、虚无情绪视为一种消极性的存在,因此竭力粉饰或否定鲁迅精神世界中的虚无主义因素,这其实是非常浅陋的。这些研究者或受制于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影响,在思维方式上陷于正确与错误、积极与消极等二元对立的思维窠臼当中,所以很容易将虚无与绝望等情绪做出消极的处理,而忽视了它们只不过是个体生命在存在中的不同的生命体验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虚无感其实是人类在失去存在根基之后最基本的和最深切的存在感受,对虚无的深度体认恰恰是个体生命思想力的体现。这一感受和思想力会引领生命意志对存在自身的本真领悟。

三、虚无真相的本真领悟和抗争性言说

海德格尔认为,现身情态本身的呈现就是一种“告知”,正是在此现身情态中,人领悟到自己在此的真实。此在时间在这里成了无理由的存在,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的此在生存只能引发出无限的虚无之思。个体生命成为历史与黑暗的承担者,这种承担直接导致个体生命意义的全面缺席,世界已不再为人生提供活动的舞台和展示生命意义的可能性。个体生命的存在既失去了根底又失去了方向,被黑暗吞噬的个体生命无法在此在的世界中获得灵魂的栖居。所以,“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16}(希望)。孤独的灵魂只能流落荒野,青春逝去了,“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17}(希望)——包括青春的颜色与声音。心只剩下一片死寂,一切都在无望地走向沉落,走向衰老。爱憎与哀乐都从生命之树上萎落,虚无似一缕缕雾霾在林中飘浮。希望并不能掀起生命的微尘,连希望本身都是自欺。“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18}(希望)。实际上微茫的希望带给人的虚妄更大,因为希望越大,绝望就越大,希望其实是更深的虚妄。对于“此岸”的存在者,世界已被虚无和黑暗营造成“无物之阵”,人像走进一个至大空洞的外壳,既没有时间和空间,又没有方向和目标,只能“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19}影的告别。《过客》中,一切都无法定位,连身份都无法确认,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去向何方,一切都陷入混沌状态。所以“我不愿彷徨在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20}(影的告别)。在遮蔽的此在世界,人的自觉选择与创造将必然地丧失,我们无力把握现实,在既定的世界与历史之前,我们显得太无力,所能领悟的,只是必然的空虚,以致“我的面前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21}(影的告别)。人由此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这是个体本真生命对存在的真切体验。“影子”与“我”在长久的对视中发现了彼此的分离,“影子”开始怀疑“我”,甚至怀疑自身存在的真实性。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怀疑本身也值得怀疑,于是,在怀疑与分辨中迷失,“影子”欲与“我”告别,但却无法告别……生之焦灼,死之不得,毒气和鬼气一同弥漫而来,使“我”欲罢不能,直至最终也永远无法了然自己真实的生命和生存的本质。可见,是虚无感令人变得虚浮,让人丧失生存的真实感。而这种虚无感又是如此强大,总让人置身于生死不明的晦暗境遇,一直昭示着生命的非存在性和虚无性本身。鲁迅面前存在的正是这样一种深渊。

有关《野草》的创作,鲁迅曾经这样跟许广平解释:“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我的反抗,却不过是偏与黑暗捣乱。……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是究竟是否真确,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能邀请别人”{22}。从这里不难看出,原来所谓的抗争也不过是“玩玩而已”,这是何等的虚妄。

关于《野草》,鲁迅说不愿意年青人读它,是不愿意把这种黑暗与偏激传染给别人,但我想,这恐怕还有一层不希望被别人误读的缘故吧。从存在主义的视角考察《野草》,这对鲁迅精神世界的深度考察和对鲁迅做还原理解无疑是有益的。

{1} [日]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缠——鲁迅小说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页。

{2} 鲁迅:《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致李秉中信》,《鲁迅书信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1页。

{3}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207页。

{4}{7}—{21} 鲁迅:《野草》,《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5} 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6}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2} 鲁迅:《两地书·二四》,《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作 者:徐兆武,文学硕士,巢湖学院文学与传媒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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