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色的态度

2013-04-29 05:38贾秋鸣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长恨歌白居易

摘 要:《长恨歌》言近旨远。“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国之君而能痴情,着实难得,却何以遗恨?“汉皇重色思倾国”,并非其因。“重色”乃人之常情,汉武就并未因此亡国或遭致讥议。“渔阳”不是“范阳”,而是最具征戍内涵的意象;“渔阳鼙鼓”未必就指“安史之乱”,而是与“重色”未必关联的一场偶然的意外。“杨家女”是作者倾注全部热情塑造的“色”绝“情”贞而令人心疼的完美的化身,而“君王掩面救不得”,只能坐视其殒灭,不仅导致悲剧而遗绵绵“长恨”,也使自己由痴情沦为猥琐;究其因,是只会享受美,却没有对美的尊重,更没有对美的呵护。美本无辜,爱美更无可厚非,但切勿忘记对美的尊重和呵护——或许,这就是诗人自得的“风情”之所在吧!

关键词:白居易 《长恨歌》 美色的态度

白居易《长恨歌》的主旨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道是见仁见智,一个成功的文学作品,主题自然是多维的,“诗无达诂”嘛!诚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殊不知,无论是多少个哈姆雷特,终究得是哈姆雷特,也就是说,个性的不同理解,必须基于理解作品形象的本质特性之上。要不然,哈姆雷特未必就是哈姆雷特了。本文试图就《长恨歌》主旨进行探讨,就教于方家。

一、一篇长恨有风情

说起《长恨歌》的创作,还有一番来历: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1}

《唐人小说》的这则材料,至少反映了促成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一个条件,那就是白居易的“出世之才”。只有白居易的这“出世之才”,方能“润色”李、杨爱情这段“希代之事”,并使之传闻于世。而白居易“出世之才”的具体表现,即是“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所谓艺高胆大吧,白居易当仁不让,写就了《长恨歌》。这《长恨歌》确实了得:

缀玉联珠六十年, 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白居易, 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 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 一度思卿一怆然。{2}

这是唐宣宗李忱写的《吊白居易》。作为一国之君的皇帝为一位诗人作悼亡诗,这在古代怕是罕见的;而在这首诗中,不仅表达了对白居易其人之器重、对其诗之喜爱,更赞美了《长恨歌》与《琵琶行》这两篇代表作非同凡响的影响力。对《长恨歌》,白居易也颇为自得:

一篇长恨有风情, 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 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 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 新排十五卷诗成。③

一生留下两千多首诗作,唯独对《长恨歌》情有独钟。在这首《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的诗中,白居易对诗集的得意溢于言表,劈头就是一句“一篇长恨有风情”,不仅得意于《长恨歌》这压卷之作,更点出其“风情”之得。

那么,《长恨歌》有着怎样的“风情”——

二、此恨绵绵无绝期

既曰“长恨”,“恨”在诗中果真比重不小。全诗一百二十句,后半部分写“恨”的达八十句。在这里,作者不惜浓墨重彩,渲染“绵绵”之“恨”具体来说,可分为三个层次:蜀途之恨,宫禁之恨,仙境之恨。在诗人的笔下,无论是蜀途的“黄埃散漫风萧索”这荒凉秋景,还是处身“涉旬”“霖雨”“闻铃音与山相应”;无论是那剑阁“萦纡”“云栈”,蜀中“碧”“江”“青”“山”,还是“峨眉山”和“行宫”“月”;触动的都是“圣主朝朝暮暮情”,即便是“天旋日转回龙驭”这普天皆乐之日,不仅“踌躇不能去”,甚而至于“君臣相顾尽沾衣”——自然不难想象,这该是怎样凄苦之“恨”?“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宫殿还是那个宫殿,风景还是那个风景,那人却已不在,于是,那分曾经的处处温馨,化作了处处触景伤情,时时睹物思人;黄昏黎明,春风秋雨,西宫梨园,枯草落红,迟迟钟鼓,耿耿星河,鸳鸯霜瓦,夜不成寐——说不尽的冷落孤寂,道不完的苦苦思恋。临邛道士,感君至诚,殷勤求觅,得访仙山,得见太真,虽然激动,虽然急切,虽然痴情,虽然重誓——终究天人永隔,徒留下“此恨绵绵无绝期”!无论是奔蜀还是返朝,无论是路途还是宫禁,无论春秋还是昼昏,无论蜀山青青还是西宫落红,诗人从各个方面反复渲染诗中主人公处处的苦苦寻觅——现实中求之而不得,而求之于梦,梦中求之而不得,又求之于仙境,可谓痴情而遗“恨”。正是通过这种层层铺叙,层层渲染,反复描写,反复抒情,以至回环往复,让这“绵绵”“恨”绪变得蕴蓄深邃而显得“肌理细腻”(杜甫《丽人行》),极富艺术震撼力。乐天“多于情”,诚然!

然而,贵为一国之君,如此情痴,却何以会留下如此“绵绵”之“恨”——

三、汉皇重色思倾国

诗人开篇即言“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而在前半部分,先是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汉皇”求得美色以后的表现: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 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 玉楼宴罢醉和春。

骊宫高处入青云, 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 尽日君王看不足。

“汉皇重色思倾国”,诗人明显用的是典故。《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列传》第六十七上载: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及卫思后废后四年,武帝崩,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见帝。”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欷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夫人姊妹让之曰:“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属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其辞曰……④

汉武帝对李夫人,岂一个“宠”字了得?“病笃”时“临候之”,在其“蒙被谢”之时直至于重诺,而在李夫人早死后,“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不仅如此,《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记载:

上欲陵死战,召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⑤

因了欲成就李夫人长兄贰师将军李广利而不得,汉武帝竟然龙颜大怒,迁怒他人,将说了公道话的司马迁处以腐刑。如此说来,汉武帝“重色思倾国”,不仅宠幸李夫人,不仅因此厚遇其兄长,甚至到了置公道于不顾而竟至于丧失起码的是非原则的地步。即便如此,却是一没导致社稷之危,二没招致多少厚非,道理很简单,“溥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⑥嘛!在“家天下”的框架下,皇家爱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这是其家事,作为奴才的人臣,自然是有些说不得的。既然如此,白居易怕是未必会去苛责唐皇的“重色思倾国”。更何况,这实属人之常情啊。《礼记·礼运》有云: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⑦

作为一部社会典章制度,作为儒教礼仪准则,作为社会行为规范,《礼记》这段文字至少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所谓“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也就是说这“七情”是人的天性,也就是本能;二是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和性,是人最大的欲望。作为倡导并追求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国教的儒教,也并未禁欲,而承认人之为人的本能的七情六欲;当然,这里的人,指的是所有的人,自然更包括九五之尊的天子。《论语》更是在《子罕第九·十八》和《卫灵公第十五·十三》两次写到孔子的同一句话: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作为圣人的孔子,竟也只能感叹人之好色,只能感叹不见好德如好色者。孔子生活在终究还是比较讲究礼仪规范的春秋末期,孔子尚且如此感叹好色的人性,那么,生活在一千多年之后的多少显得自由奔放的唐代社会,白居易自然不会去批评贵为天子的“重色思倾国”。不仅如此,作为一首叙事诗,《长恨歌》着眼于一个“色”字——“重”“色”→“求”“色”→“得”“色”→“专”“色”→“失”“色”→“伤”“色”→“思”“色”→“觅”“色”→“见”“色”→“恨”“色”——展开情节,通过作为整个叙事结构中的环环相扣的各个情节,表现的是“汉皇”在“色”面前的各种反应,再通过这些反应,来表现诗人对“色”这一问题的思考和主张。值得注意的是,“专”“色”和“失”“色”作为前后相承的两个情节,从诗人的艺术处理来看,究竟是否存在因果关联——

四、渔阳鼙鼓动地来

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 西出都门百余里。

“渔阳鼙鼓动地来”,并未确指“安史之乱”,为什么呢?安禄山身领范阳、平庐和河东三节度使兼河北采访使,“冬十一月,反范阳,诡言奉密诏讨杨国忠,腾榜郡县,以高尚、严庄为谋主,孙孝哲、高邈、张通儒、通晤为腹心,兵凡十五万,号二十万,师行日六十里”⑧。安禄山明明起兵于范阳,诗人为何写成“渔阳鼙鼓动地来”?《新唐书》卷四十三记载,蓟州渔阳郡,“开元十八年析幽州置”,“神龙元年隶营州,开元四年还隶幽州,八年隶营州,十一年又隶幽州”;而幽州范阳郡,“本涿郡,天宝元年更名”。很显然,渔阳郡和范阳郡分别隶属于蓟州和幽州的两个不同的郡。诗人写成渔阳,用意是明显的。渔阳,自古就是征戍之地,陈涉,就是率领本去谪戍渔阳却因道雨误期而面临斩首的九百士兵起义的,渔阳,历来是边塞重镇。仅仅有唐一代,渔阳郡的行政归属就几度变迁,辗转隶属于蓟州、营州和幽州,皆因其居于唐室与奚、契丹等之间的战略要冲。⑨因而,至少到唐代,渔阳成了最具征戍内涵的诗歌意象。白居易和张仲素同时代,白居易小于张仲素三岁,两人素有交往,情趣上颇为投合,诗歌上多有唱和,最有名的《燕子楼》三首,就是因为白居易爱张仲素“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既是和韵还是次韵,成就了唱和诗中的一段佳话。而张仲素有一首《春闺思》写道: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⑩

诗的第一句写柳,第二句写桑,第三句一个“忘”字,现出女主人公采桑却心不在焉,第四句“昨夜梦渔阳”交代其原因。不难推断,女主人公是一位思妇,她所以梦渔阳,是因为她所思之人在渔阳,而渔阳,自然是征戍之地。可以确定,渔阳,就是一个征戍之地的意象。明乎此,可以理解“渔阳鼙鼓动地来”,意象所指,未必就是“安史之乱”,并非与前面的情节存在因果联系的一个必然的事件,而仅仅是一场战争,一场多少有些意外多少有些偶然的战争,甚至可以是一场外族来侵的战争;只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竟然导致君王仓皇出逃,如此而已。

这一逃不打紧,“重色”的君王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因为,他所得之色,非同一般——

五、杨家有女初长成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杨家女”自是杨玉环。杨玉环,究竟何许人也?《新唐书》记载:

玄宗贵妃杨氏,隋梁郡通守汪四世孙。徙籍蒲州,遂为永乐人。幼孤,养叔父家。始为寿王妃。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后廷无当帝意者。或言妃姿质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聘韦昭训女,而太真得幸。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算警颖,迎意辄悟。帝大悦,遂专房宴,宫中号“娘子”,仪体与皇后等。天宝初,进册贵妃。{11}

《资治通鉴》也有记载:

初,武惠妃薨,上悼念不已,后宫数千,无当意者。或言寿王妃杨氏之美,绝世无双。上见而悦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为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娶左卫郎将韦昭训女。潜内太真宫中。太真肌态丰艳,晓音律,性警颖,善承迎上意,不期岁,宠遇如惠妃,宫中号曰“娘子”,凡仪体皆如皇后。{12}

两部史籍虽然文字稍异,但都记载着一个明显的事实。杨玉环本是玄宗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后被玄宗看中,辗转之后就成了玄宗的贵妃。虽然从现代的眼光来看,毫无疑问,这实属乱伦,但是,在唐代,这实在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严重,就说众所周知的武则天:

后年十四,太宗闻其有色,选为才人。太宗崩,后削发为比丘尼,居于感业寺。高宗幸感业寺,见而悦之,复召入宫。久之,立为昭仪,进号宸妃。永徽六年,高宗废皇后王氏,立宸妃为皇后。{13}

对于武则天的此番经历,虽然骆宾王等人出于各自的政治目的需要加以这样或那样的声讨或非议,却终究未可厚非,原因很简单,唐代是一个真正充满自信、崇尚自由、追求奔放的开放时代,人们雄心勃勃,充满激情,追求理想,豪迈洒脱,几乎不屑于谨小慎微。在《长恨歌》里,诗人还是让杨玉环摇身一变,成了“杨家”纯洁“初”女。这是为什么呢?是有意掩饰,所谓“为尊者讳”么?显然不是。细味全诗,作为叙事诗,完全可以说,《长恨歌》总体上还是遵循了史实的。就杨贵妃这个人物形象而言,可见诗人精心的处理。一是此处即开头部分对杨玉环的进宫前身份的改动;二是结尾部分,诗人更是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大胆采用了临邛道士仙山访美见太真的情节。如果将这两部分联系起来,再结合全诗,不难发现诗人这样的匠心。全诗着眼于一个“色”字,而作为诗人笔下的“色”象的“杨家女”,完全是一个完美的化身,着实倾注了诗人白居易的全部情感。这两处精心的处理,自然各有其作用。如果说开头部分的浓墨重彩的描写呈现给我们的“杨家女”,仅仅还是一个纯洁美艳、柔弱娇媚的“倾国”美“色”,那么,结尾部分华美文字展现的“太真”,就不仅仅是“雪肤花貌”“带雨”“梨花”的“仙子”,更有“含情凝睇”“临别殷勤”的痴情;如果说前一部分呈现的,主要是外在的形态的美,那么,后一部分呈现的,就不仅有外在的形态的美,更有内在的柔顺的性格的美,忠贞的情感的美。前后结合起来,就会发现,这美色的“天生丽质”,竟然是全方位的,无论是肌肤还是体态,无论是“承欢”还是“寂寞”,无论是性格还是情感,都是美得无可挑剔,而对“天子”的感情竟是忠贞不渝,着实让人仰望而不容亵渎,着实完美得让人心疼!

原来,君王获得的,竟是这样一位美得令人窒息的倾国之色,然而现在,完美竟然面临毁灭,“重色”的君王又是怎样的选择——

六、君王掩面救不得

开始是那么痴迷专宠,后来又是那么苦思穷觅,“君王”可谓痴情矣!然而,这份“痴情”终究脆弱以致不堪一击——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娥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 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泪相和流。

在《长恨歌》里,“失”“色”的这部分内容怕是最让人纠结了。面对曾经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那么信誓旦旦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面临生死关头的绝美“娥眉”,“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无论是作为九五之尊还是男人,他本该是别无选择——当仁不让地保护他钟爱的女人,维护这份完美的爱情。但就在这时候,他却退缩了!正是他的这一退缩,不仅“宛转娥眉马前死”,而且徒留下凄苦“泪垂”的绵绵不尽之恨!这样看来,他的穷思苦觅,除了咀嚼这曾经的美好,聊以慰藉百无聊赖的空虚心灵,怕是别无任何价值。君王重色却只能坐视倾国殒命,君王痴情竟任由爱情伤逝,为什么?因为缺失了责任感,因为没有了男子汉的担当!正因为没有责任感,所以,君王只会坐享美色,故而“从此君王不早朝”,因为“尽日君王看不足”,看来,正是因为缺乏了责任感,无论作为男人还是君王,无论爱情还是政事,就只会纵情声色,只会坐享其成,却将自己的责任置之脑后——即便他获得的是千年难遇的绝色,即便他遇到的是旷古未有的爱情,即便他是一代英明的君主,他最终得到的,只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绵绵不绝之恨,就不再是所谓的痴情,而是他作为男人的无能,作为男人的懦弱,作为男人的猥琐,甚至,终于丧失了作为男人的最基本的尊严。责任感,其实就是一种担当,而担当的背后,恐怕就是一种尊重。无论为人处世,无论治国安邦,不可或缺的,就是这种担当,就是这种基于尊重的担当!要不然,轻则害人害己,重则祸国殃民,着实不可不慎啊!

君王如此猥琐,完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只是,不该蹂躏了这绝世的美色,更不该亵渎了这神圣的爱情。

美,本无罪;爱美,更乃人之常情。那么,当我们面对美的时候,我们最该考虑的,该是什么呢?

尊重美,呵护美,我们就会真正享受到美赐予我们的愉悦和幸福!

当然,这美的,岂止是美色,岂止是爱情?

这,应该就是诗人通过故事表现的真正的诗意吧?“乐天深于诗”,诚然!

将近十年后,也就是元和十年,白居易写了另一首长篇叙事诗代表作《琵琶行》。玩味之下,不难发现,《琵琶行》写“声”,《长恨歌》写“色”,两者合起来就是“声色”。“声色”,无疑就是“美”最经典的意象。两首诗,各从“声”“色”的角度,表现对美应持的态度。这样一联系,我们就更容易明白诗人诗歌的本意了。

对“色”这造物主赐予的最杰出之美,应该尊重,应该呵护——这,恐怕就是真正的诗。而通过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成功表现自己这独到的体悟——这,恐怕也就是诗人颇为自得的“风情”之所在吧?

{1} 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月新1版,第119页。

{2}{3}⑩ 彭定求:《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4月第1版,第49页,第4895页,第4137页。

④⑤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6月第1版,第3951—3952页,第2455—2456页。

⑥⑦ 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9月第1版,第463页,第1422页。

⑧⑨{11}{13}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2月第1版,第6416页,第1019—1022页,第3493页,第81页。

{12} 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6月第1版,第15册,第6862页。

作 者:贾秋鸣,本科学历,浙江省新昌中学一级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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