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现代爱情题材小说的突破

2013-04-29 00:44廖艳群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伤逝

摘 要:“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对于现代爱情题材小说而言,鲁迅虽然不是最先创作的,但却是他的创作脱掉了“五四”初期爱情题材小说的稚气,深刻地表现了爱情和生活的关系,严肃地提出了两性爱情关系在婚姻家庭中如何维系下去的问题。

关键词:爱情题材小说 《幸福的家庭》 《伤逝》 两性关系

一、“五四”初期现代爱情题材小说创作

文学革命后,当时有志于创作的青年“争写着恋爱的悲欢”①,1921年《小说月报》四、五、六月的小说中,描写男女恋爱的小说占了全数的百分之九十八,不是写婚姻不自由,便是写没有办法解决的多角恋爱。茅盾批评青年创作者不耐烦下刻苦的“水磨工夫”,当时一般的风气是灵感一动振笔直书,而且认为既是灵感的产物就一定不会不好。②

对于刚刚起步的新文学,与茅盾的严苛相比,鲁迅则积极肯定青年作者真诚告白的勇气;在他看来,这些作品虽然在艺术上很幼稚,但是“与一代人最深刻的焦虑与思索联结在一起,预示着一个新的历史的巨大起步”③。鲁迅评价罗家伦的小说《是爱情还是苦痛》:“罗家伦之作则在诉说婚姻不自由的苦痛,虽然稍嫌浅露,但正是当时许多智识青年的公意。”④他称赞冯沅君的小说:“《旅行》是提炼了《隔绝》和《隔绝之后》的精粹的名文,虽嫌过于说理,却还未伤其自然;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的注意。可是我们又自己觉得很骄傲的,我们不客气的以全车中最尊贵的人自命这一段,实在是五四运动之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和‘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中的主角,或夸耀其颓唐,或炫鬻其才绪,是截然两样的。”⑤这一时期是现代爱情题材小说创作的初期,年轻的创作者热衷于这个领域,既受时代舆论风气的影响,也适值他们开始进入恋爱婚姻家庭的年龄,自然格外关注这个既令人向往又非常复杂的话题,鲁迅在小说《幸福的家庭》里写道:“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青年创作者们表现爱情大都无法突破恋爱阶段,虽然凌叔华的小说《酒后》等对家庭中两性的隐秘心理撩开了一角,但没有深入开掘。要真正理解爱情,不能把注意力放在从远古时期人们就已经歌颂过和赞美过的爱情的产生上了,择偶只是人生中很短的一段经历。

二、恋爱不是鲁迅爱情题材小说的中心

人生的忧患到结婚方才开始。恋爱不再是鲁迅爱情题材小说的中心。《幸福的家庭》只以闪回的方式交代恋爱,“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富有时代精神的恋爱在这篇小说中还保持着美好的色泽。《伤逝》从涓生和子君恋爱的过程描写起,但在全篇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多。涓生等待子君到来时紧张、焦急、苦闷的心理,各种可能的悲喜剧的猜想,精准地呈现了恋爱高潮时激情忘我、一心扑在对方身上的心理。可这种明亮之感紧接着就蒙上了阴影。涓生和子君在破屋里交谈开始潜伏着裂隙,“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到涓生求婚时,形式和内涵已然分裂,“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涓生、子君和《幸福的家庭》中的青年夫妇一样受时代舆论风气的影响,无畏地成为改变社会风气的先锋,然而涓生、子君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混合着种种不谐和的因子,如以恋爱来摆脱孤独的潜在欲望、男女两性文化结构上的差异、男性自身诚实和欺骗的对立等。

三、直面家庭中两性关系的悲哀和伤痛

“五四”青年受时代思潮影响,普遍怀着通过自由恋爱开启独立幸福的家庭生活的美好憧憬,但也普遍对生活的惨淡和严酷认识不足,缺乏接受生活变化的足够准备。鲁迅对青年在恋爱和步入家庭生活后遭受的巨大心理落差以及精神走向进行了探析。《幸福的家庭》中通过“他”理想化的家庭生活在现实中幻灭,讽刺了认为恋爱自由成功就步入了高尚优美的幸福生活的青年;《伤逝》里涓生为摆脱对爱的失望和厌倦、卸下家庭生活的重压,抽身而退,但因此导致子君死亡,自己终身悔恨。作者批评了青年起初把爱情作为解决一切的途径,后来又把家庭生活中的一切烦难归因于爱情的态度。

《幸福的家庭》主要体现的是“他”的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他”对“她”的变化固然流露出一定程度的不满,但却没将对生活失望的矛头指向她,更没有把“她”看做是一切烦忧的源头。《伤逝》更深刻地揭示了两性在爱情家庭关系中的伤痛和悲哀,用细致的笔触详尽刻画了涓生和子君的家庭生活及造成感情上的演变、消亡。

1.两性在爱情家庭关系中的心理反差大

“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同居仅三星期,涓生对子君的情感就出现了裂隙。子君呢,在身陷繁重的家务之余,最大的乐趣是凝想过去,沉浸于当初涓生情不由衷地表演中:“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语言,然后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涓生对子君身体的品评带着一种猎艳满足后的淫邪,不屑于了解子君的灵魂,从一开始就没将爱人作为终身的伴侣去接纳。与之形成残酷的对照的是,子君却把涓生一个模仿来的爱情表白视做保持爱情永恒的象征。

2.两性心仪的生活方式迥然不同

涓生理想的家庭生活方式和子君格格不入:涓生喜欢养花,子君却不喜欢,涓生买的花疏于照顾枯死了;子君爱饲养油鸡、小狗,涓生却不满,以为增加生计负担且易诱发邻里矛盾;子君终日操劳,没有时间和涓生读书、谈天、散步,涓生便不快活……

“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男女平等,即男性和女性在家庭中各自的生活方式都应受到尊重、平等地对待,但现实中长期形成的历史惯性并不能迅速瓦解,涓生还固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压抑和排斥子君的生活方式。两性自以为“是”的生活方式无法得到对方的参与或认同,彼此一点一滴的不满和失望逐渐扩大,演变成冷漠和怨恚,爱就这样在生活中消失了。

3.“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

“使她明白了我的工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子君和涓生的情形与托尔斯泰笔下安娜和伏伦斯基的情形何其相似,这两对情侣在热恋同居后都很快陷入了难以弥合的种种冲突和矛盾中。让我们听听安娜和伏伦斯基的对话:

“我是关心的,因为我喜欢把事情弄明确。”他说。

“明确不在乎形式,在乎爱情,”她越说越恼火,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冷静。“你为什么希望这样呢?”

“天哪,又是爱情!”他皱着眉头想。⑥

伏伦斯基只因说话的语气过于冷静,安娜就感到“越来越恼火”,安娜嘴上说“不在乎形式”,态度却表明她恰恰最在乎形式——伏伦斯基说话的语气就是一种形式。

两位伟大的作家都深刻地洞悉女性情感结构中对爱情形式偏执的依赖,实质是在乞求爱情以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一旦不能再依附于爱情,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四、爱情关系如何维系下去

人类在爱情和家庭关系中面临的困境,如现实和幻想的矛盾、勇敢和懦弱的取舍、诚实和欺骗的对立,等等,种种冲突永远存在。⑦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变化,会使情感形式和表达方式随之改变,也会扫除一些旧问题,然而新的问题必代之而生,爱情关系如何维系下去,是《伤逝》提出的一个严肃而重要的问题。子君和涓生生活在今天,子君不会死,涓生也不必那样悔恨,但仍免不了悲哀:两性相处中的隔膜和冷漠并没减少。里尔克说,也许这世界伟大的革新就在于这一点:男人同女人从一切错误的感觉与嫌忌里解放出来,不作为对立面互相寻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邻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场去工作,以便简捷地、严肃而忍耐地负担那放在他们肩上的艰难的“性”。⑧反思爱情能不能承受人类过多的希冀,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但归根结底,两性关系驶入佳境,要依靠社会的全面进步及男女两性个体人格的完善。

①④⑤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影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页,第2页,第7页。

② 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影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9—10页。

③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页。

⑥ [俄]列夫·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711页。

⑦ [美]夏志清著:《夏志清文学评论经典:爱情·社会·小说》,台湾麦田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9页。

⑧ [奥]莱内·马利亚·里尔克著,冯至译:《给青年诗人的信》,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页。

作 者:廖艳群,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0级博士生。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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