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梦与美之间

2013-04-29 00:44林美强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梦境庄子艺术

摘 要:《庄子》中四个有名的寓言:一为鲲鹏梦,一为蝴蝶梦,一为社栎梦,一为骷髅梦。这四个梦组合成一个幻美的艺术境界。天高为远,海蓝为深,鹏飞鲲游为浩然为豪迈,蝴蝶恍惚为灵动,社栎无为为平淡,骷髅冷静为哲思。则庄子之梦,融柔于刚,虚实恍惚,便成梦境之精神。

关键词:庄子 艺术 梦境 美

庄子是一位伟大的梦者,他在自己充满了寓言色彩的梦幻中表达了对人生的根本处境的深刻思考。这种深刻的思考却是富于想象力,而且带有一种迷幻的色彩的。我把庄子的这种自由的,无目的的,审美的精神称为梦境精神。本文就是对《庄子》一书中四个呈现梦境精神的寓言做分析,并且把梦境精神的内涵揭示来。

一、鲲鹏梦与逍遥游

《庄子》一书的第一篇是《逍遥游》,在文章中,庄子提出了一个“游”的概念。这个“游”和他在《天下篇》中说得“独与天地之精神往来”是密切联系的。“游”则无目的地飘荡。梦境精神,则是一种自由的,唯美的,梦幻的审美精神。《逍遥游》中:“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北,不知其几千里;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正是庄子心游于宇宙,内心化为鲲鹏的梦境精神的体现。鲲鹏腾挪变幻的形象、“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的气概,正是庄子游于道的表现。鲲鹏是海里的最大的鱼和天空最大的鸟的结合体,组成了逍遥的基本硬件。最大的鱼在大海中是无所畏惧的,因为它无敌于群鱼;大鹏于天空是无所畏惧的,因为它“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只有天之高才能让它舒展豪情壮志。然而无论是局限于海或者局限于天,都是一种局限,而能够从一极化为另一极的“化”才是庄子精神的核心。所以庄子让鲲鹏从南到北飞腾飞着,在这种物化的梦境中,庄子实现了南北不二、物我不二、鸟鱼不二的自由境界。当鲲能随意化成鹏的时候,当庄子也是鲲鹏的时候,此刻的庄子是自由的。当大与小、南与北、天空和海洋能够在化中合一时,便显示出一种动态的和谐,一种道周万物而不成的感觉。化时空为自由的舞蹈,在无限的时空中与宇宙精神交合,这种梦境其实就是一种追求无限时空的梦境。行走于两极最自然的状态,就是根本就没有两极,就是同一无碍。庄子的梦境精神最终要达到的是《齐物论》中所说的“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的无执境界。万物皆变,无彼此分别,逍遥导致同一,同一导致虚无,而虚无又是一种消极的思想。在庄子看来,从最宏伟的积极到最黯淡的悲观,只是一个眼角的滑转的淡定从容。庄子的梦,其魅力就在于这里:你在这里可以看到最美丽的幻景,也可以顿悟最悲观的人生处境,而且不会感到拘束。

二、蝴蝶梦中的幻美

庄子的梦是美丽的,是一个梦醒的人回忆起曾做过的梦的怅惘;是一个怀疑论者开始萌动诗意的刹那伤感,也是哲人坐在雪山之巅顿悟人生的轻轻慨叹。假如说鲲鹏之梦是庄子一生做过的最雄伟的梦,那么蝴蝶之梦也许是他做过的最美丽的梦了。“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昔者,过去也,只有回忆过去的时候过去才显得美丽。庄周说庄周梦蝶,把自我客观化,似乎庄周是一个陌生的人。甚至他忘记了自己庄周,因为“不知周”了。醒来时,他却发觉自己还是自己。于是庄子开始怀疑这个蝶变的过程。庄周梦蝴蝶,则庄周是真实;蝴蝶梦庄周,则蝴蝶真实。然皆无人作证,所以梦境成庄周心中的空幻了。此物化之梦境大有深意。《金刚经》中说:一切有为法,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当做如是观。这样,人生如梦,唯大观者明白。庄周以蝴蝶为镜子,蝴蝶也以庄子为镜子。化物的同时,也往往被物化,则人之自高自大,皆是可笑的,因不知自己是否真实。人观过去,也往往有梦幻之感,这种梦幻感和人的沧桑经历结合起来,往往成为诗人描述的重要人生处境。李商隐在他的诗歌《锦瑟》中描绘了这种情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诗人眼中的庄周梦蝶不单单是一种物化的思想,更是对过去的往事的一种深情的追念,一种历经沧海桑田之后的自我倾诉,诗人的缠绵悱恻给“庄周梦蝶”这个梦带来了更凄美的成分。

庄周梦蝶,因为蝴蝶不仅是一种轻盈美丽的动物,符合庄子诗意的审美观,更因为蝴蝶是一种从蚕蛹蜕变成的生物,符合庄子曾说过的“化腐朽为神奇”的观点。可以这么说,蝴蝶是庄子的一个优美的载体。庄子借助蝴蝶表达了他对他那个时代丑陋的一面的拒绝。庄子梦蝴蝶,其实是梦见自己心灵的蜕变,是优美的梦境精神的体现。蝶变,就是一种物质转向精神的变化,也是一种从现实转向梦境的变化。为人至蝶变之境,则是得道之境;为文至蝶变之境,则是文能通神之境。叔本华在他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说,人们在审美欣赏中会不知不觉地自失于对象之中,进入一种纯粹的、无意志的忘我之境。尼采也曾在《悲剧的诞生》中说,人们审美体验中最高的境界或最佳的状态就是陶然忘步、混然忘言,达到狂欢酣畅的境界。此刻的庄子处于审美的境界中,与蝴蝶融合为一,灵性的生命流注在外物上,心灵也随之解脱,蝴蝶也因之而美幻。从此,蝴蝶便成为中国文学最有魅力的意象之一了。

三、散木梦中的意蕴

庄子在《人世间》又借匠石做了一个梦。匠石梦见一棵“其大蔽数千牛”,却没实际用途的“不才之木”。匠石认为:“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庄子又让社栎进入匠石梦里为自己争辩:“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梨橘柚,果■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无用之散木,原本只是一种保存自我、明哲保身的象征。文中的匠石是世俗人的观念的象征,社栎树是脱俗人的思想。世俗的思想渴望有用,而脱俗人的思想渴望无用,或者在功利性的思想之外,给自己留一亩无用之田。社栎树认为有用之物总是受到社会的摧残,不能保全它们的天性。而无用恰恰让它生长成大树。不材之木,正是艺术的象征。艺术就是一种无用之用,它不能满足人的衣食住行,但是却以一种整体性的方式滋润着人的灵魂,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然而社栎树之能保存,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不材之木,更多的是因为它是社栎,受迷信的神力庇护。

由此而言,艺术能够发展,亦必须得到某种社会力量的支持和庇护才行。无用的散木其实更多包含着庄子对他那个战乱纷飞的时代的谴责之情。那个时代的庄子,见过太多人才因为有用,被戕害,被扼杀,所以他才主张无用。而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太过功利化,无用的东西,比如文学艺术,却越来越变得边缘化了。

四、骷髅梦中的生死

柏拉图说哲学是一场生死的操练。梦境精神的极致,便是对生死的超越。在梦中,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如死,死也可以不如生。梦中的庄子对一个骷髅说:“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这是庄子灵魂中世俗的一面对死亡提出的问题:你的死亡是有原因的。你成为一个骷髅,就是违背了现实的规律导致的一种命运。世俗的人总是好生恶死。“子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庄子抚骷髅而卧,说明庄子对骷髅的亲近。骷髅则死亡,当庄子靠近死亡的时候,死亡对他说话了:“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蹙?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骷髅首先认为活着是累的,它所指的活着其实就是,沉沦地活着,纯粹为生存利益而活着的活着。在骷髅的眼中,死亡是平等的:无君于上,无臣于下;死亡也是永恒的:天地为春秋;死亡也是自由的:无君无臣,无四时之拘束。这“死”其实就是审美的境界,是自由,是永恒,是平等,是齐万物之后的逍遥梦境。

梦让庄子暂时逃离了现实的苦楚,也让他进入了梦境的精神境界中。

鲲鹏之梦,高远大气,用一种天眼的视角证明人类伟大的可能性,呈现了中国艺术最初的伟大境界;蝴蝶一梦则恍惚凄美,犹若佳人回眸,浮生已过,则是中国婉约典雅艺术境界的最佳象征;社栎一梦,则是由艺术无用之用的寓言,社栎之无用,恰如艺术之无用,社栎之大用,则是艺术之大用,千古文豪艺杰的作品,都在无限时空中发挥着艺术的大用;骷髅一梦,看穿生死之奥秘,而达艺术永恒之境,无古无今,无你无我,皆成平等自由。这样,庄子的四个梦,组合成一个完整的艺术境界。天高为远,海蓝为深,鹏飞鲲游为浩然为豪迈,蝴蝶恍惚为灵动,社栎无为为平淡,骷髅冷静为哲思。则庄子之梦,融柔于刚,虚实恍惚,成自然妙谛之境,后来的诗话诗品,得益的可能不止一家吧。

参考文献:

[1] 陆永品.庄子通释[M].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2004.

[2] 时晓丽.庄子审美思想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3] 钟华.从逍遥到林中路——海德格尔与庄子诗学比较[M].北京:华龄出版社,2006.

作 者:林美强,暨南大学在读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审美文化。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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