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路
上中学的时候,我当过小工。
小工和现在的打工者在含义上有点不同。比如盖房子,那些砌砖的瓦工需要一定的技术,砖与砖之间的缝隙要抹多少灰浆都有规定,墙当然要砌得横平竖直,拐角的地方就更要水平,房子盖塌了可不得了!这种瓦工师傅都是有级别的。而给他们打下手,比如搬砖、和砂子水泥的则光卖力气就行了,这就是小工。20世纪60年代,我在读完了高一的那个暑假里,到北京军区的战友文工团当过一个月的小工。
当时的战友文工团在北京的平安里,听说那里在盖房子,我们胡同里的几个伙伴就去找活干。没有谁号召,也没请示家长,几个要好的一商量就去了,更没当成什么大事。
上工的那天先要定工资,那会儿的规矩挺有意思,不看你能干多少,而是先看你的身量高矮胖瘦。我们一群人排成一行,等着一个挂着上尉军衔的军官登记“评级”。一排人当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比我年龄大的,有和我年龄一样的,好像没有比我年龄小的。
上尉坐在一堆红砖的前面,手里拿着个大纸夹子,低头问了名字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定价”便脱口而出:“一块五,一块三,一块二……”这就是一天的工资。
排在我后面的伙伴叫胡德平,小名老德子,就住在我家的对门,我们年龄一样,高矮也差不多,都在一米七左右,不过他的脖子比我长,因此显得比我瘦。看看左邻右舍,我估计我俩都是一块三的水平,弄不好,老德子也就是一块二。
轮到我了,我在上尉面前挺挺胸。上尉头也没抬说:“一块二!”我急忙说:“您还没看我呢。”他说:“早看过了。”接着就问我的名字。没办法,我只好站在一旁等老德子。上尉看一眼,“一块三!”呀,老德子居然比我工资高。我忍不住问上尉:“我怎么才一块二?”
上尉笑笑:“你是属绿豆芽的,见高不见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老德子身上跟搓板似的,不知道上尉的眼睛有什么毛病。后来反思起来,才知道是因为我的皮肤白,让我少拿了一毛钱……
我们修建的工程是个排练场或者说是个小礼堂。我和老德子的大部分工作是搬运。我们俩用一条扁担共抬一个桶,桶里装的有时候是用水和好的砂子灰,有时候是带石子儿的砂子灰,那东西挺压分量的。抬着它要走30米的路,有时还要上跳板,走斜坡。累倒不怕,我们惟一就怕被压得不长个儿,但另一个因素又在鼓舞着我们,干这种累活可以长肌肉。至于一块二还是一块三,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每天早晨八点正式开工,我们七点多钟就到了。看着演员们练功练嗓子,打水洗漱。我们那会儿看见著名的歌唱家马玉涛还很年轻,梳一条大辫子,走路很带劲,到锅炉房打水的时候还在哼哼曲子。我们特别想听她的“马儿呀,你慢些走”,可怎么好意思跟人家说呢?只好远远地看着……那时候可能年龄小吧,看到那些女舞蹈演员昂首挺胸,走路迈着八字步,亭亭玉立的,一个个都像美丽而又骄傲的公主。我们特想多看两眼,可每当她们向我们迎面走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害羞地低下头。我们眼中的男舞蹈演员都长得很威猛。现在长大了,见到的男舞蹈演员却只有秀气的感觉了。
干活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偷懒。尤其是上尉在跟前的时候,我更是多装快跑,想让他明白我不是什么绿豆芽。每当这个时候,上尉就说:“少装点,别逞能!”我当时年纪小,可心气儿却挺高,最不愿意人家说我弱,说我白,说我娇气,包括说我逞能。长大了回想起来,上尉说的也是好话!
一个月的小工生活结束了,我把钱交给母亲去过日子,一点也没有为家分扰,或者受到了什么锻炼的感觉。只觉得很愉快,很自然。
还有一个暑假,听说街道居民委员会要找拍电影的群众演员。我又找上门,要求报名。一个中年妇女说:“你们家不算很困难。”我说:“挺困难的。”她说:“那就去吧,每天一块五,干几天算几天。在家等通知吧。”我才明白,这次是按人头算,不管个头大小。老德子家里有九个孩子,他家生活很困难,当然少不了他。
当时也稀里糊涂,找了一件像样的衣服就在家里准备着,可是通知却总不来。突然有一天下午,老德子跑到我家说:“吃完晚饭,六点到胡同口集合。”我们提前来到胡同口,那里已经聚了许多人,我发现我们胡同里的不少人都来了,有的人还显得很不好意思。不过,岁数大的、岁数小的都很激动,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庆典。
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大卡车把大家拉走了。走了好长时间,我们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空地上下了车。向周围一望,都是山坡,我们就像在一块盆地里。有大人说:“这里是‘八一电影制片厂。”还有大人说:“是八一电影制片厂拍电影,这里可不是电影厂,要不怎么连房子都没有呢?”
电影厂来了人,一人发一块白头巾,让像农民一样地系在脑袋上。又每人给了一根半米多长的木棒,上面捆着裹着棉花的破布。大家依次在一个大煤油桶里蘸满煤油,然后向山坡上走去。戴着那块白头巾,手里举着那个即将燃烧的火把。我的心里很兴奋,这样的打扮要是出现在电影里不知像不像农民。老德子说:“根本不像,农民哪有你这么白的!正经拍的时候,人家一定得让你往后站!”
我们站在山坡上等了好久好久,也没有什么动静。
“干吗来了?拍电影的机器呢?”大家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才看见在中间的那块平地被许多灯照亮了。真正的演员来了,他们穿着美丽的舞蹈服装,女的是花裤花袄,男的穿着延安时期的灰布军装。还有小孩子,头上梳着那种叫朝天锥的小辫子……锣鼓响起来,场子里很热闹,可是没有人让我们点火把……就样咚咚锵锵地敲了一个多钟头,刚才的兴奋劲儿一点都没有了,我们都快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看见对面的山坡上亮起了火把,我们这边带着火柴的人也急匆匆将火把点燃了。等了一个晚上的兴奋的时刻终于来了!我们举着火把要去借火,突然听见有人高声训斥着:“谁让你们点了!”那个点火把的大人诚惶诚恐地想将火熄灭,可是蘸了煤油的火把可没那么听话,那个大人像犯了什么重大的错误,又是把火往地上蹭,又是用脚踩,可那个火把还是不屈不挠地燃烧着,他又没法藏起来。真没想到,那支想熄灭又熄灭不了的火把成了我们那晚上最精彩的节目!每当我们觉得无聊的时候就去看看他的火把怎么样了。还没等他的火把熄灭,命令来了。我们的火把理直气壮地燃烧起来……
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拍的电影是个纪录片,名字叫作《延安歌舞》。我们这些群众演员就是人家歌舞的背景,说得更确切一点,我们手中的火把是歌舞的背景。我的脸白还是黑,和人家的电影一点关系也没有。
后来的假期里,我们还卖过晚报。在全国学习掏粪工人时传祥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还真的背着粪桶走街串巷地义务掏大粪……现在回忆起来,我都感到吃惊,哟!我在学校除了学习之外,还干过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啊!那会儿的劳动并不都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也没有明确的要锻炼的目的,就是觉得应该干点事情!
如今,这些不起眼的“小工”生活已成为我生命中有意义的组成部分。我常想,生命的光彩不光是那些成功和表扬,实实在在的丰富多彩的生活,才是生命链条中最主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