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大自然的器官

2013-04-29 17:10付秀宏
世界文化 2013年7期
关键词:普里心灵森林

付秀宏

如今,不光都市人,连很多乡村人,也在失去大自然的护佑。那种存在于野外大自然的细腻、温情、善良和深情,正在悄悄遁失。一位作家说过,为了抵御这种遁失,他常去读一本书,那就是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

我手里的这本书《大自然的日历》,包含《大自然的日历》《林中水滴》和《大地的眼睛》三部作品。

读着这无比美妙的文字,我感到大自然纯净而清新的律动和情感——正从这本书中流淌出来,让呆板、干涩和隔膜的心,得到一丝一丝的滋润和抚慰。普里什文是一个具有宇宙感觉的大艺术家,一个真诚面对大自然的诗人。他将其思想和情感从美学的角度,潜入到世界的原初和根本,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热爱。

普里什文终其一生,把俄罗斯大自然作为唯一的创作对象,在世界文学史上非常少见。他不是凭记忆,而是像画家写生一样,铺纸在潮湿树桩、光滑石头上,照着自然界模样,“在森林的口授下写作”。普里什文的一生,是“按心灵吩咐”的生活。

在普里什文的创作中,有几个元素很特别:一、他首先是一个气象学家和园艺学家﹔二、他写了50多年的大自然观察日记﹔三、苏联卫国战争没把他拉出大森林,1943年他才返回莫斯科﹔四、他一生的重要作品都用随笔写就。

为观察鸟的变化及行踪,他有时趴在森林的土地上,匍匐爬行一两公里。他的观察具有一般作家所没有的精确、连贯和持久,他所获得的细节常人难于感受。无论是一束越来越强的光,一片渗出来的水,一棵淌着树汁的白桦,一片最初的积云,还是两只在空中翻筋斗的乌鸦,两只在湖中为做爱而遭狩猎者枪击的野鸭,在普里什文的笔下,都独具个性。

普里什文不用光艳辞藻堆砌精致的意境,也不以炫目修辞夺人耳目、摄人心魄。他的眼睛敏锐,话语素雅而耐人寻味。这些文字似乎都有一种干净、细密、滋润、酸甜可口、维生素丰富的感觉,它们让人觉得很清淡,又很有营养。普里什文与柔媚无关,与颓丧无关。他将大自然的一切视作宝藏,而自己则是好奇心无比旺盛的孩子,每一天都有惊喜的发现。因为最早潜入大自然中,他的这些具有环保理念的超前之作,要比世界公认的现代生态文学经典《寂静的春天》早出现了10年。

普里什文,是世界范围内生态文学的先驱作家之一,其作品充满了善待自然、敬畏生物的思想和情感。他那种以“亲人般的关注”面对自然的态度世所罕见,他那种将人生艺术化的“行为方式”打动人心。普里什文的生态和环保思想,不仅体现在作品中间,而且贯穿在身体力行的行为之中。尽管普里什文的作品不是系统的生态学著作,但在世界生态文学史上举足轻重。

哲思、高度的诗意美,是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历》这部作品集的最大特点。几乎刚一落笔,就立即深深地嵌入人生意味。普里什文在《松树的方式》有妙笔“:难得看到松树垂下自己的翅膀——树枝;它们在生长的时候,甩掉自己身上留在阴影里的一切,一心向上的树枝仿佛要把整棵大树都带上天去。”普里什文赋予每一样东西(包括动物和植物,甚至连自然中的每一个存在和每一个现象)一个真实的意象。每一页,每一段,每一行,他那清丽流畅的笔触和隽永淡远的意境,都在眼前,都陪着我们。

普里什文在《星星般的初雪》写道:“雪花仿佛是从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落在地上,也像星星一般烁亮。”普里什文擅长用两三行文字,表达自己的观察结果,却具有独妙的想象,传达出绵绵不绝的余味。再看他的《第一朵花儿》:“我以为是微风过处,一张老树叶抖动了一下,却原来是第一只蝴蝶飞出来了。我以为是自己眼冒金星,却原来是第一朵花儿开放了。”他对自然的记录和描述有如神助,将自己柔韧的美学触角,潜入大自然的一点点细微变化,这个时候——时常会激起他内心涟漪,溅起动情的浪花。他既还原世界的种种原初,也流连藏在什物深处的情绪波动,因而他“能为每一片落叶写出一种心情”。

面对春天里流淌的河流,他说:“在一支支春水流过的地方,如今是一条条花河。走在这花草似锦的地方,我感到心旷神怡,我想:‘这么看来,浑浊的春水没有白流啊!”面对早被伐倒的大树只留下的空荡荡的树墩,他说:“森林里是从来也不空的,如果觉得空,那就是我错了。”每当我读到他那春天最初的眼泪一般的细雨,那能够回忆起童年的李树散发的香味,那坐在落叶的降落伞上飘落到地下的蜘蛛……每次读的时候,我都感动非常。也许,只有他才能够细致入微地感受——夹在密匝匝的云杉林中的小白杨,有点清冷地伸出小树枝的意态。

普里什文怀有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边观察、边感受、边写作。普里什文把苍凉与美的瞬间,用爱与敏感定格,让读者既能感到作者的呼吸和心跳,又不断浮想联翩。普里什文的单纯和想象,近于天籁。如果你能买到普里什文的这本《大自然的日历》作品集,就不要放弃,因为那是心的圣经。慢慢细读,一遍又一遍,可以触摸到他那颗纯真心灵和澎湃激情。这种把自己当作自然同质化的一分子来审视的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真是独树一帜。

普里什文的作品,特色鲜明,自成一家,微观又玲珑剔透,宏观而意味深邃。不由让我想起一位诗人的短诗:像一只篮子在光中摇荡/在透亮的林子里睡。如果你读普里什文《林中水滴》,你会感受生命里的无限细密。在幼芽发光的晚上,听到杜鹃的第一声啼鸣,普里什文是这个样子;在房檐上的第一滴冰融化,听到树木像亲人似的用叶子鼓掌,普里什文还是这个样子。

普里什文的情感,就是那么安静无瑕,似乎能从中听到心灵之花——开与落的声音。即所谓“普里什文式深情”。普里什文心间,浮现独立的点点滴滴,构成大自然的呼吸,每一个呼吸的姿势和表情,都具有不可复制性。于是,点滴再现全体,具象折射玄思。普里什文的神笔,在素描之上,把精点和镶嵌作透。动植物的小小细节,摇动着风的创造、雨的秩序和心的话语。

普列什文的文字,干净,感性,湿漉漉的,比草还柔软。读后发人深省,美不胜收。如果读普里什文《大地的眼睛》,那么你可以跟随他在通往远方的行走中,对生命保持一份敬慕和尊重。你还可以随意地翻动书页,就像散淡地走在通往木屋的小径上,随手捡拾起那些落叶。无论哪一片落叶上,都有着清新、分明的独到质地。

在他的眼里,自然与人的关系没有主客之分,也不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平等”,而是同一化的,不可分割。用另一句话表达,就是“人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个器官”。他写森林中的一棵蛇麻草,一只啄木鸟,一朵野蔷薇,一棵椴树,一个老树墩,甚至一个小水泡……写它们的声音色彩,形状动态,还有它们的喜怒哀乐。它们如同他的亲人,他的孩子,他亲热地喊着它们的名字,与它们对话,从它们那里得到心灵的抚慰和滋养。

你潜心阅读这本书时,心灵会慢慢地静下来。因为普里什文将哲理、诗意、独白、沉思等熔为一炉,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森林气息,那样清新自然,那样充满生机。他认为,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和森林中的一片落叶、一只蜜蜂、一棵云杉没有什么两样;也和冬天的一片雪花,夏天的一颗雨滴没有什么两样。他甚至发现,人并不是大自然的主宰。

普里什文因为忠实自然,才显得超前睿智;或许,他该是世界环境的最佳知音。近八旬时,普里什文还会一个人开着汽车去湖边观鸟。为了安静地写作,他在离家稍远的树林中一处风景甚好的地方埋了木墩子,旁边又安张小桌子。为了累时靠一靠,他在木墩子上钉上结实的立柱,立柱上再钉块板子当靠背。林间的牧羊姑娘看到了,笑他弄了个“维也纳扶手椅”。

高尔基惊喜地说:“普里什文对大地、森林的热爱,无以复加。他的心灵与土地、森林、河流——结合得如此完美,在任何一个俄国作家的作品中,我从未见过。”帕乌斯托·夫斯基评价道:“普里什文,仿佛就是俄罗斯大自然的一种器官”,大到一片森林,小到一颗水滴。当普里什文钻石一样的性灵文字——活跃在人眼前的时候,能不亮晶晶地泛着感动的光泽和神奇的魔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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