铱人
喀什的天空一天比一天蓝。
离别之日,天蓝得像被神筛滤过,没有一丝杂念。蓝天映衬的土黄色高台民居,悠远、恒久、寂寥,令我不忍凝眸,就像不忍凝眸夜空的孤月。我感受到古人对月伤怀的心境。
高台民居是喀什的标志,也是喀什的记忆。不知先有土曼河上的山崖,还是先有地下泉水汇成的土曼河。黄土山崖孕育而生、土曼河滋养的高台民居历经沧桑依然鲜活地存在。高台民居建筑在整座峻拔的山崖上,房挤着房,屋叠着屋,密密匝匝,形成气势雄壮的土屋建筑群。土屋或延展或矗立,错落有致,有的土屋凌空跃起横跨在小巷之上成为过街楼,有的土屋凭空而来落脚在十字路口之上成为悬空楼。这些看似随性、散漫的建筑是人们独具匠心的设计,体现了维吾尔族人民的生存智慧和民族风情。
垂直分布的一扇扇门窗是属于同一个家族的。先辈用泥巴和杨树砌筑了第一层,后辈在祖屋上加盖起第二层、第三层,甚至最高的有七层。岁月流逝,生命繁衍不息,土屋层层叠垒,文明代代相传。一群群灰鸽从这家窗台飞起又落在另一家的露台上。
一条土砖路绕上高台。拾级而上,进入迷宫似的街巷,即走进维吾尔族的风情长卷之中。街巷纵横交错,土屋高高低低,形态各异。有的土屋端庄典雅,墙体砖雕图案精美,拱形门窗凸显伊斯兰风格。有的土屋泥墙斑驳,裸露草筋,屋内却宽阔,挂毯、地毯铺设,华贵气派,给人外粗内秀的感觉。有的或已凋敝,断垣残壁,门窗皆无,鸟雀在废墟上自由飞翔,孩子在废墟上打纸牌。在这里,人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座土屋真正寿终正寝,你可以见证土屋有尊严地老去、逝去,而不像在别处,人们等不及房屋的衰老,用挖掘机、破碎锤蹂躏,今天造这个明天又拆掉竖立那个,把文明打得断断续续。高台民居存在即是奇迹,它躲过天灾避开人祸,数百年前一场大洪水把高崖地带冲出一个大缺口,从此高台民居遗世独立在老城的南坡上。
走过几条巷道,惊奇地发现有很多维吾尔族手工艺作坊散落其间,如制作花帽、刀具、挂毯、土陶等等。
高台民居,维语称阔孜其亚贝希巷,意为高崖上的土陶。数百年前,这里土陶作坊众多,现在仅存三家,古老的手工制作土陶技艺会不会失传呢?吾麦尔·艾力兄弟是第六代手工土陶制作人。艾力的哥哥在拉坯成形,他把泥团放在木制轴盘上,脚不停踩踏板,轮盘转动,陶泥像听懂制陶人的心语,在他的手中升腾、舞动,长成一件件体形修长的葵口盆,摆放在一起,一模一样。我也想试试。艾力的哥哥脚踩踏板,我双手捧泥团竖起,本想做个花瓶,泥团根本不听我的话,成为拳头大小且歪东倒西的“碗”。
艾力的作坊在楼上。攀上木梯,艾力的小女儿也跟着上来。墙上一排排,地上一推推都是土陶制品。作坊响起动听的木卡姆,艾力拿起一只壶雕琢、刻花,人和土陶皆在音乐里怡然自得。古拙的土陶,色彩浓烈,线条简洁,你看上一眼,就会迷恋。西域的万千气象集于土陶之中,你能感受到雪域高原、长风浩荡、绿野千里。你端详墨绿色的扁壶,仿佛看见那位行走在沙漠瀚海中的男子,干裂的嘴唇吮吸壶中清水。你抚摸黄褐色的陶罐,仿佛看见在土曼河边汲水的维族少女。
艾力告诉我,土陶釉色颜料是天然矿物质而不是化工颜料,是从戈壁滩或山上采集的各色石头碾成的。上釉后,入柴窑烧制七八个小时,出窑晾干一两天,土陶制作整个过程全都是手工的。
“你会要求孩子学做土陶吗?”我问“希望孩子学,孩子不愿学也没有办法了。” 艾力说。
“你跟爸爸学做土陶吗?”我问小女孩。
“一般说来,不让女孩学,太辛苦了。女孩可以刻刻花。”女孩听不懂我们的对话,她调皮地将脸伸向我的镜头,灰色晶莹的双眸,卷曲的睫毛进入我的镜头,想去看看另一个天地。
小女孩带我登上露台。从土曼河畔看高台民居,它在一片茂密的芦苇之上,在一棵柳树伸展的双臂里,它像个巨大的谜团横亘在旅人的心中。从高台民居看土曼河,它清秀、飘逸,流向你所想念人的梦中。
阿訇的召唤响起,教堂的钟声响起,我拉住小女孩的手,循着她的目光遥望,心中弥漫难言的情愫。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