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心灵沟通术

2013-04-29 00:44刘亮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3年7期
关键词:大辞典帕慕克喀什

刘亮程

我很荣幸在喀什噶尔,这座诞生过《突厥语大辞典》、《福乐智慧》以及《拉什德史》等伟大著作的城市,跟大家一起畅谈文学,所以要提及这些著作,是因为我本人一直受益于它们,从这些著作中获取灵感和智慧。

尤其是《突厥语大辞典》,汉译本出版后,我至少读了两遍。时隔数年,最近我又翻出来在看,因为我在写一部有关古代于阗国和黑汗王朝的长篇小说,《突厥语大辞典》便成了我看懂那个时代的最重要书籍。那些词语中有生活细节,有喜怒哀乐,有故事,有情感和温度。抛开辞典属性,我个人更愿意将《突厥语大辞典》当成是一部用词语排列成的文学书去读,它不需要写成句子,编成故事,仅凭那些生动鲜活的语词,以及作者收集整理的民间歌谣谚语,我便能够看懂那个时代。它的每个词语都在说话。它是一部辞书,也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一部让人看懂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书,是何其伟大。在世界文学史上,有哪些书让我们看懂了一个民族。《战争与和平》让我们看懂了俄罗斯,《红楼梦》让我们看懂明清时期的中国,《突厥语大辞典》则让我们看懂那个时代的西域和新疆。

今天,我们在马赫穆德·喀什噶里生活过的城市,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走在他曾经走过的土地上,我们的脚印落在他的脚印上,目光看见他所看见的事物。文学,就是这样一种隐秘的心灵传承,把一颗心灵的温度,传递给另一颗心灵,传递给更多的心灵。优秀的文学超越民族,你能感知它的存在,能读懂它,欣赏它,受它滋养和熏陶,它便是你的。反之,它便跟你没有关系。

作家需要建立起自己跟一个地方的心灵关系,阅读使我们跟那些存在于历史中的伟大心灵取得联系。文学艺术是心灵沟通术。作家站在人性立场上说话,以心灵对心灵交流。文学是上帝为人类留的一个后门。在平常生活中,我们的社会有诸多渠道和民众沟通交流,有政府渠道、法律渠道、社会团体等等,而作家直接用心灵交流。这是一种古老但永不过时的交流方式。在文学中,我们可以放下民族、种族、宗教,回到人的立场去说话。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都是在探索和追求人类心灵的交流。

前不久我读了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雪》,他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著作是《我的名字叫红》,我不知道这部书翻译成维吾尔文没有。伊斯坦布尔跟喀什一样,处在丝绸之路要塞,多种文化的相遇碰撞交流,也跟喀什相似。我们看看帕慕克是怎样表达这一切的,或许对我们新疆的文学写作,有启发意义。《雪》写的不是伊斯坦布尔,是土耳其的一个边境城市,在这部作家本人最喜欢的小说中,我首先吃惊的是作家对一个地方的熟知,读他的小说,我感到他一个人知道的,似乎比全社会知道的都要多。我们的社会有许多资讯提供机构,他们提供的都是数据,而作家不要数字,他是用心灵感知。作家看一个东西时,总能看到它的过去,看到事物的古往今来。

有人说他的小说呈现了土耳其社会诸多的矛盾,书出版后也引起社会方方面面的反响。我倒认为,帕慕克是通过呈现矛盾寻求民族或人群的和解之路,在帕慕克那里,文学寻求心灵沟通的渴望更加热烈。《雪》写了土耳其的一个边境城市,因为一场罕见的大雪,跟外界隔绝,就在被隔绝的短短几天里,这个城市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吃惊的社会和政治事件。

一场大雪隔绝一个城市跟国家的联系,这是一个隐喻,在现实生活中,隔绝人们之间相互交流的东西很多,但文学在创造交流的通道,它唯一的媒介是心灵,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

我去年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叫《凿空》,也是在寻求沟通和交流,《凿空》是2009年完成,在当年的《人民文学》发表了其中的一部分,2010年出版,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年度亚洲十大小说之一。《亚洲周刊》的评语是:这是一部罕见的书写中国式孤独的小说。在小说中,我写了一个声音的世界,在塔里木盆地,一个被石油井架和现代工业包围的小村庄里,人的声音、毛驴的声音、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大型工业机械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每一种声音都在争相寻求表达,人们在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寻求沟通,古老的坎土曼在寻求和浩大的工业工程沟通,连即将被三轮摩托车取代的毛驴,也鸣叫着寻求跟人沟通。

当然,这样的沟通是困难的,现代化的推进是谁都无法阻挡。在这种情景下,属于古老和传统的诸多声音的表达,就显得微弱珍贵,更需要我们用心聆听。“凿空”,汉语意为开通道路,也是寻求沟通。它还有一个意思是凭空编造,荒诞不经。这也是在说沟通,人类沟通之困难。

今天,我们在这里谈文学,也是在沟通,刚才我谈了我和喀什这座城市的关系。虽然我只来过有数的几次,但我闻到了马赫穆德·喀什噶里留下的气息,我在他的文字中认识了这座古老的城市,我跟它有老朋友的感觉。我还认识一些新朋友,我读他们翻译成汉语的诗歌和小说。就在来喀什之前,我读了一位维吾尔族作家写喀什老城改造的小说,那里面有老城人对家园的深厚情感,和对老城改造的误解和理解。我喜欢读译成汉文的各民族作家的作品,我想看到我们共同生活的这片土地,在另一种语言中是怎样的情景,汉语之外的语言都在说什么?我熟悉的生活在他们的文字里有什么不同的表述。各种语言间需要相互阅读和倾听。

最近,我主编的“家住新疆”丛书就要出版了,这套丛书由十位不同民族的作家书写共同的新疆之家,我在丛书的序言中写到:“文学能让不同种族、宗教的人们,在一滴水、一棵草、一粒土中找到共同的感情。在对同一缕阳光的热爱中达成理解与共识。在无须翻译的花香鸟语中,敞开我们一样坦诚的心灵。”

这也是我所追求的。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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