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1950年,3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在马祖白犬岛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用来申请进台湾的入境证。
在拍摄那张照片之前,我的人生完全空白,没有丝毫一点记忆。
1951年随母亲在基隆上岸,踏上生命中宿命的岛屿,开始了少年的岁月。
这个少年,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常谈起故乡福建,母亲常谈起她的故乡西安。父母都有他们的乡愁,然而,少年自己,全部的记忆都是台湾。
最早落脚的地方是松江路,在远房叔公的公家宿舍,母亲带着五个孩子,打地铺,蜗居在一间小小屋子里,鼻腔里有许多小孩球鞋穿久了的湿臭郁闷的气味。然而院子里夏天夜晚的扶桑花和一些蕨类野草,释放出清新混合着辛辣香甜的芬芳,我常常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一个季节花草的香都吸到肺里去。
父亲晚一年到台湾,我们搬出叔公宿舍,在当时的“中正路”和建国北路交叉口铁道边租赁了一间日式木造的小房子。
我开始有很清晰的记忆了,火车定时驶过的空咚空咚的声音,汽笛长长的呜呜的声音。隔壁吴家邻居小女孩在门口洗澡时的裸体,水晶肥皂的泡泡和她身体的气息。小我四岁的弟弟不断哭泣抽咽的声音,直到母亲回来,一手解开衣襟给他喂奶,一手打开报纸裹的温热馒头,递了一个给我。两年以后,我读了“中正小学”,是不足岁的入学生。
再过一年,赋闲两年的父亲找到粮食局的工作,可以配给到一栋在大龙峒的宿舍。
母亲带我坐2号公车,在最后一站“大龙峒”下车。车站紧靠孔子庙南面的红墙,孔庙西侧是屋顶有许多彩瓷装饰的保安宫。保安宫前有一大水池,水池四周许多垂须的大榕树。那天,我跟母亲走过,池边聚集一群人,我钻进人群看,是一具淹死的尸体,用草席盖着,一个和我同样大小的孩子,用石头丢掷尸体裸露在草席外的脚。
母亲走过保安宫,在保生大帝神龛前合十拜拜。穿过保安宫西侧的窄巷,一畦一畦的菜田、稻田,远远看到一排新盖好的黑瓦平房,母亲说:“这就是家了。”
重庆北路三段295巷21弄2号,那几个数字,好像成为少年时记忆里的密码。我的脑海里常常闪过这几个数字,记忆的盒子就打开了。
一直到我25岁,第一次离开岛屿,去了巴黎,我持续只用了这一个密码。
如果风里是一阵一阵浓咸香郁的酱味,我大概知道到了西螺……我用嗅觉记忆我的故乡。
(本文题目为编者所命名)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