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山
她接过曾老板给她称好的蜂蜜,站住没有动。翻眼看看他,笑着说:“你怎么长得跟篮球国手张劲松一模一样啊,是亲戚不是?”
曾老板闪过一丝惊异的眼神,随和地说:“妹子你还知道这个篮球明星哩!啥子亲戚呀,张劲松是山西人,我是四川人,错得远哩!”
“真的,你俩长得太像啦,跟亲兄弟一样哩!”彩凤说着说着坐在凳子上,不想走了。
“像啥子哟,我要真像张劲松就好了,也不用养蜂住帐篷啦!”
“也是,也是!”她胡乱地附和着,内心莫名其妙的似乎在为曾老板一米八的身高而局促,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曾老板询问她怎么会知道张劲松,是不是爱好篮球。她告诉他,她上高中时是学校女子篮球队队长,代表县里学生队参加过市里篮球赛。她也询问曾老板为啥知道张劲松,肯定是篮球迷吧!曾老板告诉她,自己当过兵,在部队爱打篮球,转业后爱好未改,和她一样喜欢看篮球比赛,对张劲松剽悍的球风,坚强的性格特别欣赏,他真是名副其实的“劲松”啊!一番话后,她觉得她和他的距离似乎拉近了,像从天那边穿越到天这边,使巴山蜀水和伏牛淮河交汇在一处,没有使用糨糊就把俩人粘在一起。这时,她探头看见靠近曾老板床头的空蜂箱盖子上贴着一张稿纸,两行刚劲漂亮的钢笔字跃然纸上: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曾老板的字写得好漂亮啊!怎么样,想嫂子了吧!”她脸热辣辣地大声和曾老板开玩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大胆,很可笑哩!其实,此刻的她已被曾老板温文尔雅的气质所折服,情感似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流淌出来,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
“想啥子哟,写……写着玩儿哩!”曾老板明显有些慌乱,嗫嚅着低下头,手从工具箱里拿出木锯,然后慢慢地仰起脸,幽幽地说:“这里窄,我还要锯木头蜂卡哩,妹子要是没么子事,请让一让好吗?”
好一个逐客令!她自觉没趣,怏怏而走。
彩风穿过自家的杨树园,回到家里后,自恨自己犯贱,太不自尊自爱了,多情却被无情恼,让曾老板小看自己,多么丑气啊!她懊悔得真想扇自己的脸,可却舍不得,然后又自解自劝:自己没啥大错呀,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无伤大雅无碍妇德,没有什么了不起!抬头看见钟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七点,该让婆母吃药了,就转身去堂屋东间倒开水,这些想法就随着暖水瓶的咕嘟声而销匿殆尽。
第二天下午两点,曾老板突然到她家,慌慌张张的,很焦急地问她:“你家有楼梯吗?”她吃了一惊,不知他什么意思,就连忙答说有。曾老板问道:“在哪里呀?我赶紧用用,冒火得很哩!”她慌忙带他到楼梯口,告诉他就在这里。曾老板哑然失笑:“不是不是,我是找爬树用的楼梯。我的蜂群分蜂了,需要爬树收蜂捉回蜂王哟!”她恍然大悟,知道他是借梯子用,就跑进东屋把竹梯扛了出来。曾老板连声说:“谢谢,谢谢!”并且问道:“这东西你们河南叫啥子哟?”她告诉他叫梯子,随后问他需要不需要她帮忙?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需要得很哟,多个人肯定快一些嘛!可是我一怕蜜蜂蜇着你,二怕……”曾老板欲言又止。她假装不高兴,木着脸,说他还是不急,急了还怕什么呢?他吞吞吐吐说道:“二怕嘛……怕村里人说你闲话!”她说她啥都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催他赶快走,一起去收蜂。
蜜蜂漫天飞舞,像仙女散花,遮日盖云,非常壮观。不一会儿,一棵杨树枝上已经落满向日葵般一大团蜜蜂,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空中还有无数只蜜蜂千军万马奔向那里,使蜂团越结越大。曾老板头戴黑网面罩,身穿紧袖衬衫,把竹梯靠在了杨树上,交待她扶好梯子,然后一手拎着空蜂脾子,一手攀扒梯子,“噌噌”往上爬,动作敏捷利索,四十多岁的人却像年轻小伙子,猴子般地爬到梯子顶部,把空蜂脾横插在蜂团上。嗡嗡的蜂群避开他,像聪明的战机一样心领神会地往上面降落。蜂团上也有不少蜜蜂往蜂脾上爬,不一会儿,蜂脾就载满蜜蜂。他拎起已经看不到蜂窝的蜂脾,慢慢地下到梯子底部,递给她,让她把那脾蜂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空蜂箱内。她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和这可爱的小动物打交道,起初的确有点儿害怕,但遵照他不要说话,轻拿轻放的交待,蜜蜂真的和她相安无事。不久胆子就大起来,觉得很有趣,像上学考试时解出了一道智力测验题,偷着乐呢!曾老板如此往返八趟,才把蜜蜂全部收完。他下了梯子,如释重负般长长出口气,取掉面罩,解开袖口,笑着对她说道:“好事,好事!蜂王没有围死,还活蹦乱跳的,多亏妹子你帮忙哟!”她回敬他个笑,然后擦擦额头的汗,没有接他的话。因为这时,她看到帐篷门口站着一群妇女、小孩,都在看他俩收拾蜜蜂,并且有人指指点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曾老板把蜂箱盖好后,起身又冲她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大声说:“谢谢你啦,谢谢你啦!”她觉得这是多余的话,已经说过多亏她帮忙了,何必画蛇添足。于是她想将他一军,就绷紧脸问他:“你拿什么谢我啊?”曾老板一脸尴尬,局促地摆弄着手指,不知如何回答。她很得意自己开的这个玩笑,有一种智商优势的感觉,说后不由然“吞儿”一声笑出来。助人为乐嘛,这是她一生的信念和追求,她认为只有能够帮助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曾老板也缓过神来,又赔她一个憨厚的笑,算是真正谢谢她了。
“哎呀,曾老板,你的蜂那么多,是不是都认得人,看见是自己人就不蜇啊?”胖二嫂迎着她和他,大笑着,话里有话。
“啥子哟,大嫂啊,蜜蜂根本就认不出生人熟人!”曾老板听不出话里的曲曲弯弯,一本正经回答。
“我看它们都能认得出是一家人,不然咋会连彩凤也不蜇哩!”胖二嫂直接点了她的卯。
她冲胖二嫂笑笑,甩甩头,翘起嘴角反击道:“曾老板的蜜蜂就是认得我不蜇我,要是遇见二嫂你,肯定要蜇你,蜇着你的嘴皮子,叫二嫂只顾嘴疼,就不顾嘴贱啦!”
“哎呀呀,咱算嘴贱,咱算嘴贱!不过,我是好意,我想着这小蜜蜂还通人性哩,何况人呢!曾老板缺水喝,彩凤你那里水多,给他解解渴,有啥不中哩?”胖二嫂爱和她开玩笑,知道她不会恼,就把话说得更露骨。
彩凤急了,上去揪胖二嫂的耳朵。胖二嫂一边讨饶一边继续涮她:“不说啦不说啦,真是实话不叫实说呀!”
几个叫嫂子的妇女也大笑着起哄:就是呀,实话咋能实说哩!彩凤肯定心虚了,不然咋会怕说呢?彩凤才不怕这实话哩,真是实话,实话美死啦……
彩凤自知一杆枪难抵四面攻,没有再和众嫂子说笑,借故婆母吃药,匆匆回家了。
她走时故意没有搬梯子,并且瞟曾老板一眼。四目相视后,他表情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尊不知人间有风花雪月的石佛,这样的男人真少有啊!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他往她家送梯子,把梯子靠到东屋墙上不吭声就走。斜阳照在他的身上,乌发显得格外明亮,臂膀上的肌肉更加凸露,矫健的步子毫不犹豫地往外迈着。她连忙从堂屋走出来,喊他停一下说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说他还要拾掇蜂子,隔日再说吧。她心里酸酸的,堵堵的,也可以说是十分不高兴。太不近人情了吧,我的曾老板呀,难道你用“冷酷”来谢人,你还算不算人哩……
一连三天她都没有往蜂场去,如其说她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见他,倒不如说她是赌气耍小脾气不去见他,让他也好好反思反思,难道自己就心安理得吗?她想,他会后悔的,说不定他随时就会出现在自己院内,她要耐心等一等。
这天中午饭后,她数次走到大门口往树园南边张望,望穿杨树却看不到他的身影,真是咫尺天涯——心灵距离太远。她真正尝到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滋味。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她失望了。却又忍不住,想念,想见。她揣上自己写的咏蜜蜂小诗,走出院门准备去见他。她的心情开始变好,三天来的郁闷和怨恨早已跑到阳光灿烂的天空中了。她反诘自己,年轻时从没有这样“犯贱”,现在三十七八了,怎么却学坏了呢?不见自己想见的男人难道不行吗?就是不行!可见宋代词人“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是真情实感呀!
她见到他时,他正在抱着书本读书。走到他跟前,他才发觉,慌忙站起来,一脸诚惶诚恐,指着小凳子笨拙地说:“你坐,你坐!”她没有坐,问他看的啥书。他把书翻过来告诉她是《明朝那些事儿》。她说她知道这本书,在网上读过一部,写得很好,很有趣。他称赞说,作者当年明月一点儿也不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倒像个深谙官场政治和人情世故的历史老人,不简单,真不简单!他和她只聊《明朝那些事儿》,就是不聊他和她的事儿。不过,她想他和她也的确没有事儿,聊什么事儿呢?
沉默片刻后,她鼓足勇气看着他的两眼说:“曾老板呀,我写了一首咏蜜蜂的小诗,想请教你哩!”说着把诗稿掏出来,双手递给他,轻声说:“写得不好,见笑见笑!”
他接过诗稿,双手捧起低声念道:
生来虽属小生灵,
酿蜜精神最可敬。
倘若人生能转世,
百花丛中作蜜蜂!
他缓缓仰起脸,称赞她说:“写得好,写得好!好一个‘百花丛中作蜜蜂,那多么幸福啊!”接着又夸奖她,“字也写得有男子气,你练过书法吧?”
“偶尔练练!”
“你的文学功底也挺不错呀!”
“说实话,我曾经有过文学梦,上高中时梦想当作家。可惜现实生活把我的文学梦击得粉碎,我只有闲时读读报刊杂志,写点儿没有什么质量的小诗,附庸风雅,聊以自慰,仅此而已!”
“人应该永远有梦才好呀!”曾老板说罢,站起身,走到蚊帐前,从床边的书本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笑着又说道:“巧啦,我也写了一首小诗,算是和你的咏蜜蜂诗吧,你提提意见!”
她接过诗稿,苍劲有力而又不失活泼的四行水笔黑字展现眼前:
蜜蜂自知责任重,
辛苦勤勉度一生。
百花丛中不迷向,
高尚情操吾侪敬!
她仔细地看了两遍,对诗的后两句很佩服,特别爱慕曾老板以蜜蜂比喻自己的人格,内心发出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感慨。但她不认识那个“侪”字,就指着它请教说:“曾老板,这个字应该怎么读啊?”
“读chái,二声。”
“怎么讲啊?”
“同辈,同类人们的意思。”
她“噢”一声,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文学功底扎实,怎么不从事文化工作,却养蜜蜂呢?”
曾老板正要回答,外面突然有人喊道:“老板——卖蜂糖不卖?”
“卖啊,卖啊!”曾老板一边答应一边出帐篷迎接。
彩凤也慢慢地站起身,看到是邻村两个老汉来到蜂场。她告辞而走。前客让后客,这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不用约定成为了规矩,虽然意犹未尽,但总算相见了。不就是相见吗?相见了目的就达到了,如此而已。
夏天夜热,老黄牛拴在院子里槐树上,必须看守,于是她就睡在院内。彩凤睡梦中忽然听到一种异常的响声,惊悚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听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来自西边院墙处,就极力睁大两眼向西看,一个人正从院墙上踩梯子而下。她急忙穿上连衣裙,然后大声喝道:“谁?”
那人立在梯子上没有答话。她轻轻地撩开蚊帐,悄悄地从东边下了床,穿好凉鞋,顺势抽出压在床头竹席下爷爷留传的日本战刀,做好最坏的思想打算,以死相拼。她是有备而睡,一把战刀,一把剪刀,若遇偷牛贼歹徒,距离远就用战刀,距离近就用剪刀。真是有备无患啊,今夜居然派上了用场,给她壮胆不小。她没有高声喊叫,她要看看来人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偷牛,还是想她的“好”事?有没有同伙,同伙有几人?此刻一念之差,就有生命危险,必须沉住气……
那人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掀开蚊帐,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床,根本就没有看到床是空床。其实是做贼心虚,你上什么床啊!彩凤绷紧的神经于是就有所松动,明白来人之意,为色而来,没有同伙。她捕捉到贼人的软肋,断定这个单兵色狼肯定是同村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木匠王占。他是她的隔墙邻居,并且有个竹梯子。她想好主意,站在床东两米之地,威严地说:“你是谁?快滚下床吧!要不然我砍你个半死,叫你活受罪!”
“别……别砍,可别砍!凤啊,我是你占……占哥呀,俺想找你说说……说说话哩!”
果然不出所料!正是木匠王占。彩凤在他开口时就在思量对策,他是个好人,给她帮过不少忙,但他是个脏兮兮的窝囊人,浑身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她曾经暗暗戏称他为王“三大”:牌瘾大,酒瘾大,烟瘾大。和这样的人上床,恶心!再说了,要是和他好上,将会使她在全村人面前低矮三分,永远不能抬头。不行,坚决不行!她必须用无情的冷水浇灭他的欲火,不然就麻烦缠身,后悔莫及呀!她狠狠心大声骂道:“啥鱼鳖虾蟹占哥,占你亲妹子的哥吧!我要不念你是邻居,刀就捅你身上啦,你快下床滚回家吧!”
“俺跟村支书和主任一起喝酒,喝了酒想跟你说说话,说两句再走,行吧?”木匠小声乞求道。
“说你娘的腿!”彩凤怒斥,“想说明天白天说,同着你老婆说,快滚!”
“凤啊,你咋不念俺对你的好哩,俺帮你使牛犁地种麦,帮你打麦卖麦……”
“这是这,那是那!”彩凤打断他的话,反击说,“难道你帮人的目的就是要干坏事吗,那你连狗屁都不是了!”
“就一回,就一回吧,我今晚喝多了,想你想得要疯,你只当可怜可怜我哩,中不中?”木匠死皮赖脸,坐在床上不走。
“可怜你娘那个脚!快滚,不走,我就喊人啦!”彩凤厉声训斥。
“你喊谁呀?咱村的年轻男人走得就剩下聋子、哑巴和二憨了,难道你喊女人们来笑话你吗?难道你喊四川那个养蜂人来帮你吗?真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你就成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你喊你喊,不信你喊喊试试!”
彩凤气得浑身哆嗦,用战刀“啪啪”拍床沿,刀尖把蚊帐也捅出个大口子,满腔怒火地吼道:“少废话!你要是想落个强奸遭杀的下场,那你就别动,我数到三——一,二……”
“算啦,算啦,算哥看错人啦!我走,我走!以后有你后悔的……”木匠嘟嘟囔囔,磨磨蹭蹭下了床。
彩凤走到床的南端,看着木匠慢吞吞地往西边院墙跟前走。半个月亮已经从天际东方悄悄升起,只是东房的隔遮,暂时看不到。因此,院里显得不是太黑,朦胧中,看得见院墙上靠个梯子。木匠一步一步往上攀爬,重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随着响声的停止,他上到院墙顶部,背转身站起来,然后弯腰把竹梯拉上去,又转身把竹梯放到院墙外,蹲下去开始下竹梯。院墙外又发出轻轻的“咔嚓——咔嚓”声。
院内开始寂静下来,只有婆母嘶哑的咳嗽声从上房屋里传出来,如破锣般将这寂静敲碎。彩凤后悔不该让儿子王灿到姥姥家住,不然怎么会如此孤独,如此形影相吊呢!现在,她忽然觉得婆母的咳嗽声美妙极了,嘶哑中又增添了分贝,显得浑圆大气,非常难得。侍候婆母得到回报的喜悦之情似蜂蜜灌进她的心头,甜甜的润润的滋滋的,享受不尽。
彩凤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睡意早跑到了广东珠海,开始思念和抱怨丈夫王明远……
她和王明远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皆因家中贫困没有复读而痛失上中专或大学的机会,于是命运的曲线就沿着农民的轨道画下来,画得好弯呀!一九九三年春她和王明远结婚,那年王明远在丁镇建筑公司当钢筋工,她在家种植五亩棉花,虽然很辛苦,但一年下来也有三四千元的收入,比一般村民收入稍高一点儿,受到邻居的夸奖和羡慕。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哪是知识型农民的意思呢!两年后她和明远到丁镇开办“双飞麻辣川味饭店”,计划赚到十万元后再改行经商。要活活个龙摆尾,要活活个虎生威,做时代弄潮儿,把自己做到极致,方显出两个高中生之水平,了平生所愿也!令人遗憾的是,时乖不遂夫妻愿,命运多舛是非多。饭店开张不到一年,准确地说开张十个月时,因资金周转不开而关门。镇直部门共欠款六万多元,私人欠款三万多元,呆账一堆要不回来。没有逮住黄鼠狼,却惹了一身臊,开饭店不但没有赚钱,反而老本蚀尽还不够,只有回家继续种田。 一九九六年,她在家生了儿子王灿,给儿子起名王灿的意思是双关语,既希望儿子一生光辉灿烂,又谐音“惨”字,夫妻永远不忘开饭店的悲惨结局。那时的钱很难挣,心中的痛啊,怎一个“惨”字了得!在农村又苦熬七年,他们辞别老娘,带起孩子重返丁镇,租赁服装街两间门面,开始经营成衣生意。凭着她和王明远以信为本的商业道德以及合理收费的经商理念,凭着他们笑迎笑送顾客主动推介商品的热情服务,凭着他们进货时对成衣的审美意识和深谙不同顾客的需要,一年下来之后,他们的“百合花成衣店”就誉满丁镇,顾客盈门。俗话说,十年能学成个秀才,十年学不成个买卖。可这句话不适用他们两口子,他们的经商悟性很高,一年就做得很优秀。他们也很自负自己的经济头脑……
彩凤翻个身,把脸扭向蚊帐西边,谛听一下,院内院外毫无动静。然后她把眼瞪得大大的,仰看蚊帐。隔着蚊帐的夜空,昏昏暗暗,扑朔迷离,像黑网罩定,玄秘莫测。她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开始埋怨丈夫:王明远啊王明远,你好大喜功,这山巴望那山高,算把你姑奶奶我坑苦了,气死人啦!
他们经过四年奋斗连本带利共拥有资产六十五万元,每年净利润十五万元。两口子过着累但很快乐的日子,阳光灿烂鲜花盛开万分美好!
王明远陶醉了,王明远踌躇满志开始上网炒股啦!前年,他筹措资金六十六万元,取“六六” 大顺之意,毅然决然杀进股市,并且全部购买“中国石油”,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圆百万富翁之梦!谁知结果事与愿违,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大亏血本,赔了整整五十万元。气得王明远发誓和股票绝交,永远不再入市!
屋漏恰遭连阴雨,人渴偏遇沙漠地。更为糟糕的灾难又接连降临到她家,如同恶魔欺负孤独无助的小孩一样,使她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十分可怕。王明远和几位朋友晚上在门市部喝酒,不知哪个醉汉临走时扔了个烟头,引起无情火灾,把店里成衣全部烧毁,惨不忍睹!婆母闻讯儿子遭火灾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患脑溢血,偏瘫在床。彩凤恼恨苍天瞎了眼睛,抱怨命运不济。她本来是不相信命运的,认为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可连续的打击使她动摇了对命运的认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上天主宰,世人的穷富真是命中注定,像俗言说的,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理论上解释不过去,偶然不能代表必然呀!然而,怎么就偏偏让自己多次撞上这些“偶然”呢?这些“偶然”当中是否包含有“必然”呢?她希冀有高人出现在她面前,为她指点迷津,为她诠释说道,帮她求索出命运的奥秘和真谛,那该多么好啊!
生意实在做不成了,那就重返王村老家,仍然面对黄土背朝天吧!明远半为生计半为脸面饮恨去南方打工,她坚守在家,侍候婆母、孩子,喂牛种庄稼,重新过着锄禾日当午的农妇生活。
彩凤想到这里,心中烦躁, 便起身下床。这时候,月亮像个大马灯一样挂在东方天空,又像自己的儿子剃光了头发,伸出半个脑袋在东屋顶部偷窥院子。银河南北纵贯,牛郎星织女星隔河眨眼,频送秋波。他和她是否在遥望祝福,嘘寒问暖?
这时候,村子北头传来一阵“汪汪”的犬吠声,彩凤警觉地侧耳听了听,狗叫声渐渐停止。狗为什么叫呢?终究是睡不着,她索性打开大门,走进门外的杨树园,要在暗处观察一下。
她突然看到曾老板帐篷里的灯光像航标般亮着,刺激得她不由自主向灯光处走去。鬼使神差般走到了离曾老板帐篷十几米远的地方,帐篷内的灯光突然灭了。她的心“咯噔”一下,难道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她停住步,把手机掏出来,看到已是零点三十分了。这时,帐篷里突然传来曾老板“啊”的长吁声,使她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好久没有动静。她轻轻抚摸一下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很搞笑。
月亮露出欢快的半张脸儿,笑眯眯地在东南上空俯瞰着蜂场的一切。蜂场的地面上两排蜂群整齐地排放着,蜂箱内发出嗡嗡声,那是蜂群中负责室内工作的工蜂在工作,夜以继日,通宵达旦……白色的蚊帐在帐篷里静静地立着,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她停住脚步,身子突然颤抖一下,屏住了呼吸。一种做贼感袭上心头,使人战战兢兢的。蚊帐内十分静谧,没有释放出哪怕一丝的信息。彩凤自觉晕晕乎乎,迷迷蒙蒙,并且感到身子下边有些潮湿,生出一种渴望来。
彩凤稀里糊涂又向帐篷前迈了两步,离蚊帐自然更近了。她停住脚,侧耳细听,依然听不到一点儿声音。离蜂群远了点儿,蜜蜂的嗡嗡声也听不到了。万物好像都在集中精力观察她的下一步行动。她不知如何打破这种阴森可怕的寂静才好,真想咳一声或是跺下脚,甚至希冀他能看到她。但是,女人天生的矜持使她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只是静静的立着,继续想着心事。自己这样做,也太掉价了吧!自己的身高和长相都像电影明星巩俐,虽然是生过一个孩子的妈妈,但身材保持得还比较好,“资深美女”这个称呼还是适用于她的。难道他见她就不动心?
彩凤正胡思乱想时,村内突然响起高喊声:“偷牛啦——偷牛啦——都快起来啊!偷彩凤家的大黄牛啦……”她猛一惊,听出来是木匠的声音,急忙折转身开始往家跑。
她打开大门,牛真的不见了,只见西边院墙有一大洞,断定是真。一霎时,五雷轰顶,天塌地陷一般,懊悔自己不该离家。她连忙掏出手机打110给丁镇派出所报案,让派出所火速出警来围追堵截偷牛贼。然后急忙拎起大门后边的铁锨,循声奔跑而去。
“快撵贼啊——贼往西南地跑啦——都掂个家伙哟!”木匠一声高过一声。
这时村内陆陆续续起床有五六个妇女,男人二憨也加入了撵贼队伍。大家有的拿铁锨,有的掂木棍,呐喊着嚎叫着向西南跑去。
月光朦胧,地面上似有一层轻雾,浑浑浊浊,五十米远就很难看清。木匠手灯的光对准偷牛贼,看到是两个个子高大的家伙,前边一人牵着牛,后边一人用鞭棍不断抽打牛背,让牛快跑。
“日他奶呀,这鳖子们真算胆大,咱们都撵来了,他们还不丢手!”胖二嫂咋咋呼呼扭回头,喘着气跟身后的两个女人说。
“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货,半偷半抢,咋会怕咱们哩!”木匠女人跑向前凑一声。
“快,快!都快跟上我,咱们跟着这俩货,看他们往哪儿跑!”木匠像一个将军似的指挥命令着几乎清一色的娘子军。
彩凤哈着粗气终于跑到了众人跟前,使撵贼队伍壮大到一个班的兵力,总共九人。可惜的是娘子军们在芝麻地里跑速太慢,木匠和二憨又不敢拼命前追,眼看和偷牛贼的距离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有所拉大,急人得很哩!彩凤在娘子军中虽然身体素质好一些,无奈刚才赶大众用过了力,此时也只能不紧不慢跟着跑,干着急没有办法!
“喂——告诉你们,你们别瞎撵啦!我们埋伏的有人,小心你们的狗头!”后边的偷牛贼转回身,咆哮着放出狠话。
“狗头你妈那个屌门子!看老子们砸你们的狗头!”木匠气壮山河。手灯光在偷牛贼的脸庞上下晃动,使偷牛贼睁不开眼。
“你妈那个×!你还比俺们恶哩,俺们跟你拼了!”胖二嫂大声吼道。
“拼了,拼了!打死他儿们!”彩凤和几位嫂子也齐声大吼。
两个偷牛贼好像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脚步连停也没停,继续往前跑。彩凤心急如火,眼珠子憋得几乎要跳出来。她听说过偷牛贼偷牛时都开有三轮车,要是跑过下一畛地,就能上大路,牛只要一上车,一切都算完了,说啥也不行了,怎么办呢?她急中生智想到,她的老黄牛特别听她的话,如果她单独喊一声,牛或许会站着吧!于是,她大声阻止住几位嫂子的叫喊,然后告诉她们,自己喊喊牛试一试。
彩凤止住步,清清嗓子,用平时使牛的习惯话高喊道:“老黄呀,歇歇吧,别累着了啊……”
奇迹居然发生了!老黄牛真的站住不动了,昂起头,两只耳朵竖起来。两个偷牛贼用鞭棍往死处狠打,牛岿然不动,稳如泰山!彩凤心中涌出一阵窃喜,天佑人也!
众人跑到距离偷牛贼只有二十来米时,一个偷牛贼忽然高喊:“都给我站住!再往前跑,我就开枪啦!”
一声扣动手枪板机的响音传过来。木匠用手灯一照,果然见牛前面的盗贼用手枪指向他们。众人一惊,停住脚步,低声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才好。木匠说是吓唬人哩,大家应该冲上去夺牛,说完就要往上冲。木匠嫂子一把把他拉过来,不让他往上冲,害怕出人命,光棍不吃眼前亏!胖二嫂挥锨也要上,彩凤拉住她,让她等一等,听她喊喊再说。于是,彩凤扯起嗓子喊道:
“喂——偷牛贼听好啦,派出所民警马上就到,你们跑不了啦,快把牛放了吧!”
“别做梦了吧——派出所所长都喝醉了,没人管啦!”偷牛贼反喊,气焰嚣张至极。
“胡扯哩!兔孙们,你们跑不了啦,一会儿就围住你们啦!”胖二嫂嗓门更高。
“你们……”彩凤刚开始又喊,“啪”一声枪响,打断了她的喊话。
黄牛受枪声惊吓,猛然跳起来,重新被偷牛贼牵着飞风似地跑。彩凤急得当时眼泪就流了出来,举起锨拼命往上追。木匠也带领众人跟着彩凤跑……
月亮升得很高,照得芝麻棵晃呀晃呀,晃得一片模糊。众人不再喊叫,盯住目标紧追,但却越追离目标越远。偷牛贼已进入下一畛地的中间,手灯光已经跟不上目标,情况万分紧急。
正当彩凤和大家心急如焚之时,芝麻地中间突然传来“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两声哀叫。紧接着又听到一声高喊:“老王,老马!你们两个快上来,捉住这两个贼娃子哟!”喊声在夜空里格外响亮,仿佛放了一阵清脆的鞭炮。
彩凤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养蜂人曾老板熟悉而又浓重的四川口音。这是怎么回事呢?曾老板从天而降,实在叫人不可思议,太突然太突然了,突然得像万里晴空响起的炸雷!彩凤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胸口咚咚直跳……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是曾老板。他一手拎支手枪,一手牵住牛,在芝麻地里和一干人众面对面站住了。 木匠用手灯照照曾老板,又照照老黄牛,赞叹道:“曾老板,你真行啊,把枪也夺过来啦……”胖二嫂迫不及待地说:“曾老板,你用啥家伙把两个龟孙都打跑了呢?”几个妇女也跟着啧啧称赞,催促他说出真相。彩凤震惊不已,久久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曾老板憨厚一笑,轻描淡写:“我当过武警,又是在暗处突然袭击,用拳把他们打倒后,夺过枪,两个龟儿子爬起来就跑了!”
“谢谢你啊,曾大哥!”彩凤终于理出头绪,把曾老板改称为曾大哥,非常动情地说道。
“你可真得好好谢谢你曾大哥,这牛值万把块哩!彩凤啊,你打算用什么谢啊?”胖二嫂哈哈笑着,居然不合时宜地开起了玩笑。
“用什么谢,是我的事儿,你狗撵耗子多操心!”彩凤忽然觉得胖二嫂的玩笑很受用,听在耳里,甜在心中,但嘴上却不依不饶。
“二嫂我不给你操心谁操心!看看哩,刚撵了贼,就把二嫂我忘了,你说说像话不像话!”
“像画,像画都贴墙上了!情是情,义是义,二嫂你不能乱开玩笑嘛!”
“中,中,中!情是情,义是义,二嫂我真要看看你拿什么感谢人家曾老板哩!”嘿嘿,嘿嘿,嘿嘿嘿,胖二嫂说后又笑个不停。
“别闲叨了,两点多了,咱们都快回家吧!”木匠打断胖二嫂的笑声。
曾老板接着说:“王组长啊,我是外地人,也不知派出所在啥子地方,麻烦你把这把仿制手枪交到派出所吧!”他边说边把枪递给木匠。
木匠把枪接过来,用手灯照着看。二憨凑上来说要把枪拿过去让他玩儿几天。木匠瞪他一眼,训斥道:“憨家伙,这能是随便玩儿的东西,逮住你让你坐监哩!”二憨嘟囔着说不相信,人家偷牛的玩儿这东西,咋就没有坐监哩!众人就笑。
彩凤这时走到曾老板面前,牵过牛绳,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很大时间才憋出一句话:“真不知该怎样谢谢你哩!”
曾老板连声说:“不用谢,不用谢,谢啥子嘛,应该的,应该的嘛!”
胖二嫂大声笑着说:“彩凤啊,来来来,我对你说用啥谢谢你曾大哥!”众嫂子都笑。二憨也跟着傻笑。木匠没有笑。彩凤腾出右手,用指头戳了一下胖二嫂的大奶子,说她真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回走。
一辆警车闪着灯光呼啸而来。大家与汽车在村前大路上相遇。车上跳下三个丁镇派出所年轻的民警,询问他们抓到贼没有,牛被偷走没有。木匠简单叙说了经过,把手枪交给一位民警。彩凤告诉民警,要不是养蜂人曾大哥见义勇为,我家的牛不知现在到了哪里呢。三个民警打着哈哈,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来得是晚了些,主要是警车出了故障,很对不起了。他们要曾老板到王占组长家里作个笔录,谈一谈对两个偷牛贼的印象。曾老板说看不到两个贼娃子的面孔,只知道俩人的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他接着说蜂场没人看管,需要马上回去,就不能到王组长家里了。三个民警听后也不再询问,钻进警车,一溜烟跑了。
彩凤牵着牛,踩着斑驳的月光,怀着难以名状的心绪回到自家院里。后半夜时,天已经有了凉意,她就把牛牵进东屋,系牢牛绳。然后返回院内,坐到床上。情绪是十分的不好,或者说叫十分的糟糕,怨天尤人,愤愤不平。这偷牛贼还叫贼吗?标准的土匪强盗!难道真是兵匪勾结吗?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居然初级到这种程度,令人匪夷所思,实在是想不通……当然啦,命不好也不能光怨政府,家庭的种种不幸,王明远是罪魁祸首!王明远啊王明远,我算瞎了眼跟你结婚,害得姑奶奶跟着你瞎折腾。操心吃苦无所谓,照料老人应该的,抚养孩子责无旁贷,独守空房也能忍耐,但像今晚这样的担惊受怕,战战兢兢,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今晚如果不是木匠哥的振臂高呼,如果没有曾大哥的拔刀相助,那明天的日子……她简直不敢往下想,后怕起来。
彩凤的两眼涩啊涩啊,闭呀闭呀,好不容易似睡非睡,朦胧难辨。一时间,王明远,木匠哥,曾大哥三个男人都在她面前奔跑,像三只雄鹿,又像三头雄狮,跑着跑着又像三头雄象在她面前四平八稳地晃动,晃得她眼花缭乱,晃得她如梦如幻,分不清真也假也。她呼地坐起身,想看个究竟。
院内没有一点儿声音,寂静得扔个针肯定就能听到响声。月光从天的正南方毫不吝惜地泻下来,把地面变成水面,平静祥和,很是温柔。蚊帐里若明若暗,明暗交织,隐隐露出她结实的小腿。她把双手搭在小腿上面,然后轻轻抚摸着,内心无限伤感。
记得上高中时,教语文的史老师讲作文,在黑板上书写唐人金昌绪的《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史老师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讲此诗讲了半节课。那时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生活体验,只是跟着史老师发感慨,浮光掠影,只知皮毛,不能十分理解。现在轮到自己了,理解了,切肤之痛,切肤之痛啊!她撩开连衣裙,用手摩挲一下光滑细腻的大腿,哀惋凄楚,伤心不已。女人想男人难道是光想性生活吗?大错特错!她认为“性”占比例很小,而主要是想“倾诉”。情感上的话语倾诉比什么都重要!她觉得自己的观点是真理……很自然的,这时她又想起了曾大哥。曾大哥呀曾大哥,你何必扮演英雄角色呢?你这样做之后你可让我怎么做,是送点儿东西还是……胖二嫂的玩笑话此刻真的成为她的沉重包袱,让她投鼠忌器,非常为难。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简直像国家总统决定一项重大国策一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有人说世间最大的债就是人情债,如今感同身受。她想,如果没有“牛案”这件事儿,她给他送点儿土特产甚至让他亲她,另当别论,现在有了这“牛案”,她要这么做就会变味,可能是对人家见义勇为的英雄行为的亵渎,很不合适呢!应该怎么办呢?彩凤此刻认为,做女人就是没有做男人好,换成是男人,约几个好友,找一个酒店,和曾大哥一起,猜枚划拳,喝他个一醉方休,那该是多么好的感谢办法啊……
“咯咯咯——”一阵雄鸡的叫声把彩凤的思绪打断。她拿出手机看到已是凌晨四点。夏天天亮得早,再过半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毫无睡意,干脆起身下床,准备往院外转转。
彩凤打开大门,忽然看到曾大哥的蜂场灯光明亮,一辆汽车停在那里。曾大哥慌慌张张地抱起蜂箱往车跟前走,车上有人也在弯腰忙碌着。她异常焦急不安,快步走到车前,等着曾大哥转身。
二目相视。曾大哥满脸惶惑狐疑。
“你怎么起床这么早呢?”他声音很低。
彩凤眼里酸酸的,直想哭,但她忍住没哭。心里很不平静也很不高兴,就揶揄道:“哪有你早啊!”
曾大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正忙哩,你有别的事吗?”
“我想买蜂蜜哩!”
“给你准备了一壶,你不来,我装完蜂还要给你送哩!”
“曾大哥呀!”她叹口气,缓和了情绪说道,“你咋现在挪蜂哩?这芝麻花开得正好呀!”
“我昨天已经准备好了,要往东北赶葵花,晚了不行呢!”
“我不信!你是怕说闲话,怕偷牛贼报复,对不对?”
曾老板语塞。一阵难堪的沉默。
彩凤叹口气,然后大声说:“怕啥呢?谁能把你吃了不成!”
曾老板愣在那里,低着头,仍不吭声。
“这里的花期这么好,芝麻花后还有黄豆花,你要走,不是傻了吗。咋,曾大哥,莫非你跟钱有仇?”
…… ……
“曾老板,快搬吧,天热,得趁早呀!”车上的人催促他。
“要得,要得!”他答应着,转身朝剩下的几个蜂箱处走。
彩凤跟着他走,期待他改变决定。
他突然扭过头看着她说道:“彩凤妹子啊,赶快把牛卖了吧!和明远商量一下,两个人应该在一起生活才对哩!”
彩凤轻轻地点点头。
他继续搬蜂装蜂。她依旧站着未动。两只手同时垂下摆弄连衣裙,泪水从她眼里流淌出来,扑嗒扑嗒滴落地面。杨树枝上的小鸟非常烦人地“啾啾”叫起来……
樊 山:本名樊有堂,男,河南南阳人。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