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2013-04-29 00:44:03齐文禄
阳光 2013年7期
关键词:亲家母老梁孙子

老梁推开家门还没进屋,妻子芦花鸡一样嘹亮的声音就飞出来:“强强哎……看奶奶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只喊了两声,人就到了门口。梁党委在门口的脚踏上蹉脚底土,很慢,两只大脚来回一蹭一蹭,脑袋耷拉着。妻子就明白孙子没能接来。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为了想法让孙子回来住一晚上,妻子电话里那个温柔:“明天下午就甭让你妈去接强强了,大热的天,把你妈热出个毛病来咋弄啊!反正你爸爸除了下大六就是下大六,天天闲得难受,就让你爸爸接一回吧。”电话是打给儿媳的。电话里的你妈就是亲家母。妻子低头弓腰撅着个大腚。老梁心里想:看这熊样吧!刚才还在屋里嚷嚷,孩子姓啥啊,姓梁,恁家当官怎么的,再当官也没揍出个种儿来呢?梁家的种恁操啥心!

电话那头的儿媳妇没表示反对,这就是说接也行,不接也行。反正老梁和妻子是这么理解的。

第二天下午,老梁提前一个小时出了家门。路过球场时碰见了老鲁、老姜,腿就有点儿拉拉不动了。仨人是棋友,闹腾惯了,见老梁过来,头也不抬,其中一个喊臭棋篓子这么晚才来啊?老梁笑笑,说:“你这俩臭棋篓子,谁输了谁抓紧下台。”平时三个人就是这么轮换着下大六,谁输了谁一边凉快去。他们三个还有个规定,输了的等在一边还不能吱声,要是吱声了就不能接台。这对于一个棋迷来说,是何等的煎熬就可想而知了。有时输急眼了的那个输了也找各种理由赖着再下一把,为此仨人还红过脸。都是下了一辈子煤窑的人,粗粗拉拉惯了,嘴里带点儿脏字也是正常的事。吵闹几句,了了也就了了。俩人的时候,赢了就在自己一边的地上划道竖杠。今天是老鲁四道老蒋三道。那就是说老蒋今天还落后一盘。

下棋也要门当户对,这是老梁多年的经验。不然一个光输,一个光赢,这棋下得就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老梁,老鲁和老蒋是他们大半辈子淘出来的好棋友。水平差不多,脾气也对路。

老梁说你俩下吧,我今天还得去接孙子,晚了就捞不着了。老鲁和老蒋知道情况,有好长时间没见他带孙子玩了。前几年老梁经常带了孙子和他俩下大六。强强是个可爱聪明的孩子,不哭不闹,蹲边上看过几回,就能和爷爷在地上用石头块画个四方框,一个拿树棒,一个拿石头块当棋子,吵吵闹闹地下上几盘。有一回儿媳妇找来,气哼哼地拽着强强就走,弄得老梁面红耳赤的,半天说不上话来。

老鲁和老姜下得正酣,也没打算多让,继续低着头下棋。老梁还是有些痒痒,就忍不住在老姜身后支了几招,老鲁就吹胡子瞪眼地撵他走,黏糊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接孙子去了。边走边喊,等我回来,我们老爷儿俩收拾你这帮臭棋篓子。

老梁在这个矿上下了一辈子煤窑,几十年没动过窝,现在退休好几年了。老婆孩子农专非以后老家也很少回了,沂蒙山那半山腰的石头房就撂荒着。老梁所在的矿是个大矿,职工家属一万多人。宿舍区分成东西两片,两片宿舍各自用围墙围着,中间隔了一条通往附近村庄的道路。东片是老区,楼房大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大兴农专非时,五十里以外的矿工家属都可以转城镇户口,吃国家供应粮,这是当时中央给矿工的优惠政策。一时间呼啦啦上千户家庭舍了菜园、猪羊、砖头瓦块,从四面八方兴高采烈地挤到矿上。矿上集中造了一大批宿舍楼,因为等着安置,户型小,设计也不合理,外墙随便用石灰水泥抹抹,风吹雨淋几十年,有些地方张了墙皮,露出红砖,像贴了一大片膏药。新区是后盖的,户型新,面积也大,外墙刷了鲜艳的涂料 ,像大城市里的楼房,还有专门的干部楼,更加宽敞明亮。老梁的亲家是分管后勤的副矿长,就住那座干部楼。两片住房形成了鲜明对比,老区旧,老人多,职工多;新区新,人年轻,干部多。因此大部分住户都多少有点儿相对于老区的优越感。尤其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走路都不和老区一个样:衣服新潮,身上斜背的挎包,走路说话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但新区也有新区的不便。矿上最早建家属院时根本就没想过将来有新区,比如学校,幼儿园,商店都在老区。新区买点儿洗洗涮涮的东西啦,孩子上学了,还得从新区的家属院里出来,穿过一里多地的马路到老区里来。

幼儿园就建在老区的东南角,院子不大,大班小班中班一个不少。二层小楼几十间教室掩映在合欢树里,缨子一样的红花在阳光下格外艳丽。这几年矿上的效益不错,再说幼儿园也花不了多少钱,就花花草草地绿化了场地,购置了滑梯、小篮球架,竟然还有钢琴。别看没有好钢琴教师,但在这样一个煤矿家属院里,能奏出个钢琴调调,在矿工家属心里,也差不多够上中央电视台的《星光大道》了,有机会也应该和那个大鼻子的毕姥爷喝上一盅。

老梁走到幼儿园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老人在那儿等着了。幼儿园过马路是一排花池,花池里栽着雪松,长了几十年了,高出挨着的二层家属小楼不少。夏天能遮住一大片荫凉。花池也是用水磨石砌出图案,有菱形的,有圆圈套圆圈的,感觉很时尚,比大城市里的花池子差不了多少。平时接孩子的老人都手里拿个芭蕉扇、报纸之类的,铺花池子边上,坐着等孩子们放学,倒也方便。铃声一响,隔着栅栏门就能看见孩子像成群的鸽子一样飞出教室,挥舞着小手,小书包在屁股上一起一伏,奔门口扑来。那些接孩子的老人,也像听到了战斗的号角,迅速收拾东西挤挤搡搡地跑到马路对面的幼儿园门口,踮着脚尖,呼喊着自己孙子孙女的名字。这个时候,男的就比女的显出沉着。女的弯腰蹲身,张开两臂,相互呼应着和孩子抱在一起。那些下了一辈子窑的老矿工就没那么矫情了,大都站在原地不动,等孩子喊着爷爷走到身边,接过书包,最多也就牵着手回家去了。

强强刚进幼儿园的时候,是两家都让着接,结果就有点儿乱。有时去了扎堆,有时又突然空着,强强放学了见不到家长。后来就达成了默契,你一三五来,我二四六去。也不知道是谁先忘记了是哪月哪天,是谁先破坏了规矩。可能是那天午觉睡多了忘了星期几,就早去了一天。这下坏了,这不是成心的抢孩子吗?又开始争着先到。开始的时候后到的见了先到的笑笑自觉走了。但心里暗暗使了劲,你早,我比你还早。

老梁刚走到花池子边立住,发现了背对着马路坐在树下的亲家母提前到了,老梁就有点儿生气了。这可是头天晚上都和儿媳说好了的。再怎么轮换,强强也该在他爷爷奶奶家待一晚上了吧。

亲家母退休前在矿上当计划生育的主任,是科级干部。在煤矿上,女的能当上中层领导,那绝非一般人物了。亲家母回过头来也看见了老梁,结果俩人碰了碰眼竟然都没和对方说话,好像是都生了对方的气似的。倒是平时一个熟悉的邻居打了声招呼,老梁笑了笑算是做了回应,一屁股坐下去。这次他还就不走了呢!

快到点儿的时候,老梁赌气地倒背着手,攥着给孙子准备的小伞站在幼儿园栅栏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几间教室,像个战士一样一动不动。圆领的白色汗衫一小会儿就变了颜色,汗水湿透的地方,肉色露了出来。

终于,幼儿园的铃声响了,老梁不眨眼地盯着飞出来的孩子。有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在孩子们中间挤着,身下被什么一绊,一踉跄,趴在了地上,书包压在后背。老梁的心跟着一抖,听见身后有人喊:婷婷!那个叫婷婷的小女孩哭着站了起来,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委委屈屈的走向幼儿园门口。

强强来了,一出教室门老梁就看见了。胖胖的圆脸,拥挤在一群孩子中间,边走边跟身边的一个孩子说笑着什么。老梁抓紧打开那把小伞,一手撑开,一手伸进裤兜。裤兜里是出门时妻子给他装上的五块钱,准备路上给强强买冰激凌吃的。

强强看见爷爷时站住愣了一下,没想到爷爷又来接自己了。他确实也有点儿想爷爷奶奶了,爷爷奶奶不像姥爷姥姥那样一回到家就变了模样。一会儿逼着自己学拼音字母,一会儿又逼着自己学外语。最可气的是姥姥把他的玩具装在一个上锁的箱子里,每天玩多长时间都做了规定。强强高兴地喊着小跑了几步准备跟爷爷回奶奶家。老梁也把身子弓了一弓,迎着强强向前弯腰,准备接过孙子的书包。

谁知意外发生了,强强像大人中了彩票一样蹦跳了几下,大声喊叫:“姥姥,姥姥给我买飞机了。”老梁回身一看,亲家母就站在花池边上,高举着一个银灰色的飞机玩具来回摇晃。

强强从他身边一头钻了过去。老梁的手臂空着扎煞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放。亲家母迈下花坛,将手中飞机交给强强,脱下他身后的书包挂在自己肩上,牵着强强的小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几步,强强才想起了爷爷的存在,回头喊了声爷爷再见,就屁颠屁颠地拐过一个楼道消失了。

半宿没睡。阵阵凉风吹进三楼。老梁光着脊梁从储藏室找出小锯、刀子,开始精心打造一个强强多年最稀罕的玩具——一个能翻筋斗的小猴子。这是当年他自己小的时候他的爷爷哄他的玩具。也就是说,这个基本算是祖传手艺了。

先把一块竹板锯成半尺多长,挑出两条一指多宽的在一头用钉子钻出两个小眼,再接着削剩下的竹片,做成小猴的身子和四条胳膊腿,也同样钻上小眼待用。小猴的胳膊腿要用两根小小的横撑连接。这难不住老梁,刀削,砂纸磨,一会儿就光滑透亮了。老梁拿线绳子从小眼穿过去,反向使上拧劲,连接上胳膊腿,用手一捏,攀在线绳上的小猴就一反一正地翻开了筋斗。为了形象,老梁把门口过年时贴上的对联撕下一片,蘸上水在小猴的屁股上抹来抹去。一会儿,小猴的屁股就有点儿红了。看着翻滚的小猴,老梁得意地笑了。

“不能强夺,咱要智取。”老梁对妻子说。

“对!咱们智取!”妻子对老梁的做法大为敬佩,一直陪在身边,直到做好了猴子玩具才一起睡觉。

小猴是做好了,但怎么才能更加吸引强强呢?老梁想好了一个办法,出家门时先用一张报纸掩藏好。一定要出其不意地展现在孙子面前,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这是强强最稀罕的玩具了,前几年就给他做过好几个,因为上幼儿园了,儿子、儿媳怕孩子玩心不退耽误学习,就偷偷把小猴藏起来,为此强强还闹了好几天。有了这样一个杀手锏,老梁相信,亲家母再耍什么花招,恐怕也是白费。他要站在花坛边上高高地举在手里,就是强强蹦着高哭闹,如果不跟在他腚后回家,他也不会让他摸上一摸。

奶奶的,还反了。

第二天下午老梁信心满满地走出家门,妻子问老梁,咱先把籽乌拿出来化化冻吧!老梁说行,先化化冻,孙子回来咱就炖上。孙子稀罕吃籽乌炖豆腐,老两口就买了放冰箱里,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只有孙子在时才专门炖上一盘,老梁也跟着解解馋。这次老梁路过球场时又看见老鲁、老蒋在下大六,但老梁坚决忍住了,英雄赴死一般视而不见,绕过他俩身边,第一个站在了幼儿园门口。

人越到越多,天有点儿阴,薄薄的一层云彩遮住了太阳,竟然还刮起了阵阵小风。小风钻进他的衣服里,凉爽爽地在他身上抚来摸去,让他心情无比舒畅。幼儿园的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人群。因为是在家属院里,离家都比较近,大部分都是走着来的。也有下班路过的年轻人,推着自行车、电动车。因为长期接孩子的缘故,自行车上都安置个小孩车座,冬天做一个花布棉垫,夏天是买的竹子的,与老年群体形成对比。快五点了,亲家母竟然没有出现。天助我老梁啊!小小的得意涌上老梁心头。老梁在心里唱起《沙家浜》里的胡传魁:这——小——刁,一点儿——面子也……

远远地开过来一辆小汽车,红的,在夏日里像一团火。近了,崭新的汽车牌子还没挂。那团火开到幼儿园拐角人少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徐徐推开,先是一把花伞从车里蘑菇一样钻出来,啪地一下盛开,接着是一双女式皮凉鞋,再接着两条大腿,白花花地耀眼。亲家母从车里钻了出来,顿时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和唧唧喳喳的议论。

老梁心里的凉风没了,突然升起了火辣辣的太阳,一阵胸闷差点儿晕倒。

强强出来了。老梁为了保证能让强强老远就看见自己,特意站在花坛上,高高地举着小猴,使劲的让小猴翻来覆去,筋斗成串。“强强,看爷爷给你带什么来了?”老梁大声喊。

一群人忘记了接自己的孩子,回头望着老梁笑。老梁感觉那笑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在一点点地剥光自己。剥光了的老梁赤身裸体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上的疤痕啦,痦子啦,凡是身上有丑的地方,大家都看到了,一清二楚,一点儿也无法掩藏。

强强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嘴里直喊姥姥。老梁的喊叫声好像是电视画面关了声音,人傻乎乎地摇晃,嘴巴一张一张,听不见说什么。

“姥姥开汽车接我来了!姥姥开汽车接我来了!”强强钻出人群发现了那辆轿车和站在车边上等他的姥姥,兴高采烈地挥动着胳膊,奔向拐角处打着花伞的亲家母。众目睽睽之下,亲家母拉开车门,把强强抱上汽车,然后绕到司机座位那边关上车门,按一按喇叭,小轿车滋出一阵响屁,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一切都是商量好了的。这一切都是阴谋啊。早晨送孩子上学之前,亲家母就把今天买车的消息透露给了强强,说好了开着汽车来接。孩子能经得起这么大的诱惑吗?

折腾了一夜做成的小猴子,被四个轱辘的汽车一下就碾轧得粉碎。老梁像鼓胀的气球被针扎了一样,刺地一声,很快就瘪了。

老梁决定打电话给儿子,让他回家说道说道。自己的孙子,咋就不能接回家待一个晚上呢?

儿子叫梁志华,在矿上的电视台工作。长得比他老梁年轻的时候还帅——大鼻子,国字脸,身高一米八多,有着运动员的体魄。儿子大学学的是电子商务,回到矿上根本用不上,就下井去了。

但一桩婚姻改变了儿子的命运。刘副矿长的女儿看上了他。

有人上门说合,事情稍微有了点儿门道就把儿子调进了矿上的电视台。说是电视台,其实就俩人,儿子扛机子录像,还有一个女的播音。这个单位好就好在俩人,大小是个独立单位,得有个负责人。不到半年,儿子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台长,副科级。工资收入呼啦就蹿上去了,高出其他科室里一般人员很多,相当于生产工区的副区长。

对于这桩婚姻老梁打心里是不大赞成的,下棋都要门当户对啊!这是老梁半辈子的经验。可老婆稀罕得不得了。一方面是心疼儿子,起码 有了这个婚事,他丈人爹还能让他下井啊?二一方面脸上也光滑。自从成了这桩婚事,妻子人前人后走路都昂着头,平时很少来往的人家,见了面也主动打招呼。

订亲的时候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按理应该老梁家掏钱的,这是矿上时兴的规矩。订亲男方要出彩礼。除了三金之外还要两家一起发,也就是两万一千八百元。还得准备两个红包,叫改口钱。订了亲就是一家人了,正儿八经的公公婆婆,不能再阿姨大伯地喊,得喊爸爸妈妈。订亲的酒席去的是城里的一家国际大酒店,亲家公找的地方,楼高就有十二层,楼顶上是霓虹灯的大牌子,一会儿绿,一会儿红,大白天的根本不怕费电。上去大理石的台阶是一个会转悠的大玻璃门,门的中间玻璃圆柱里摆放了一大盆鲜花,花盆是用金箔做成,门口处站着四位穿旗袍的漂亮姑娘,都是高个儿大眼,眉清目秀,旗袍开叉的地方露出雪白的大腿,面带微笑。见有客人,一齐弯腰低头,清清脆脆地一声“欢迎光临”!接着就有姑娘恭敬地做一个请的手势,把门推转,领进大厅。马上又换一个姑娘,询问定的什么房间,袅袅婷婷地带路,乘电梯,出电梯,左拐右弯,引进一个叫太阳岛的餐厅。餐厅里早已开好了空调,炎热的夏日,进门一阵凉爽。大白天房间里还拉着窗帘,灯光灿烂,金碧辉煌。有一圈沙发摆放在墙边,雕花镂空的仿古家具,墙壁上挂着字画。高雅、气派。

妻子进了房间就不知所措了,慌得有点儿尿急,不敢喝水只捂肚子。还是未来的亲家母见过世面,马上问嫂子您是不是想方便一下啊。妻子虽然没明白方便一下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听了问话还是赶紧点头,明白个八九分地离开座椅向门口走去,伸手拉门的时候,儿子跟了过来拽住她,走到一边拉开另一道房门。原来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小房间。这可真是见了景了。

那一顿饭老梁两口子唏嘘了多年,平时高高在上的刘副矿长变得笑容可掬,不断地给老梁和妻子加菜,一口一个亲家公、亲家母地喊得无比亲切。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困难需要照顾你们就说。菜是好菜,虽然吃不出什么味来,听儿子说这是海参那是鲍鱼,还有粉条一样的鱼翅都上了。酒喝的是茅台。老梁一辈子就好喝酒,那天的茅台确实不孬,刘副矿长说是三十年的珍藏,价值好几万元呢,就留着为女儿这一天喝的。高兴啊!喝!喝!亲家,咱俩再来一杯。刘副矿长一直喝到面红耳赤也不肯罢休。老梁平时酒量不小,但那天被人家气势压着,一直没有放开,酒量就减了几分。临撤席的时候脑袋有点儿晕乎,但还是在妻子回头看着满桌子剩菜时使劲拽了拽她的衣服。老梁制止了一场尴尬。不然的话,妻子准趁没人的时候跑回去拾掇回家不可。

临走时老梁安排儿子去服务台结账,儿子说人家的司机早就把账结了。

这是唯一一次和亲家坐在一起。后来就是两个孩子结婚生子,两家各过各的日子了。有时在路上碰见了亲家,最多也就点头笑笑,不咸不淡的。一个是矿长,出门坐小车;一个是矿工,有辆车也是俩轮的自行车。老梁吃饱了就去路边找老鲁、老蒋,蹲路边上下大六。下了一辈子煤窑的矿工,总算是不再拿力气和命换钱了,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有吃有喝有住,白天出门透透空气,侃侃大山,下下大六。退休的矿工大都如此。

晚上九点多儿子梁志华满嘴酒气的回来了。脚步声在楼道里一响,妻子就抓紧给他冲上一杯茶端放到茶几上。

“是不是还是因为强强的事啊!”儿子进屋还没落座就问老梁,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耐烦。

“是又怎么了?有不让爷爷奶奶见孙子的吗?”老梁质问儿子。

儿子端起茶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看了老梁一眼,不再说话。

“我问你呢?”老梁说。

儿子放下茶杯,长长地叹一口气:“唉!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呢?”

“说什么好不好,有屁你就放!”老梁觉得儿子活得窝囊。个子不矮,像个男子汉,咋啥事都听丈人家的?

儿子拿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是河南台的梨园春,专门做给中老年人的栏目。

“您老两口享享清福不好?偏要治气干什么?强强在哪儿住不都是咱梁家的孩子?”儿子说。

“这是不假,在哪儿都是梁家的孩子,可你妈想孙子啊!”老梁把事推给了妻子。

儿子抬头看看母亲,好像是要听听她的想法。妻子转向老梁,说:“你这个死老头子怎么孬事都赖我身上了。”

“谁赖你身上了,是不是天天在家嘟囔我懒得去幼儿园门口丢丑晒太阳啊!”老梁纳闷这当娘的是不是见了儿子就抖,马上改变立场啊!

“你们要看强强不假,可你想过强强要什么吗?”梁志华问他父母。

“你说强强要什么?他要什么我给他买。”妻子赶紧说。

“强强要钢琴,你家里有?”梁志华看了老梁一眼,算是回答了母亲。

老梁语塞了,他知道钢琴那玩意儿便宜不了,就凭他每月两千多元的退休金人家让看看也就不错了。嘴巴张了几张,半天没说不上话来。

“过些日子我老丈人也退休了,在城里早就买好了房子,靠近一个贵族幼儿园,是双语教学的,人家也是为了强强好啊,不是说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吗?都是为了强强好,争来争去有啥意思啊?”

“啥叫双语教学啊?”妻子插嘴问。

“就是也学汉语也学英语啊,一年学费就三万,教外语的都是请的外国老师。”

妻子一听不敢说话了。拿起水壶给儿子添水。

酒壮人胆,儿子继续说:“我看人家接孩子也没有错啊,能天天让强强跟着我爸蹲路边上下大六吗?”

“是,是不应该下大六,蹲路边上和拉屎样,能学出好来?”妻子听见这个,马上跟儿子帮腔起来。

老梁终于忍耐不住了,亲家看不起他家倒也罢了,怎么自己养的儿子也看不起自己了啊。抓起一个茶碗啪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碎渣飞扬,儿子抬起胳膊一挡脸,酒也醒了。

妻子愣了愣神,突然哭着骂起老梁来,你给儿子耍什么本事啊,啊,你有本事也买钢琴啊,有本事也给儿子买房子啊,也开着小车去接孙子啊,呜呜,没本事脾气还不小……

是啊!当初俩孩子结婚时没房子住,老梁买不起新房,就和妻子商量着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孩子,自个儿去单身宿舍找个地方俯就着,这是矿上大部分他这样的老工人最后的结局。可刘副矿长不让,没让梁家掏一分钱,在新区买了房子,又花钱进行了装修。装修时老梁和妻子去过几次,是给装修工人送饭。听说那房子光装修就花了十来万。

妻子抬起胳膊抹着眼泪,继续哭诉,好像见不到孙子都是他梁党委惹的一样,“你就有本事欺负俺娘儿俩,呜……呜……

第二天,老梁不去幼儿园接孙子了。吃了饭就提溜个马扎去马路边上等老鲁、老蒋,气得妻子追屁股后面骂。骂,他也不理,装听不见!他决定从此再也不管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儿子有错吗?好像亲家没错,儿子也没错。错的是他老梁和妻子。

天气凉爽点儿的时候,老梁回了一趟五十里以外的老家。老梁决定要搬回沂蒙山区。

年轻时刚娶了媳妇,有时半夜想媳妇了,就爬起床,走上四五个小时夜路回到家里,敲门时把妻子吓得躲在墙角哆嗦半天。再后来有了自行车,就骑车回家。几十年过去了,通往老家的道路铺上了水泥,汽车也通到了村庄。

那几间石头房子还很坚固,老梁请人把破旧的木窗换成铝合金的,墙皮里外进行了粉刷,四周破烂的院墙推倒扎上了竹篱笆。反正也不养兔子不养鸡了。他老梁和妻子终于想开了,其实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情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挑了一个日子,儿子帮忙找了一辆大车,满满当当地把能用的拉回了老家。

没有了老鲁和老蒋,有了小时候的左邻右舍,一家一户。老梁在村里属于辈分大的,又在外面见过世面,回家不久,就有侄子孙子辈的找上门来,红事白事找他出个头面,拿拿主意。妻子也是从小干惯了农活的,见门前的空地闲着,就赶集买来了头、镰刀,钩钩拉拉地弄成菜畦,种上了西红柿、辣椒,还有两畦绿油油的韭菜。在篱笆墙角围了个鸡舍,养了十来只小鸡。白天放出去,在后面的山坡上吃草种子,吃蚂蚱小虫。很快鸡就生蛋,攒了鸡蛋就去矿上看强强。儿媳妇稀罕得不得了,说这是真正的柴鸡蛋,绿色食品啊。

距离一远,人反而近了。儿子儿媳不忙的时候也会带上强强来看看他们,每次来,强强都哭闹着不想走。村里那些小牛小羊让孙子充满了好奇。每次来,强强都要给爷爷学几句英语,比如猪就不叫猪,叫呸哥。爷爷不叫爷爷,叫哥软的怕。弄的老梁和妻子满脸菊花,半夜里经常笑醒过来。

转眼春暖花开,山坡上开满了各色野花,门前蛰伏了一冬的韭菜也冒出新芽,幽幽泛绿。妻子接到了儿子的电话,说是强强的姥姥姥爷也来看看。妻子嘴上气愤,但还是鼓动着老梁杀了只鸡,又去赶集买了不少鱼肉。“不管亲家来不来,反正强强不是来了吗?”妻子一边择菜,一边凑合老梁。她要从心里把老梁理顺了气,万一亲家来了,俩人吵闹起来了,在村里的脸可就丢大了。

一辆黑色的奥迪沿着乡村公路开到了家门口。刘副矿长也退下来了,虽然在城里买了高楼,但也是下了一辈子煤窑的人,住着不大习惯。最近在家闷的难受,就提出要来看看亲家。儿子抓紧给家里打了电话。

一家五口走下汽车,强强跑前,刘副矿长和徐计生主任在后,再后面是儿子和儿媳,提溜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老梁和妻子赶紧迎出大门!

强强牵着姥姥的手拧着身子在头里喊爷爷奶奶,亲家母被拽的骨碌巴跌。老梁迎出去,握住了刘副矿长伸过来的手掌。

这天老梁和刘副矿长都喝多了。刘副矿长拉着老梁的手不放,说:“老哥还是这里的鸡好吃啊,柴火炖的,真好!亲家,多年没吃上这么好的鸡肉了。”说着就拉老梁出门,用手指指这里指指那里,“这块地给我留着,那里也给我留着,我要住下不走了,种几畦芫荽,在那个地方栽上辣椒。”那一声声老哥喊的老梁心里火辣辣的。下了一辈子煤窑的人,再怎么有钱,脾性也改不了啊。

“对了!你会养蜂吗,你看看这山上槐花开的,不养蜂真是可惜了,还要再养几只小羊。”亲家公的舌头有些打软。闹腾了一会儿,刘副矿长突然提出要和老梁下大六,老梁说:“当官你行,下大六你肯定白搭!”

“我看是你白搭!”刘副矿长也上了脾气。俩人就在天井院子里画了棋盘,一个用树枝棒棒,一个用小石头块。强强也凑了过来钻进老梁的怀里,谁拉也拉不走。

这天晚上,儿子一家没走。亲家两口也没走。妻子给他们铺了干净的被褥,安排住在东面的厢房里。半夜传出的鼾声惊动了老梁。那呼噜一长一短,绵绵悠长。刘矿长真是睡舒坦了。

一阵阵槐花香味透过门窗飘进来。香!真香!这是多好的日子啊!我是得养上几箱蜜蜂啊!来年鼓捣点儿蜂蜜吃。绿色食品啊。老梁这样想着,翻一个身,又睡着了。

齐文禄:男,1963年5月出生。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当过矿工,做过教师,开过饭馆,做过编辑、记者。现赋闲在家。有诗歌收入多种选集,《你不该踢我的腚》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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