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人物三题

2013-04-29 01:25周实
书屋 2013年7期

周实

金圣叹与李渔

这两个人看上去,似乎完全不一样,其实却是很相像,两个人都喜欢自在。

金圣叹(1608—1661),名人瑞,字圣叹,一说原姓张,名采,字若采,江苏苏州吴县人。少有才名,补为庠生,因卓尔不群,狂放不羁,作文怪诞,而被黜革,遂绝意仕进,著述为乐。他将《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诗集》、《水浒传》、《西厢记》,称为六大才子书,并欲评改这些书,作为流行的读本。他最早评改出版的是《第五才子书施耐庵先生水浒传》,他对后面的四十九回毫不留情,一刀砍去,突出了逼上梁山的主题,把一个投降派的宋江改为了一反到底的豪杰。明亡后,他潜心著述,不与清朝政府合作,且咏陶渊明,表明其心志:“不曾误受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五十岁时,他评刻了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再次挥笔斩去了该剧《惊梦》以后的各折,并且精心修改前文,把个大团圆的戏曲,变成了反对门第婚姻、批判科举的古典悲剧。因顺治帝崩所发“哀诏”是十八年(1661)二月初一星夜发至苏州的,巡抚以下的各级官员次日开始设幕祭奠。可是,就在这个时刻,金圣叹却带领众人闯进灵堂控告县官玩忽职守贪污腐败,后又带头闯进文庙,跪在孔子像前哭庙。显然,这是“秀才造反”,是严重的政治事件,于是,金圣叹等八人全被逮捕,判为斩刑,家产籍没,妻子充军,立秋时被杀于南京(其他参与者也被判斩刑)。金圣叹被杀害之后,著作自然成了禁书,成了“教诱犯法之书”。乾隆时期所禁毁的《水浒传》和《西厢记》,实际都是禁的金本。然而,即便就是如此,金本还是留传下来,成为家喻户晓的读本,并被翻译后传到海外,受到世界文坛的珍视。

李渔(1611—1680),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笠鸿,一字谪凡,号笠翁,江苏如皋人,祖籍浙江的兰溪。明末时曾多次应试,结果都是名落孙山,于是不再图取功名。清初举家移居杭州,后又迁居至南京,他的谋生手段有二:一是靠开书铺印行通俗流行的书籍(其书铺名芥子园,与其住所名一样,著名的《芥子园画谱》就是由他出版的),二是组织家庭戏班巡回演出于官绅之家(有美丽的王姬、乔姬演他自己创作的剧本)。他才思敏捷,为人机智,顺遂时俗,结交广泛,常以半真半假的戏谑对付正统的价值观念。他很重视生活享受,于饮食于器具于服饰以及花木种植等等,进行了许多艺术的讲究。如果要论他的身份,似可划为文艺清客或者文化商人一类。他的著述非常之多,其代表作有小说集《十二楼》和《无声戏》,诗文集《笠翁一家言》,剧作《笠翁传奇十种》以及《闲情偶寄》等。他写小说,滑稽,幽默,时不时地冒出奇论,如“男子与妇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经”,只因可以生儿子,才成为“一件不朽之事”,反讽的味道就很浓了。他的戏剧大多改自他自己所写的小说,如《奈何天》、《比目鱼》、《凰求凤》、《巧团圆》,一经问世就撒播人间,刻本可谓无处不有。至于他最看重的也最喜爱的《闲情偶寄》,当然也就最能表现他的素养和趣味。该书十六卷,内容极丰富,尤其是词曲、演习两部,不但从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浑、格局六方面详细论述了戏曲文学,而且从选剧、变调、授曲、教白、脱套五方面特地探讨了戏曲表演,提出戏曲要“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脱窠臼”,戏曲语言则更须“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他的这些戏曲理论以及他的戏曲创作,不但影响了当时中国,而且影响到了海外,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所著的《中国近世戏曲史》就曾这样评述道:“《十种曲》之书,遍行坊间,即流入日本者亦多,德川时代之人苟言及中国戏曲,无有不立举湖上笠翁者。”他所创作的这些戏剧,在西方也早有翻译,可见他的影响之大。

黄宗羲和王夫之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俩都是于利不顾而于义能坚守的人。

坚守什么呢?坚守自己的独立人格以及自由的思想写作。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其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其父黄尊素,东林党人也,因为弹劾魏忠贤,被阉党们害死狱中。待到崇祯皇帝即位,十九岁的他即入京讼冤,并以铁锥击伤主谋,不遗余力,追杀凶手。之后他又加入复社,揭批阉党阮大铖。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进京,清兵旋入关,南明立都于南京,阮大铖被重新起用,又对复社进行镇压,他亦被捕打入死牢。恰恰这时,清军南下,南京城危,他趁混乱越狱逃脱,回到家乡,招募子弟数百人,配合明军阻击清兵,被在绍兴监国的鲁王朱以海授为左副都御史,这是他的首次入仕,也是最后一次。抗清失败后,他回到家乡,开始隐居著书的生活。清廷多次慕名征召,他都拒绝,毫不动摇。他五十岁写成的《明夷待访录》是他最有价值的著作(明夷乃一《周易》卦名。“明”在此处既是太阳也暗合着灭亡的“大明”。“夷”是损伤,自然包含作者难说的亡国之痛。“待访”是他寄希望于读者以及所有的后来人)。他在书中鲜明地提出“君客民主”的主张,对“家天下”的政治体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抨击,认为“天下”是“百姓之天下”,不是君主一家的“产业”,君主应该“为天下”,而非天下“为君主”。他还提出国家之法,不是君主“一家之法”,而应该是“天下之法”,指出政治腐败的根源就因只有“一家之法”。他还强调所谓“臣”,应该是“为天下”、“为万民”,而不是“为君”、“为一姓”。他还一反历代历朝“崇农轻商”的传统观念,第一次清楚地论证了“工商皆本”的思想。这些言论,今天看来,似乎平常,但在当时的确可谓“反动”、“大逆不道”了。所以,乾隆将它禁了。直到鸦片战争之后,维新派要推行变法,又将它再节抄翻印,秘密散布,于是他就与顾炎武、王夫之一同成了近代的三大“启蒙思想家”。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别名多达二十多个,湖南衡阳人,因其晚年隐居在位于衡阳的石船山,且自称为“船山遗老”,所以世称船山先生。他十九岁考中秀才,二十四岁考中举人,当他再想考进士时,大明王朝灭亡了。大明灭亡的前一年,农民义军攻占衡阳,张献忠请他参军政,被他“剺面刺腕”拒绝。次年三月,北京陷落,清军铁骑入关南下,他在家乡举兵抗清,未战即军溃,遂投奔南明永历政权,却又因为不满腐败,弹劾权贵而险遭残害,逃归湖南。回湖南后,他曾自题“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六经是指经过孔子整理而传授的六部先秦古籍:《诗》、《书》、《礼》、《乐》、《易》、《春秋》,因《乐》已失传,所以通常称为五经),不奉清廷剃发令,窜身瑶洞,伏处深山,易名异服,潜心治学,以排“孤愤”,“完发以终”,留下遗著一百多种(生前全都不曾刊布),四百多卷(世间几人能够读完),其中重要的著作有《张子正蒙注》、《尚书引义》、《周易外传》、《读四书大全说》、《诗广传》、《思问录》、《老子衍》、《庄子通》、《俟解》、《黄书》、《噩梦》、《读通鉴论》、《宋论》等。他在这些著作中,充分表达了他对宇宙对社会对政治对历史所怀有的不同看法,自觉继承发扬了《易》的朴素辩证法以及王充到张载的唯物主义的“气一元论”,认为“尽天地之间,无不是气,即无不是理”,理在气中,气外无理,并用“絪蕴生化”的观点阐释“气”的变化日新,又以阴阳对立消长说明天地万物的变化,对“一分为二”与“合二而一”这两个儒家哲学命题进行了非常深入的探讨,并以此来描绘了矛盾发展变化的过程。对于知和行,他的主张是“知行不相离”,强调“行”是“知”的标准。在他七十一岁的时候,清廷官员找到他,想赠送些吃穿用品。这时,他虽贫病交加,仍不接见,也不受礼,并且写了对联一副,表示自己的思想立场:“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清风”自是指清廷,“明月”自是指明朝,他始终都认为自己只是遗臣,只属明朝。

至于他与黄宗羲,两人有些什么差别,章太炎曾有段话说得颇为有道理:“衡阳者(王夫之),民族主义之师;余姚者(黄宗羲),立宪政体之师……《明夷待访录》所持重人民轻君主……衡阳所著,则有《黄书》、《噩梦》,其尊汉族而拒羯夷,成文具在。”

顾炎武与戴震

满清一代的学术以汉学或称朴学为主,实际上就是考证的学问。大体上可分为前、中、后三期。前期以顾炎武为领袖,以经学、史学为重点,欲恢复汉儒的真面目。中期以戴震为旗帜,以经学为重点,重在考证,节节复古。后期以康有为作宗师,以今文经学为重点,考证孔子所著所作其实就是托古改制。

顾炎武(1613—1682),原名绛,字忠清,江苏昆山人,明朝灭亡后改名为炎武,字宁人,时人尊称亭林先生。清王朝开明史馆,大臣争荐之,他以死自誓而坚决拒绝。有人劝他说:“先生何不听人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他笑曰:“此所谓之钓名者!”他做人的准则是“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他痛斥当时的流行士风,称北方学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学者“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他认为治学要治“实学”,不但应该“足以匡时”,而且应能“足以救世”。他生当易姓改朝之际,新王朝是异族所立,故而不但想到“亡国”,而且想到了“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而“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后人将他的这段话提炼成为八个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反清复明无望之后,他便埋头整理学术,读有所得,随手记下,遍及经义、典章、世风、天文、史地、兵农、艺文等,集成一书,名《日知录》。书名出自《论语》中子夏说的一句话:“日知其所亡,月不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日积月累的吸收新知,不忘复习,就是爱好学问了。他做学问也并非泡在发霉的故纸堆里。他不但喜“读万卷书”,而且爱“行万里路”,常以二马二骡载书,外出访问,过村宿寨,每每行至关隘之处,必定相询老兵退卒,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以及史实和掌故,如有先前不知道的,或与所闻不吻合的,即检书对,反复比勘,改正得失。他对明代中期以来所盛行的坐而论道、空谈心性深恶痛绝,甚至将明亡国的烂账算到陆王心学的头上,尤其是王阳明的头上。他虽然是明朝遗老,却开清代学术之端。他所提倡的治学方法,胡适称之为考据学,梁启超则归为三项:一是贵创,二是博证,三是致用。

戴震(1723—1777),字东原,安徽休宁人。梁启超和胡适都称他为中国近代“科学界的先驱者”。他二十二岁写成《筹算》两卷,二十四岁写成《考工记图注》,三十岁到三十三岁完成《勾股割圜记》、《周髀北极璇玑四游解》等文,都属自然科学著作。在此以前,他还著有《六书论》三卷,《尔雅文字考》十卷,以及《屈原赋注》、《诗补传》等,当时学者惠栋、纪昀也都屈尊与他交往。然而,即便杰出如此,直到四十岁,他才中了举人,以后六次入京会试竟然全都落选不第。直到五十三岁的时候,由于其声望,又因乾隆之命,才与考中者一同赴殿试,获得同进士的出身,改为翰林院庶吉士,从事“四库全书”的编纂(此前一年,因纪昀荐,他已入馆任编校之职,虽有职,却无级)。戴震做学问,由声音文学入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在他看来,古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圣贤义理自然明。他的学问在三个方面,即小学、测算、典章制度。著作很多,不胜枚举。《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是他晚年的得意之作。王念孙、段玉裁传他的小学,孔广森传他的测算,任大椿传他的典章制度,这些人都是他的弟子。在他逝世十余年后,乾隆因他所校的《水经注》而问起他,南书房答已去世,乾隆叹而惋惜之。梁启超在其所著的《清代学术概论》中说:“震十岁就傅,受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问其塾师曰:‘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塾师答曰:‘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又问:‘朱子何时人?曰:‘南宋。又问:‘孔子、曾子何时人?曰:‘东周。又问:‘周去宋几何时?曰:‘几二千年。又问:‘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师无以应。此一段故事,非惟可以说明戴氏学术之出发点,实可以代表清学派时代精神之全部。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戴震曾说:“学者当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这是他一生做学问的得力处,他所以能成为一代大学者,就因为他有这种实心实意、毋固毋我的研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