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失衡

2013-04-29 01:25李扬
书屋 2013年7期
关键词:俾斯麦普鲁士德意志

李扬

梅尼克是德国历史主义学派的首席代表。《德国的浩劫》一书是他晚年的压轴之作。作为少数见证了本民族整整一个世纪历史的历史学家,梅尼克在这部著作中向读者完整地展现了“自歌德时代的古典自由主义直到法西斯为止的德国思想文化的全景”,“主要探讨一些重要历史线索背后的思想潮流”,可谓是战后德国人最早对法西斯专政起源的深刻探讨与沉重反思之作。

针对当时西方社会认为法西斯专政是德国历史文化的必然产物的观点,梅尼克深表反对。他认为希特勒与法西斯专政是对德国历史传统的割裂,而非继承。这是梅尼克考虑到德国战后重建问题而为德国历史文化作出的辩护,带有明显的时代局限性。

纵观德国的历史发展,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制衡是其永恒的主题。从歌德时代起,德国的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开始分裂,普鲁士是德国权力政治的代表,而奥地利是德国精神文化的象征;到了俾斯麦时代,普鲁士以军国主义传统完成了德国的统一,在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运动的交织发展中,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处于一种暂时的“临界”状态;进入威廉时代,德国开始奉行“世界政策”,积极参与殖民扩张,国家的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出现严重失衡。而这种失衡就成为希特勒攫取德国最高领导权,进入国家政治中心的内在历史因素。

一、歌德时代: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分裂

歌德与席勒是德国古典主义文化的最高代表,人们通常用“歌德时代”来形容那个在精神与文化上无比繁盛的过往年代。如今,矗立在魏玛剧院前的歌德与席勒雕像,就表达人们对两位文学巨匠的崇高敬仰以及对歌德时代的无限追怀。

歌德时代的德国仍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各个邦国都在相对独立的环境下发展,其中以崇尚军国主义的普鲁士与追求自由主义的奥地利的发展最具代表。二者相对独立的发展状态,造就了这一时期德国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分离。

艾米尔·路德维希在《德国人——一个民族的双重历史》一书中,将代表普鲁士文化的柏林与代表奥地利文化的维也纳这两座城市进行了对比。路德维希认为,柏林是一座因整齐划一而单调无味的城市,作为一座欧洲古老城市,它缺乏应有的历史人文风貌与悠久传承气度。整座城市都处于一种严密的组织状态,在这种氛围下成长起来的公民都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奴性”。在普鲁士国家的金字塔下,“埋葬的不是拉美西斯和巧普斯,而仅仅是自由”。所以,普鲁士培养的人才也只是“有用知识的头脑”,如医生、发明家或商人。

在路德维希看来,维也纳与柏林不同。它是一座由精神与艺术、自由与优美构建的城市。维也纳辉煌的圆拱宫廷和塔楼,充分显示出其建筑艺术的精湛与典雅,所以歌德才会把它看作是德意志帝国的首都。在这种氛围下成长起来的维也纳公民,养成了在咖啡与华尔兹进行曲中享受人生的性格。因此,奥地利培养出的人都是真正伟大的诗人、音乐家或哲学家。

由此可见,普鲁士与奥地利代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它们在初期保持彼此平行、相对独立的发展状态,一同构成了德国历史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奥地利的发展模式由于与欧洲发展的主流相一致,所以长期以来一直被西方世界作为是德意志民族的代表与领袖。但是进入十八世纪,德意志民族内部各邦国的实力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在哈布斯堡家族统治下的维也纳既不节俭,也不励精图治,开始走向衰落。而在霍亨索伦家族统治下的普鲁士,凭借军队与强权,开始走向兴盛。此时,对外作为德意志民族的最高代表的仍然是奥地利,但普鲁士的迅猛发展愈发有“喧宾夺主”的态势,这就造成德意志民族在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方面,从平行分离走向交织分裂的状态。

普鲁士选择的是强权政治之路,强调权力原则与军队建设的至高无上。自腓特烈·威廉一世热衷搜寻“大个子”士兵开始,军队建设成为普鲁士历代君主的首要任务。腓特烈·威廉一世虽然建立了军队,却从未动用过它。他的接班人腓特烈大帝则扣动了这支令欧洲大陆其他国家所惧怕的军队的扳机,率领普鲁士参与到与奥地利的领地争夺当中,使普鲁士成为欧洲大陆上的新兴列强。

普鲁士虽然在政治与外交上崛起,但在文化上一直处于贫瘠的状态。代表德意志精神与文化的重任一直由南德人承担。如歌德和席勒,莱辛和赫德尔林,巴赫·格鲁克和海顿,莫扎特和舒伯特这些人,他们全都是南德人,来自萨克森或者奥地利。法国历史学家泰恩曾说:“德国人在1780到1830年提出了我们时代的思想。没有一个国家或任何一个时代,能出现像德国人把思想发展到如此高度的能力。”也正因如此,这两条发展道路、这两个强大邦国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歌德作为时代的先觉者,对德意志民族内部的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从平行分离向交织分裂有充分的认识。歌德认为,德国人“作为个体,他们十分令人尊敬;但是作为整体,却令人感到十分讨厌……德国微不足道,但德国人却了不起”。这是歌德作为他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对于权力与道德关系的看法与忧惧,但也无法阻挡德意志民族内部崇拜权力原则与追求道德理想的分裂趋势。

二、俾斯麦时代: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临界状态

进入十九世纪,普鲁士在俾斯麦的领导下通过德丹战争、德奥战争与德法战争的胜利,实现了小德意志方案,完成了德意志民族的统一。这一系列的对外战争使得德意志的民族情感得到巩固与加强,国民在强烈的爱国心的驱使下,对集体与国家的关心开始超过个人,于是就结束了过去那种纯粹追求个人精神世界的生活方式。同时,战争也使得民众更加关注现实,甚至屈从于现实,“而对于超现实的、更高一层的永恒的生活的关怀却隐退了”。这种国民性格的变化引发了知识分子的担心与忧虑。因此,进入俾斯麦时代,权力与精神的综合,国家建设与精神建设的综合,即国家、民族、文化的综合,就成为了德国文化发展的时代使命。

在信奉古典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看来,统一后的德国一方面要“支持在新的群众的愿望之中的一切看来是有生命力和有成果的东西”,另一方面又要“保卫住歌德时代的神圣遗产”。在歌德时代,代表这两种趋势的普鲁士与奥地利还未统一,所以“国家和民族的集体权力”与“自由而骄傲的个性权利”还勉强能独立发展,调和一致。但到了德国统一后的俾斯麦时代,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这座天平就在军国主义和两大思潮的威胁下开始发生倾斜。

首先,普鲁士的军国主义传统影响了权力与精神的平衡,使德国人开始迷信武力与强权。

接受军国主义教育的德国军人拥有高度的道德品质、铁一般的责任感以及严明的纪律性。但同时,军国主义也造成了下级士兵对上级军官不假思索地服从,妨碍了个性与自由的发展。然而,军国主义威胁个性自由的危险方面却在反对拿破仑入侵、完成国家统一、建立第二帝国的军事胜利中被忽视与掩盖。不仅如此,军事行动上带来的民族荣耀还加深了德意志人民对武力与强权的迷信,人民主动为军国主义加上了一道神圣的光环,民众都以成为一名优秀军官,在国家的行政部门发挥作用为荣,于是军国主义就渗入到了平民的生活里。不仅是平民,就连最初反对俾斯麦专制的知识分子也在对外战争的胜利与荣耀中,成为俾斯麦的代言人与赞美者。

虽然强权国家思想与马基维里主义普遍存在于欧洲大陆,但它对德国的政治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原因就在于德意志民族对军国主义公开性与赤裸性地宣传,把这种“实践的东西提高为某种世界观的倾向”,成为整个德意志民族的价值信仰。这是“普鲁士国家那种反文化的心灵对那种长于文化的心灵的一场胜利”。所以提奥多尔·丰达尼才会认为,普鲁士主义乃是历来所未有过的最低下的文化形式;首先应该砸烂的是军国主义。历史事实证明,德国的强权主义起源于黑格尔的思想,其后这种思想转化为当权者手中的政治武器,在希特勒身上体现了它的最恶劣的和最致命的应用。

其次,十九世纪在德国兴起的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也成为对权力与精神制衡的破坏因素。

德国的民族主义思潮可以追溯到德意志人反对拿破仑入侵的民族解放战争。当1806年10月28日拿破仑以胜利者的姿态通过勃兰登堡门进入柏林时,普鲁士的军事惨败就已成定局。之后《提尔西特条约》的签订使得普鲁士失去了独立和强国地位,沦落为被异族占领的无权小国,陷入全面崩溃境地。这激发了德意志民族主义情感的形成。这一时期,德意志的民族主义情感主要产生在拥有自由主义思想的贵族和知识分子身上。1807—1808年费希特在柏林进行一系列演讲,号召建立一个作为人类理性王国核心的德意志民族国家。“哪里有人说德语,那里就是德意志”成为了德意志人的共识。

进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民族主义情绪在德意志民众的反犹运动中再次兴起。当民族主义与群众运动结合在一起时就具有了极大的危险性。如黑格尔所言:“群众在前进,而且他们数量上的增长就转化为质量上的差异。”群众在个体思想水平上存在差异,德国精神里的那种“狂飙式的倾向”就有可能将民众引向一种“斗争的民族性”。因此,反犹运动就很可能轻而易举地发展成一种普遍的反自由主义和反人文主义潮流。但是德意志人以其国家法治、民事秩序和自由主义理想而感到绝对的“安全可靠”,丝毫没有意识到反犹主义给这个国家的精神文明带来的潜在危机。到了威廉二世时代,这种带有斗争性和政治性的民族主义就发展成为帝国主义,变成德意志进行对外殖民扩张的思想渊源。

在俾斯麦时代,与民族主义相伴的政治强权虽然已对民族精神里的自由主义理想构成威胁,但以反犹运动为载体的德意志民族主义思潮仍处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直到威廉二世统治时期,以帝国主义形式出现的民族主义思潮才彻底打破了德意志自古以来的这种权力与精神的相对平衡。

进入十九世纪中叶,法国大革命唤起了德意志人民对自由的渴望;而英国经济与技术领域产生的工业革命,则唤起了民众对权力与物质的渴望。布克哈特将这个变化归结为人类的贪婪,而梅尼克则认为这是民众“根本的需要,即一直都是被严重忽视的并且尚未成型的新的人民群众应该获得人类的尊严”。

在梅尼克看来,社会民主主义必定要牺牲人民的自由主义精神。“每个个人的权利都要黯然失色;而凌驾于个人之上的整体的权力却不断得到加强”。民众对平等的信仰必然就会导致权力与精神的这座天平发生倾斜,个人的自由意志受到削弱,而国家的强权力量得到加强。此外,平等让民众认识到资产阶级的剥削性质,“他们的愤怒和仇恨就直接摧毁了一般对于传统历史权威的感情”。这种狂热的、不顾一切的、缺乏理性的精神就非常容易被居心不良的政治家所利用,比如希特勒。

俾斯麦虽然并没有认识到社会民主主义运动的兴起会打破德意志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平衡这一层面,但出于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需要,他还是对在德国兴起的社会民主主义运动采取了武力镇压。1878年10月帝国会议通过了俾斯麦起草的《反对社会民主党企图危害社会治安法令》,即“非常法”,但是“非常法”不仅没能削弱社会民主党的势力,反而使社会民主党的力量越发强大了。这迫使俾斯麦不得不改变措施,从强硬的武力镇压转向温和的“糖果政策”,以统治阶级内部的改良来削减社会阶级矛盾。于是俾斯麦开始推行国家社会主义,颁布社会保险立法。1883年颁布的《疾病保险法》规定,参保者可免费享受医疗;患病者从第三日起可以领取平均工资的百分之五十,以十三周为限;产妇享有三至六周工资;死亡者可被补偿二十至四十天的平均工资。1884年颁布的《意外灾难保险法》规定,资本家负责工伤工人的医疗和葬费,并发给死者家属津贴。到1886年颁布的《意外灾难保险法》,法案的适用对象扩大到农业工人。1889年颁布的带有强制性的《老年及残废保险法》规定,养老金由国家、资本家和工人三者共同承担。年满七十岁,工龄满二十四年就可领取养老保险金。

俾斯麦的这套社会保险立法体系向无产阶级证明,他们希望从社会民主党那里所获得的好处,俾斯麦的国家社会主义是完全可以提供的。社会民主主义对普通民众而言始终是一个美好的梦想,人民群众对物质生活水平的追求肯定有甚于社会民主主义的。因此,俾斯麦通过这种温和的改良运动,将社会民主主义运动保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权力原则虽然非理性地发生膨胀,在德意志民众心中超过了道德理想的约束力,但两者仍是出于一种相对和谐的状态。

三、威廉时代: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失衡

1888年是德国的“三皇之年”,威廉一世去世,他的继任者弗里德里希三世在位仅九十九天就因病去世,在他之后继位的是年仅三十岁的威廉二世。威廉二世执政初期在帝国的内政外交上与俾斯麦产生严重分歧。功高卓著的俾斯麦最终于1890年辞去了帝国首相之职,而威廉二世只是以“不安和沉重”的心情接受了俾斯麦的辞呈,没有做任何挽留。从此,德意志帝国进入了威廉时代。

在威廉时代,德皇虽然表示德国的政策将“航道照旧,全速前进”,但事实很快证明,德国已经抛弃了俾斯麦时代的那套保守的内政外交政策,转而奉行“世界政策”,通过海外扩张,掌握制海权,把德意志民族从大陆帝国变成世界帝国。从俾斯麦时代的“大陆政策”到威廉时代的“世界政策”,这标志着权力与精神的那种“临界”状态已被打破,强权政治悄然成为这一时期德国历史发展的主流,而道德理想与自由精神完全被抛之脑后。这种失衡的现象大致可以归结为容克精神与资产阶级精神的融合,以及军国主义精神的传承和蔓延。

十九世纪后半期是德国工业化大发展时期。重工业的标志煤、铁、钢的产量和轻工业的标志纺织用棉的消耗都达到世界的前列。1900年时,德国工业生产占世界工业生产的比重是百分之十六,位居世界第三。到1910年时,德国已越居欧洲榜首,位居世界第二。德国工业的迅猛发展激发了国内资产阶级向外扩张,参与以世界市场为主的世界经济大循环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德国资产阶级逐渐与代表旧势力的容克贵族结合在一起。一方面,资产阶级希望挤进贵族行列,通过自身贵族化以享受政治特权。另一方面,容克贵族也开始资本主义化。例如,德皇威廉一世既是大地主,又是军火企业克虏伯商号的股东。西里西亚大地主沙夫哥彻家族不仅占有西里西亚大量地产,而且还加入上西里西亚石矿开采,在其中起决定性作用。“资产阶级的政治利益向容克靠紧”,“容克的经济利益向资产阶级渗透”。这样,德国资产阶级和容克阶级就成为了政治与经济利益的共同体,德国资产阶级的扩张贪欲与容克阶级好战精神结合在一起,于是道德理想与自由精神就成为了统治阶级海外扩张下的牺牲品。

此外,普鲁士军国主义精神在威廉时代继续蔓延,随着经济实力的膨胀而膨胀,服务于德意志帝国的海外殖民扩张行为。德皇威廉二世在出兵占领中国胶州湾前做“铁拳演说”,声称谁阻碍德国,德国就要用铁拳砸碎它。当中国爆发义和团运动时,德国决定再次向中国出兵,威廉二世在“匈奴演说”中告诫士兵:“你们要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一个勇敢的、武装很好的、野蛮的敌人(在你们同他们接触时,你们要明白),不要宽恕,不要俘虏,任何人落在你们手中统统杀掉。正像匈奴人一千年前在他们的国王阿提拉率领下为他们自己创造的至今仍受人尊敬的名声一样,你们要使德国的名声在一千年间被中国人永远记住。”德意志民族迷信武力与战争的民族冲动在德皇威廉二世身上显露无遗,源自歌德时代的民族道德理想与自由主义精神在威廉时代已消失殆尽。

希特勒统治时期是德国历史上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背道而驰的最严重时代。“一千年来德国政治权力高高在上,脱离思想精神,虽然有时容忍它的发展,像印度人一样,留给它专门领域,在这些领域内它可以不受到干扰。希特勒是第一个以国家的名义镇压与反对思想精神的德国人”。1923年战败贫穷的德国尚且出版了三亿二千万册书籍,但是到了1939年繁荣的纳粹德国,却只出版了两万册图书。希特勒用一种狂热的崇拜填补德国人精神领域的空白,并将这种不理性的、无限膨胀的残暴力量合法化,诱发青年对谋杀与掠夺的渴望,使整个民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因此,权力原则与道德理想的严重失衡就成为了希特勒上台的重要历史因素。梅尼克在《德国的浩劫》一书中,对于德意志民族从歌德时代到希特勒时代权力与精神的一步步失衡有清楚的认识和深刻的反思;但他将造成这一结果的军国主义、容克精神等因素都排除在德国的历史传统之外,完全否认德国的历史传统对希特勒上台的必然性影响。这确实是梅尼克认识的局限性。

猜你喜欢
俾斯麦普鲁士德意志
俾斯麦趣事
TÜV 南德意志集团
TÜV 南德意志集团
普鲁士18世纪对华贸易银币初探
智慧的选择
智慧的选择
俾斯麦奚落李鸿章
在德意志的阳台上
开始敲门
普鲁士军事改革家沙恩霍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