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频伽的声音

程然

关山

各自的关山，无有远近高低。我们的判断不同，只是因为我们的眼界不同。

送走了亲朋，偌大的屋子重归静寂。想那长辈曾劝诫的“逢场作戏”，竟也有惊心之感。入世的智慧与出世的追求，在不同的情境下，有着令人琢磨的余味。人人都孤独。聚在一起，只是取暖。过于自洁，不能济世。而那些做戏的人群，正是我们的又一座关山。其实，你眺望过的苍茫，她正眺望。她经历了的困难，你正穿行。有人不能明目，你不能急迫，她的盲区是你的坦途，你只是侥幸——没有这个负担。有人不能尽孝，你不能指责，换作你来实施耐心，你会发觉你宁肯不曾那么义愤填膺。你没有爱过，不能说爱如泡沫。你没有老过，不能轻易地说老，要老得有尊严。你没有骨折过，就永远不能体会“骨肉相连，十指连心”这些词汇的精妙和准确。就如同：没有在长夜里痛哭过，那些进退的为难，柳暗与花明之间的煎熬，就不能被体谅；没有在风雪里迷失过，就不知道原本送冬衣的人，不仅仅会看到光，也会看到墙。没有痼疾，就不能奇怪他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宁可在独木桥上险象环生；没有软肋，就不能诧异被点了死穴的人一再耽溺，无可奈何。我们不是机器。

有相同的孤单，和不同的任务。

有人会和痼疾周旋，有人选择避而不见。

就像有人勇敢，有人怯弱，于是有人修正自身，有人放任自流。

也因此有人万劫不复，有人生生不息。

有人恰如其时，一转身就是新世界。

有人守望麦田，屠刀放下只等那一瞬间。

而旁观的人，是给别人一根棒子还是一个怀抱，要审慎而行。当机而说，与契机而听，永远是一对孪生姐妹。有一方没有准备好，给予的分寸就要拿捏。就如同所有的经卷，都在道理之前，详尽描述时间，地点，对象与因缘。不能听的人要离席，免生拔苗助长之忧闷。而有些人，因为长眠未醒，薄纸有如重铅，翻都翻不开。我们不是替身，没有资格代人享和受。如同生命不能替代一样，业力也不能替代。愿与愿相应时，改变才会发生。布道之喧与雷霆之默，没有好坏之分，尽在时机把握。各自的关山，无有远近高低。我们的判断不同，只是因为我们的眼界不同。有人因此烦恼，有人因此悲悯，有人洁身自好，有人投身红尘。这里没有对错，只是因为阶段不同，准备不同，因而心胸不同。关山千万重。

你正飞渡的，是哪一关？

◎但愿吾儿愚且鲁

真理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几种可能里，有些人因执着成了事，有些人却因执拗受了伤。

苏东坡在自己的孩子满月的时候，写了首打油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诗歌当然可以从各种角度去理解。譬如有人就分析说这是东坡晚年谪居频繁，看到那些公卿大人平庸却平步，愤懑牢骚，写下此诗。我却看到另外的意思。聪明，似乎被褒义成人人皆向往的秉性。没有人愿意被人看做“笨人”、“愚鲁”。但聪明人构成的世界，风刀霜剑也多。资源有限，聪明人太多，难免因争抢而产生角力，角力不成难免尔虞我诈。

聪明人要求别人，严苛无情。事事吹毛求疵，要求完美。聪明人挑战自己，头悬梁锥刺骨，一切往上限迫近。有漏世间，想成为完美主义者，是困难的事。也有成功案例，的确抵达完美的边缘，收获荣誉。但旁观者如我，总是看出一身冷汗来。那不仅仅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执着，也有着钻死胡同认死理的执拗。不能说哪一种就是对的，哪一种就是错的。如张东荪先生所言，真理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几种可能里，有些人因执着成了事，有些人却因执拗受了伤。

该怎么应对，全凭个人心性和经验的累积来判断。若还有努力空间，心和力皆有余，不妨再咬牙坚持坚持；若已达上限，力不能逮，要懂得退步，给自己留出余地。弦过紧过满，都不宜放箭出去。检点凶险，是为再战。想想自己，从来都不能做完美主义者，凡行事，必有破绽。如体育奇差，引以为荣自是绝无此可能，就连滥竽充数都做不到。一定是最差的，人群里拖后腿的。又比如，不能穿高跟鞋。也曾想婀娜顾盼，但无数次扑跌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引起交通堵塞后，我放弃了此类尝试。让美丽的人自如地蹬上那些鞋子们行路翩翩，巧笑倩兮吧。

为什么我不能？很多时候，我问自己。但慢慢地，我终于了解自己的局限。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都有自己的缺点。全能王是神话，是相对而言的结果。完美，存在于某一领域，不能穿行于一切时空。看见自己的不足，接受这些缺憾，才有可能欣赏别人的优秀圆满，给自己留出学习和进步的空间。月盈则亏。滿的时候自己要往外倒些，锋芒锐利时要藏匿些，过于俊秀的要小心破相，过于鬼灵精怪的要起个丑名以保平安。个人经验告诉我，某些美德原来不是后期培养的，竟是先天不足逼迫成的。那些笨嘴笨舌的，吃哑巴亏的人们，那些憨厚的老实的差的丑的人们，该要举杯庆贺了。亏欠着些，不那么圆满，就容易知不足，也容易在其他方面得到回报和安慰。原来，不足，才是老天的祝福。

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