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见
暮夏的夜风让我觉得冷。
我拢了拢衣衫,有些薄凉的笑。记忆里似是许久没有裁过新衫了。
倒不是内务府克扣。那帮奴才尚不敢如此对待我。只是女为悦己者容,那人已久未踏入风华殿,这新衣裁成,容貌修饰,现时却能给予谁看呢?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呵。
许是神思恍惚,待听到一阵清脆的银铃之声掠过暗凉的夜风时我才回神,不远处一辆华丽的马车迎面而来。
那,是鸾恩春车。
我第一次坐上鸾恩春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豆蔻年华且十四时,父亲将我送入皇宫,我成了那时天子偏妃。初夜之时我第一次坐上铃铃会响的鸾恩车,偷偷挑开一角车帘,看到几重纵深的宫苑被明明灭灭的红色绢灯点亮在沉沉夜色里,心就开始怦怦跳。
我被赐温泉洗浴,洗净抹香后被包裹严实放至龙床之上,那人俯身看我,灼灼烛光重重帷幕之下,墨黑的发覆在他的脸颊两侧,金黄龙袍衬得他苍白却优雅。那是一个比我还好看的少年男人。我感觉呼吸急促,闷热,于是慢慢在他的目光之下,把我的左手从锦被中探出来,再把右手伸出来,最后是我的两条雪白莹玉的腿。我的脚趾甲上用我们草原上独有的那种蓝色花朵的汁液染成十枚绽开的紫,很有一种孤独迷离的韵味。他伸手就握住我的纤足,紧紧握住,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地把我整个人从锦被中拉了出来。于是我光溜如一枚美人鱼,滑向了他的怀里。
这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他是帝诩。他有苍白却浓郁如沉香木的味道。他在欢爱过后总喜欢握着我的足,我小小的莲足在他手里不堪一握。他其时神情总会有些迷惘。最后一次我半夜醒时看到他坐在我旁边看着我,脸色苍白,用手抚着我的脸,喃喃地说,朕该相信你吗?朕可以相信你尔朱一家吗?朕能够把朕的江山与性命托付给你父亲吗?
我隐约知道,这皇宫里不太平。皇帝与他的亲生母亲,当朝的胡太后,在很多政务权柄面前明争暗斗。那一晚他彻夜没睡,披衣到案前执笔疾书,然后加盖御印,装封后用火漆封口,唤了他平常最信得过的内侍过来,低声嘱他连夜把信送走。然后回到龙榻搂着我,睁着眼睛看着天明。
可是,我对这个男人的记忆仅止于此了。那一晚天还没完全亮透,他就死了。胡太后先发制人,拦截了他想送出的信,然后封锁了皇宫,带了一队人强行闯入,喂他喝了毒酒。
无人发觉我躲在帷幕之后,我努力抱紧自己不敢发出声音。他倒下的时候面容居然是安静的,那毒极奇妙,让他当场毙命,却神情安详。他缓慢委身落地。眸意沉沉地掠过我的藏身之地。
他死了之后,我再想起他时,鼻息间仿佛仍能嗅到他那如沉香木般的味道。苍白,浓郁,优雅,腐朽。
今夜不知为什么有点神思恍惚,居然会想起那些前尘往事。
一路沉睡。再次醒来时四周又是一片化不开的黑。我眨眨眼。喊了几声,翠儿,翠儿。无人应我。
我扶着额起身,整个风华殿灯火全无。想来,翠儿也是消受不起风华殿的空寂冷寥,独自离去了吧。也好,想我现今权势全无,为她谋条出路都难。她有去处我自欢喜。
想是睡了一个白天,精神极佳。我静静地坐到妆台前,看到铜镜里一张苍白的脸。我抬高手轻轻地抚过去,其实这眉仍是翠的,这眼仍是清的,眼尾的线条原有着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弯起来,仍然是美的。
妆奁上满满珠翠,我随手捡起一件,却是一支蝶穿白玉兰花簪。在月光下反射出点点柔和的光晕。这支花簪丢失已久,翠儿一直说遍寻不着,没想今晚我随手一拿却就出现了。
我执著地端详着,心思又有些飘忽。那些年月的爱恨纠缠,竟然也如这支蝶穿白玉兰般肌质细腻,纹理清晰。
帝诩死后,后宫飘零。所有帝妃都被发往庵寺为尼,带发修行。再婉转承欢的宠妃,一朝也沦落为青灯中的缁衣弃影。尚未过二八年华的我,任乳白的僧衣掩去眉间青春。当然,日子也是苦累的,岁月平淡中父亲只托人捎来一信,要我且自心安,自会为我安排后面的路。
多年以后再回想,却觉得这段晨晖薄暮,钟鼓箫然的岁月是那样清洁平和。无关风月,无关荣华。虽然苦累,却是自顾自的花谢花开。可是宿命偏将我推向滚滚红尘。
遇见他时很突兀,我去山下挑水,入秋的雨下得悄无声息却来势汹汹,我慌乱中跑入半山一处角亭中。亭内有人,青衣如碧,身姿轩然。见我冲进去有些讶然,我冲他笑,说,对不住,我也是来避雨的。
他有礼地退了退,让我更往里进了几步,不让风雨泼到。我搁下木桶,自顾自地把僧衣袍角拎起来甩干,然后用袖子抹了抹脸,把头上僧帽扶正,才抬头吁了一口气。他一直静静站在一边,此一刻却突然上前向我长长一揖,说了一句:小姐,别来可好?
我结实吓了一跳,望他,神情就有些呆滞。他微微一笑,唇边居然有一个酒窝,说,小姐,你认不得属下了么?我是高欢啊。
我盯着他,他眉宇之间是全然的简洁疏朗,坦荡而诚挚,记忆中也似只有一个人,可以有如此洁白的笑容。我啊了一声,且惊且讶说,原来是你。
他说,是的,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小姐。
我袖了袖手,说,不要再叫我什么小姐了,我入了皇宫,当过帝妃,现在却是一个小尼。你该叫我小师太吧。
他神情就有丝不易觉察的激荡,说,在我心里眼里,小姐永远都是当年在府里那般无二。见我惊讶,他自顾自说下去,大将军的用意,属下也能领悟。只是小姐千金之体,却要经此磨难,实在……
他沉着的眼中波縠荡漾。
我笑,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其实我现在,也没有过得不好。我边说,边抬手拭去僧帽上滑落到脸的雨水。
他凝住我一身半湿僧衣,唇微微一抿。眸子里却自带着三分了然。
那晚我在自己的禅房抄写佛经,油灯跳跃间就想起,从前这个人似乎是不善言谈的。他在父亲帐中也属得力猛将,沉默寡言却甚得父亲赏识。而我与他,也不过是他来府中议事时遇到过几次。每一次他都束衣袖手,叫我小姐,笑意温吞,对我却很是尊重。除此也并无交集。
有了这次偶遇,其后的日子里再见到他的次数就渐多了。挑水时,砍柴时,敲钟时,渐渐的我都习惯了孤身独处时他的突如其来悄无声息。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神出鬼没来到我的禅房,白衣如雪,拎着一壶酒。在灯下看着我新抄的佛经,突然问我,小姐,你就真甘愿在这里一辈子,抄写着这劳什的佛经,念那不知所谓的佛么?佛门广大,可又能渡你去何方呢?
我看他,他眼着几分醉意,若我不知他底细,定会觉得他颇有松间石上的高士之风。
他直起身,将那经卷随手向墙角竹筐一丢,正落其中,他目光灼灼地望住我说,如果你这一生在宫里安乐平和,我无话可说,怕是这一辈子都只会远远地在心里念着你。可是你现在栖身山寺,青灯黄卷形神憔悴,我,我如何袖得住手去旁观?
树影透过窗格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月华迷茫。他眸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潭。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我怔怔不知所言,看着他慢慢在我面前站定,神情温柔而庄重。他说,小姐,请你跟我走。或许我给不了你尊贵荣华,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辈子温暖安定。
我陡然生出几分惶恐,问,为,为什么?
他突然微笑,回忆地说,那一年,我十七岁,刚到大将军帐中,还是一小兵。去报告时,看到了你,在阳光下鸦亮光泽,衬得一张脸长眉入鬓,悠悠然就如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我的眼眸。
他唇边含笑,诉说曾经让他心动的光影。那一炉岁月的沉香屑,无论是谁点起,熏染的都是欲说还休的惆怅。可是我那爱穿男装胡服,骑着我心爱大红马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疾奔的时光,和着我那曾经想飞上云霄的心,却已经统统远了。
但,即便如此,我就甘愿一辈子在这山寺佛前终老么?
父亲常说尔朱家的女儿是不相信眼泪的。出生就是为了尔朱的男儿功业铺路。那现今,帝诩已崩,我的用途也该用尽了吧?
眼前这个男人,容颜端庄,嘴角凝着缱绻温和的笑。他伸长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他的掌心纹路四横,手指骨节分明,似乎愿意让我一眼去看穿看透他的整个生命。
我把我的一只手放上去,他立刻牢牢握住。我迎上他惊喜的眼神,一字一字地说,我,愿意跟你走。
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当年看朱成碧,尔今憔悴支离。我把蝶穿白玉兰花簪捏在手里无意识地扣击妆台上,静夜里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和着这清脆的撞击,有曼妙的歌声穿云破空而来。
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那歌声慵懒媚惑,尾音之处余意袅然。很有些清丽韵味。这首曲子?我衣袖一拂,人在不觉中就闪出宫外。
那镶月殿玉帘轻晃,美人如花。瑶琴叮叮作响,女子倚琴而坐,玉指轻扫。湖水蓝的锦衣衬出一张芙蓉花面。似是前日那鸾恩春车里的人。背光的阴影里,墨青色的九龙穿云袍被风扬起一脉雪白的袍角,男人面目模糊,静静而立却是君临天下的雄伟气势。
窗外有风熏然溜入细竹帘,那双身影在宫灯的柔光愈加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似曾相识的梦境。
我贴着另一边的窗棂静静观望着。这个男人,我有多久没看到他了。时光的跌宕,只叫人觉得无情。这支蝶穿白玉兰花簪,眼前这个男人,他还能记得起吗?
那一夜他从咸安寺把我带出去,我换了他事先准备好的素白衣裙,把束在僧帽里的青丝散下。他伸手出来时就已带出一枝花簪,月光下闪着莹莹的玉白光芒。他替我插入发鬓,贴近我低声说,此一世欢与小姐,愿如这花簪,白首不相离。
月光下我们都白衣如雪,相拥在一起时,那影子般配和谐得就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可不过数里路,夜色沉沉中我们被一队黑衣官兵拦了下来。为首将领下马在我们面前跪下,喊,小姐,大都督令我等迎接小姐回府!
夜色下高欢的脸沉沉如水,他用力地拥紧我,极低的声音,却带出几分无望的哀求,不,不要去。
我不得不去。
父亲已官拜大都督,他需要我时,我逃离不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再一次把我送进了皇宫。而距我上次离宫到今次二度入宫,这个天下经历的变故却是天翻地覆。
帝诩死后,胡太后对外称皇帝病逝,立宗室幼子元钊为帝。父亲在这个时候于是借势而起,以胡太后肆意废立为借口带兵讨伐。之后父亲又另立宗室九王元攸为帝。并在当月领兵攻入京师,把胡太后和幼主元钊擒获,沉入黄河,并把那班旧臣屠杀过半……
父亲很快乐地与我分享他的战果,我忍着寒意望住眼前这个俊伟昂藏的男人。外人都常讨论父亲的长相过于俊美,其实尔朱家都有得天独厚的好相貌。其中父亲容貌俊美中带出英气更如天人般。但谁会知道这个谪仙般的人会有那么阴暗的内心。杀伐之于他,就如闲庭漫步般惬意。
我冷冷地问,我不明白,天下权势皆在你手了,为何你还要拥立新君呢?你大可直接踏上金阶,坐了那龙椅,谁敢说半个不字。
他以眼望天,叹了一口气,说,大尔朱,你以为为父不想吗?若不是天意使然,为父铸金人以卜吉凶次次都铸就不成,为父也不愿再居臣下。但是大尔朱,只要你入了宫当了皇后,再诞下皇子,这天下,仍然是我尔朱家的啊。
我咬牙而笑,对着他拜了拜,说,我真心希望我此一次入宫,可以老死在宫里面。若还有再出来的时候,恳望父亲不要再把我往里面送。然后起身把皇后凤冠端正地戴上头顶,踏出门去。
门外,阶下,高欢伫立如松,他望上我满头珠翠母仪天下的盛装,脸色纸一样的白。我走过他身边,把手里一直握住的蝶穿白玉兰花簪塞到他手里,轻轻说,这支花簪,我真的很喜欢。但以后,我用不着了。还给你。
他死死地握住那支花簪,却再无声音。
一阵冷风吹过,满地落叶扬起,那般瘳落,似是谁深重的叹息。
宫门再入深似海。
可是讽刺的是,我不再是微小的偏妃,我成了大魏国母,东宫之主。
帝攸在昭阳殿的含光阁等我。我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的朝服长长地拖过玉石的地面,有极轻微的沙沙之声。帝攸转过身来,看到我时长睫一闪,已自微笑,尔朱家的女儿果真是国色无双,绝色倾城。
我屈膝刚想行礼,他已伸手扶住我,说,不必多礼。他就势牵住我,说,皇后,来,跟朕过来。
他牵着我至窗边,微笑说,这昭阳殿的含光阁,日照采景最为灿烂,以后朕一定会多来陪陪皇后,一起观日赏月,看尽人间美景。
他贴近我耳边细细低语,时光静好,与卿语;细水流年,与卿同;繁华落尽,与卿老……
他气息温热,手却极冷,冷热的不适让我身上一阵颤栗。我望过去,眼前这个男人相貌是好的,笑起来丰神俊朗,可是,我分明看到,那笑意未曾有一丝一毫到达他眼里。他双眸深似寒潭,带着沉沉冷色。
那段时间宫人都传言帝后极是恩爱。每当听着这话我总会微笑,笑容华贵而得体。我那跌宕的人生给我带来的警醒,却分明地告诉我看到的并不就是事实。帝攸,他一定不会让我怀上皇子。
可是,我居然也有料错的时候,木槿花开灿灿,太医诊断,我居然有孕月余。一时阖宫欢喜。帝攸来时,面色沉沉,眼里波澜不兴。他说,皇后,你就好好替朕把龙子生下来吧。朕的后宫,毕竟还是冷寥了些。
皇后有喜,举国欢腾。帝攸欣喜之余在后宫宴请百官,以示对皇后的宠爱。我盛装出席,然后,我再次重遇了他。
他远远坐于下首,一径沉默,与周遭的热闹喧哗大为不调。
父亲居然高兴得忘了君臣之礼,搭着帝攸的肩哈哈大笑说,虽然天子由我置立,江山经我再造,但我尔朱荣必定为皇上及皇太子牢牢撑起这大魏天下,千秋万年。
帝攸温和地笑着,说,国丈为大魏天柱,朕有国丈,实乃朕之大幸。
他伸手一招,高欢,国丈微有醉意,你替朕扶他到偏殿饮杯醒酒汤吧,仔细看顾,免得吹到风着了寒。
高欢健步而上,应了一声就扶了父亲下去。
这些过去的时光,就如一张网,网住我一直往“那些从前”沉沦下去。
那些过去如此真切地告诉我,我曾有过一个孩子。现在,他在哪里呢?我的孩子……
此一时迤逦的夜色挑逗着风魂,整个皇宫都如在一个恍惚的梦里。我恍恍惚惚地转回身,独行。漫无思绪,只觉有尖尖的痛扎在心口处。我的孩子……
他在我肚子里慢慢长大,然后出生。他那嘤嘤的哭声,像一根尖尖的刺,极轻却极深地刺痛我的心。可是这个孩子,他未出生,却有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去。
那时帝攸也会不时过来,随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看着我出神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我在窗下榻上醒来,看到他就坐在我旁边,抚着我的脸说,皇后,你现在整个人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质笼罩,连睡觉时的笑都是温存的……可是皇后,有些事情,朕,不能冒险;有些事情,朕,只能冒险……死犹须为,况不必死,朕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其时我睡意迷蒙,他的话语只听清几分,只依稀觉得眼前人一身忧郁,比之平时的阴晦更多出几分让人心酸的羸弱与挣扎。心中不由滋生怜惜,在睡梦中向他伸出手去。立刻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虽然潮湿,却也有一丝淡淡的暖意。于是心中模糊地叹着,就这样子吧,这天下的权势与纷争我不管,我尔朱英娥不渴求其他了,只想跟我的孩子,我孩子的爹一起相伴就够了。
可是变故仍然发生了。或者应该说,这变故早就策划好了。在孩子将要出生的前几天,帝攸召了父亲入宫。其时父亲大权在握,操练兵马东征西讨平定叛乱,已甚少入宫。后来我才知道帝攸是以“皇后诞下皇子宣国丈入宫探视”为由把父亲哄骗入宫的。父亲功高震主,且不知收敛,我早知君臣自有相争的一日,却不料这一天来得如此的早。等我闻报赶到时,鲜血已溅了宫闱。
我的父亲双目怒瞪,身躯兀自不倒,长剑当胸而过,而剑把,正正握在帝攸手上。我的丈夫脸色苍白,嘴角却抿住一抹笑。那笑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
父亲身无甲胄,身上锦绣袍子已被鲜血染透,血色中浮凸现出原本鲜明精巧的花纹,有种惊心的美。
我于那时突感肚子一阵抽搐剧痛,如蛇一般蔓延全身,身体与神志无力地往下坠……
那场痛我一直记得,那是我的孩子提前的到来,他被那场血腥催生而出,似是知道这人世有千万的困苦不堪不甘提前出来,于是挣扎得百般不愿。他初到人间时一味哭得嘤嘤切切叫人心疼而慌乱。他不知道,他的外公,及他外公的家族,因为他而颠沛流离。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冷,很冷。帝攸坐在我床头,平和地说,皇后,就这样子吧,你已经替朕诞下龙儿,家族之乱朕不会涉及你。你就好好留在宫中当你的皇后吧。
我撑着羸弱的身体,死死搂住我的孩子,只怕命运一个不觉连他也失去。
最后我却真的仍然失去。
妖后,迷惑两朝君王,淫乱大魏后宫。致使上苍震怒,大魏才遭此大祸……
废了她!
妖后!
淫乱!
正法!
那些年月的怒斥挟着岁月的风声呼啸而来,居然扑面仍是冷意沉沉的。我攀着秋千,透过夜色沉沉,看到那些远去的情景。
在那显阳殿外,我抱着我的孩儿兀自坚强地伫立着。帝攸站在阶上,漠然地俯瞰着我,问我,皇后,尔朱家族叛乱,洛阳城沦陷,高欢领兵逼临宫门,汝贵为一朝皇后,一国主母,有何见地?
我淡淡地说,皇上当日剑杀尔朱荣时,何等果敢决断。现今,却为何来问臣妾?
帝攸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咬唇而笑,语意森森。皇后,朕一心怜惜于你。可我大魏浩浩江山,却一次一次在你尔朱手里改朝换代。朕就不信了,你尔朱家是天生来祸乱大魏的!?
他手一指,吩咐在旁侍人,去,把皇子抱过来!
几个宫人如狼似虎地扑下来,我紧紧抱住我的孩子一心想往后退,退出这个险恶的是非地,退出这个颠乱的红尘里。可是如何挡得住牛高马大的宫人。怀里一空,我的孩子已经被抢过去。
帝攸抱着孩子,背过身去,淡淡地说了一句,赐皇后,白凌三尺。
风在夜色里四处游荡,我的两手被擒住,宫人神情冷漠,扯开了三尺白色的绫布。很好,打个结吧,就了断了我这跌宕的一生。
呼吸慢慢地窒住,我已经听到我喉咙嗒嗒的声音,我抬眼望天,我的孩儿,娘就要走了……
何处来的声音如此凄厉,挟着风声呼啸而来,嗖的一声,我只觉喉咙一松,反而有什么腥甜的液体涌上来,身子一软向下倒时,有一双手接住了我,我在迷蒙的眼光中看到,面前的他承载着明丽流芳的春光,可是他的眼神,明锐,森凉,带着淬火般的沧桑,却又满是心痛的怜惜。他颤抖着声音说,小姐,请原谅,我来迟了……
请原谅我来迟了,眼前这人切切地自责着。可是他身后,整个大魏皇宫火光冲天,夹杂着喊杀声声,却已阴暗成他一个人的背景,那么宏远辉煌,却又杀戮森然。
也是在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场鲜血的盛宴,而他,是主人。他其实来得,不早,不晚;这大魏天下,他谋划得,刚刚好。
帝攸死而大魏灭,大齐政权以势不可挡的姿势伟岸而起。我居然再一次成为皇后。高欢的皇后。大齐的皇后。我的尊荣更比从前。历经三朝天子,我已是当之无愧的妖后。
自那一晚后,我的眼睛因为极度充血,至今望出去事物总会带出一圈淡红。可是对着铜镜,我仍然可以看到我乌黑的眼,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
我的神志也开始有些不清,内心深处有不堪的记忆和痛楚,模糊混沌,我一步一步地四散走着,无意识地寻找着。却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他于是一整晚跟在我后面,一步步地跟着,直到我累了,抱我回去风华殿。我在他怀里,兀自沉沉睡去。
我于是就淡淡笑。鸳鸯,原是相伴终老的爱侣,可是又有几人知道,雌鸟辛苦受难之际,雄鸟便会另觅新欢,做另一对爱侣。那天长地久,合欢月圆,原是世人自己蒙骗自己的。
眼前这男子风华神秀,他的眉眼比之当年咸安寺更显雍容渺远,气质更显恒定而波澜不惊。静静的伫立,却有睥睨天下的姿势。
那一际桐花簌簌而落,有灰白的鸟儿呼啸飞出,叫声凄凄。
我怔忡。停在他身前,低低问,我的孩子呢?
他沉默半晌,轻轻说,遍寻宫里,都找不到。你放心,我已昭告天下,相信很快就能把他找回来。
宫乱,血溅,火冲天。那般景地一个襁褓的婴孩如何还有生路。可是我就是信了他。
桐花落尽近清明,杜鹃声声唤子归。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他手伸出来时,我再一次看到那枚蝶穿白玉花簪。他替我插入发鬓,然后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以一个温存的,怜惜的,珍重的姿势。他身上有淡淡若苦莲的香气,悠远而雅致。我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听到他坚定地,承诺地,金玉铮铮地说,小姐,从今尔后,这世上,这天下,再没有谁可以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真的是极美好极美好的誓言呢。可是我现在只影孤鸿又算什么呢?
我坐在秋千上,自己借着力一下一下地荡出去,在夜风中穿越,看远空月明如盘,照出我旧的袍子没有一丝光泽。
突然听到两声惨叫,啊,啊,鬼!鬼啊!
一抬头,就看到两个宫女模样的少女指着秋千的方向,抖啊抖地尖叫着,有鬼,有鬼啊。
扔下灯笼,跄踉而去。月色下,神色惊慌。丢弃的灯笼立刻在地上燃烧起来。
我“嗤”的一声冷笑,静静跳下来拍拍衣袍,真是没有半点眼识的小姑娘。这世间哪来的鬼呢?而且人生在世,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人心比鬼更森然。
我感觉疲累,觉得心有些沉甸甸的郁郁,却又有些莫名的茫然,于是笼着袖子,一步一步回了风华殿。
再出来时又不知道过了几天,反正又是天黑。倒无月色,我整个人浸在沉沉夜色中,看见几处宫墙掩映在纵横交错的花树中,倒映着幽光细细,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显阳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璧的天空下更见阴沉诡谲。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我静静地往那个方向掠了过去。
刚近显阳殿,有几个宫婢执灯走了过来。有一个小小声说,这鬼天气,都到夏天了,居然还觉得有些寒意呢。
另一个说,是啊,还好我今晚贴身穿多一个小袄,不然就冻死了。
又有一个说,你不要死不死地说,听着瘆人。你没听说前几天小梅她们说遇上……那个东西吗?
听说了听说了,不就是说他们看到近桐林那一处秋千,无风而动吗?依我说,没准就是她们眼花了。
也难说,你不觉得这皇宫一到入夜就人影憧憧吗?我们侍候完了就赶紧回屋吧。
等她们走远,放低了步子贴到一处隐秘的窗前,隔着窗棂往里看。
内殿灯火通明,那不远处的榻前,有一美人以海棠春睡的姿势斜躺着,侧过来的脸,眸似秋泓。她的不远处,案桌之前,那男子神情端束,对着她作画。
莹莹的烛光之中,他着一痕玉白的锦袍,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神情优雅,恒定,眸光深邃幽黑。
殿内两人一个只管温柔着神情横卧在榻,另一个只顾雍容渺远落笔挥毫,心无旁骛。寂静中只听得耳边有细细的夜风,吹得殿外有花自枝头跌落,“嗒”一声,又是一声。那花似跌在我心口处,我伸手抚着,那里有些难受。
殿中这女子,刚入宫那一时,哪里有如今这般优雅。
那时,她一介番邦柔柔国的公主,和亲而来。入得宫时尚不愿落马,径自红衣如火纵马疾奔。马上英姿飒爽,带着草原浓烈的热情奔放的气息与金贵小公主的骄纵甜美。我在殿前看得怔忡,依稀似看到若干年前我飞马纵驰在秀容川大草原的身影。他似也惊愕,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低低说了一句,此女颇有皇后当年风范啊。他说时,嘴角含笑。那笑温柔恬淡,不知是对着那从前的我,还是当前的佳人。
公主下马之际,天空掠过几声大鸟鸣叫之声,公主抬眸向高欢一笑,取下随身长弓搭箭而射,长箭嗖然而出直追天上那几只飞过的大鸟而去,正中其中一只大鸟的脖颈,应声而落。她捡起那只落地的大鸟,向高欢跪拜,巧笑倩然,本宫远道而来,先以此物作为给皇帝的见面礼吧。
高欢哈哈大笑,扶起公主神情甚是愉悦,说,明慧公主果是女子英杰,出手就是不凡。皇后说呢?
我冷眼而去,他一笑而眉眼生春,半点唇色似樱,那笑让人觉得恬静的软。很软,软得那柔柔公主胭脂一片,晕开了两颊。
我徒然就是一阵忿意,却强自抑住,淡淡笑了笑,说,公主初来大齐,本宫贵为皇后也不能失了礼节。我伸手一招,侍卫送上高欢日常所用的雕花盘龙弓,我浅浅笑着,一手执弓,一手持箭,弓弯如月满,弦在我掌下吱吱低吟,听起来像是谁的愉悦的心意飞扬。手指一寸寸后挪,对准天上飞去那几只大鸟。
嗖的一响疾风破空,长箭呼啸而出。
几声惨鸣之后,利箭干脆利落地穿过三只大鸟的项颈,一箭三雕。
早有侍卫上前捡起那一串大鸟,我没有去看周围呆愕的神情,对着柔柔的明慧公主笑着,公主,权且笑纳。
她抬眸过来,那年轻的眼里就带出几分掩不住的惊讶。半晌扯唇而笑,天真无邪地说,原来是尔朱皇后。真真好箭法。皇后久居皇宫,竟比民间传言还多出十分的英气。同是草原女子,明慧以后还赖皇后多多指点扶持。
我尚未出声,旁边皇帝已自牵住我的手,微微笑着说,皇后确是上苍恩赐予朕的绝世瑰宝。他与我相执的手,宽大而温暖,牢牢包裹住我的纤弱与冰凉。我望过去,他带着笑意的眸光深邃幽黑,神光离合,醉人如酒。
明慧公主静静地看着我们相执的手,抿紧了娇艳的唇角。皇帝对她虚虚一招,笑着说,明慧公主国色天香,能与朕相伴,也是朕的福气。
明慧公主于是封为慧妃,位居西棠宫主位。
当夜,皇帝留宿西棠宫。我在风华殿对着铜镜,看我的容颜,眉眼已不若当年那般青翠浪漫。
长发逶迤及地,小莲拿着犀角碧玉梳帮我细细地梳着,说,皇后您看您的头发多美丽,像乌黑芬芳的泉水。
青丝如水,为挽郎住。我自嘲地笑着。刚想说话,铜镜里就照出一道颀长的身影。他俯身对着我说,皇后此刻还不安寐,是在等着朕么?
我只顾坐着,看着铜镜里的他说,此一际皇上不该出现在风华殿。
他笑,朕是这天下,这后宫的主人,朕想去哪里怕没有谁能有权置喙。我静静地说,多情最是着红妆,一点妩媚一点伤。慧妃今夜艳光四射,皇上不该抛下她。
他一面梳着发,一面淡淡地说,皇后听过那句话么,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你若不伤,岁月无恙。朕只去心里想去的地方,只爱心里想爱之人。
他再次俯身倾近我,低低地笑,说,其实朕最贪看皇后为了朕而紧张吃醋却又故作平静端庄的样子,真是世间最美好的风景。他拉我起身,愉悦地笑,今日你挽弓一箭三雕,我心里真欣慰。我多想我的小姐就一直保留着那些年的天真美好。不要被这人世间的一切险恶所磨去。这天下壮丽山河我与你共享,轰烈快事我也愿与你共尝,但只有苦难,请让我一人独挡。我只要你,可以自顾自地欢乐明亮。
他的笑,温暖而不张扬,他的吻,恬淡而亲热。我只觉得那黑夜里的暗淡,因了他而一分分开始明亮。
我也天真地以为,可以这样到永远。
现在我却才知道,我们都欠了时光一个自圆其说。
夜风渐重,拂过的一个红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把我的神思砸回了几分。内殿中她已然起身,巧笑倩兮地凑过去看案桌之上他涂鸦而成的成像。然后她笑意凝住,跺着脚说,皇上,你这画……
他抚着下颌端详着画,说,怎样,朕画得不像么?
她咬着唇说,皇上,您画的,不是臣妾,明明是……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朕没说画的是你。
她眉间掠过一抹恼色,说,皇上,她已经……
他弯腰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画卷,漫不经心说,好了,夜深了,你回你宫里去吧。朕要安寝了。
边说,他珍惜地拿着画卷步入内殿。
而那明媚的女子兀自站在那里,半晌之后两梢丹凤眼骄然扬起,拎起裙裾也悄然跟了进去。
内殿,,有什么呢?
我立起身,静静地也掠了进去。停在帷幕之后。
内殿之中,明珠柔和了整个殿内的光线,床榻上,锦缎薄被茵枕芬芳,有一女子横身而卧。而他正坐在床边,手执一柄玉梳,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头发。那青丝披满枕上,虽然鸦黑如墨,莹莹珠光下却没有半分光泽。
慧妃原本悄声而入,此一际却突然骇叫,皇上,你……
此一叫似乎惊扰到他,他手一颤,立刻从那女子头上扯落一绺头发。他握着那绺头发转过头来,珠光下脸色冷若寒冰,眼神明锐森凉,冷冷地说,你跟进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会惊扰到皇后?
慧妃脸色苍白,尖叫着,皇上,皇上,她已经死了啊,她早就死了!你还留着她在这里做什么?怪不得宫里一直未为她举丧,一直未为她题谥……可是,她早就死了,尔朱英娥早就死了!
我的耳朵轰的作响,满脑子只是那一句,尔朱英娥,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我,已经死了?……
突然就忆起那剩下的事情。
那一日她盛装而来,容颜娇俏,只说来与我一起闲叙。她入宫一年多一直于我恭敬有加,于是心里也未曾对她有着防备。闲谈过半,她看到我放在锦榻上的一件婴儿肚兜,好奇地拿过去看,抬眼看我是眼色沉沉,问我,皇后娘娘难道是怀上龙胎了吗?
我伸手取过,珍惜地按在心口处,说,慧妃取笑了,本宫尚未有此福气。不过是为了怀念一些从前而已。
她若有所思,想了一下,说,说到小婴孩,三年前皇上领军攻入皇宫时,曾当场摔死一个婴孩呢。那婴儿尚在襁褓之中,听说也是眉清目秀,但当场血溅满地。那情景,别提有多瘆人了……
我的心重重一震,寒意悄没声息就漫遍我全身。我怒力镇定着问,有这个事情,为什么本宫……一直不曾听说过?
慧妃用巾帕掩着嘴说,不知为何这个事情当时皇上密令不得外传。其实,当今皇上神机妙决,还在潜龙之时,就着力安排,献计大魏皇帝,又在尔朱荣身边鼓动,这才让大魏皇帝巧杀了尔朱荣,铲除了大魏朝天柱,领兵攻进陷了洛阳占领了皇宫活捉了那帝攸。听说帝攸也是被当今皇上下旨活活勒死的……我们皇上真是深谋远虑,天子心机凡人难测啊。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望着我满脸惊慌地说,啊,对不起,臣妾忘记了,尔朱荣是皇后的父亲,帝攸与皇后……她忙忙着起身说,皇后,皇后,这些事情臣妾也是道听途说,您千万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她不知何时离去,而我兀自跌坐在窗前,心中沉沉密密的痛,斑驳难抑。
一直无意识地坐到夜色降临,冷冷的月华穿窗而过落满我全身,小莲已在室内掌起了烛火。而他,那样平静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抬头看眼前这个男人,金冠束发,素白的锦袍上用金线绣了云海与盘龙。风姿卓绝。他以一贯专注投入的眉眼看着我,淡淡笑着问,皇后,不起来迎接朕呀?
我抱着膝看他,静静地问,我的孩儿,是,你摔死的?
他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晃了一晃,然后又笑了,说,皇后,你怎么了?怎么会这么以为?朕早就下旨遍天下去寻找那个婴孩。只要你们母子缘份还在,终有一天会重逢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字说,你不会留下他的。他是前朝余孽,你不可能会留下祸根的。
他脸色一怔,看着我,烛光摇中神情阴晴不定,半晌柔声说,我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朕一定会好好对待于他,把大齐天下都给予他。那些个从前,你,就忘了吧。
我厉声一喝,你别过来!他停在那里。我问,其实你做的事情不止这一宗对不对?是你献计给帝攸,他才下定决心要诛杀我爹;是你怂恿我爹,让他以为宫里有你安排安全无虞,他才会进宫而来,最后惨死宫里;也是你以我爹之死激起他营下将士,才能兵围洛阳攻下皇宫成就你大齐天下的对不对?对不对?
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咸安寺他欲带我远走高飞的那一晚。命运起起落落,那一场秋遇终究是繁花凋尽。
他慢慢直起身,平静地说,是,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可是,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谋划这个天下?你以为我就只是一心热爱登峰造极的权势就只是想坐上那个九重龙座?你知不知道我所做的这些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为了你!
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他缓缓地说,那一晚在咸安寺你答应跟我走,你不知道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刻。我当时以为我拥有了整个世界。可是,是你爹,他为了权势,他硬生生把你从我怀里抢走。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我空下来的怀抱让我有多绝望。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如果我不能站在最高峰,不能做这天下最高的人,我就不能拥有你,就算拥有了也会失去。所以,你爹他,该死!帝攸,也该死,他不配拥有你……
不知何时月色隐去,窗棂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我站起身,眼泪如线滑落,我用手指着殿门向他说,你出去,出去!
他欲待上前,我厉声喝着,你出去!从今尔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哪天踏入风华宫,我立刻咬舌自绝在你面前!
外间终于下起了大雨,喧嚣的雨声密集而深远,似要把我湮没,我颓然坐在地上,失声恸哭。
自那日起他着实没再踏入风华宫。而我却一日日憔悴了下去。直如一朵鲜艳的花,开过了花期,沉沉而无可避免地走向枯萎。我不必揽镜自照,看着自己手腕的瘦骨嶙峋,就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形销骨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推你进地狱的人,曾带你上过天堂。我那跌宕坷坎的一生,原来有一半是因为这个男人。这个我给予我温暖呵护,视我如生命的男人。
宿命的风轻轻吹过,凌迟了誓言,夭折了永远。如此人世,我还能有什么能够抓在手里,又还有什么能够放不下呢?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我死去的时候,神台突然很清明。慧妃在我榻前,妆容明媚对着我笑,说,皇后,你也到时候了。你的父亲,你的孩子,还有你两任帝皇都在下面等着你呢。
我噙着一抹浅浅的笑,说,其实,你处心积虑不就是想让我死吗?包括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包括这三个月来你让人在我饮食中下的毒。我该感谢你良心未泯吗,每次只下一点小剂量,让我苟延残喘到现在……
她面色刷的一下白了,颤抖着说,你知道?那你还吃了下去……
我转头,望向窗外,我为什么不吃……
尔朱英娥原本就是一株不合时宜的花,径自芳艳,终究凋零。
终于是完整地忆起了那些前世今生的往事,忆起了那夹杂在腥风血雨中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是现今只剩下黯黄的残影,和着我这一抹孤魂,提醒曾经的美好已荡然无存。
而那个男人,那个与我的命数纠缠至死还不休的男人,还在冷声喝着那女子,大胆慧妃,无诏闯入内宫,惊扰皇后大驾,还敢胡言乱语诅咒皇后。来人啊,拖下去,斩了!
那女子凄厉地喊着皇上,你疯了,皇上,她原本就已经死了啊……被拖了下去。内殿又余一片诡异的静。我静静地飘在那里,看着他俯下身,轻轻将一个吻印在床上那个早已死去多时,已然异味飘出的尸体的额头上,柔声说,小姐,别怕,没有其他人了。再没有什么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有大颗的泪,明珠一般剔透自我眼眶溢出,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然后消失无踪。随着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神志,我的魂。在那神识熄灭之际,突然想起很小时随娘去佛寺求到的那支签:
十丈软红,颠倒磨折。
母仪天下,半生为人。
原来,尔朱英娥的一生,早就注定。 [小说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