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悦幽然
【楔子】
谣城,大雪连绵三日,冰封千里,城主秋慕白下令封城。
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官道上忽然传来幽长的歌声。曲调哀婉凄凉,竟让守城的士兵落了泪。
有背着行囊的皮影戏人在城门合上之前,微笑着走进了这座城。
【乞丐】
我大概是整个谣城活得最无拘无束的乞丐,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所以,也就无所谓失去。
老乞丐们都说,我与这城里的人都不同。我姑且把这当做是夸我的话。私下里,我认为,这只是因为我是整个城里唯一的瞎子。
因为看不见,所以很多事都入不了眼。
所以,当那个会变戏法的皮影艺人来到谣城卖艺的时候,我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去凑热闹的人。
当那个皮影师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坐在树下。知道来的人是皮影师,是因为他身上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谣城的子民身上都有一种味道,就像是一个标签,那是专属于谣城的味道。
“我是冥墨,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可愿与我做笔交易?”那人如是说道。
在谣城做了这么久的乞丐,我自然知道没什么事是不需要代价的,但这真是个十分诱人的提议。我歪着头努力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干脆,“难道你不想要一双看得见的眼睛?”
我闻言抬手摸了摸眼睛,想了会,接着说道:“有时候看得见不如看不见。”
皮影师愣了半晌之后,给了我一个建议——
“我要在谣城呆一个月,你可以跟着我直到你想出你最想要的那个愿望。”
“那一个月后若我还是没想出我最想要的那个愿望呢?”
“我会离开谣城,你可以过回原本的生活。”
我不明白为什么皮影师非要满足我一个愿望,但是,既然他愿意带着我,那就意味一个月的吃穿用度我都不用愁。这样一想,我觉得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我点了点头。
【城主】
冥墨带着我走了很久,从喧哗的街道走到一处十分空旷的地方。仿佛是进到一个巨大的屋子,四周很安静,我似乎还能听到脚步的回音。
冥墨将我安置在一处绵软的坐榻上。我东摸摸,西探探,发现这地方陌生得紧。就在我开口欲问时,屋子外传来另外一个声音。
那声音透着股威严,让我不自觉地正襟危坐。
那人,是谣城的城主,秋慕白。
整个谣城,关于城主秋慕白的传说很多。然而,我听得最多的却是关于城主在三年前那场挽救谣城的大战后,性情大变,终日戴着面纱,不再以真面目示人的秘闻。
我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瞪向此刻正在交谈的两个人。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个神秘的城主,我抽了抽鼻子,细细地嗅闻着城主的气味,却发现,他的身上混杂着两种味道。一种是谣城的味道,另一种,味道很淡,若是不仔细辨闻,根本发觉不到。
就在我越靠越近,鼻尖几乎贴上城主的衣袖时,我的后颈突然被人抓住,拎了起来。然后,我耳边便传来冥墨凉飕飕的声音,“城主见谅,小徒不懂事,还望城主海涵。”
“无妨,无妨。”说着,我便听见衣袖间摩擦的声响,猜想是城主起身,“那么,就此告辞,还请大师为了十日后的表演多多费心。”
城主和冥墨互相寒暄之后,便离开了,冥墨将我放了下来。
我仰着头,估摸着冥墨站立的方向,怒声说道:“你干吗抓我?”
冥墨却岔开了话题,问道:“你闻到了什么?”
我愣了一愣,脱口道:“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冥墨嗯了声,一字一字缓慢说道:“那是死人的味道。”
死……人?
我犹疑地望向冥墨,忽然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袭上脑勺。
【异象】
谣城的大雪,在冥墨出现的那天就停了,只是大雪不知什么缘故久久不化,于是谣城也一直处于封城状态。冥墨常常会坐在庭院里唱戏,咿咿呀呀,曲调破碎,从没有唱过一出完整的戏码。
我跟冥墨抗议的时候,冥墨并不太搭理我。每次我要追问时,他便会敷衍似的抬手覆住我的眼眸,然后催眠般说一句,睡吧。那语调,不知怎么的,竟让我听出些宠溺。每次闭上眼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生出些欢喜。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时,会有人给我盖上了毛毯。肚子饿时,吃的就会铺在面前。哪怕是贪玩跌倒,也会有人小心地将我扶起来。
那大概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我终于知道那些老乞丐常挂在嘴边的眷宠是什么感觉,而这种感觉,竟让我有种不想失去的念头。
可是即便我再不愿,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
表演那日,冥墨早早地便将我喊醒。他走得极快,我便只有拽住他的衣角,跟着他疾走。当冥墨停下时,我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我刚走了两步,想凑上去,却被冥墨牢牢地拦在身后。
冥墨说,不要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冥墨不在的时候,整个宫殿越发显得寂静空旷。我蹲下身,将脚下的积雪一把把抓起来抛向空中,任由雪落在脸上。很快,脚下的那片积雪便被我全都捏成了团。于是,我又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继续捏。似乎是爬上了几个台阶,跨过了几道门槛,总之,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不知道我来到了什么地方。
四处都是阴冷冰凉的气息,我抱着手臂瑟缩了下,恍惚中,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我摸索着朝那股味道走过去,然后,我的手,搭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东西绵软有弹性,似乎还有眼耳口鼻……
我惊叫一声,恐惧如同没顶的海水,将我的手足冻得冰凉。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血腥味溢满口腔。就在我无助地胡乱挣扎着想站起来时,有人又抓住我的后颈,将我一把提了起来。
我哭叫踢打着,在闻到冥墨身上那特有的气息后,再也忍不住,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冥墨的脖子大哭起来。
以前害怕的时候,我只会抱住自己,而现在,我却是抱住冥墨。我不知道冥墨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无所牵挂的我了。
冥墨牵着我走回去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城主为什么要藏着一个死人?”
冥墨顿了顿,沉声道:“你们城主早已经死了,现在那个终日蒙着面纱的城主其实是一个女人。”
“女人?”我疑惑地问道:“那她找你干什么?”
冥墨停了会,又用那种很莫测的声音说道:“她找我演一出戏,做一笔交易。”
【献祭】
我不知道他与城主之间做了怎样的交易,只知道往后几日,他都十分忙碌。
宫人之间传递着些琐碎的消息,我挖了几次墙角,才隐约明白,这消息说是城主在城中花巨资摆下了一个硕大的舞台。白雪红绸,绫罗纱帐,四周圈起簇簇篝火,四角缀上璀璨明珠,说不出的奢华浩大。
夜里睡觉时,做了一个梦。梦到很多色彩艳丽的小人围在我身边欢笑起舞,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热闹景象。其中一个浅绛色的小人儿跑到我面前,仰起头,憨憨地笑起来……
四处响起惊呼声的时候,我咂巴着嘴,刚从梦里醒过来。不知从哪飘来的焦糊味迎面袭来时,我打了个激灵,彻底惊醒。我摸索着走到冥墨身边,还没开口,便听到冥墨冷冷的声音,“时间差不多了……”
我刚要问,什么时间差不多了,就听见更高亢杂乱的惊呼声,哭喊,嘶叫,成千上百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痛苦万分。我听着那些声音,心里没来由地漫上一层层不安。
我想要跑出去看一看,四周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屏障,阻碍着我出去。外面尖锐的哭喊声刺得我耳朵阵阵发痛,我用尽力气,朝那无形的屏障撞过去,却怎么也无法撞破。我不甘心,一次又一次,直到撞得手臂血肉模糊,仍然毫无办法。于是,我开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暖炉里,炭火温暖,我听见冥墨抖开幕布的哗啦声响,然后外面那些哭叫声便越来越小,越来越浅。紧接着,他开始咿咿呀呀唱起戏来。我以前总想听他唱戏,然而此刻,我却无心听他唱戏。强烈的不安让我坐立难安,我陡然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硕大的舞台,以及冥墨说的那个交易。
我哭叫着扑向冥墨,“城主的愿望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冥墨推开我,冷漠地说道:“救活真正的秋慕白。”
我闻言,心里一凉,脑海里各种散乱的念头串联成线。难道,那个假城主修建舞台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将全城的子民汇聚在一起,而救活秋慕白的代价,就是献祭整个谣城子民?
还没等我想明白,那个假城主便踉跄地闯了进来。
我听见她质问冥墨,“为什么,为什么阿白他还没有醒过来?”声音那样疯狂而悲伤。
冥墨冷冷一笑,说出了一句更让人心寒的话,“你还欠我一个代价。”
话落间,我就听见假城主惊恐的叫声转瞬即逝。然后,我的身体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所有的声音忽然全都消失了。就像是有谁将我打乱重组,突然抽走了我的知觉。整个世界,寂静得有些荒芜。
片刻后,我便听到冥墨的声音,像是隔着千万重时光,“一切都结束了,醒醒吧。”
我睁开眼,刺眼的光明几乎灼伤我的眼眸。下意识的眯起眼睛,然后一点点,慢慢睁开,眼前模糊的一切缓缓凝聚成形。
宫灯,廊柱,黑色的地板,以及不远处坐着的那个人。一张彩绘的笑脸面具,墨黑的发丝,一袭大红的袍,在这火光飘摇的空旷宫殿里,显得诡异莫名。
我抬手抚摸自己的眼睛,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就好像关于谣城的那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然而,我的指尖分明还沾着脸颊上未干的泪迹。我只能愣愣地瞧着冥墨,等着他给我一个解释。
【故事】
冥墨沉默地起身,背起那个我摸索过无数次的皮偶箱往外走去。耳边,他的声音淡漠无波,“一月之期,还剩五日。”
我焦急地追出去,然而在跟着他跨出宫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的疑问又被新的疑问顶了回去。
眼前漫漫黄沙,残垣断壁,哪里还是当初那个繁华的谣城?
不远处残缺的石床上睡着一个人,书眉莲冠,华服佩环。在我们靠近时,渐渐醒转。
他睁开眼,视线倏忽一转,便落在冥墨身上,“多谢先生相救,只是,慕白有个心愿,不知先生能否帮忙?”
他真的是城主秋慕白?我有些惊怔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冥墨。冥墨明明害了那么多人,为什么秋慕白还说冥墨救了他?
“公子可知,冥墨向来只与人做交易?”
“慕白知晓。数日来,仿佛总有一个女子在耳边哭泣。慕白想知道那个人是谁,而眼前的这一切又怎会如此?若是先生能帮慕白了结心愿,届时,不管先生需要什么代价,慕白都不会犹豫。”
冥墨闻言,点点头。手一扬,哗啦一声便抖开了幕布。紧接着,那些彩绘的皮质偶人便一个接一个从他的指尖跳跃而出,随着他的手在幕布之上灵活的翻转,腾挪,一幕幕,演绎的分明是当初的那个谣城。我这才看清,关于谣城,关于秋慕白,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谣城子民身上都有那种属于谣城独有的味道。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谣国的城主秋慕白,指挥不力,战乱失守,城池被攻破的那一天,他从护城楼上一跃而下。他从小青梅竹马的那个女子名叫阿音,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哀急攻心,暴毙而亡。那屡幽魂游荡在这片土地上。日积月累,因为爱而不得的执念,竟然仿造当初的谣城,生生创造了一个梦中的城池,将秋慕白的魂魄拘禁在其中。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秋慕白跃下城楼的那一天,于是她给自己戴上一层面纱,伪装成秋慕白,扭转了当初破城的结局。在梦里,谣城的百姓安居乐业,没有战乱和纷争,一切都好得跟从前一样,只除了秋慕白长睡不醒。她总觉得有什么方法一定可以让秋慕白活过来,所以当她得知冥墨的存在时,不顾一切的要与之交易。最后,冥墨告诉她,只要献祭全城的百姓,秋慕白就可以活过来。其实献祭也只是为了破除梦境,放出秋慕白的魂魄而已。
“原来如此,一切都是阿音……”秋慕白若有所思,眼中掠过一道微光,似是惊痛,又似是醒悟,接着转身对着冥墨又做了一个揖。“多谢先生成全慕白的心愿,不知这代价到底是什么?”
“成为我的皮偶。”冥墨面对着秋慕白,语声冷淡。
“好。”秋慕白微微一笑。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冥墨面前慢慢地变得又轻又薄,随后缓缓滑入了冥墨的皮偶箱中。抬起头,我用我自认为最凶狠地目光盯着冥墨,他却毫不在意般收拾好东西,起身便走。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着他一起走,只是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思索着从我们相遇到现在发生的一切的一切,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那个谣城真的只是阿音的一个梦境,那我岂不是她梦中才存在的人?
“喂。”我停下脚步,冲着不远处的身影喊道:“一月之期,你说的可还算数?”
“自然。”冥墨头也没回,继续向前走。
“可是,你不是说,那只是阿音的一个梦么?难道,那又是一个你引人入瓮的骗局?”
冥墨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那真的只是一个梦。”说话间,他慢慢转过身来,彩绘面具在光影变幻中泛着诡异的色泽,“我相信你一定会在期限到来之前,与我达成交易。”
“为什么?”我微微仰头,望着他的眼睛,隔着面具却怎么也看不清。
“因为,我一直在找你。”
【疑问】
夜里辗转难眠,翻身醒来时,又听到冥墨吟唱戏曲的声音。我悄悄地起身,靠近冥墨的房间,忍不住在纸门上戳破了一个洞。
透过门上的洞,我看到冥墨还是坐在窗边,并无任何异常,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我的错觉。
就在我伸出手即将推开门时,屋子内传来细碎的交谈声。那种几欲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我哆嗦地贴在门上,才看清,那个诡异莫名的人,就站在屋子的阴暗处。
细碎的交谈声随风而过,我听到那个人说,只要收集一百个人的灵魂,你就可以复活你心爱的人……我听到他说,那个小女孩明明是你需要收集的最后一枚引魂玉,你为什么不动手时,冥墨沉默地叹息。我站在门外,用力捂住嘴才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在找我的原因。
胸口仿佛被什么击中,我混混沌沌地什么也听不清。
尔后,似乎是在争吵,不过眨眼,那个人暴怒的姿态便像是一团污浊而浓烈的火焰朝着冥墨席卷而去。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然而却条件反射地撞开门,朝着冥墨飞扑过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英勇的举动,但当我靠近冥墨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在谣城遇见秋慕白的尸体时,冥墨那个若有似无的拥抱。
当那个人的利爪贯穿我的胸腔时,我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失去冥墨。
从前,我是个乞丐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拥有,而如今,我拥有了,便不想再失去。即便,我明明知道,冥墨只是为了让我与他达成某种交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怀念的是当初冥墨抬手覆上我的眼眸,哄我睡觉的那段时光。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头埋进冥墨的怀里。
我贴着冥墨的耳朵轻轻说出我的愿望。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谣城的那场梦,永不会醒来。 [小说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