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鲨比亚
楔子
丁晟非常喜欢在午后的时候一个人悄悄来到这里。
望不到边际的大斜坡上种满了核桃树。
秋天的时候,坡上会积满落叶,落叶间常常夹杂着像是被微湿的黑色泥炭包裹的大果子,那就是核桃了。
坡顶有一张木头长椅,丁晟总是喜欢坐在这里,头顶是树的枝桠映下的影,再往上就是非常蓝的天空和非常白的云。
这是曾被评选为美国最美的大学校园之一的学校,据说哈利波特剧组都曾考虑过要来这里取景,丁晟喝了一口自己带的咖啡,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这样美这样好的一所大学里继续读书。
十五岁的他,糟糕得像一团黑泥。老师用黑板擦丢他,他敢丢回去。书包里文具带不齐,却总是揣满百元钞票。“喂,你帮我写作业!”“喂,你考试给我抄!”
他也曾这样威逼利诱坐在他前排的叶鱼鱼。
出乎他意料的是,叶鱼鱼把他塞过去的钱都接住了,然后她从书包里拿出她自己的钱包,当丁晟以为叶鱼鱼是要把这些钱放进去时,她却从自己钱包里取出了几十元钱,添在丁晟给的那几张百元钞票上,又还给他,“我拜托你,好好学习,可以么?”
丁晟彻底傻了眼。
之一
十五岁的叶鱼鱼有三个显著的优点。
功课无比地好。
非常不爱说话。
超白。
毫无血色的薄而白的皮肤,令叶鱼鱼看上去又虚弱又骄傲。
当然,大概有不少男生是觉得这样的叶鱼鱼是很美的。或明或暗的表白,从入学至今就没有中断过。
女生们也爱请教鱼鱼是怎么拥有这么好的肤色。
“少晒太阳,多睡觉吧。”叶鱼鱼言不由衷地说。
她确实是有维持这种欧洲中世纪贵族少女般苍白肤色的独家秘方,但她不认为她真的说出来后有谁敢效仿。
她,会给自己放血。
手臂内侧,靠近肘部的地方。
叶鱼鱼第一次做这种变态的事情是在她知道中考成绩的时候。
她并没有考砸,相反,她考得极好。好到父亲特意打电话来奖赏她,和她一起将耳朵贴在听筒旁的母亲的脸上浮现起像打了什么胜仗的笑容。
“我就说你爸爸什么都放得下,但绝对放不下你这个宝贝女儿。”妈妈说。
是的,至少对妈妈来说,她绝对是个法宝,是用来维系这段明明已经毁掉的婚姻的唯一的利器。
在别人看来,叶鱼鱼的家庭是非常叫人歆羡的吧,父亲有自己的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妈妈是全职太太,看上去娴静又优雅。一家三口走出去就像一幅画。
只有鱼鱼知道这幅画的背面有多千疮百孔。爸爸实际在另外的地方另有一个家。听说,他甚至另外有一个孩子。
刀锋从肌肤上掠过,最初只是出现细细的红线,但很快的白瓷洗脸盆就被染得鲜红。卫生间的换气扇发出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好似愤怒的蜜蜂正要展开某种攻击,叶鱼鱼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上哪吒说什么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叶鱼鱼。”
鱼鱼感觉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是坐在后排的丁晟。顽劣,成绩差,爱炫富,还有帅,这就是鱼鱼对他的全部印象。
“你的袖子上是粘到番茄酱了么?”
鱼鱼感觉头皮一阵发紧,她下意识地把两只手臂抱在胸前。
“叶鱼鱼,这么热的天你为什么还穿长袖?”
虽然已是十月,但秋老虎余威不减。学校是规定周五为便装日,女生们都穿得很清凉,只有叶鱼鱼一定是长袖高领衬衫。
“关你什么事!”鱼鱼忽然怒道。
其实,鱼鱼只是心虚,她害怕自戕的秘密会被窥破。
而好容易才鼓起勇气向叶鱼鱼示好的丁晟却以为她是讨厌他。
之二
丁晟是个坏孩子。
如果说十五岁的叶鱼鱼是老师长辈们心目的好孩子的话,那么丁晟就是她的全部反面。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长得很不错。可是除非他以后是准备往娱乐圈发展的,否则空空有张好看的面孔的男孩子实在没法叫人看得起。
并不是靠分数正大光明升上这所学校的丁晟,其实每天心里都很惶恐。
如果他可以自己选择人生之路,他肯定是选烧书退学。他根本连在书桌前坐上五分钟的耐心都没有。他的父亲大人自己就是个无心向学的大文盲,后来做生意暴发,就像过去那些暴发户要把金子都镶成牙齿以炫耀自己的财富,丁晟老爸决定要把丁晟“镶制”成一个优等生以弥补他自己大字不认识一箩筐的遗憾。
但孔夫子都说过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丁晟亲眼见到过叶鱼鱼考试考一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可是成绩出来,她竟然还是第一。
什么叫差距?
厚着脸皮想要和叶鱼鱼搭讪结果被她吼回来的丁晟难过地想,也许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他和叶鱼鱼之间的距离了。虽然说她其实就坐在他前排,他都不必伸直手臂就能碰到她的头顶。
之三
秋老虎终于不再肆虐,空气中的凉意与日俱增。期中考最后一门结束是在周五的下午。
丁晟留意到叶鱼鱼又是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就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后来还是监考老师特意过来叫醒她并收走了卷子。
同学们差不多全部离开了。叶鱼鱼不知为什么又恢复了侧着脸趴在桌面上的姿势。
到底是有多瞌睡呢?
是因为昨晚熬夜复习的吧?
随着夕阳的沉落,天光一寸寸地暗下去,从没有关上的窗户那里吹入的风带着冷锐的寒意。
丁晟望着叶鱼鱼轻微起伏的后背,他猜她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这么睡下去是一定要着凉的吧?如果他贸然喊醒她,估计又会被吼多管闲事吧。
真是为难,丁晟搓了搓双手。
之四
叶鱼鱼是被妈妈打来质问她怎么还没回家的电话吵醒的。
教室里已空无一人,所有门窗都紧闭着,但所有的灯都开着。
鱼鱼一动肩膀,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东西从她身上滑落,是衣服,还不止一件。
防风外套,薄的毛衣,棉的衬衫。天,所以这个怕她睡着着凉而特意给她披上衣服的好心人是裸着上身离开学校的么?
鱼鱼有点哭笑不得,她看出来衣服都是丁晟的。上次她没好气地冲他嚷过“关你什么事”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过话。
事后鱼鱼并不是没有反省,她口气太冲了,丁晟显然只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有任何刺探的意图,她却像刺猬马上竖起满身的刺。
鱼鱼想过要向丁晟解释一下,可是怎么措辞呢,和他实在是不熟,怎么说好像都不合适。
算了,就让他以为她这人龟毛、臭屁、故作高傲好了。叶鱼鱼其实对学校里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学业她是因为没法放弃,所以才勉为其难地在坚持。妈妈总是要求她在学习上有最亮眼的表现。
叶鱼鱼在智力上大大优越于同龄人,这一点在她五六岁时就表现出来了。而那时父母的婚姻也恰好开始出现问题,但父亲始终没有提出要离婚。所以妈妈认为,他是不舍得这个天才女儿。
其实爸爸根本就是不想破坏他在社会上的形象,好么?爸爸最初开公司时完全是得益于外公的提携呀。他怎么好生意一成功就甩开妈妈?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鱼鱼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就是一叶障目地看不见。
“你一定要做最拔尖的学生!”
妈妈用来砥砺她的话渐渐地变得刺耳,像个魔咒。
鱼鱼手臂上已经不剩什么地方可以供她下刀了,再往下,她恐怕不得不割破血管。想到这里鱼鱼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她拣起落在地上的丁晟的外套,穿在了身上,这时她又想起把自己上身的衣服全留下的丁晟该是如何狼狈地离开学校的,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音。
之五
鱼鱼把丁晟的衣服全部洗好、甚至全部熨烫了一遍才还给他。放在干净的袋子里,折得整整齐齐。
周一的早上,所有学生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不爱学习的丁晟更加是,可是一到学校就看见抽屉里多出的袋子,恹恹欲睡的倦怠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围绕他的好像不再是空气,而是纯氧,令他一下子精神百倍。
“你还帮我洗了呀。”丁晟碰碰鱼鱼的肩膀。
“应该的。”鱼鱼微微转过脸说。
“哪里,你还给我就好啦。”丁晟并没有察觉他的音量已经引起了前后同学的注意。
“就是丢进洗衣机,根本没什么。”鱼鱼的口气忽然生硬起来。
丁晟这才发现有不少同学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和叶鱼鱼。叶鱼鱼大概很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帮他洗了衣服吧?
对她这样的优质女生来说,这是多丢脸、多掉份儿的事呀。
丁晟将前倾的身体慢慢收了回去。在她眼里,恐怕他仍是糟糕得像垃圾一样吧。
丁晟一点都不知道令叶鱼鱼忽然不安起来的根本不是别的同学的注目,而是他和她说话时靠得过近的距离,叶鱼鱼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像羽毛一样轻拂在她的脸颊上。
鱼鱼觉得非常窘迫,但一点都没有生气,可是为什么说出口的话却是怒气冲冲的腔调呢?
鱼鱼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想再和丁晟说些什么,但丁晟转开了视线,侧过去的脸线条分明、拒人千里。
被讨厌了呀,鱼鱼想。
其实丁晟这样的男孩子的人生对鱼鱼来说完全是个猜不透的谜。刚开学的时候她见过他被他爸揪着衣领拽到班主任面前,他爸一边猛拍他后脑一边满脸赔笑向老师说着什么。虽然每一掌都下手很重,但丁晟的老爸显然是特别疼爱他的。
所以虽然身为最顽劣的差生,丁晟却依然可以保持着充沛的元气吧。说到底,父母的爱才是所有还未真的长大成人的孩子最强大的保护结界呀。
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上了,但鱼鱼仍没有停止胡思乱想。没关系,就算她一直心不在焉,课上该学会的东西她也一点都不会错过的。
有时鱼鱼会忍不住希望自己还不如笨一点好,这样光是学习就能占据她的全部脑部空间,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余地给她胡思乱想了。
从早到晚一共七节课,鱼鱼都刻意地没有转身,但实际上她一直在计划找个机会和丁晟再说几句话,她想态度良好地告诉他,其实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熨衣服希望没有把他的衣服熨坏。
放学的时候,不会骑车的鱼鱼步行跟在丁晟的脚踏车后边。因为同时涌出校门的学生很多,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鱼鱼没有跟丢,直到街道转角的地方,丁晟加速了,鱼鱼心想糟糕,丁晟却又猛的刹住了车。
他将双肩背包拽到了胸口,从其中取出那个装着鱼鱼特意洗好熨好的衣服的袋子,然后伸出手去,将袋子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鱼鱼觉得自己的脸上像是被人用力地、凶狠地抽了一个耳光。她转脸跑开了。
她想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和丁晟说话了。
其实鱼鱼如果能够强忍着在那里再站上三十秒钟的话,她会看见丁晟又懊恼地将手伸进垃圾箱的箱口,想尽办法要把那个丢进去的袋子再拽出来。
可惜,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之六
第一学期期末考,叶鱼鱼不出意外拿了第一,并且是以“雄踞”的姿态位列排行榜之首,甩出第二名几十分之多。
文慎行就是那个“第二名”。
慎行知道年级排名前二十的所有优等生都放弃挑战叶鱼鱼的霸主地位了。她那种聪明劲,完全就是非人类级别的。
慎行甚至偷偷找来叶鱼鱼的答卷看过,她的答案里差不多完全没有涂改的痕迹。简直就好像她事先背过标准答案似的。
一次在办公室慎行还无意间听见过几个老师对叶鱼鱼的评价,什么记忆力超群,理解力和融汇贯通的能力都无可挑剔,真是难得一见的聪明孩子。
聪明到不怎么用功都可以呀,刚开学的时候曾把叶鱼鱼当做潜在对手的慎行悄悄观察过她的一言一行。上课的时候根本就很少见她记笔记,经常对着窗外发呆,嘴角轻微地向下拉扯,显得颇为不开心。
慎行想象不出轻而易举就能拿到超优成绩的叶鱼鱼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同样身为优等生,慎行却是无比认真刻苦的。一点都不夸张地说,他从升入初一开始,就没有一天睡超过七个小时。有时慎行会荒谬地想到,他简直就像那种一不小心就会发胖的美女,必须像警惕脂肪一样时刻警惕成绩的下滑。
父亲对他的期许一向明确而严苛,国内的任何大学都不予考虑,慎行必须直接考取美国的常青藤盟校。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慎行不仅要拼命读书,积极参与学校活动,还要每周花很长的时间练拳。
因为必须要有一个能让美国校方负责录取的老师眼前一亮的特长。学琴学画什么的太普通了,为了独辟蹊径,慎行的父亲甚至考虑过要让他去学芭蕾。
对慎行来说,每周唯一可以用来放松的时光,就是周日上午去市立图书馆的阅览室,他可以尽情取阅那些和学习毫无关系的书籍杂志。
慎行没料到有一天他会在这里撞见叶鱼鱼。
之七
鱼鱼已经想不清那个确切变化的时间点,总之,她的脑袋好像慢慢异变成了一个收音机,她会莫名地听到很多不同的声音。
鱼鱼知道这是精神疾病的初期征兆之一,学名叫做幻听。
鱼鱼也知道她早逝的外婆其实最后就是发了疯,虽然这在家里是个禁忌的话题,妈妈和外公几乎从不提起。
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恐怕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吧。于是,鱼鱼什么都不说。脑子里的声音太喧闹的时候,她就偷偷割自己一刀,用剧痛换来短暂的平静。
无法入睡的时候就拼命读书。什么都读。父亲给的巨额零花钱正好不知道用在什么地方,全部用来买书。
网店订购的书成箱送来家里,鱼鱼总是能在下一箱送到前全部读完,放了寒假后,她读得更快,一不留神竟闹了书荒,不得不去了市立图书馆。
慎行看了看好像比刚放假时又瘦小了一圈的叶鱼鱼,同龄人都在猛长,怎么她反而缩小了似的。
“叶鱼鱼。”慎行喊。
鱼鱼闻声抬头,她下意识地想把正在读的书的书名遮起,但慎行还是看见了。
《人格裂变的姑娘》。
好巧,这本书他看过的。因为他爸爸恰好是精神科的主治医师。
慎行忍不住把这点说了出来,其实平常他并不是这样爱炫耀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让叶鱼鱼对他印象深刻。
果然叶鱼鱼流露出敬畏的眼神。接着,她问了慎行一个听上去有点傻气的问题,“真正的精神病人都是怎样的?”
之八
虽然整个假期慎行一共就只碰见过叶鱼鱼那么一回,但在他心里,他还是莫名地觉得和叶鱼鱼亲近了好多。之前,他是觉得叶鱼鱼是非常难以接近的,似乎是自恃聪明就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里。实际上呢,你只要主动走近她,她还是会看见你的。
怎么说呢,慎行忍不住模仿起父亲做精神分析时的架势,叶鱼鱼平时表现出的淡漠疏离,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太骄傲,而是因为她很被动。
一开学就下雨,本来就冷的天气,被大雨一搅合更觉得惨淡。准备离开教学楼的鱼鱼意外地发现她的雨伞卡住了,怎么都打不开。这种天要冒雨冲出去那简直是需要赴死的勇气呢,鱼鱼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在一旁说,“来,用我的。”
慎行将手中的深蓝色双折伞递了过来。
“那你呢?”叶鱼鱼道了谢接过伞。她还以为慎行另有一把伞。
“用书包遮一下就好了。”
鱼鱼迟疑了一下,提议,“那我们一起走好了。”
慎行露出雀跃得有些过头的笑容,但鱼鱼恰好在这刻撑开了伞,所以没有看见。
雨声沥沥的,两人合撑着一把伞刚刚走上接连教学楼和学校大门的主干道,有人忽然飞车而过,车轮掠过水洼,溅起老高的水花。
鱼鱼的裤腿、甚至羽绒服下摆都被冰水打湿了。
骑车的人刹住了车,转身觑着慎行和鱼鱼。“不是故意的哈。”
鱼鱼看了看脸上一点歉意都没有相反有些幸灾乐祸的丁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能肯定他是故意的。
可是想到自己曾屡次态度恶劣的对待丁晟,那如今被这样小小的报复一下,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莫名的,心里忽然觉得特别委屈。
丁晟别过脸,很快将车骑开了。
“没事吧。”慎行在一旁问。
鱼鱼用力摇摇头,只是被溅到几滴水而已,能有什么事?可是裤脚那里被溅湿的地方越来越不舒服,凉意像条小蛇一样迅速地溜了进去,皮肤上乍然一寒。
当天晚上鱼鱼就病了。
之九
丁晟忍不住替叶鱼鱼数了起来,这已经是她今天拆的第三包纸巾了,她再这么频繁地擤鼻涕,估计鼻子都要给她拧下来了。
下课的时候,丁晟第一时间冲出了教室。
当丁晟抱着打的满满的热水杯回来时,鱼鱼正在向慎行道谢。
丁晟眼睁睁看着鱼鱼将慎行水杯里的水倒进她自己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她那种如饮甘泉的样子让丁晟一阵恼火 ,已经坐下的他伸腿一勾,鱼鱼的椅子猛的晃了一下,差点儿摔落。
“你干什么丁晟。”慎行质问。
丁晟还来不及回答,鱼鱼已经说,“是我自己没坐稳。”
怎样呀?都懒得和他计较。丁晟更觉得憋火,可是同时又觉得自己被这么轻视也是活该,叶鱼鱼和文慎行这种一个人的分数能拉平好几个差生的好学生,他们确实是一国的呀。
丁晟一只胳膊摆到椅子背后,摆出吊儿郎当样子,“文慎行你干吗这么护着叶鱼鱼呀,你喜欢她呀?”
丁晟以为自己流里流气的问题能令慎行窘迫。
“是呀。不需要你批准的吧?”好脾气的优等生温和地反问。
鱼鱼刚喝进口的水一下子呛进气管,猛烈地咳嗽起来。
听见文慎行和丁晟这一问一答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周围有同学掩嘴笑了起来。
之十
感冒已经持续好几天,始终不好,大约之前吃的药里的抗生素开始发力,鱼鱼觉得胃也开始不舒服,实在撑不下去,和妈妈说想请病假,因为昨晚打牌很晚才睡的妈妈没好气地说,感冒而已,不会死人的!
鱼鱼想说,妈妈我真的好难受,可是看到妈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鱼鱼只好忍住。
到了学校没多久,鱼鱼又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巨响令鱼鱼吓得坐直了身体,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她放在课桌上的笔盒和书都被她无意中推到了地上,因为教室里格外地安静所以响声显得特别惊人。
英语老师停止了讲课,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忍住。她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教师,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热情和新鲜感,像叶鱼鱼这种特别聪明的孩子,让她由衷感受到一种“孺子可教”的喜悦感,所以忍不住就有些偏爱。
鱼鱼明白老师似故意放她一马,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本来这场风波可以就此过去了。但忽然有人怪声怪气说,“老师,上课睡觉都不批评呀?您看人下菜呀。”
鱼鱼感觉脑后一阵发麻,她简直不敢相信故意出声刁难的人是丁晟。
就好像窗户纸被捅破了,跟着起哄的学生越来越多。
年轻的老师不知怎么弹压,不由涨红了脸,向鱼鱼说,“下课来我办公室。”
之十一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低悬在天边,学生们差不多都离校了,校园里静悄悄的。鱼鱼以为老师叫她去单独谈话是要责骂她的,结果根本没有。老师只是柔声问鱼鱼,是不是身体不好,平时看上去脸色就不好,还有听说上次体育课跑长跑,鱼鱼跑一半直接就吐了。“是不是贫血呢?老师像你这么大时也有些贫血,后来每天早上都用红糖水卧一个草鸡蛋,慢慢就好了。要不,你也试试看。”
鱼鱼想到她自己的妈妈有时看到她脸色不对,就会不耐烦地说,怎么搞的,小小年纪,老是一张死人脸!反倒是这个鱼鱼连全名都叫不出的老师这样关心着她。鱼鱼眨眨眼睛,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
焦虑地等在办公室外的丁晟看到鱼鱼走出来时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他懊恼得肠子都快打结,“何老师骂你了么?真是对不住,叶鱼鱼,都怪我嘴贱!”
鱼鱼看到丁晟很觉得意外,上课的时候他不是故意找她茬,恨不得她被批得狗血淋头才好,现在又这么关心她?可是瞧他眉毛倒挂一脸担忧的样子又不像在作假。“老师没有骂我。”鱼鱼按了按有些湿的眼角,想解释说她是被感动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很难解释,自己母亲待自己不好这种事要怎么说出口呢?“她只是和我聊了一会儿天。”
丁晟以为鱼鱼是碍于面子所以不肯说出挨了骂的实情。
对话至此凝固了,两人一起沉默地往校门的方向走去。鱼鱼并不是故意要去看的,但眼角的余光还是瞄到了丁晟的侧脸,从额头至下巴的线条既流畅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棱角,真的很好看。
“下个月一号我生日。”丁晟忽然说。
四月一号?
“不是愚人节玩笑。”丁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你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好么?”
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参加他的生日会了么?原来他这样看重她呀。这个念头刚刚掠过鱼鱼的脑中,丁晟又用强调似的口气说,“班上每个同学我都会请哦。”
哦,原来她不过是很多人中的一个。原本有些雀跃的心情陡然跌到谷底。
丁晟见鱼鱼只是低头走路而不说话,忽然开始发急,“你要不来,我生日就不过了。”
已经走出校门外的鱼鱼愣愣地站住,不远处有辆大货车呼啸而过。方才那句话,她是听错了吧?
之十二
白色的樱花像雪一样聚满枝头,四月一日这天天气极好。丁晟的生日会是在他家住的那个别墅区的会所办的。果然是全班同学都聚齐了。丁晟老爸还出现过片刻,因为知道鱼鱼慎行都是成绩极好的学生,所以他还特意跑过来和他们握手,丁晟臭着一张脸站在背后,显然认为他老爸丢了他的人。
鱼鱼送了丁晟一本励志类的畅销书,慎行也送了丁晟一本书。
丁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约好的,总之,这让他很生气。
吃饭的时候鱼鱼和丁晟分在一个桌子,本来慎行也要坐过来,丁晟老实不客气地说,文慎行你坐那边去。
慎行到底涵养好,笑笑走开了。
丁晟的兴致好起来,领头吆喝着玩酒桌游戏,先是007,又是大话骰,连弱智的我是一只小蜜蜂都玩了,一桌人嘻嘻哈哈,都玩得不亦乐乎。
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因为丁晟和鱼鱼的座位靠在一起,一圈玩下来,丁晟成了上家,鱼鱼成了下家。因为之前选择大冒险的都被整得很惨,鱼鱼马上说,“真心话。”可是一选完她马上又后悔,如果丁晟问出特别刁钻的问题怎么办?
果然——“你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样的?”丁晟用一种故作镇定的神气看着她。
鱼鱼的脸莫名地涨红了一些。别的同学在旁边发出轻轻的嘘声。
就在丁晟以为鱼鱼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腔,“眼睛很长,目光像山里的泉水那么清澈,皮肤雪白,嘴角总是微微上翘。性格很温和。很聪明。”
丁晟听到“皮肤雪白”这里就知道鱼鱼绝对不是在说他。他的皮肤可是非常健康的小麦色,更别提后头的什么性格温和很聪明,他统统不沾边呀。丁晟真想扇自己两个耳光,干吗问叶鱼鱼这种问题?难道她会回答说她喜欢的人就长丁晟这样?!
接下来别的同学仍旧玩得很HIGH,丁晟却闷闷不乐,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怎么都没法开怀起来。
丁晟很想借酒浇愁,但桌面上没有,因为他老爸说他们都还是小孩子绝不许沾酒精,啤酒淡朗姆酒都不行,丁晟只好猛灌可乐。
很快肚皮如鼓,不得不去上厕所。
那么巧,慎行也去了卫生间。
长长的吊梢丹凤眼,白皙的肤色,性格好,功课好。丁晟忽然在文慎行身上看到方才鱼鱼形容的所有特点。
果然呀,叶鱼鱼是喜欢文慎行的!
丁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正他一手搭在慎行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作势就要挥出去。
最后的结果呢,丁晟和慎行根本没打起来,丁晟忘记了慎行是学了多年的拳的,他的手还没挨到他脸上,慎行已经本能地反击。丁晟感觉眼前一黑,他就这么被一拳KO了。
之十三
即使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丁晟依旧认为平生最不堪回顾的奇耻大辱就是那日生日会上被一个同龄男生一拳打到晕厥。后来他痛定思痛强身健体,到了国外,完全是一副不输白人同学的壮健体格。
如果有机会,丁晟还真想再找文慎行打上一架。
但慎行在高二开始没多久就退学出国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叶鱼鱼。
有人开玩笑问慎行,叶鱼鱼是不是和你一起去负笈留洋了呀。
“要不你们以为呢?”慎行似笑非笑地答。那一脸的得瑟看得丁晟心头大为火光,要不是因为已经吃过苦头,丁晟真想扑过去冲慎行脸上好好砸上几拳。
因为生日会上鱼鱼很明确地说出她喜欢的男孩子是白皮肤长眼睛翘嘴角,所以一直到那个学期结束,丁晟都没有再主动接近过鱼鱼,虽然他仍是坐她后排,不必伸直手臂就能碰到她的头顶。
丁晟一直记得那段时间,鱼鱼越来越瘦,简直瘦得像风筝的尾巴,随时都能被吹得飘到天上去似的。
是因为刻意在减肥吧?女孩子好像都恨不得把自己减成骷髅架才好呢。
鱼鱼和慎行一起离开后,丁晟所在的班级出现了一个奇迹,那就是超级差生丁晟的崛起。
为了可以彻夜不停地读书,他甚至真的干过用锥子刺自己大腿的事。他老爸因为儿子的开窍喜极而狂,先是把能拜的祖先都拜了,又去拜一切传说很灵验的寺庙,足迹遍布五湖四海。
拜到最后,丁晟竟然真的凭借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超级优等生。
可惜叶鱼鱼已经不在班上了,不然丁晟可以告诉她,你看,我就是为了你才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到了美国后,丁晟曾试图联系文慎行,并寄望可以借此间接地再次见到鱼鱼。可是,慎行没有回复他的邮件。
尾声
丁晟发来的信,慎行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复。当年鱼鱼其实根本没和他一起出国留学。鱼鱼只是恰好和他在差不多同一时间退学而已。
慎行撒这个弥天大谎,只是想要保护鱼鱼而已。这也是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了。
“那孩子满身都是自残的伤口,她父母竟然完全不知道?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慎行也是在那年暑期快结束的时候从父亲口中得知他收治了一个病人,是他的同班同学。
鱼鱼说过她最喜欢的男孩子是雪白皮肤,嘴角微翘像是永远在微笑。这个男孩子和她一个姓氏,最初鱼鱼知道他的存在的时候心中对他充满了抵触和厌恶,爸爸和外边的女人生的儿子,讨厌!可是有一天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去看了这个小男孩,胖嘟嘟粉嫩嫩眼神清澈有若天使,鱼鱼立刻爱上了这个半血缘的弟弟。
她经常瞒着妈妈偷偷去看他。还有买过气球和巧克力送给他。
暑期里的一天,鱼鱼和妈妈出门购物,在地下停车场妈妈刚停好车,鱼鱼就看见她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从不远处的一辆车里钻出来。
妈妈显然是知道这个小孩子的身份的,本来已经将车停住的她猛地伸脚准备再踩油门,鱼鱼以一种非比寻常的敏捷将车熄了火并拔出了钥匙。冷汗哗的布满她的整个后背。她知道方才那个瞬间她妈妈动了多么可怕的念头。
小男孩被从后边追上来的男人拦腰抱了起来,一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子也喜盈盈地走到他们身侧。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天伦图。
那个男人,当然就是鱼鱼的父亲。
鱼鱼忽然很同情妈妈,她转脸想要安慰她几句时,却被一个耳光狠狠抽上来。
没有人看见阴冷昏暗的停车场内,暴怒的母亲如何疯狂地殴打自己的女儿。
本来一直沉默的鱼鱼最终爆发了歇斯底里的惨叫。
慎行后来听父亲说,“就好像小孩子的骨头都是脆弱的,用力去拉的话,很容易就被拉得脱臼。青春期的大孩子的神经其实也是这么脆弱的。”
慎行去看过鱼鱼一次。鱼鱼站在落地窗前,不知看着窗外的什么,脸上竟带着很轻松的笑容。慎行也不知道可以和鱼鱼说些什么,就陪着她一起站了一会儿。准备离开的时候,鱼鱼忽然说,“能把你的外套借给我么?”
慎行赶紧照办。
鱼鱼小心地把薄外套披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像朵太阳花对着阳光那样笑起来,说,“谢谢你,丁晟。”
丁晟猜想慎行不回复他的邮件,是忌讳他对叶鱼鱼仍有非分之想。慎行和鱼鱼现在一定是非常美满的一对吧。
其实,这样也好呀,丁晟喝下了保温杯里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的黑咖啡。歌里不是有唱么,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丁晟知道他就是有这么地爱鱼鱼的,虽然他甚至没有机会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
可惜,有时错过就是错过,再也不能挽回。 [小说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