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读研究生时,老师对我说:“你国学底子不行。”我就发了一回愤,从“四书”到二程、朱子乱看了一通。
我读完《论语》,闭目细思,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他老把自己那几个学生挂在嘴上, 说这个能干啥,那个能干啥,像老太太数落孙子一样,很亲切。老先生有时候也鬼头鬼脑。总的来说,我喜欢他,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里念书,因为他那里气氛好。至于他的见解,也就一般,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至于他特别强调的礼,我以为和仪式差不多,什么早请示晚汇报,我都经历过,没什么大意思。
《孟子》我也看过了,觉得孟子甚偏执,表面上体面,其实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说,他提到墨子、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如此立论,已然不是一个绅士的作为。至于他的思想,我一点都不赞成。有论家说他思维缜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时候及不了人,就说人家是禽兽、小人;这股凶巴巴恶狠狠的劲头实在不讨人喜欢。至于说到修辞,我承认他是一把好手,别的方面就没什么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如果生在战国,见了面也不和他握手。我就这么读过了孔、孟,用我老师的话来说,就如“春风过驴耳”。我的这些感慨也只是招得老师生气,所以我是晚生。
假如有人说,我如此立论,是崇洋媚外,缺少民族感情,这是我不能承认的。但我承认自己很佩服法拉第,因为给我两个线圈一根铁棍子,让我去发现电磁感应,我是发现不出来的。牛顿、莱布尼兹,特别是爱因斯坦,你都不能不佩服,因为人家想出的东西完全在你的能力之外。这些人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思索能力,为孔孟所无。按照现代的标准,孔孟所言的“仁义”啦、“中庸”啦,虽然是些好话,但似乎都用不着特殊的思维能力就能想出来,琢磨得过了分,还有点肉麻。这方面有一个例子:记不清二程里哪一程,有一次盯着刚出壳的鸭雏使劲看。别人问他看什么,他说,看到毛茸茸的鸭雏,才体会到圣人所说“仁”的真义。这个想法里有让人感动的地方,不过仔细一体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在内。毛茸茸的鸭子虽然好看,但再怎么看也是只鸭子。再说,圣人提出了“仁”,还得让后人看鸭子才能明白,起码是词不达意。我虽然这样想,但不缺少民族感情。因为我虽然不佩服孔孟,但佩服古代中国的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发明了做豆腐,这是我想象不出来的。
我还看过朱熹的书,朱子用阴阳五行就可以格尽天下万物。虽然阴阳五行包罗万象,是民族的宝贵遗产,我还是以为多少有点失之于简单。
孔孟程朱,如果说,这就是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说,这点东西太少了。这么多读书人研究了两千年,实在太过分。我们知道,旧时的读书人都能把“四书五经”背得烂熟,随便点出两个字就能知道它在书中什么地方。这种钻研精神虽然可佩,这种做法却十足是神经病。显然,会背诵爱因斯坦的原著,成不了物理学家;因为真正的学问不在字句上,而在于思想。
我个人认为,我们民族最重大的文化传统,不是孔孟程朱,而是这种钻研精神。过去钻研“四书五经”,现在钻研《红楼梦》。我承认,我们晚生一辈在这方面差得很远,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四书”也好,《红楼梦》也罢,本来只是几本书,却硬要把整个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我相信世界不会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
任何一门学问,即便内容有限而且已经不值得钻研,但你把它钻得极深极透,就可以挟之以自重,换言之,让大家都佩服你;此后假如再有一人想挟这门学问以自重,就必须钻得更深更透。此种学问被无数的人这样钻过,会成个什么样子,实在难以想象。那些钻进去的人会成个什么样子,更是难以想象。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选自《思维的乐趣》,王小波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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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王小波全集·思维的乐趣》
作者:王小波
出版: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
【内容简介】:本书是王小波的杂文集,展示的是一座巍然屹立于戏谑的笑容和令人会心而战栗的幽默之后的智性的迷宫。读者阅读后,不仅能真切地体会到思维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快乐,而且可以学会如何独立而自由地思考。
王小波(1952—1997),当代著名学者、作家。代表作品有《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