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帮助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最佳方式,我们可以通过阅读来体验自己所没有经历过的成长环节。青少年时期的阅读,会奠定我们整个人生的素质基础。——黄蓓佳
赶到白云街小学门口时,我发现我几乎是学校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人。孟小伟、成泰、罗天宇……我们全年级同学都聚在学校紧闭的铁门下。旁边还有很多一年级二年级的小萝卜头,还有孟小伟的爸爸、成泰的妈妈、罗天宇的爷爷奶奶,许多许多同学的家长。
孟小伟扑上来抓住我的手:“余宝你怎么才来!学校停办了你知道不知道啊,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读书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孟小伟的脸色发白,声音抖抖呵呵的,明显带着哭腔。有学上的时候他每天都赌咒发誓,想把四川的地震引到我们这儿来,把学校震坍了算数,省得一天到晚考试考试,背书背书。现在学校要停办了,他倒悲伤成这样了。
他紧紧拽着我的手,把我引到校门一侧的公告栏里看告示。告示是一大张醒目的红纸,上面写着触目惊心的大字:
经检查,白云街小学在违章建筑内非法办学,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于2012年7月10日依法取缔,请各位家长停止预交下学期学费。
“余宝我们怎么办?没书读了怎么办?”孟小伟绕着告示栏来来回回转悠,边转边絮叨,慌张得像个厨房里着了火的小老太。
我当然不知道怎么办。得到消息我就冲出家门往学校赶,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怎么办”的问题。我爸爸出车了,运一台大型挖掘机到苏州,晚上才能回到家。妈妈这会儿正在温董家做清洁。大姐二姐在这种事情上做不得主。我孤零零一个站在这里,其实比孟小伟更加茫然无措。
我看见校长李玉琴被一大群愤怒的学生家长围在传达室门口,那些人抓抓挠挠,推推搡搡,把李校长逼得像只壁虎一样紧贴在墙壁上,一个劲地解说,告饶,求情。她眼神恳切而又无奈,那张胖嘟嘟的圆脸上全都是油汗,头发散开来粘在脸颊上,薄薄的小碎花衣服几乎揉成了皱巴巴的抹布。
“各位家长,各位家长,我们都不要激动好不好?有话好好说,啊,一个一个说。”
这种时候谁还能好好说话呢?我们同学的家长又不是那些读了硕士博士懂得说话艺术的绅士淑女,他们见不着比李校长更大更牛的领导,只好把一腔怨气恼火发到她身上了。
“欺负人!我跟你们说,摆明了欺负我们这些外地人!农民工小学在政府眼睛里算什么!不信换个学校试试?外国语学校,师范附小,中山路小学,换这些学校试试?谁敢关他们的门?”孟小伟的爸爸舞动着双手,红头赤脸,脖子上的青筋暴成一条条活蹦乱跳的蚯蚓。
罗天宇的奶奶年纪大了,挤不进人群,站在大路上砰砰砰拍着胸脯,“没天理了啊,真是没处讲理啊,要逼死人命才算数啊……”
说着说着,她居然做出了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举动:她先是跪下,而后慢慢地往侧边倒下,最后仰面躺下,手脚摆成个“大”字形,就这么粘在了滚烫的地面上。她决绝地对着天空赌咒发誓说,如果领导不过来解决她孙子上学的问题,她就在校门口躺到死。
绝食上吊抹脖子一类的事情都是大新闻哎,记者们一接到消息,背着扛着各种机器,激动万分地赶来了。很快民警小凌和他的同事们也过来了。最后是救护车一路尖叫着过来了。小凌他们排成人墙,用肩膀挡住记者的镜头,七手八脚地把挣扎嚎叫的罗天宇奶奶抬进救护车。小凌的领导,我们天使街派出所的所长举着电喇叭对大家说:“群众意见上级一定会考虑的,事情的解决办法一定会有的,但是解决问题要有个过程,要几方面坐下来协商,所以请大家谅解,先散了,回家,听通知。”
我们后来才知道,张贴在学校门口的那个告示根本不是上级政府所为,是租给我们学校办学场地的那家房地产公司的唬人玩意儿。我们学校办学之初是由天使街街道出面担保,跟那家公司签了长期租约,在一块荒地上盖了几排房子,目的是用来解决我们这些外来工子弟的上学问题。一晃几年过去,城市扩展到了郊区,租给我们学校的地,几年当中价钱翻了好几倍。公司老板嗅到了商机,准备大规模开发,好好赚上一笔。可是公司如果不再跟学校签约,理由不那么冠冕堂皇,毕竟我们这边是弱势:学校不办了,我们这些孩子怎么办?人家就想了个绝招儿,请出公安消防部门过来做安全检查。这一查,多年前修建的简易房自然是哪儿哪儿都不合格:门窗桌椅不防火,消防安全通道没有,避难场所不够,通往学校的水泥路窄得根本进不来消防车,万一有个火灾,这么多的小孩子,谁能负得起责任?
结论便是,我们学校是违法建筑,必须限时限刻拆除。
我们上学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最终还是街道出面,找区政府,找教育领导部门,找报社电视台,我听孟小伟说还捅到了网上,有个记者发了一条微博,几万人跟帖和转发,弄出一个声势浩大的“白云街小学事件”。这样一来,问题倒是解决得挺快,区教委来了一纸通知,凡属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以凭相关证明分流到本区范围内的其他公办小学读书,所有学校不得拒绝我们入学。
我爸爸高兴坏了,他说这回倒是因祸得福,得好好挑上一挑,也让我尝尝读好学校的滋味。爸爸信心满满地说:“儿子你没问题的,年年考第一的优秀生,哪个学校不抢着要?”他还杞人忧天,“啊呀,你那几个狐朋狗友,那个孟小伟,还有那个成泰、罗天宇,他们成绩不行,关键时刻肯定掉链子。”他摊摊手咂嘴,“我们实在也没有办法帮到他们的忙,是不是啊?”
他兴冲冲地下楼,到街对面瘦子小李的报摊上,花十块钱买了一张本市地图。回家他催着余香收碗擦桌子,然后把地图摊开来,先找到我们天使街,拿我的墨水笔把这条街道圈出一个瓶盖大小的圆,以这个圆圈为中心点,果断坚决地画出一个更大的同心圆,有一块芝麻烧饼那么大。他用手指头“笃笃”地敲着烧饼说:“在这个范围内,我们来挑选。”
真爽。我估计我爸一辈子都没这么爽气过。用一个文绉绉的词,这叫“叱咤风云”。
我大致地看了看,这个范围里的小学起码有十多所,有的我熟悉,有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有什么“青竹弄小学”啊,“囤兵巷小学”啊,“来凤里小学”啊,我爸爸一挥手全部否定了它们:“看名字就不是好学校。”熟悉的也有,“中山路小学”“实验附小”,这些学校的学生都是电视报纸上的常客,隔三差五能露脸,不是作文大赛得奖,就是奥数竞赛冠军。
我爸爸希望我能够读实验附小,原因是他对这个学校的印象很深刻。温董的儿子小时候读这所学校,温董每年都要给学校出赞助费,有一年他让我爸爸给学校送一车大理石,好像是装修办公楼用的吧,我爸开车进门后发现学校很大,他不知道该去哪栋楼哪间办公室找校长,随便问了放学出门的一个学生,结果那孩子超级有礼貌,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拉着我爸的手一直送到校长室,临别还说“再见”,还说“叔叔你辛苦了”。我爸爸回家就感叹:好学校的孩子,怎么说句话都让人心里舒服呢?
我爸虽然是司机,可他从根儿上是个浪漫的人,也是崇尚文化知识的人,在他有限的能力范围里,他希望我和姐姐们个个有出息,都能够懂文明讲礼貌。
说行动就行动,选了一个工作日,我爸到公司里请了半天假,换上整齐的衣服,带上我们的全部证明文件,搭公交车去实验附小。
暑假,学校放假,但是有值班老师在。我估计是暑假中转学入学的小孩子多,必须有人在学校里招呼着。学校保安素质也好,对人很客气,听我爸说了情况,马上帮我们打电话通报老师,还热心肠地指点我们,要进哪栋楼的哪个楼梯口。
进门先看见漂亮的操场,操场上铺的是赭红色塑胶跑道,中间一大片墨绿色草地。两对小学生专用的篮球架刚刚油漆过,篮板和篮框雪白。单杠双杠什么的漆成黄色,阳光下金子一般闪亮。有一架构造很复杂的滑梯,估计是给一年级小朋友用的,是我在麦当劳游乐屋里看到过的那种袖珍滑梯的放大版。沿操场是一圈绿化树,有香樟,有银杏,也有法桐和雪松,茂密的树荫遮掩着赭红色跑道,幽静得像是一个童话世界。
“你看你看,你看这个操场,这些树,这些楼房……”我爸实在没有词语表达心里的喜欢,就一个劲儿搓他的手,“儿子你在这个学校念书,真正是太子爷的享受啊!”
我有点心慌和头疼。凭经验,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兆头,预示着事情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果然,我们见到值班老师之后,他先是诉了一通苦:学校如何人满为患,从各种渠道要求入读的孩子如何多,老师的负担如何重,诸如此类。然后他说,我们很幸运,因为区教委专门为白云街小学的问题做了指示,要尽一切可能收下我们。“特殊人群,避免社会矛盾。”他用这两句话做了收尾。
我不太清楚“特殊人群”的意思。我知道残疾人属于特殊人群,可我手脚眼睛都好好的,智商也正常。
老师说完开头的那一番话之后,接过我爸爸手里的一沓转学证明、户籍资料、暂住证什么的,一份一份仔细地看。看着看着他皱起眉头,“非独生子女?”他伸手抬一抬金属框的眼镜。
“那个……我们交了钱,上过户口了。”我爸小心翼翼。他最怕人家提起这个问题。
“非独生子女不能享受国家免费教育。”
“知道知道,”我爸一个劲点头,“我们交学费,在白云街就交,一学期好几百呢。”
老师笑笑,接着又看我的成绩单。“不错嘛,年级第一名啊!”
“连续两年!”我爸强调。
老师把手上的材料放下来,转身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几张试卷,“别紧张,这不是考试,是素质测试,同学你做做看。”
他把我带到角落里,给我半小时做卷子上的题。然后他回到自己座位上,拿出一本书来看。我爸很知趣,怕人家烦他,借口出门抽烟,躲到走廊上去了。
我低头看卷子,发现题目都很怪,英语、数学、语文、自然、社会一锅烩,跟我们期末考试的卷子完全不一样。英语题目我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因为看都看不懂。小容老师教我们英语课,头一学期教了二十六个字母,第二学期教“爸爸妈妈老师学生桌子椅子黑板”这些常用名词,我们没有正经八百地学过一篇带语法结构的课文。数学部分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形,我猜想是传说中的“奥数题”,可我从来没碰过,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语文题当中问了一个关于“鲁迅”的问题,我马马虎虎能回答,因为丁老师给我们念过鲁迅的《故乡》,我知道这个大作家。还有些题目:大脑中哪一部分用来学习?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有哪些?第一次登上月球的是哪个国家的宇航员?为什么说互联网改变了世界?我统统不知道,统统答不出来。
把几乎是空白的卷子交还给老师时,我难过得万念俱灰,恨不能即刻死掉。
我爸爸三步两步蹿进来,看见我的卷子,跟着呆掉了。
“除了日常功课,孩子没有参加过培训班夏令营什么的吧?也很少读课外书?”老师涵养真好,拿到这样的卷子,非但没有责备,反而笑得更加亲切。
我想起丁老师的话:读名著,读名著!名著算不算课外书?读名著能不能帮我解答这样的测试卷?
我爸爸垂头丧气,“那么老师,我儿子……”
老师轻轻叹一口气,“这不怪他,这是家庭教育问题,外来工的孩子……”他意识到了什么,止住话头,告诉我爸爸:“你瞧,像你儿子这样的小孩,我们学校可以拒收,因为他是非独生子女。我刚才又为什么让他做试卷呢?说白了,是想给他个机会,如果小孩足够优秀,我们会网开一面,优等生我们很需要。可是他……”
我爸爸在极度失望和愤懑中,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粗声粗气道:“别玩这些虚的,你就直说吧,我儿子怎么样才能上你这个学校?”
老师愣了一下,我感觉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惊慌。他是不是怕我爸爸走极端,一不留神拔出一把刀子,不由分说刺向他?
“师傅你别激动啊,你你等等啊,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啊。”他说着,慌慌张张起身,夺门而出,躲到隔壁办公室打电话。
我爸不看我,看窗外。他脸上有一种决绝。我心里明白,为了让我上最好的学校,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片刻之后,老师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很委婉地转达有关指示:“师傅,是这样啊,区教委既然对这些孩子有这方面的安排,我们就要尽量执行。我们校长说,到我们学校算借读,好不好?”
“借读就借读,有学上就成。”我爸一口答应。
“借读就要收借读费……”
“那是自然。”
“正常是六万一个人。”
“六万!”我爸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老师赶快接过去,“师傅你听我说完。六万是读完整个小学六年级的费用。你儿子……”他拿起桌上的材料看了看,“嗯,余宝同学,他转学过来就读六年级,一年时间就毕业,他可以只交其中一部分,六年级的那一万块。这已经是最大优惠了,不然我们对别人摆不平,毕竟……当然,你也可以不选择我们学校,马路对面的青竹弄小学……”
我爸爸说,读,一定要读,交上他妈的一万块钱,读这所牛气的实验附小。
“凭什么我儿子不能读?凭什么呀?我儿子比人家差了哪儿?余宝他妈,你千万别拦着我啊,倾家荡产我也要让我儿子读!余宝,余宝你过来,你转过身让你妈看看,看看看看,要模样有模样,要心气有心气,他怎么就不该读个好学校?一万块?一万块小意思啊,我多跑一趟新疆内蒙不就有了吗?我堂堂五尺汉子,挣这点钱还不容易?”
我爸爸在饭桌上喝高了,完全是胡言乱语。挣这一万块钱还就是不容易,真要是跑趟新疆内蒙就能挣到手,他之前干吗不挣?事实是,一趟长途跑下来,人累得脱层皮不说,挣到手的工钱还不够一路上交罚款。
“老余,老余你把酒瓶子给我!喝成这样,也不怕孩子们嫌恶。”我妈跟他拉扯着。
“谁嫌恶?”我爸红了眼睛指着我们,“谁敢嫌恶我?老子生了他们养了他们,还嫌恶?”
我妈趁机夺了他的酒瓶,“好好好,不嫌恶,你赶快吃饭,吃饭。”
“余宝得上实验附小,我决定了。”
“上,上。”
“别心疼钱,我能挣到。”
“瞧你说的!余宝不也是我儿子啊?我怎么会心疼钱?”我妈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示意余香余朵,赶紧给爸爸拧毛巾,盛饭,打扇子。
我很难过。我爸爸醉成这样是因为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他之前很少这么喝酒。
思来想去,好像那个老师也没有什么错,他态度那么和气,做事有规有矩,连说话都是轻言慢语:师傅这样,师傅那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还是被这事伤着了。
妈妈拿出了她压箱底的一张工商银行卡,卡上有一万块钱。妈说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备用金”,家里若有个婚丧喜庆的事,或者谁病了得上大医院,这钱就得派用场。“先用了吧,以后我再慢慢存。钱还不是手指缝里省出来的嘛。”我妈故意说得风清云淡。
余香余朵也争着贡献自己手里的钱。余香有差不多五百块,她攒着准备日后买婚纱的。她预测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不可能是一位浪漫温情男,所以一直筹备着自给自足,完成一个美丽新娘的愿望。余朵拿出来的是她那张新存折,一百五十块钱。“大不了不买苹果,买个二手的三星。”她说。
我爸爸挺感动,好像眼圈儿都发了红,“老大老二,钱你们收回去,心意我看到了。这样好!一家人同心协力,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余宝将来有了出息,他会记得你们两个姐姐的。余宝是不是?”他转头问我。
我咬着嘴唇,脸红到了耳根。这样的时候,我总是笨嘴笨舌。
我爸找出一个有点破损的真皮手机包,把妈妈的银行卡装进去。这个皮包的牌子叫“Boss”,是温董用旧了丢弃不要的,我妈妈在他家打扫卫生时从垃圾桶里翻出来,觉得扔了太可惜,问过了温太太,就带回家来了。一会儿爸爸从银行回家,得用它装钱,一万块,厚厚一叠呢。
爸爸下楼时哼着《西游记》里的那首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
才半天工夫,他已经忘记了不愉快,挺没记性的。
他走了之后,我有点心慌慌。我想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又觉得我还是应该找点课外书读。那位老师说得不错,我的知识太贫乏,而好学校的学生都应该是万事通。我找谁去借课外书呢?孟小伟和成泰家里肯定没有。丁老师只读我读不懂的名著。疤眼王成有一本看相算命的八卦书。超炫网吧的四眼叔叔喜欢看卡通杂志。啊,我想起来了,街对面卖报纸的瘦子小李有书,他身体弱,成天总坐着,没有生意时就靠看书打发时间,我要是管他借书,他有个人说说话,没准儿还会高兴。
可我还是心慌慌,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又快又响,要从肋骨里蹦出来一样。我很害怕。我只要心脏一难受,身边必定出事。我不喜欢这个模样的我。为什么我的两个姐姐都正常,偏偏我是一个“鬼眼男孩”?
果不其然哦,我爸爸取钱的时候出了问题。
起先,我爸爸想去银行柜台上取,可是那天银行太忙,好像是退休老头儿老太太们发工资的日子,营业厅里挤满了人,排队起码要排一小时。他哪里好意思跟那些老人家争挤啊,就出门到菜场对面的ATM机上取。在我们天使街,包括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好多人存钱取钱都用那台机器。他塞进卡片,按了密码,点了取款金额,一步一步都照电脑提示做过了,可是钱怎么都出不来。他急,附近又找不着人可以问,一抬头看见取款机旁边贴着客服电话,赶紧掏出手机打。对方一听就说,你遭遇诈骗了,卡号已经被网络黑客锁定,为保险起见,请立刻按我的提示把全部余款转到银行公用卡上,等我们为你更换新卡后再转给你。
我爸爸很少跟银行打交道,而且他常年在路上开车,跟社会不怎么接轨,压根儿没想到从他打出电话的那一刻起,他就钻进了一个真正的骗局。等他手忙脚乱把卡里的一万块钱转到别人卡上之后,忽然回过神,觉得应该去银行问问这件事。这一问,他差点儿要当场吐血。这还不是丢了一万块钱这么简单,这根本就是他的奇耻大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居然在电话骗子手上栽了这个大跟头!
更糟糕的是,我妈妈坚决不相信他会被一个电话骗走一万块钱。“世界上哪有这么离奇古怪的事?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呢?你编个故事哄谁呢?”
“我哄你?哄你我是王八蛋!”我爸甩自己一个嘴巴子。
“姓余的你别来这套!”我妈妈悲伤得涕泪横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鬼?”
“我搞什么鬼?啊?你说我搞什么鬼!”
“你赌了!”
“天!”
“你赌了赌输了编个故事哄我,你这种鸟人就这个德性!狗改不了吃屎!娘胎里你就是个混账!你混账透顶狗屎透顶!”我妈妈撒起泼来也是山摇地动毫不含糊。
我爸爸当时就惊呆了,他大概没想到自己在家人眼睛里是这样一副形象。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的两个姐姐,面孔红得像一大块猪血。
“离婚!我跟你过不下去了,我们离婚!不肯离的是王八蛋!”我妈妈砰地把里屋门一关,躲在里面哇啦哇啦嚎啕大哭。
这事真是闹大了,闹得我和余香余朵都有点糊涂:爸爸的钱到底是赌输了还是被骗了?
人真是不能有劣迹,有过劣迹,下回再想被人信任,很难。
那两天我们家的空气超级紧张。我爸爸从超市买回两瓶最便宜的二锅头,从早到晚坐着喝酒。之前他的嗜好只有抽烟和小赌,喝醉的事情很少发生。他是开车的,司机一般都忌酒,一旦上瘾了容易出事。现在他这样没心没肺地喝,我和姐姐们都害怕。
我妈妈自从宣布离婚就没有再回来,她在天使街有一个贵州小姐妹,也是买婚买过来的,她们关系不错,我妈就挤在那家人家住。她上工的时候,余香去温太太的别墅找她,哭着求她回家。我妈说:“别劝我,劝了我连你都不认!你说他连儿子读书的钱都不放过,他还是人不是人?”
余香回来传达妈妈的话,我爸一听又炸了,冲进厨房要拿刀,“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啊?我把手指头剁给她行不行?我剁指为证,没有赌一分钱!”
余香余朵扑通跪下来,一个抱腿,一个扯胳膊,把我爸按住。我赶快抢着去拿刀,拿到之后用毛巾裹好,抱在怀里不敢撒手。
我不知道这样的混乱什么时候才是头。我恨那个该死的实验附小,他们干脆拒绝我算了,我爸就没想头了。我也恨我们白云街小学的李校长,当年她怎么没把租房合同签成死期呢?她要是签死了,我不就可以顺顺当当读完六年级吗?
可是有时候,大人的行为小孩子怎么都料不到。
有一天我爸爸红着眼睛出了门。回来的时候他把一扎崭新钞票“啪”地扔在我面前。“儿子,爸弄到钱了,走,我们到学校报名去。”
我不敢问他从哪儿弄来的钱。我也不敢说我根本不想去读那个好学校。我心慌意乱,头晕头疼,感觉非常不好。可是我偷看爸爸的脸色,什么都看不出来。
哎,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小孩子没有资格知道。
我报上名之后,我妈妈就心平气和地回了家。我终于也明白了,其实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我们。她和我爸爸结婚这么多年,生了大姐二姐和我,她要是离开了,去哪儿找回这些年的时光呢?
(节选自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黄蓓佳新作《余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