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连心

在我看来，阅读是一次探险，诱人的宝藏便是书中的细节。阅读中，很容易散漫翻阅，错过细节，而细节才真正是最精彩的。那些有趣的、令人感动的、回味无穷的细节，可以是一个句子，一个对白，一个情节，一个描写，它们总是躲藏在书中的某个角落里，一不注意，便溜走了。因此，我们要像探险一样，需要有寻找到珍贵宝藏的信念，把它们一一找到。你会发现这才是漫漫书林中最最美妙的胜景。——简平

一

放了学后，明晖跟茧子等班里的几个男同学去操场上打篮球。可不多会儿，他就嚷嚷肚子饿了，于是，抓起书包一路狂奔着跑回家去。

明晖知道，这时妈妈一定在厨房里忙碌，给他做点心，然后再开始准备一家三口的晚餐。

妈妈每天给明晖做的点心都不一样，明晖都觉得很好吃。今天，妈妈做的是蔬菜色拉，她已经把色拉酱和几样蔬菜拌好了，忽然，她想明晖喜欢吃火腿肠，要不就放几片吧。这样想着，妈妈又把砧板和菜刀放在了桌上，切起火腿肠来。妈妈的刀功可好了，切好的火腿肠既不薄也不厚。明晖一到家，直往厨房里飞奔而去，嘴里还不停地叫喊着：“饿死了！饿死了！”他扑到妈妈跟前，伸手就往砧板上去拿火腿肠。

“哎呀！”

妈妈惊叫一声，顿时乱了方寸，手那么一抖，瞬间菜刀已经下去。她感觉到菜刀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哎哟！”

明晖把身子蹲了下去。

“怎么了？明晖？怎么了？”

明晖痛得哇哇大叫。

妈妈扔了菜刀，也蹲下身去。她看见殷红的血从明晖的左手食指尖一股股地冒出来。

妈妈惊慌失措地从家用药箱里取出绷带，缠住明晖的手指，然后，从围兜口袋里摸出手机，拨打120。不知怎么回事，电话一直拨不出去。她索性将明晖一把抱起来，冲出屋子。

妈妈一边朝医院冲，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嘱咐明晖：“明晖，别怕痛，紧紧地捏住，这样会止血的！”

终于到了医院，妈妈大声地喊着：“医生！医生呢！快看看我儿子！”

医生冷静地察看了明晖的手指，而后开始处理。在消毒和缝针的时候，明晖嘴里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后来，医生跟妈妈说：“他的指尖连皮带指甲切去了一块。”

妈妈急急地问：“会有后遗症吗？”

医生平静地说：“总会有一点的。食指看上去稍稍有些畸形。”

泪水一下子从妈妈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明晖还在叫着。

医生吩咐护士道：“给他打一针破伤风针，再打一针镇静剂。”医生回过头对妈妈说：“今天就不要回家了，在观察室里待一晚，看看情况。”

当爸爸和奶奶赶到医院时，他们都没有对妈妈说一句话，而是直扑到明晖的病床前。此时，明晖已经睡着了，奶奶坐在他的枕头边，轻轻地托起缠着厚厚绷带的手，叫了一声“宝贝，痛煞我的心了”，随后“呜呜”地哭出声来。

妈妈尴尬地站立在一边。

二

妈妈、爸爸和奶奶陪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明晖就从医院回家了，但医生嘱咐说，必须休息两周，隔天去医院换一次药，注意不能感染。

妈妈和爸爸带明晖回家，奶奶说先回一次自己的住处，然后再来。

妈妈让明晖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下后，轻轻地走出来，并带上了房门。这时，爸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要请几天假，因为孩子病了。爸爸是注册会计师，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

此时，门铃响了。妈妈去开门，见是奶奶，她“吭哧吭哧”地抱着、提着一大摞东西，连连说着：“我要在这里住一阵，照顾明晖，我把被子、替换衣服都带来了，我睡沙发好了。”说着，她已连人带东西地歪倒在了客厅的长沙发上。

妈妈轻声地说：“那我先去厨房切菜。”

奶奶立马站起身来，大声地说：“你还切什么菜啊，你就管你自己的事吧，明晖也由我来服侍！”

妈妈有点错愕。她看了看爸爸，可爸爸转过身去，随口说了句：“那你就别多操心了。”

妈妈呆呆地站立了好久，随后，她走进书房，在靠窗的一排桌子上打开了自己的电脑。这书房是妈妈和爸爸合用的，爸爸的书桌放在屋子当中，上面有一台他使用的电脑。妈妈是杂志社签约的图片编辑，不用坐班，就在家里工作，为每一期杂志挑选合适的图片。

妈妈按下一个键，忽然，屏幕上跳出一张手掌的图片，妈妈心惊肉跳，赶紧关闭。她随意地打开几个网站，忽然发现都有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指”字，她有些心虚，觉得都跟明晖的手指有关。细细再看，原来不是“手指”，而是“指标”“指示”“指挥”这样的词语。她松了一口气，可她感到浑身冒汗，人软软的。

妈妈呆呆地看着屏幕，脑子里空空的，思想集中不起来。她回头看了看，见爸爸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他先前打键盘可是轻轻的，从没有这样使劲过。她怯怯地问了声：“明晖还在睡吗？”可爸爸没有回答，只是嘴里嘟哝了一下，看也没有看她，走出门去。妈妈的心抽紧了。

妈妈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心里满是自责和内疚，她想，要是自己那时停下手来就好了……

妈妈回转身，朝厨房走去。

奶奶一下子蹿了过来，用手把住厨房的门。

妈妈说：“我去准备午饭。”

奶奶用责备的语气说：“以后你不要进厨房了，谁知道你的菜刀又会砍到谁！我想想都害怕！”

妈妈很委屈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明晖他……”

奶奶打断她的话说：“你的意思是明晖自己把手伸到刀下去让你砍的？明晖有那么傻？你当他是白痴啊！”

泪水在妈妈的眼眶里打转，可是她没有再说话。

奶奶扎上围兜，顾自进了厨房。

妈妈回到客厅时，看见爸爸正坐在钢琴前面，翻弄着一叠乐谱。他见妈妈过来，嘟囔道：“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钢琴考级前伤了手指。我看，不要说考级了，以后能不能再弹钢琴都很难说！”

明晖现在上小学二年级，原本计划这次他要考钢琴四级的，这样，到小学毕业时就可以考出七级了。那是可以加分的，有利于进一所好的中学。

“唉！”妈妈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呢？”

突然，爸爸把乐谱重重地摔到钢琴上，瞪着眼珠吼了起来：“那要问你啊，这么不当心！”

妈妈瘫坐在了沙发上。

三

后来的几天，都是奶奶带着明晖去医院换药。

妈妈说要一起去，奶奶没好气地说：“你要是看到明晖的手指那个惨样，听到他换药时的惨叫，你会发疯的。算了，还是我带他去吧。你在家里做你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妈妈走过去，俯下身来，把明晖缠着绷带的手贴在脸上。奶奶冲了过来，拉住妈妈，大叫道：“你别碰明晖！”大概是碰着明晖挂在胸前的缠着绷带的手了，明晖“哎哟”叫了一声。

打开房门去医院的时候，正好遇见隔壁邻居张姨。张姨问：“奶奶带明晖出去玩啊？……唉哟，明晖的手怎么了？缠着绷带呢！”

奶奶说：“可不是吗？被他妈妈用菜刀砍了！”

张姨吃惊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妈妈听了，浑身发起抖来。

奶奶重重地摔上了门。

妈妈觉得难以呼吸，她跑到阳台上，看着奶奶牵着明晖的手渐渐走远，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爸爸说要去外地出差几天。妈妈连忙像过去一样帮他整理行李，可爸爸淡淡地说：“我自己来吧。”

那几天，妈妈像是丢了魂一样。她不去厨房了，也很少去明晖的房间，因为奶奶让她少去，说是明晖见了她就会想起那恐怖的一幕来，手会更加疼的。

一周后，明晖换药回来不像先前那样哭丧着脸了。可一到家，奶奶就把他关进自己的屋子里，不让他跟妈妈多说话。奶奶去明晖的房间时，总是把门关上。这时，妈妈总是小心翼翼地踮起脚步，尽量靠近一些房门，她很想听听明晖的说话声。

明晖终于又有了笑声，虽然不知道奶奶是怎样哄他的，可妈妈觉得自己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那天，明晖又在房间里跟奶奶说笑，他开门上厕所的时候，妈妈赶紧跟了过去，柔声问他：“明晖，你的手还疼吗？”不料，明晖低着头小便，没有回答，一会儿，又低着头绕过妈妈，径直跑回屋里去了。

妈妈心里“咯噔”了一下。

现在，明晖跑进跑出，总是躲在奶奶的身后，连句“妈妈”都不叫了。

终于，明晖拆了绷带，拆了线，可以上学了。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对奶奶说：“妈妈，这些天让你辛苦了，明天开始，还是由我接送明晖吧。你也可以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奶奶一听，气呼呼地站起身来，说：“明晖才刚好一点，你就迫不及待地要他上学去，其实他还没有好透呢，再休息一个星期不可以吗？我知道，说起来是为了明晖，其实是看我不顺眼，要把我赶回去，我哪里得罪你了？我只不过说了实话，就是因为你的粗心害了明晖，要是我不说，那你以后不知还会怎样粗心呢，别说一个指头，恐怕连一只手都会被你砍下来的！整天在家里，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还进什么厨房，拿什么菜刀！”

妈妈也“通”的一下站立起来，她忍住眼泪，看了一眼明晖，明晖低下头去；她又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把头侧转过去，说：“那就再让奶奶照顾明晖一段时间吧。”

妈妈离开饭桌，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突然，她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当她敲击键盘的时候，所有的手指突然都剧痛起来，一阵阵的刺痛直钻到心里。

妈妈坐在电脑前，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心如刀割。

妈妈感到天已经塌了下来，现在，不管是爸爸，还是奶奶，对她总是冷冰冰的，可这些她都能忍受，唯独无法忍受的是明晖对自己的疏远。妈妈想，明晖心里其实是怪罪她的，也是恨她的……这样想着，妈妈哭出了声来。她跑到门口，将门关上。后来，她又关闭了电脑。爸爸没有再进来过。夜已经很深了，妈妈也没打开电灯。她的手指愈加疼痛起来，而且一个比一个疼得厉害。她终于忍不住，打开家门，走进了夜色之中。

四

妈妈没有回娘家，而是来到杂志社，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通过中介公司租了一间小屋子。她换了手机号，她想一个人清静一些日子，让自己杂乱的心慢慢地平复下来。她开始恢复了图片编辑工作，只是她常常还会坐在电脑前发呆，她还是看不得有手掌的图片，看不得“指头”这样的文字，每当看到这样的图片或文字，她都会想要呕吐，随即十指钻心般疼痛。

过了一阵，妈妈发现自己根本放不下明晖，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明晖。她想，现在天气渐渐冷了，他以前的围巾会不会不够长啊？她想，他手指受过伤，该不该重新给他买一副柔软一点的手套呢？她想，现在他每天放学回来，还能吃到不同的点心吗？

走在马路上，每当看见跟明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妈妈总会掉转头去，她不敢看，她觉着那些背着双肩书包的小男孩都是明晖。可有一次，她终于没有忍住，一大清早跑到明晖的学校，隔着铁栅栏看他们升旗、做早操。她看见明晖了！明晖跟茧子他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她总算放下心来：她是真害怕手指的事情给明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呢。妈妈紧紧地靠着铁栅栏，任由泪水从脸上滑落。

收操回教室的时候，明晖看见妈妈了，他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赶紧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妈妈已经离开了。

明晖开始格外地想念起妈妈来。

明晖重新去学钢琴了。教他弹琴的老师跟带他去上课的爸爸或奶奶说，这次没能赶上考级没关系，要是学得好，可以越级考试呢，明年直接考五级。以前带明晖去上课的只是妈妈，妈妈会把老师说的重点全记在本子上，然后回家在明晖练琴时一一落实，所以老师对明晖的每一次“回课”都很满意。可现在不对了，爸爸或奶奶根本就记不下老师说的重点，而明晖练琴时也总是摸不到要领。

那天，是奶奶带明晖去学琴的，老师对明晖的“回课”很不满意，不由得问道：“明晖，你妈妈现在怎么不带你来了呢？”奶奶疙疙瘩瘩地回答说：“她，她出差去了……”没有想到，明晖却跟老师说：“不是的，我妈妈是被气走的，因为我手指受了伤，大家都怪罪她……可那天真的是我自己闯的祸，不能怪妈妈的……”奶奶难堪地连忙跟着说：“没怪没怪！”钢琴老师说：“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她跟我打电话，来问你练琴的情况，还说换了手机号码……”

奶奶同明晖回家去的时候，一直绷着脸。

吃了晚饭后，奶奶让明晖回自己屋里去做功课，却把爸爸叫进了厨房。

明晖想，奶奶一定会告诉爸爸自己今天在钢琴老师家里说的话的。他不知道爸爸听了后会怎么说，于是，他悄悄地开了房门出来，悄悄地把耳朵贴紧在厨房门前的墙上。

奶奶跟爸爸说：“总不能就一直这样下去，你要拿个主意出来！”

爸爸慢条斯理地说：“有啥主意可以拿的。”

奶奶急急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婚呢？我觉得她这样的媳妇不靠谱，也带不好孩子，以后不知道还会生出些什么事情来呢！”

明晖瞪大了眼睛：什么？奶奶要让爸爸跟妈妈离婚？那我不就没有妈妈，成了单亲孩子了？那可不行！

明晖一下子冲进厨房，大声喊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既要爸爸，也要妈妈，我也要奶奶，我想要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爸爸和奶奶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一人牵着明晖的一只手，轻声地说：“好！好！”

明晖说，我明天就去找妈妈。

奶奶着急地问：“你怎么去找啊？千万别走失了啊！”

明晖说，我去找钢琴老师。

五

明晖从钢琴老师那里得到了妈妈新的手机号码。

妈妈自从在学校铁栅栏外看见明晖后，十个指头愈加不时地生痛，那真的是钻心的疼痛，她去看过医生，也拍了X光片，可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那怎么会痛成这样呢？

“妈妈，我是明晖！”

当妈妈从手机里听出明晖的声音，并听到他叫妈妈时，她不由得愣住了。

妈妈颤抖着声音问明晖：“你是不是原谅妈妈了？”

明晖对妈妈说：“不是这样的，妈妈，我要请你原谅我，是我自己调皮！”

爸爸接过手机说：“前几天，我被明晖的班主任老师叫到学校去了。老师跟我说，茧子等一些同学嘲笑明晖的食指有点畸形，问他是怎么受的伤，他一会儿说是被商场的铁门夹的，一会儿说是被家里养的乌龟咬的，一会儿又说是吃核桃时被榔头敲的，反正他一句都没说到你！”

听到这里，妈妈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爸爸说：“你回来吧！”

可妈妈没有回答。

明晖也在电话里说：“妈妈，你快回来吧！”

妈妈也没有回答。

但他们约好，下一次去学钢琴的时候，先和妈妈碰头，然后跟妈妈一起去钢琴老师家。

一周后的傍晚，明晖跟爸爸一起出了门。

这时，奶奶正在整理她的大包小包，她打算回自己住处去了。

明晖跟奶奶说：“奶奶，我要你留下，你别急着回去，说不定妈妈今天晚上就回来了，那我们一家就团聚啦！”

奶奶应和着说：“不急不急。”

妈妈在等明晖和爸爸的时候，坐立不安，她把十个指头一个个地摸了一遍，感觉到还是有点疼痛。其实，她对明晖没有一点埋怨，甚至对奶奶也没有一点怨恨，她只是想，爸爸在她最艰难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怎么也不理她呢？她本来是想从爸爸那里得到一点庇护的……

明晖打来了电话，问妈妈现在在哪里，正在犹豫不决中的妈妈脱口说出了自己的住址，但她马上后悔了。

半个小时后，天色已暗了下来，街上的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爸爸在大楼的门口按响了妈妈住的房间的门铃。但妈妈没有开门。

明晖用爸爸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想告诉她，他们已经在她住的那栋楼下。可电话里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明晖拉着爸爸按房间号码数窗子。当他们确认那扇亮着灯的窗子时，忽然，窗里的灯灭了。

明晖不解地问爸爸：“妈妈怎么了？”

爸爸摇了摇头，随后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明晖问：“爸爸，是不是妈妈不要我们了？”这样问着，他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爸爸轻轻拍了拍明晖的肩膀，说：“给妈妈一点时间吧。我再找她谈谈，爸爸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正当爸爸牵起明晖的手想要离去时，他们听见以前很熟悉但现在有些陌生的脚步声，一步步地从楼上走下来。

插图/王笑笑

发稿/沙群shaqun201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