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你的救赎靠你自己
同事的孩子患感冒,不能送幼儿园,就带到办公室来。多了个胖胖的小男孩,屋子里的气氛不一样了,由沉闷变成生动。
“过来,小家伙,”我说,“给你讲个故事,你爱听的故事。”
有些事情不能太主动,太主动了没有退路。这是我在那一天得到的一点儿教训。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给他讲了六七个故事。会讲的故事都讲完了,他还是不肯离开。想啊想啊,只能编造一个了。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国家。”
这是正确的废话,哪个国王没有一个国家?这时他妈妈递给他一个苹果,我看了一眼苹果,继续编下去。“他的国家很大,有全世界最多的人。他的国家有全世界最多的孩子,都很可爱。那些孩子呢,全都喜欢吃苹果,又圆又甜又红的苹果。”
讲到这里一般会出现转折,让故事发展。
“可是,这个国王啊,特别贪心,他派出许多大臣,把全国百姓的大部分财产都弄到他和大臣手里,包括那些苹果。比如说吧,别的国家给每个孩子分二十个苹果,他给每个孩子分一个苹果。这个国家的孩子不高兴了,开始往外国跑。国王就派他的大臣,还有军队和警察,把守国界线,不让这些孩子逃跑。现在,我问你,如果你的妈妈就给你一个苹果,我给你二十个苹果,你愿不愿意到我的家里去呢?”
小家伙有点难住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上你家吃苹果,睡觉还找我妈妈。”
同事笑着瞪我一眼,把小男孩领走了。
我知道,我有时候不会编故事;特别是前一天读到一篇文章,说到在1973年,大陆的中国人逃往香港时,他们的工资是香港人工资的二十分之一。一般的大陆工人,一个月挣三十元钱,逃到香港就能挣六百元钱。那个数字像刻在大脑里一样,不知怎么就跑到故事里来了。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数字。有篇文章说的,咫尺之隔的两地,经济收入水平差异大到一百倍。但是不爱走极端的我,不愿意相信太大的数字。那数字不容易理解,二十就好理解啦,是小男孩十个手指加上十个脚趾的数量。
还好,我还是很讲原则的,没有把军队和警察在边境上开枪杀死逃港者的事情,讲给这个可爱的孩子听。那样的事情太血腥了,太残酷了,最好永远不让他知道;但有个前提,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有一本书叫《大逃港》,讲述的是1949年以后,广东一带百姓逃往香港的事情。
前后有四次逃港浪潮。
前两次出现在人民公社时期与大饥荒年月;第三次出现在1972年至1974年,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为主;第四次当然是在那之后的事情。
有人做过统计,到1980年代结束的逃港,总共逃出去一百万人;他们以及他们繁衍的后代,在香港人口里占了很大比例;以至于在二十世纪末,香港排名前一百位的富豪中,有四十多位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
那部书里没有写到的阿宇,也是一个逃港者。
1973年,阿宇二十岁,在海南岛种了三年香蕉,每月工资二十二块钱。那时候他和大多数下乡的知青一样,眼前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命运。他的老家在广东省,靠着珠江。珠江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年轻人学习游泳,他们苦练游泳,准备偷渡香港,这不过是个公开的秘密。
前几年音乐家马思聪找蛇头偷渡香港,那要花好多钱,普通百姓可掏不起。还有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的女儿,抱着一只空汽油桶漂到香港;但空汽油桶没那么多,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还有一点,空汽油桶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容易被枪打中。官府把逃港叫做叛国投敌,可以开枪。
他第一次逃港时被边防军的军犬咬住了大腿;第二次逃港下水前被公安人员抓获;第三次在海里游了一夜,上岸前被香港水警抓住遣返回了大陆;好在还有1975年那一次逃港,他的第四次逃亡,顺利地逃到香港市区。
幸运的是,香港对逃港者的政策,刚好有了变化。前一年的年底,港英政府正式宣布了“抵垒政策”。这是个比喻:垒球的“抵垒”是球员碰到垒,就不用出局;对于逃港者来说,他们只要成功抵达市区,就可以获得香港的居留权;7年之后,拿到正式的香港户口。
取得临时身份证的阿宇,很快在一家印刷厂找到了工作,每月工资八百港币。虽然只是一名没有技术的底层工人,但他一个月的收入,抵得上在海南岛种三年香蕉。
另一个在1973年逃到香港的下乡知青,第一份工作是给人扛煤气罐,每月六百元工资加一千多元小费。后来攒下七八万港币,跟人合伙办了一份杂志。
在我们的世界上,很多看似严肃的事情与很多看似荒诞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混搭在一起。
比如逃港,其实是在冷战时期发生的时间最长、人数最多的群体性逃亡事件,这本身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但在很多逃港者的精神层面上,有两个比较荒诞的因素。
一个是来自几百年前虛无缥缈的一本“天书”,鼓励他们选择了逃港。据说中国古代大预测家刘伯温留下的预言里,有一句是“过了千八日,安乐永无忧”。在中国汉字里,“千八日”三个字组成香港的“香”字,被他们解读为“只要过了香港,就安乐无忧了”。
另一个,是他们踏上偷渡之路以后,遇到包括体力上的挑战等各种问题,都要背诵毛泽东的名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生命危难之中,他们必需的精神力量,仍然来自他们冒死逃亡的这个国家的最高领袖。
当然最为重要的精神力量,不是这些,而是他们掌控自身命运的强大愿望。我曾经感叹他们这种逃亡,与东德人逃亡西德一样冒着生命危险;但东德人逃出去就会被热情收留,而逃港者即使逃到香港也命运未卜,可能被留下,可能被遣返。为了一个看不到结局的事情,他们宁肯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是旷世的好汉、悲壮的英雄。
好像是《大逃港》的作者,后来说到了对逃港者的认识。
一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低效率造成普遍的物质匮乏,人民在生活水平低下、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持续发生大逃亡。二是因为长期以来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立国,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制造出大量的“政治贱民”;在前途无望的情况下,社会底层才成为逃亡潮的主体。
接下来就说到了重要的部分:还因为对人身自由的束缚,对人精神的禁锢,本身就和人的天性相抵触。人们一旦突破资讯封锁(广东人更了解香港社会的实情),知道真相,就有可能不顾一切奋勇追求个人幸福。追求天赋人权——这正是绝大多数偷渡者的精神原动力。
我在一部欧美电影里,听到一段对白,听过之后就很难忘记: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如果你自己都放弃自己了,还有谁会救你?你的大脑,是不是已经被体制化了?你的上帝在哪里?”
如果没记错,那部电影的名字,可能叫《肖申克的救赎》。
如果是《肖申克的救赎》,里面有安迪的一句话,也很好:“忘记世上还有不是用石头围起来的地方。忘记自己的内心还有你自己的东西,他们碰不到的东西。”
我妈的坚强让人敬佩
我爹和我妈,并不是所有的时候脾气都不好。
我爹很倔,不会变通,认准一个道理,谁也拉不回来;我妈比较急躁,怒气来得快,就像橡胶厂的汽油桶一样,遇到一点儿明火,“嘭”的一声就能点着,就能炸响。
现在想来,我爹我妈在他们三十岁以前,靠做工能赚得温饱和安宁,这样的生活后来就结束了,剩下没完没了的贫苦日子。说是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把妇女从低下的社会地位解放出来,实际的情况可不怎么好。我妈当上了橡胶厂工人,她的工资加上我爹的工资,还赶不上以前我爹一个人做工的时候多。有时候我想,是橡胶厂里刺鼻的化学气味,弥漫的细小颗粒,还有地狱般残酷的工作场所,改变了我妈的精神状态,让她忍不住躁怒不安。如果按照社会学家的看法,事情就麻烦了,新的时代实行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这些都很难实现。容易实现的,是男人女人都一样发脾气了。那些叫做社会学家的人,说的大概是普遍现象,不仅是我妈。
在我的记忆里,我爹和我妈,至少有一次对某件事情的看法完全一致,根本不用吵架。那件事情让我记忆深刻,因为它关系到我中学毕业后怎么办,要不要像当年我三哥那样到农村去,成为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他们完全一致、没有分歧的看法是,我不去农村,就留在家里。
我中学毕业的时间是1972年,年底毕业,再过几天是1973年元旦。
就在我毕业几个月前,报纸电台开始宣传一场新的政治运动,批判两个人物,一个是当代的林彪,他被毛泽东选定为接班人,但很快就犯了反革命罪,他的飞机莫名其妙地在国境外坠毁;另一个是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哲学家,教育家,他的学说影响了中国各个朝代的治国思想。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要绑在一起批判,并且这个朝代有什么权力批判一个不是这个朝代的、已经死去两千多年的人,我们普通百姓搞不清楚。我们在清楚与不清楚之间觉得好像是清楚了的事情,仅仅是那个被定为投敌叛国的林彪,说了一些真话。
林彪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
报纸上说,这是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制定的政策。毛主席指示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林彪对事情的看法,与我们看到听到遇到和感觉到的事情比较接近,但我们也得同意毛主席的看法,他是党、军队、国家的最高领袖,真理的化身。我们想啊想啊,终于想到,变相劳改与到农村去这两件看似矛盾的事情,实际上并不矛盾。去农村劳动来自一项正确的政策;变相劳改或者劳改,也来自一项正确的政策。还有,被劳改的人要接受管理人员的再教育,到农村去的人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两种再教育,同样都很有必要。这样一想,我们紧张的心情就轻松了很多。对于普通百姓,那两个人都是领袖;仍然活着的与已经死去的,他们说得都对,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爹我妈的想法就来自上面那种朴素又实用的思维,以及我们家庭的实际感受。我三哥去农村当过几年农民,每年一两次回家买车票的十几元钱都挣不出来;不仅需要家里寄钱买吃的穿的,还受了好多苦,遭了很多罪,最后不过像那种变相劳改到期了一样,回城里当工人。我是父母最小的儿子,性格太温和,身体不强壮,怎么受得了当农民的苦日子?
我三哥有个同学,经常到我们家里来。他从农村回到城市,分配到商店,当了卖猪肉的售货员。他砍肉时身边总是放一只空桶。他用刀砍肉时,要是想起了他遭遇的事情会恶心呕吐。我想知道他在农村遭遇到了什么,我三哥表情严肃地看着我,皱紧眉头,不说话。
但是,中学毕业后的我,似乎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农村。
那一年的大学,办的还是工农兵大学,招生数量很少;从工人农民和军人中招收学生,根本就没有中学毕业生的份儿。参军当兵的数量也很少,我们年级三个毕业班才有一个名额,据说更多的名额给了干部子女。我们身边的工厂,原有的与新建的,招工数量渐渐多起来,却要从下放到农村的知识青年里招收。
几条路都走不通。
但是在我中学毕业那一年,社会上多了一项照顾政策,如果是患有重大疾病或者身体残废(那时可不是尊重人的年代,还没有“残疾”这个词)的中学毕业生,可以当成“病残青年”,留在城里,不去农村。
我爹我妈想好了,要我争取以病残青年的身份留在城里,实在留不下来再去农村。
在我爹我妈的眼里,我的身体不够强壮;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够强壮的,除了感冒发烧没有去过医院,唯一能与重大疾病扯上一点儿关系的,是双眼近視。
如果放到现在,近视眼已经相当普遍了,在中学生里至少占了一半比例。但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它还算是比较稀罕的呢。在我们班级,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眼睛也近视,因为我们班一个戴眼镜的都没有。我也不戴近视眼镜,买一副眼镜要花七八元钱,是那时候一个城市居民一个月的生活开支。配眼镜的人很少,整个鞍山只有一家眼镜店,也就够了。
不戴眼镜能看清黑板上的字吗?不能。
说起来没有人相信,那时候的黑板上,几乎就没有字。
我读到小学三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并且一直持续到我中学毕业。停课闹革命的时候多,复课闹革命的时候少。偶尔上一些讲授新知识的课,黑板上写的字也不多,大部分猜得出来。只是有的科目期末安排一次考试,试题要写在黑板上。对于我来说,回答那些试题是很轻松的事情:我的同座把题抄下来给我,我把题做一遍给他,然后再写到我的卷子上,时间还有剩余。
同学们知道我眼睛近视,是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有一次学工劳动结束后,学校给学生发补助粮票,按每人每天三两计算,劳动八天,每人补助二斤四两。老师随便找了四个同学,发他或她那一列竖排座位的粮票,不幸的是这四个人中有我一个。我看不清粮票上细小的数字,总共发了十一个人、有六七个人的粮票发错了,他们全都离开座位到我这里调换,搞得我特别尴尬。
直到中学毕业,我才去市中心唯一的眼镜店配了近视眼镜,并且一次就配了两副。一副是按视力检查的实际度数配的,两只镜片都是六百度,属于高度近视了;另外一副的两只镜片都是八百度,是为了弄虚作假应付检查用的——听人说我们城市给病残青年留城划线,高度近视要达到八百度才可以留城。检查到我的视力时,我得有一副八百度镜片的近视眼镜,证明我确实是个病残青年。
那副八百度近视眼镜的作用,远远没有我妈的作用大。
大约有一个多月,退休了的我妈,每天上午都要到街道办事处去,有时候下午也去,接受政府对中学毕业生的上山下乡动员。
我也去过那里。能坐一二百人的大会议室,坐满了不愿意送孩子去农村的家长。我的一个同学从小就有严重的气喘病,每年至少有一两个季节呼吸困难,有时挺直了身体才能呼吸,有时弯下腰去才能呼吸。他的妈妈也不想让他去农村,但是在政府人员软硬兼施的轮番动员后,还是送他去当了农民。在空旷大地上猛烈呼啸的北风里,我不知道他怎样能够呼吸顺畅。现在,那个同学已经去世,他只活了五十多岁。没有当农民的那段经历,他会不会活得更久一些,这我可不能确定。
在这一点上,我佩服我妈的坚强,扛住了政府人员越来越紧的动员攻势。面对强大的政府,她那躁怒的脾气也不见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是不开口;逼急了也只有一句话,说她响应过国家的号召,把三儿子送到农村去了,现在小儿子有病,不能去当农民。
那个宽阔的会议室里,每隔一两天,会有一个学生家长因为着急上火,痰迷心窍、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我妈回到家里跟我爹说话时,会轻描淡写地说起这样的事情,还说起在她的农村老家,很多妇女都会一种本事,倒在地上抽羊角风,看起来像是真的一样。这个办法能用来对付官府,一旦被官府逼急了,还是挺有用的。
让那场下乡动员最后停下来的,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家庭妇女。她用了一个更厉害的招数,当众把自己的衣服裤子脱了,还要光着身子冲出会议室,找街道办事处领导讲理。在场的男人都转过身去,在场的女人都大声哭喊,场面完全失控了。
好在那时候,街道办事处差不多完成了动员任务:不愿意让孩子当农民的家长,已经不到开始时的一半;剩下的只要安排医院体检,确定他们的孩子有没有重大疾病,是否达到病残留城的程度就可以了。
少年的梦一去不返
天色刚亮,我睡醒了。
我家的窗子朝东。靠近窗子,看看外面,虽然在城市里,却没有楼房遮挡,能看见很远的天空。半个天空是青白的颜色,像鱼肚那样的青白,另外半个天空逐渐过渡到蓝灰色。再过一会儿,天就全都亮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鸟的叫声,一两声,很弱小。
醒来之前的梦里,完全是另一种颜色。
离我家不到两公里,是一条铁道线,不常有火车经过。我一个人走在铁道线上,走得不紧不慢。天空中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和其他星辰,我看了看,说不准是一天里的哪一段时间。
但是天空和大地上都有光,亮铜色的光,柔和地照着。它照到的地方是浅一些的青铜色,没有照到的地方也是青铜色,稍稍深了一些。
我还看见,我向前交替伸出的双手和双脚,也是青铜色的,与周边的景色一个颜色。
前面不远有一只羊,长着向上的短角,不紧不慢地走,和我的速度一样。
没有别的了,我的梦就是这些。铁道线两边的景物,都是我熟悉的景物,平时见惯了的柳树、稻田、水泥桥和小型工厂。
还有一点,就是我与那只羊,都很庄重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好多年以后,我读《圣经》,多处提到给神献祭的羊,没有疾病的、年轻的公羊,有时读着读着,想起我少年时代最后一个梦里青铜色的羊。但是,我为什么跟在那只羊的身后,同样庄重地向前走呢?莫不是我也成了一个献祭者?我说不准。
在我十八岁生日到来之前的那个青铜色的梦里,以及我在醒来之后发呆时的想法,都没有想到献祭的事情。
那时候,我在许多方面,相信别人告诉我的事情,相信我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以及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一类的宣传。我不会想到我是一只献祭之羊,不会想到许多人都是羊,神色庄重、步伐庄重地向前走去。
现在才想到这些,确实晚了很久。
把现在才想到的写在我的回忆里,可以按照需要加以修饰,会显得不够真实。但我现在既然这样想的,也只好这样写,请你原谅。以后还会有这样铺张与发挥的情景,也要请你原谅。
十八岁之前,我有几个梦大致相同,只是细节不一样。
在那几个梦里,我都要被人杀死,但殺死我的人不同。
其中一个梦里要杀死我的人,是报纸上被宣传得很坏很坏的国民党,他们可能是因为我反对他们,判了我死刑。
行刑的细节我记得很清楚。有行刑的人押着我,走到一处水塘,水塘边上是淹到脚面的浅水。他们让我站住,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开了一枪。那一枪把我打倒,但没有伤到要害。行刑的人惊讶地说,没有打死,他还活着呢。可是按照他们的规定,枪杀一个犯人只能开一枪,打不死也不能再打。
好像天上还下了雨,不太大的雨,我朝着行刑的人相反的方向爬了几步,慢慢就站起来走了。
这个梦让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枪杀一个犯人就只能开一枪?所以我在几年时间里,都以为这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场景,并不是我的梦。过了几年我总算能够证实了,中国拍的电影里没有这样的场景,确实是我的梦。
其他的梦里,我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其他的梦里,判处我死刑的人并不一样,有两三个梦里是侵略中国的日本人,还有的梦里是现在社会中的人,与中国的历史无关。我弄不清楚现在社会中的人为什么也要枪毙我,大概是那些年隔上不久就有几个或十几个人被法院判处死刑吧。我们城市的刑场叫高竿岭,就在离我家不到三公里的地方,只比铁道线稍远一点儿;但我胆子小,从来没有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去看枪毙人。
我的一个同学胆子大,他告诉我们,他在梦里是担任行刑的人,有时候用枪打爆死刑犯的脑袋,有时候用刀砍断死刑犯的脖子;每次他都讲得很生动,引起别人的尖叫。他在他的梦里像一个英雄,我在我的梦里并不光彩;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感到羞怯,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梦讲给同学听。
在我的梦里,有那么一两次,行刑的人告诉我说我可以逃跑,由他们在后面追赶;如果追不上的话,我就可以不死。之后的事情你能猜得出来,我就在梦里开始逃跑,轻捷无比。我会在一个深坑的狭窄边缘大步奔跑,也会在高高的房脊上健步如飞,还会跑过许多惊险的地方。可是追我的人比我更厉害,他们追了我很久很久,最后总能追上我将我杀死。
每次出现那样的梦,我都在被杀死之前醒来,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脸上身上都是汗水。那种梦境甚至让我相信,如果哪一次我没有在杀死我之前的一刹那醒来,我,可能就真的死了;不是在梦里被杀死,而是死在我的梦里,永远不再醒来。
我要说的下一件事情,与死亡有关。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与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我坐在铁道线旁边一棵柳树下,午后的阳光被树叶的筛子筛过,照在我身上,斑斑点点。在那个时候,我像一只豹子。
眼前不远处是个路口,有各种各样的人和车走过。1973年时,汽车很少,各种各样的车大多是自行车、手推车、三轮车、马车、牛车、驴车;尽它们最大的能力赶路,还是慢悠悠的。说有各种各样的人其实不对,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从郊区赶往市内的,一种是从市内前去郊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外乎这两种人。
自从中学毕业,因为眼睛近视没有去农村当农民,我闲了起来,走到这里就坐上一段时间。以前我也有很多时间,但没有坐下来观察这世界的习惯。原因很简单,现在戴了近视眼镜,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了。
大约坐了一个小时,不会有更长的时间,我忽然想到,人都是会死的,我也会死的,我死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还能看到什么?我眼前的这一切与我还有什么关系?
我忽然愣住了。
我死了以后,这世界上就没有我了,我会在哪里?我会在一片黑暗之中,想喊一声什么却没有声音,想动一下手指却没有力气,没有谁、没有什么能帮助我。
这时候有很多眼泪,从眼镜后面流出来。
这时候,我十八岁,我第一次在不是做梦的时候,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亡。
眼前只是平常人的生活,没有一点让我恐惧的东西,但是我的心里,一下子空虚得不得了。是那种无边无际、摸不着看不见的空虚,让我害怕了。
中国古代就有个传统,没有严密的逻辑证明,只有散见的猛然感悟,所以把佛祖在菩提树下多年的思索过程,把查拉图斯特拉在高山上多年的思索过程,以及从日常见闻到大彻大悟必经的思索过程,差不多都删减掉了。
这样也好,感悟可以随时出现,影响到个人的觉悟。
我在十八岁时对死亡与归宿的感受,其实是个重要的哲学与宗教命题。比如公元前某一年的希腊,泰勒斯越来越衰老。他说,生与死毫无区别。可是在他的邻居、一位年轻的牧羊人看来,只有活着,近处的奶酪、帐篷、羊群才是好的,远处的山丘、大海、太阳才是好的。后来的各种宗教和哲学,小心翼翼地探讨了这个话题。它们研究生与死的区别、方向以及意义,还设计出不同的超越方式。
我现在正在用我自己的设计,企图超越自身的生死,到达完好的境界。这便是个人的观察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