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妙想 盆景·文人·画

2013-04-29 00:44潘博成
中国收藏 2013年7期
关键词:盆景牡丹梅花

潘博成

盆景之美,

在于融洽了人文地景的空间妙想妙思。

鉴赏一幅盆景画,或是观赏一件盆景作品,

不仅要看其细节之美、构图之美、意涵之美,

更要去探索与想像:

在一个更为壮阔的空间中,

它的美是如何被表达出来;

这种美,

与我们视其为独立产物之时的美,

又有怎样的差异?

相信不少人小时候会有这样的错觉体验:盆景里面,那枝丫,是树吗?那石,是山丘吗?笔者以为,这并非是孩童独占的思考方式,许多成年人对于这种传统文人所建构起的中国版微缩空间也有着无穷的思索,甚至幻想的魔力。更为令人惊叹的是,这种魔力能够贯穿古今,时至今日,我们依旧能够有如此惊艳之观感。

之于笔者而言,尽管盆景很美,很有趣,但似乎距离自己的生活还有一段距离。直到幸得观赏到台北故宫当前举办的“盆中清玩”展览,方让自己有机会对盆景、文人和画的三元关系有了更多更深的重新认知,更为重要的是,这令笔者对盆景与空间的微妙关系,有了全然不同的理解。

盆景·文人

一般认为,盆景的产生与文人雅士或皇家贵族不无关系。考古人员在唐章怀太子李贤墓中便发现了一幅侍女手捧盆景的壁画,由此可见,迟至唐代,盆景业已出现,但是否蔚为流行,我们姑且不敢断下结论。

但可以确定无疑的是,这是一种带有显著文人色彩的空间艺术表达手法。这里面寄寓的不仅仅是关于美的诉求,甚至还凝聚着某些特定的精神意涵和品质。这也成为了我们探讨盆景与文人之关系的最佳突破口。

梅花,是文人尤为热爱的一款植物。它的花瓣洁白工整,泛着圣洁之光,滴尘不染,而它的枝丫则苍劲有力,饱含着不屈与执拗的风骨。这种可爱的“二元结构”让梅花成为了传统文化中“上镜率”很高的一种拟人化植物。

自然,盆景中也不能少了它。此次台北故宫“盆中清玩”展中,便有三款以梅为主题的盆景画。它们分别是费而奇的《盆梅》、邹一桂的《画古干梅花》和王图炳《冬景花卉诗画册》中的“盆梅”,相似的年代,相同的对象,却也有着不甚一样的表达。

相信不少人家逢年过节,都会买上几枝梅花,插于客厅花瓶,以期表现节庆之景。在盆景意象之中,道理也是相通的。选择盆中栽梅,不仅是出于自我情感的彰显与诉求,也是一种巧妙的空间布置,将盆梅与其所处的大空间做融合处理,从而显现出或是高雅、或是别致、或是风骨不凡的文化生活空间。

这三幅盆梅之图,如果进行解构处理,便会发现,盆、枝干、梅花和山石是几个主要的内容物。姑且先看郑一桂之作,布置这件盆景的设计师可谓下了一番苦心。山石不得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干枯的树干(亦有一说是树皮)。盆景中,树干已无任何生命迹象,底部的枝干部分,甚至已经腐朽,大有倾倒之势,岌岌可危。但就在这么一个环境中,绚烂的傲雪之梅却突然而起,从中生来,这种跌宕起伏的画面感,可以说是此盆景最为精彩之部分。这仿佛是在叙说,贫瘠的土地不怕,枯枝朽败不怕,梅,总有它可以盛开的地方。发现了吗?这不就是再典型不过了的文人风骨吗?

而费而奇和王图炳的同题作品,似乎就别有风情了。它们笔下的盆景,共同选择了山石作为梅花的伴衬之物。在王作中,如果从他作画的角度看去,嶙峋怪石就像是山崖,梅花盘绕而起,力量很大,好像就快要把山崖都压垮了。苍劲的枝干看起来已是一把年纪了,但盛开的梅花好像反衬地强调着:“我还年轻”。同样是在这种转折对比之下,梅花的力量感被彰显得淋漓尽致,颇为精彩。如果说王作的盆梅是抱石而生,那么费作的梅花乍看下去,就是选择了一个恰好相反的发展方向——黝黑的石头好像和梅花是断裂的关系。但如果细细看去,却发现,其中梅花同样是与山石共生的,枝丫突出,略微抱石,虽然不如前作强烈,但这“蜻蜓点水”一下的“抱”,同样不失精彩。是不是梅更有独立之雄心,但仍在成长的过程之中呢?总能留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

梅,是盆景中使用率很高的一种植物。过去就有雅士将雀梅列为盆景“七贤”之一,足以见得梅在盆景界中的不凡地位。梅用于盆景,其实不仅仅是一种景观化的文人追求,其背后的意涵才是最重要的,而盆景恰好是让梅的精神留存在生活空间的巧妙载具,如此方才会形成这般美好景象。

文人、盆景的关系就是这么巧妙。他们共同利用着盆,在这个方寸之间的田地,去耕种,去栽培,去把人文与地景做了整合——寓景于情与寓情于景。

盆景·画

如果说,盆景与文人的关系是在做情感分析,那么盆景与画恐怕便是在做技术分析了。过去有人曾论过,传统文化的东西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这个“一样”之一,便是表达形式和表现手法。笔者在写作此文时,很是揪心,因为有时候根本无法辨明,自己到底是在说画,还是在说画中之盆景,不知道自己是在说画技,还是盆景之工艺……这或许也能从侧面说明这种所谓的“一样”吧。

“立体画”和“无言诗词”是一些人对盆景的“昵称”。倘若看一下沈全的《墨牡丹》,便会立刻晓得其中的内涵了。盆景自身好像圈定了一个范围,那是画框,而盛开的牡丹似乎太过热烈,以致于稍稍跳出了“画框”的局限。淡墨描绘下的牡丹花,清晰可感,不乏真实,但也保留着写意的色彩,让人不会一眼望穿。花草之间看似杂乱,但如果细心瞩目一下,又会发现,这乱中脉络清晰,枝丫作为骨干引导着画面的起伏,盛开的牡丹成为了每一条脉络的高潮结局。为了让画面不会过于单调,设计者便把枝叶修缮得错落有致,注意到了吗?顶端那一小簇花枝了吗?假若没有了它的存在,画面便会被过分浓烈的花团锦簇所饱和,显得过于热情,恰恰是这么一点占据眼球之尖端者,让画面变得丰富而淡雅。

为了对比,我们不妨借用大文人唐寅的《牡丹图》做个解读,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不妨先隐去大片留白的地方,当两朵牡丹充满了画面之时,我们会发现,两幅画之间的异曲同工之妙。杂乱的枝叶,在枝干脉络的引导下,通向牡丹之端,视觉与心情都被这样悄悄地导引着。

如此看来,画理中的“章法”与盆景艺术中的“布景”在这里是合而为一的,只不过,一个所用为画笔,另一位所用的则是刀剪器物。这种构图之妙想,可以认为是盆景与画在技术构思上的第一次相遇。

那么,第二次相遇在哪里呢?或许是造型技巧了。刚才说,作画的工具是笔墨,而制作盆景的工具却也可以说成是盆与几架。任何一个盆景,都不会随随便便地选择一个盆了事。盆的形状、材质和色彩等状态,往往是一种基调性的内容,对盆景整体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有一点像笔触与用墨,惟有恰到好处,方能显出魅力所在。

汪承霈的《画万年花甲》便很能说明问题。22件盆景,被安置在了全然不同的盆之中。按材质分,有铜、瓷、贝壳和瓦等。按形状分,有椭圆、正方和八角等。按照色泽分,有青蓝、古铜、淡红和微黄等。可以说,它们每一个都是精心挑选后的结果。苍松需要搭配着正圆或椭圆,其实是想让人感觉到柔和与力量间的调适,这就像古画中,力量感强烈的物件之外,总能找到些许温情之物,或是雕虫小鸟,或是红花绿草。总之,那是一种谐和的人文观感,力量不能少,但画面也不能因之而充斥着力量,必须带着一些可爱与温柔。这既是反衬,也是中和,更是中国传统思维中的固有理念:和谐。

再看郎世宁的《画海西知时草》,便更加有趣了。这里的造型之美着实耐人寻味,以西洋写生法绘制的盆景,堪比教科书的摄影插图。八角纹的青花瓷方方正正,体积硕大,而且色泽异常夺人眼球,以至于好像盆中之物反而成了配角。但人的目光终归是好奇的,起先,落点在灿烂的花盆上,但旋即便会向上扫视,立刻发现了真正的精彩其实是那些并不起眼的含羞草。大家会不会感觉到这其中有一点欲扬先抑的画法呢?

盆景并非是中华文化的专利产物,西洋各国其实也有。但为什么说到盆景,特别是大美之盆景,总会是我们的占优呢?其中的奥妙恐怕便是,我们的先人聪明地把画法转接到了盆景的工艺。把盆视为画卷,去雕琢,去修剪,去用画工曾经总结的种种理论,来支撑自己的盆景创作,这也可以认为是世界上一种最早的“跨界”艺术了吧?

永恒的空间

当我们说完了盆景与文人的故事,与画卷的勾连,便需要跳出这两个框架,站在空间中注视之。

盆景与其所处环境的关系是极其微妙的,盆景假若离开了这个外部空间,它就是一个自然空间,亦是一个文化空间,一片人工造就的小天地。我们大可以把它作为一件独立的艺术作品加以观照,同样很美,就像前文所提到的每一件盆景作品一样。可是,这种清供式样的独立呈现,却会让人觉得它有一点孤独,甚至不知所云。我们因为这样的构图,而失去了想像的可能,不是因为太多提示,而是因为没有提示,偌大的留白仅会让人觉得那是一件艺术品、一幅教科书式样的插图。但更多的人文地景呢?我们不得而知。恐怕,这也是站在空间之外看盆景画的一种遗憾。

惟独当我们把盆景捧回它原属的大空间,才会发现,这件盆景与那些亭台楼阁榭是多么地融洽,盆景就像“点睛之笔”,瞬间让画面变得鲜活与美丽。假若再来几个从旁走过的仕女和文人,则更是相得益彰。嬉戏的孩童,优雅的仕女,伴着苍劲松柏,那才是人文与地景的谐和优雅。嶙峋怪石倘若单独列为景观,总有不知所云的奇怪观感,但若是怪石周遭,是琴声缭绕却又四平八稳的殿宇呢?此刻,怪石好像一下子充满了活力,让规整的殿宇有了一丝“扭曲”后的温和,也让缭绕其中的琴声更加悠扬,好像可以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是的,笔者此刻说述,正是仇英大作《汉宫春晓图》的局部场景。有时候,盆景很不起眼,因为它既定的体积并不宜被突出,但如果将目光移向盆景,以其为中心,再行观赏画作,便会发现,空间发生了有趣的变化,就好像从一个硕大的现实空间,跳入了另一个微缩的文艺空间,周围的人事景物也随之而发生了悄然改变。这种空间之妙,着实令人啧啧称奇。

这些年,不少盆景上还会添增一些诸如垂钓老翁、吟诗文人和嬉戏童子等陶瓷人偶,作为装饰之物。在这里,似乎创作者希望把盆景当做另一空间,就像观光景点锦绣中华、小人国一类,去在小小的盆景中建构起不同的世界。自然,这种做法有赞有弹,赞者说这是创新与创意,弹者则认为这背离了盆景的传统之美。笔者以为,弹者理解略胜一筹,盆景大美,在于它与外部空间的协调,这也是创作成功盆景中的最大难题,就像一位画家,也许画一朵独立的牡丹小图并不困难,但要想把这朵牡丹与宏大画面协调起来,恐怕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在盆景的语境中,也是如此,一件盆景很美,但它不见得适用于所有空间与场合。时至今日,如果我们到诸如苏州园林和岭南园林等地,依旧会发现这种神奇的空间效应,盆景是为景而生,也许稍稍地移位,也会让彼此间的谐和美好荡然无存。

链接 盆中之景

盆景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极具个性的一种。一般认为其已有1000多年的发展历史,产生于唐代,鼎盛于清代,至今仍流行于各地,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传统文化。按照地域划分,包括岭南派、苏派、通派和海派等。按照用料划分则有山石盆景、草木盆景和综合盆景等几种。按照体积又可分为巨型、中型和微型等几类。历史上,包括白居易、陆容、苏轼等众多文人骚客都对盆景盛赞有加,赋诗词文众多。故此,可以认为,盆景是综合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文化产物。

看局部与看全局,我们都会发现一些完全不同的视觉感观。在这个远近大小的视野变化中,盆景的魅力也被更加充分地展现。如果您觉得看不懂盆景,则不妨试试,看看特写,再看看整体,转承之间,便会发现一些有趣的变化了。

费而奇《盆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图炳《冬景花卉诗画册之盆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邹一桂《画古干梅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沈全《墨牡丹》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牡丹图》郎世宁《画海西知时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汪承霈《画万年花甲》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仇英《汉宫春晓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中的盆景成为空间的“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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