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约我为《语文教学与研究》写一篇文章,我的头脑中一下就蹦出这么个句子:“到这座山上唱那首歌。”我觉着它在我心里居住了很久,我强烈地感到,在我三十二年的语文教育生涯中,我一直在用这个句子对抗着另一个句子——“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第一次听到“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句话,是我刚中师毕业到一所小学任教的时候。教师大会上一位领导义愤填膺地批评一位没有按常规教学的老师。领导语势咄咄,不容置辩地说:“要你教书就教书,要你教什么就教什么,要你怎么教就怎么教,一句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几年后我调到县一中任教高中语文,一次考试阅卷时老师们因一篇文章产生了争议。一位比较权威的老师硬要将一篇十分优美含蓄的小小说打入三类,而将一篇充斥着排比段排比句的浮华空洞的文章判为一类,最后还强硬地摔出一句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学生不是作家,就该写学生作文。”
我不知道,那位领导和权威者到底是真不懂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含义,还是要人为地将“说话办事要以具体情况为依据”或“按照实际情况变化而做出相应变化”的意义刻意改变为“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只要你在意就会发现:我们一直在主动或被动地适应着这种强制的、不容推翻的原则,按照条律和规范做着教育这件本该充满无限变数的事情。
说实在的,从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到现在已经三十余年了,我从教小学到教初中再到教高中,从青春年少走到白发渗鬓,一直还能被学生喜欢,毫不矫情地说,还真得感谢那个被篡改了原意的句子。就是那句不容置辩的话激活了我这个传统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语文教师难能可贵的逆反因子,生出一种偏要跟死气沉沉的语文对着干的强烈愿望。所以,身为人师的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孩子们当成我自己,把我也当成孩子们;我从来就不甘于“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不愿意自己唱烦,也不愿意学生听厌;我不想让别人牵着我的鼻子唱,也不愿让学生被我牵着耳朵听。
于是,“到这座山上唱那首歌”被我作为一位语文教师的教育本心、角色意识和教育行为渗透到我的教育人生中,对现行教育体制下语文教学课程死板、课堂沉闷、教法单一、学生学习生态扭曲、人生空间窒息、生命智慧枯竭的对抗就成了我职业生命的一种追求。我希望它因为使我的教育充满了自然、变数、美感和生命的韵味而使学生的生命空间更多地充满着这些元素。
一.在沉重压抑的高山上,唱一首救赎自己的歌。
谁都知道,现行的高考制度将教育的总目标圈定在升学上,孩子们小升初要考试,初升高要考试,高中升大学要考试,今后就业还是要考试。这是一个漫长的生命过程,可是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孩子们没有丝毫的自主权,教育他们的老师也没有自主权。家长最关心的不是学生的身心是否健康、生活是否快乐;社会最关心的不是孩子们未来的生存能力、生活质量和生命前景;老师们自然不可能远离考试,其生命状态只能是为了学生成绩、升学指标和自己的职称摸爬滚打,绞尽脑汁。如此一来,孩子们从上学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生命的快乐与意义的自主;老师们从踏上三尺讲台的那一天开始就被异化为帮助教育实施考试的工具、迫使孩子们就范的监工以及将自己的教育人生推向深渊的助手。
一句话,沉重压抑不仅仅成为现代教师和学生的生存状态,更成为了这个群体的心理困境。近几年来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数量逐年上升,师生自杀率也越来越高,其最具普遍性的原因就是升学压力和无意义生活的情绪困境。可以说,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已经被困在了高考这座孤山上了,作为人的生之趣味和作为人之生命尊严都被严重地压缩掉,扭曲着。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的学生和老师长期经历了并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身心危机。
作为教师,尤其是作为一位语文教师,笔者的选择只能是寻找一切机会为自己和孩子们的生命世界打通气孔,以此获得生命需要的空气,藉此打开自身的生命通道。
我首先努力去做的是颠覆升学这唯一的功利目标,把教育的目标放在养人上。所谓养人,一者养老师自己,二者养我们的教育对象学生。所谓养自己就是要多读书,多思考,建立自己的文化根基,积养自己的人生涵蕴,培养自己的文学情趣,既能使自己超脱功利,又能达到快乐地教学。所谓养学生就是解放他们的身心,减轻他们的负担,唤醒他们作为人的意识和感知。让他们有尊严和自信地学习和生活。
于是,我打开教室的门,丢开手头的教科书,放下师道尊严的架子,把他们从题海中解救出来,在阅读中去吸取营养;让他们从课文里跳出来,在生活中去寻觅真义;让他们从前人的解读中挣脱出来,在思考和探究中建立自己。
所以,我的语文教学是常常打破常规的。我常常带学生去赏春踏雪,也常常带学生们去跟月亮对话与树木交感;我鼓励孩子们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并在活动中展示自己,记录自己,寻找自己,发现自己。
当然这样做是要冒险的,也是会受诸多误解与委屈的。曾几何时,我的教案就被领导打了最低分,我的做法就被家长强烈质疑过,我的学生考试成绩到高二之前是比不上成天做题的孩子们的。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感觉到背后有很多怪异的眼光或窃窃私语。但是,学生的感受能够证明我的做法是正确的,越往后走学生越有力量可反而越显轻松的状态足以支持我坚持到最后。多少年来的事实也强力地证明这样走下来的学生,其阅读视野、思想境界、思维维度以及高考时应对陌生问题的能力都远远超过从题海中走过的同龄人。
去年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我随湖北省教育厅组织的中美教育研究培训团去美国加州进行了为期将近一个月的培训。回校时好多同学都哭了。临近高考只有一个多月时间,高考复习备考的氛围几近白热化,五月月考同学们成绩很不理想。看见孩子们这个样子我十分心痛,于是大胆舍弃讲试卷环节,花了两节课的时间给他们谈美国之行的感受,特别谈美国教育的现状;告诫他们,我们是以真诚对待学习的状态一路走过高中三年的,高考的那些内容我们早已掌握了,最关键的是我们的人生状态和心理素养。谈话中,我列举同学们从高一到现在所涉领域的知识体系,列举每一位同学三年来留在我记忆中最耀眼的生命图像,连他们哪一次精彩的提问、哪一次新异的作文构思甚或哪一次说过一句让我感动的话写过一首精致的小诗我都一一列举出来。
我记得我说到过周淦同学在我们第一节谈心课上说到他的理想是为母亲买一对真耳环的故事,说到过为了舞蹈寻寻觅觅历尽艰辛的黄毓同学追梦的感人故事,说到过那次踏雪过后同学们围绕“我经历了那一场雪”和“我没有经历那一场雪”这两个题目写出的生命状况的思考以及同学们回到久违的童话般世界里那种生命的悸动和宁静。随着我的讲述,生活的点点滴滴飞抵我们的视野,生命的星星火光回归到我们心中。
那一晚,我把我自己说哭了,把同学们说哭了,然后又把我们都说笑了。那一晚之后直至高考,同学们轻松了许多,自信了许多。高考那几天,我陪他们坐车去,接他们乘车回,车上我们诵诗,唱歌,欢笑,连司机都弄不懂我们是参加高考去的还是看电影去的。高考语文成绩下来了,他们发挥出了最佳的水准,考出的成绩远超出其他班级。
有人背后说我搞得有点虚幻。其实这个评价还是很中肯的。如果把语文的“实”理解为字词成语文学常识名言名句标点符号修改病句等考点的密密缝合海量训练,那么,海量阅读、个性化阅读、原生态阅读(即不为获得选择题答案而阅读)以及走出教室去观察、走出课本去感悟、走出模式去写作该是多么虚不可握的做法!但是,正是因为这种做法的初衷和目标是回避功利的,这种做法本身又是生命参与性的,所以这虚幻对学生反而充满着一种现实体制下别具风华的魅惑,成为高考时真正规避风险的高招。
也许有人会说(已经有人这么说过):你该不会是在强调你很有境界吧?其实,我要强调的还正是这个境界。可是你想不到的是,这个境界的源头竟然是那般的纯真和质朴。最能影响我使我产生这种境界的是我在故乡读小学时的生命感受。我的那个五音不全的数学老师给我们带音乐,他每次学一首教一首。为了每周五下午那节派给他的“副课”音乐,他好几天中午都会在学校腐朽的木板房里学唱歌,他教的歌音调基本不准,但他给我们上的那节课却成了我们的节日,我至今记得他在教室里唱得口水都溅到我们脸上,他还带我们到小河边唱到山坡上唱,唱得我们血管一暴一暴的,头发在风中起舞,手板皮拍得通红。
我想老师应该是人。不能因为体制让我们脱人形丧人性我们就甘愿屈从或放弃自己,我们有权利活得幸福一些,也有义务让我们的学生活得幸福一些。这幸福也许跟物质有一定关系,但我觉得跟一些虚幻的东西关系更大。一个人如何对待职业,职业回馈给他的自然同样如此。同样,一个学生如何对待学习,学习回馈给他的也自然如此。当我们真的能够另辟蹊径,绕开走不通的路行走时,我们兴许比急功近利者更早到达或更幸福地到达。
有时候,我把自己的工作想得很简单,面对中考过后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病蔫的孩子们,我想,我要尽快地让他们活过来;面对高考之前死里求生高考之后会死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会永远沉沦下去的孩子们,我想,我至少要让我手里的学生高考前是活鲜鲜的,高考后还会含笑朝他们漫长的未来走下去。
这也许该算得上是我和孩子们的一种自我救赎吧。很有幸的是:我一直都这样努力着,带着我的一届届学生,身在高考这座山上却绕开纯粹的功利,回归到本真的教育、学习和生活中去,我才会年过五十还没有厌倦教书;而我的学生,则是那样真挚地回应我支持我陪伴我实施着这一切;我们的相互陪伴和呼应使我们虽历经了重重艰难却仍能将热切的目光投向我们的未来。所以,救赎虽困难重重,其价值与意义却弥足珍贵。
二.在干涩空洞的枯山上,唱一首春花秋月的歌。
我曾经听过一位老师三年中在他所带的同一个班上上的三节语文课。三节课都是在讲课文,讲课文的时候都是文学常识、字词、文章结构、写作方法、高考考点在这篇课文里的落实。以己推人,我才听三节就厌倦如此,那些孩子们要听三年这样的课,该是多么悲惨的事!
可是只要我们真正地静下心来看看或想想,在当今的学校里只有一个语文老师上这样的课吗?在当今的教育体制下,只在某一个教室里装着这样的学生吗?三年啊,对于冷淡生命者而言可能跟三十年没什么区别,而对于一个拥有鲜活的生命感觉的人而言,它本应该拥有何等充实的内容与何等丰富的色彩啊!
我还曾听过一节省级青年教师优质课,老师选的是柳永的《雨霖铃》。发端之时,老师背下了精彩的开场白,貌似很吸引人。可是我听着听着就觉着倒胃口了。特别是讲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时,老师设计了一个活动环节,让学生们设想这一对情人在分别之时到底想讲什么,讲了什么,并请同学上台表演,把可能说的话说出来。
这个糟糕的环节不但没有得到相应的提醒和批评,反而在评课的时候受到点评者近乎夸张的好评,什么大胆想象,什么创新课堂,溢美之词呈堆砌之状,我却全无醍醐灌顶之感,只有不知所以之茫然。我不知道在“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的背景下,在“帐饮无绪”“兰舟催发”的情势中,还有什么举措比“把什么都说出来”对原词之美的摧毁力更大。
我之所以举这两个例子并不是要彰显出一个另类模样。我只想说,我的心有些痛。一者因为,我们的语文课堂因为教师修养缺陷以及倍受参考书和考试所左右,变得如此的单调和枯燥,没一点变化和生趣;二者因为,我们的创新太空洞太浮华,变得如此的矫情和脱真脱美。这样下去,即使上一百节课,跟那一节课又有什么区别呢?语文老师的“门票”还卖得出去吗?没看见我们的高中生都在这世上生活了十七八年,可有几篇决定他们命运的高考作文像生活过的人写出来的呢?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一位学生叶朝锋曾在他的《重逢诗韵》一文中说:“我再次邂逅诗歌是在试卷上。这时,我不再是一个欣赏者,而是一个不合格的鉴赏者。我始终弄不明白,将一首好诗拆来拆去有什么必要,就像不明白把一朵花拆成分子来分析有什么必要一样。难道命题者不明白‘美经不住长久地凝视,因为美常在凝视中凋零?”
这位学生的文章传达了一种情感和一个思想,那就是我们的学生不喜欢拆卸美不喜欢伤美败美的教育行为;我们的语文教育要为学生所接受,要带给学生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就不能拆散整合的语文,不能把鲜活的语文变成枯燥的语文,不能把性灵的情感的语文变成纯粹的知识性试题性的语文——一句话:不能让我们的语文失去她丰富的人生内涵和应有的精神底色!
2008年雪灾,我从澳门回来困在武汉机场,在候机室里邂逅朝锋同学时,他已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可是他身边的那个行李袋除了满满的七八本书,别无他物,其中还有中外著名的哲学著作呢。回忆这个细节,主要是想说:读书不是为了高考,而是为了人生;无论你是否远离了高考,书籍都将是你生命的给养。
我从来没有想过救世,但我不能不救自己和学生;我从未想过要标新立异,也没有去想要去出人头地,但我们不能不去追思语文本身的样子,回归到一种生态观背景下进行语文教学。语文应该是饱满的、鲜活的、多彩的、真实的、唯美的,语文教育和语文学习不应该是不充实的、不变化的、不个性的、不淳朴的、不沉醉的。所以我就想我要撕破脸跟那些空洞枯燥的没有一点生活情味和美感的语文打一场战争,只要我教一天书,我就要让语文变成她本真的模样,让学生变成语文爱他他也爱语文的、生活爱他他也爱生活的、美眷顾他他也眷顾美的人。
教学中,我努力地将自己还原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鲜活的充满文化意识与生命感觉的人,努力地视我的学生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努力地将语文课变成学生情感体验的场所,个性张扬的土地,精神提升的天空,欣赏美、创造美、展示美的舞台。在我的头脑中,语文从来就跟生命脱不了干系。
还记得2009年秋季学期开学,我接手了一个新的班级。我的第一节语文课是谈话,谈我的语文观,谈语文是一门怎样神秘而美好的课程,谈我和学生可以在接下来的三年中如何爱上语文享受语文。从他们听我谈话的表情上我找到了要跟他们一起“折腾”三年的足够的理由和信心。
接下来,我们就走出教室了。我们学校新建不久,没有高大的法国梧桐和参天古槐,但每一棵新栽的树都有一位保护它的志愿者,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一张书写着护树使者的名言箴语。我带着同学们去看树,看树的年轮,看树的经脉,看树的叶子,看树与它身下的土地或者头上的天空,甚或看到树的实体之外去。
高中的第一次作文就这样开始了,话题不是学习计划,也不是理想的大学,而是面对那些你看到的树或与之相关的东西,以“树的诗意”为总话题,自由命题和立意,写一首小诗。后来的情形便是我“目瞪口呆”,“不知所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但选几个小例,以飨读者:
1.树魂 作者:冉维佳
你的脚下枯枝满布/你的头顶烈日肆虐/在龟裂的土地上/投射出一席斑驳的绿荫
你坚实的躯干里/流荡着不屈的血液/它燃烧天空/燃烧大地/浇灌出青翠的意念/扑覆成繁盛的风景。
2.树有一颗坚强的心 作者:朱沁
随意搁下的种子/竟然长成一棵树/它的生长是个秘密/
阳光来了,它呵呵地笑/暴风雨来了,它也不哭/
蓝天是它的向往/大地是它的归宿/
它的生长不是秘密/我只是觉得/树好坚强
3.树的忧郁 作者:朱印
一片淡淡的雾中/我看见了你/轻轻地走近你/才发现你眸中的忧郁/我问:你为何这样忧郁/你说:因为我有一颗孤独的心
4.枫,你的名字叫思念 作者:向云路
风吹来了/吹落了摇曳在枝头的枫叶/你义无反顾地飘扬/最后竟躺在地上/我轻轻地弯下腰,拾起了你/
你在歌唱,歌声如沙沙的风声/把回忆染成红色/把思念带进风里/我在你纵横的脉纹里/向远方望去
5.童年的梧桐 作者:王璐
沿着那些歪歪斜斜的小脚印/寻找童年的家门/那梧桐树上的蝉鸣/把我的心儿划疼/如今,我迷茫了回家的路
6.天堂的颜色 作者:杨适
天堂的颜色像树枝一样/挂着青涩的笑声/挂着红红的希望/挂着透明如蝉翼的梦想
以上只是我从那次作文训练所产生的近百首诗歌中信手拈来的几首。我仍记得优秀习作评赏课前的我左右为难,不过绝非那种找不着值得评赏作文的尴尬,而是舍不得放弃任何一篇的带着兴奋的窘迫。于是,我又来了个大胆举动,干脆面面俱到,篇篇赏析。最后效果居然奇好,搞得同学们个个像名诗人那样自得其意。
就是这么个不循规蹈矩的开头,将我以前常常要到高一下学期才能点燃的东西点燃了。这样的实验促使我以后的每一次作文训练都要蓄意安排,精心设计。比如经典阅读相辅助,讨论话题做先导,游览参观为前奏,小组探究做点评,尤其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和写诗人我始终坚持陪伴同学们阅读和写作……
当我将同学们优秀的作品投向报刊杂志获得刊用的时候,我发现,很多同学已经自然而然地忘掉了自己的学生身份,他们俨然作家,俨然诗人,已经完全从考试语文的藩篱中超脱出来,从语文考试的学习者中脱颖出来,成为了春花秋月的咏唱者,成为了对文学与生命产生了深深眷爱的人。
三.在天寒地冻的心海上,唱一首融化坚冰的歌。
有人说现在的孩子你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们要做的恐怕正是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甚至要让他们的心自然地向你靠近,向你袒露,然后你也将自己的心向他们靠拢,向他们敞开,之后的境况就该是雪后放晴,檐水滴落,木绽新绿的意境了。我管这种意境为共鸣与交融。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现在的学生是很苦的,说“苦不堪言”也不为过。这个苦,不仅在于时间和空间的被挤压,成天背着超重书包背着升学压力不能喘息,更在于他们的生命状态没有被关注,他们的心灵需求不能被重视,甚至他们的许多权利被剥夺,他们没有被真正地尊重;而他们的家人和老师却没有看见,社会却没有看见。他们的心苦,他们的精神没有依靠。
记得我曾带过的一个补习班,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情。一位女同学父母离异都几年了,没有让她知道,她的父母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原来的老师;她一直感觉异常,最终从旁的渠道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情感上波动甚大,险些酿出严重后果。高考失败后,她来我们学校补习,正与我相遇。我从她的作文中看到一些异常情绪,向家长了解才得知她家里以及她的状况。对于她的父母我无能为力,除了批评一顿发点脾气便别无他招了。所以我把处理这件事情的重心放在改变这个女孩的身上。在后来的一次“亲情”专题的作文训练中,我准备了一个“肢话题”“我们应该让父母怎样生活?”照样,我们先探究式的讨论,回味。生活中感人的片段,分享人生中精彩的体悟,反思自己对亲人的索取,审视自己对亲情的认知缺陷。
没想到,后来她写的那篇亲情文章十分感人,因为反思,消除了几年来淤积在她心中的郁结。评讲作文时,我谈了一个观点:父母是我们的父母,但他们首先应该是他们自己;我们有时候因为志趣不投跟同学做同桌都难受,我们怎么能要求两个已经没有感情或个性不合的人在一个屋檐下苟且一生呢?后来,她改变了,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我认为这里面有我的一分功劳,但我认为这功劳不是她大学考得好不好,也不是她那篇作文写得怎么样,而是我作为老师跟作为学生的她,在如何理解父母或者理解生活上取得了认同与一致。正如我们遇到早恋的学生之后不是去给处分或者棒打鸳鸯,而是要教他们如何相处,如何对待感情一样,让学生在他们青春懵懂不知所以的时候得到的不是心灵的伤害,而是心灵的搀扶。
很多道理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是要有所付出的。比如我们常常说学生不爱什么课,其实有时候你发现根本不是他们跟某某课之间的关系,这其中横亘着一个人,他就是老师。很大程度上,学生认可老师,接纳老师,甚或亲近老师,那么某课也自然而然地被认可被接纳被亲近。
现在的学生绝大多数不爱语文,特别是理科班的学生,如果不是高考要考语文他们只怕要把语文从他们的空间里踢出去。为了让他们爱语文,我努力地走进学生的心灵,也努力地让学生走进我的心灵,我们共同走进那些文学艺术作品的灵魂,走进历史与文化的浩瀚的海洋里去,走进广袤无边的自然里去。我们一起看青歌赛,一起看关于湘西鄂西的文化历史,一起参与民俗文化活动,走近撒叶儿嗬,走进毕兹卡,一起去亲水亲雪亲近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学经典。将语文放入文化与文学的层面进行思考和探究。我发现学生们渐渐地从纯粹的文字里走出来,从单一的文章里走出来,从死板的文体中走出来,接近到文本中人的内心,接近到艺术的本真。在那些鲜活的课堂上,他们的思想畅游于历史文化的瀚海,驰骋于性灵与精神的莽原。然后,我便听到了他们对语文表白:“我们喜欢语文!”
这直白而朴素的告白让我久久地沉醉在幸福之中,这幸福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是飘渺的,又是切实的;是令人沉醉的,又是令人沉思的。当我和学生们都沉浸在默契与共鸣的幸福之中时,我们的心灵世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作为真正的人的感觉都被唤醒了,那些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向我们扑面而来。
上完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为了实施以“感悟秋天”为话题的作文训练,我给学生们朗诵了自己创作的散文诗《走过秋天》;为了进行以“学会倾听”为话题的作文训练,我将自己创作的散文《怀旧与倾听》展示给学生们;为了配合诗歌教学,我利用晚自习给学生放映大型文化片《唐之韵》和百家讲坛《屈原》,为了引导学生探究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我让同学们观看悲情片《暖春》和美国大片《后天》,为了让语文课形成推波助澜层峦叠嶂之势,我把阅读课与作文课结合起来,让写作与鉴赏相交起来。我这么做只是希望能够藉此拓展语文教学空间,增加语文教学的人文涵养与美学涵养,让自己和学生在更宽展的平台上获得更多角度更多层面更深层次的共鸣,从而提升我们共同的语文能力和人生境界。
我这样做是有收获的。这收获便是我和学生都更加热爱我们的语文课,都更加热爱阅读和写作。我作了一个统计,全班同学都自发地买了许多精美散文、小说、诗歌等文学读物,有的还买了“四书”“五经”,买了哲学著作。部分同学高二已经读完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千年一叹》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数十部文学作品,有的同学还通读了周国平、尼采等人著名的哲学著作。可以说,他们已经不是高考意义上的高中生了,许多同学的文化艺术涵养让我惊叹,让我感动,使我产生了一种学习和提升的紧迫感。
我至今还记得那节主题为“文中有我”的优秀习作鉴赏课,课上平时有些口吃的王威对龚郝同学的作文《守候梦想》所作的评价:他说“我无法找出龚郝作文中哪一处写得最好”。当我惊疑地追问为什么时,他却说“因为这篇文章每一处都是写得最好的”。但不说他紧接着所作的条理而酣畅的阐述、那独特的视角和所达到的思想的深度,仅他那种欣赏他人的眼光与表达观点的技巧就令我感动不已。王威同学健全而涵养的气质就那样鲜活地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后来,当我读到他因病魔夺走他心爱女孩而创作的那首长诗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由不得在众目睽睽下哭出声来。那诗在震撼着我,一个青春少年对一段唯美情谊的祭奠正在唤回我失去的记忆,那颗珍贵而又真实的心啊,让我看到滚滚红尘中寂寞的纯真之花正静静地开放着。而我,他的语文老师与他产生的强烈的情感共鸣,融化了他心灵的寒冰,伴他走过了一段艰难的路程。
也是在办公室,我静静地欣赏着龚郝同学的作品《秋水·伊人》。文章起笔引用《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将“昔日的童稚、纯真和那童年金色的时光”化身“在水一方”的伊人,表达了作者因失去天真与单纯,失去童年美好时光的痛苦,那是作者失去人生最初的最简单的亦是最幸福的幸福时的感伤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的永恒眷念。读着读着,我被他忧伤的情怀打动了,我被他深厚的文化底蕴吸引了,我被他精巧的构思和精美的语言折服了。读着读着,我想起我自己散文诗里的句子:“对于注定的风向,我是一片无能为力的叶子,因而,被这秋风吹透骨肉时,我只用灵魂感知一切。然后,化作生命的尘埃,飘回到树的周围——仿佛花朵的亡魂舞动树枝。”我的这首散文诗里游走的那个追念岁月的灵魂不正是怀念“秋水伊人”的那个缱绻的灵魂么?
每每这样的时刻,我只能独自走上山坡或孑身来到河畔去独享那份温暖。有时候我静穆着面容,有时候我眼里涌动着泪水,有时候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但谁也想象不到,这正是我最不孤独的时候。
当我在办公室里欣赏那一篇篇习作的时候,我像一个耕耘者漫步丰收田野一样激动和愉悦;当我通过那一篇篇习作看到深邃的思想在学生们头脑中抽枝拔节的生长的时候,听到至真至善至美诗情在学生们年青的血管里汩汩流响的时候,我只能用热泪予以感应,用灵魂予以赞礼,用我生生不已的热爱与付出予以回馈和报答!
之前好多次我都在想如何给一个语文老师下定义,我甚至为此纠结去好多光阴,没想到在我教育生涯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只有一个句子越来越站在我仰视的山顶——那就是作为一位语文教师,说彻底她就该是个生命的歌者!只有如此,我们及学生的人生才能拥有尊严、幸福和美好!
覃国平,著名语文特级教师。现执教于湖北恩施市清江外国语学校。责任编校:石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