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始梅
几次教读鲁迅先生的《风筝》,我都无法走出那种沉重的氛围。文中,鲁迅先生忆及了一件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并成为折磨鲁迅先生近乎一生的疼。
开始,我并没有看得那么重,也没有读懂鲁迅的心。后来,我似乎悟出了一些深层的道理,鲁迅所讲的原来并不单纯是这件小事,而是当时那群悲哀的精神麻木的国民。鲁迅的小兄弟,也就是你的小兄弟,我的小兄弟,他的小兄弟,大家共同的小兄弟。
喜欢风筝,是人的天性,更是孩子的天性。然而就是这个普通平常的道理,有些人并不能理解,“我”就一直封建地以为是没有出息的表现。这是“我”最大的无知。实际上,“我”才是那个时代最愚昧、最落后的。因为“我”思想的愚昧、落后、封建,才导致出现了这惨痛的一幕。然而这样的故事,怎么不可能在其他家庭同样上演呢?
在人们的心目中,有出息的孩子是有标准的,行为是有规范的。然而,这标准对吗?科学吗?未必。玩一些不该玩的东西就是没有出息的表现,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错误的标准,也是一个无知的论断。然而,这个标准不知禁锢了多少人的头脑,摧残了多少无辜的天才儿童。然而,就是这些标准束缚了孩子,压制了孩子,折磨了孩子,扼杀了孩子的天性。
其实,恰恰相反,正是这些看似没有出息的玩意儿,无形中开发了孩子的智力,陶冶了孩子的情操,锻炼了孩子的动手能力。这些玩意儿其实就是开发孩子智力的魔方,在诱惑着那些孩子,也激起了他们的创造欲望。喜欢这些玩意儿正是一个孩子有创造力的表现,正是一个孩子智力正常的表现,正是孩子们有出息的表现。然而,愚昧的“我”和一些自以为非常负责的家长根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小兄弟的悲剧,实际是一种无知的悲剧,是一种管理的错位,是一种思想和文化的错位。鲁迅在《风筝》一文中所批判的,是肯定也包括自己在内的国民,国民的无知和落后,愚昧和麻木。
然而,“我”真正能够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竟然是在中年以后——因为读了一本外国讲儿童的书。倘若不读这本书,又该是什么结果?读书的人尚且如此,那些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的普通国民又会是什么样子?这样想来,鲁迅怎么不后怕,怎么不感到无限的压抑和痛苦?鲁迅的担忧和焦虑,心情的沉重和悲哀,自然就很容易理解了。
被儒教统治了几千年的中国没有这样的理论——“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更没有对孩子的尊重和理解。在传统中国的书籍里,有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一些看不见的清规戒律。感谢这本外国的书,给了鲁迅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感谢这本书给中国儿童送来了幸福。但也正是这本书,让鲁迅受到了长期的、痛苦的心灵折磨。等到“我”深刻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时候,十岁的小兄弟已经和我一样长胡子了。所有的补救已枉然,已徒劳。
时间是无情的,折磨也是无情的。开始毫无觉察,后来幡然醒悟。当鲁迅陷入了沉思,深刻反省自己的时候,他的内心肯定是复杂的:二十多年来,我的这种粗暴,到底给了小兄弟多少打击?到底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创伤?扼杀是惨重的,是隐形的;创伤是深层的,是心灵内部的。也许就是因为我的那次粗暴和蛮横,才使小兄弟变成了一个缩手缩脚的人,一个不敢创造,不敢冒险,不敢突破,不敢异想天开的人;也许就是那次粗暴,击碎了他小小的、美好的梦想;也许就是那次我的粗暴,改变了他的一生,使他成了一个平庸的人。多么可怜的小兄弟!
这一些,小兄弟并没有思考过,也没有认识到。这是小兄弟最大的不幸,更是我的不幸,这是让我无法释然的,也是最最折磨我的。
一个无知的“我”,更有一个愚昧的小兄弟。小兄弟没有丝毫的反抗意识,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反抗,传统的封建礼教对他毒害太深太深,他不能反抗。在小兄弟的头脑里,也许只有服从,只有服服帖帖地接受兄长的教训,即便兄长的教训是错误。我们看到的是哥哥的耀武扬威,盛气凌人,看不到弟弟的呐喊和抗争。弟弟作为一个弱者,自然要受折磨。弟弟由于受封建思想的毒害,他默默地忍受了一切,接受了一切。
两种错误的意识,发生了碰撞,两种错误的观念发生了冲突。
当时没有反抗,事后仍然默默承受痛苦和折磨,这就更加不幸了。二十多年后,弟弟的说谎“有过这样的事吗”让“我”更加悲哀,更加痛苦。他会如此健忘吗?痛苦会轻易忘记吗?显然,“我”是不会相信的。小兄弟,依然是那样,自己所受的疼不愿说出,不愿坦白,这是一个怎样的小兄弟呀!小兄弟的软弱和不觉悟,是令“我”最痛心、最气愤的,可他的麻木和不敢抗争,谁说不是我长期压制的结果?
然而像他这样的小兄弟,又有多少呢?
毁坏了小兄弟的风筝,确实是一次无法补过的“精神的虐杀”。“我”毁坏的不是小兄弟的风筝,而是他童年一个最美丽的梦;“我”掷坏的不是一只简单的风筝,而是小兄弟的一颗好奇心;“我”破坏的不是一只没完成的风筝,而是小兄弟那种大胆探索、自我陶醉、投入制作的美好氛围。
鲁迅先生想得特别多,思考得特别深,所以看得才那么重。这就是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