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的终生悔恨

2013-04-29 00:44袁苡程
党员文摘 2013年7期
关键词:穆克未婚夫柯林斯

袁苡程

20多年前,本文作者在纽约大学读心理学研究生,论文选题是《人类的忏悔心理》。为搜集各种临终遗言作为第一手素材,作者突发奇想,在《纽约时报》上登了一个小广告,征集临终遗言,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些来信深深地打动了作者,于是决定把这些故事呈现给更多的人,写成《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这本书。本文中的主人公是退休邮递员西门·斯图尔特,以下是他的临终遗言:

你好,不知姓名的先生或女士:

人生如此短暂,我必须忏悔才能安心地走!我必须忏悔,我不能错过你给予我的这个珍贵的机会。人的内心都潜藏着魔鬼,我年轻时的一次单相思和致命的嫉妒,让我毁了一个美丽而高贵的女孩的幸福甚至生命。我不想带走这个秘密,否则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定会永无宁日。

那年我23岁,在曼哈顿东区的一个邮局当邮递员。我负责投递邮件和报刊的那个区域是富人区,其中有一户是律师柯林斯家。柯林斯一家住在一栋二战前盖的老式二层褐石小楼里。有一次送信时,我碰巧遇到他们一家人外出,亲眼见到了柯林斯先生和他美丽的妻子及女儿。他们一家人一看就是很有教养的人。

柯林斯先生的女儿年轻美貌,有着淡褐色的头发和深蓝色的眼睛,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那是在我开始工作半年后的那段时间里。每次,当我的自行车还没有骑至她家时,就能远远看到柯林斯小姐已经准时站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向我张望了。当然,她等的是我给她带来的信,而不是我。她焦灼的眼神似乎从远处就触及到了我所有的神经。她一直在等从中国的来信。每当我把一封贴着古怪的中国邮票的航空信递到她手里时,她就会兴奋得连声道谢,接着呼吸急促地跑回家去。从邮戳上看,那些从中国的来信每次大约要走三四个星期,平均一星期来一封,有时两封。信封上总写着:奥莉维亚·柯林斯小姐收,落款是穆克。

有一段时间,我是那样享受柯林斯小姐那期盼的眼神和接到信时那种瞬间幸福洋溢的表情,感到自己就像是上帝派来专为人类传递幸福的使者。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的羡慕之情逐渐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妒忌,让我内心隐隐作痛。后来,每当迎着柯林斯小姐那焦灼和期盼的眼神时,我就开始想象她等待的其实是我。她每次接到信后脸上的陶醉表情都让我这个当时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嫉妒得发狂。可是我其貌不扬,很少有姑娘喜欢我。我知道我与柯林斯小姐之间没有任何可能,就如同天地永远不能相接一样。可是,我们周复一周地在门口相遇,我疯狂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爱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虽然我深知那期盼的眼神并不属于我。

绝望最终让我丧失了理智。我开始把柯林斯小姐未婚夫的来信都扣压起来,并私自拆看了它们。我知道了那个叫大卫·穆克的年轻人正在中国云南的滇缅边境服役,是陈纳德将军率领的飞虎队里的主力飞行员。他在信中对柯林斯小姐说他每天都在想她,并把她的照片贴在自己的飞机驾驶舱里,只为了每时每刻都能看见她迷人的笑脸。“你的微笑总能保佑我躲过日本飞机的攻击,你是我的庇护女神,奥莉维亚!”他这样写道。

在另一封信里,穆克激动地说战争一结束他就会回来与柯林斯小姐结婚,并说他们一定要生很多孩子,女儿一定都会像柯林斯小姐一样美丽。

由于柯林斯家的人每次都会把要寄出的邮件放在邮箱里让我带走,我竟然把柯林斯小姐寄给她未婚夫的信也扣留了。不久,我在大卫·穆克的信里看到他开始询问柯林斯小姐为什么不给他写信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她病了?十几封这样的信之后,他的来信开始减少,信里的语气也充满了疑惑和失望:“奥莉维亚,你不再保佑我了吗?没有你的保护,我的命运难卜,今天我的飞机被一架日军飞机打中了尾巴,我侥幸逃生。收不到你的来信,我的生命已经失去意义,开始枯萎,我不知道每天出航的意义何在了。”

在那段时间里,我目睹柯林斯小姐一次次因为没有收到未婚夫的来信而心焦和失望,心里的确不无内疚。但是我偏偏好像被魔鬼附上身一样,就是不把她未婚夫的来信交给她。时间一久,柯林斯小姐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而憔悴,她出现在门口等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偶尔出现一次,她以往焦灼期待的眼神已经被绝望、忧郁和麻木取代了。

一次,我送信来到柯林斯小姐的邻居、老古董商斯通先生的家门口时,听见他家的两个佣人看见刚刚出来等信未果的柯林斯小姐的身影后的一番低声议论。其中一个说,听说那个可怜的姑娘得了肺炎,病得好像不轻呢。另一个接着说,听说是因为受不了未婚夫阵亡的打击才病的。

上帝啊,柯林斯小姐已经认定大卫·穆克阵亡了才中断了与他的通信,而对方会不会以为柯林斯小姐变了心,或者出了什么事?可我扣留他们信件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呢?一切都太晚了,因为穆克已经不再来信了。他会不会真的已经阵亡?

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一次柯林斯小姐。那一次,她手扶着墙壁,用黯淡绝望的眼睛看了一眼我除了报纸外的空空两手,然后慢慢地转身回去。她的确已经变了一个人,孱弱无力,眼睛深陷而呆滞。我不敢和她对视,急忙骑车离去。

终于有一天,我送信路过柯林斯家时,看到门口聚集着前来参加柯林斯小姐葬礼的一群人。她的母亲被人搀扶着,止不住地恸哭。直到那时,我似乎才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到底对那个姑娘和她的家人做了什么。我的行为绝对不亚于任何真正的谋杀!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此生不值得任何人去爱,也不可能去爱任何人了。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罪人、刽子手。

我不敢去想大卫·穆克是否还活着。

我很快辞去了工作——我不可能再给柯林斯家送信了。然后我远离纽约,移居到西部的加州当了很多年的园林工人,这样做我可以不必与太多人打交道。直到我59岁那年我父亲去世,我才重返纽约。我是家里的独子,后半生就一直住在父母留下的位于皇后区的一所普通的房子里。我再也没有去看过曼哈顿东区的那栋褐石小楼。我一直独身,因为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此生再接近任何一个女性了。

我已经76岁了,从去年开始身体莫名地出现了衰竭的迹象,已经住了两次医院。我预感到不会太久我就要离开人世。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做了一件恶毒的事,伤害了两个无辜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家人。这个罪孽让我的后半生一直在孤独中度过,我的灵魂每一天都被懊悔啃噬。很多年来,我一直用做最累的义工去赎我犯下的罪孽,但我知道这也远远不够。人的内心从出生起就被安装了一台自动的精密天平,即良心。凡做过的事情,无一不被记录、衡量、留痕。不该做的,即使无人知晓,也终将会被天平的另一端以良心不安作为终生无法摆脱的惩罚来保持那无影无形却永恒存在的平衡。

如果能有来世,我只想变成一朵玫瑰,活着只为有情人传递幸福,即使隔天就会枯萎死去。

前邮递员西门·斯图尔特

(摘自《格言》2013年第1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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