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希腊通常温度适宜,但是去年的温度却比往年高了很多。沥青路和路边岩石表面散发出来的热量令远方的景物摇摆不定。在这样的天气下跑步,中暑和脱水的危险随时会发生。很多选手发现自己无法让食物和饮料老实呆在胃里:通往斯巴达的道路上,到处可见呕吐物。大量饮水也不适合参赛者,饮水过量会稀释血液中的钠含量,容易出现低钠血症,严重者会死亡——这等于是被自己体内的水给溺死了。
炎热的天气导致很多人在80公里处的第一道关卡就出局了。中途退出的选手会被抬上一辆被戏称为“死亡巴士”的救护车,其车速缓慢,驶向斯巴达,不时载上沿途的退赛选手,也会随时停下来让“乘客们”吐个干净。
“幸存者”会继续前进,穿越科林斯地峡,跑到伯罗奔尼撒半岛。选手们会陆续抵达距雅典93公里的柯林斯古城,那儿是第二道关卡,而此时他们才刚刚跑完全程的三分之一。
挥洒血汗泪
这项赛事的观赏点不在于参赛者之间的竞争,而是他们和自己的斗争:有的选手反复将冷水淋在身上;有的会做短暂的休息,重新站起来时会露出痛苦的表情;有一位累晕了头的日本选手跑错了方向,工作人员不得不追上去纠正他;甚至还有选手因为奔跑中全身肌肉的剧烈疼痛而崩溃,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艰难地迈动步伐。英国选手詹姆斯·亚当斯(James Adams)在跑了十个小时后,运动服前洇晕开大片血迹,因为他在赛前忘了涂抹乳霜,凸起的乳头与运动衫长时间摩擦出血了!
在沿途的树荫下,喝着冰镇饮品,摇着小扇子的观赛者会一方面赞叹:“真是太了不起了!”另一方面也会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曾四获斯巴达超马冠军的 伊安尼斯·柯罗斯(Yiannis Kouros)应该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长跑运动员,他创下了许多令后人望尘莫及的纪录。美国的传奇选手 斯科特·朱雷克(Scott Jurek)曾在这项赛事上拿过三次冠军。今年的比赛中人气最高的参赛选手是英国女选手 利兹·豪克(Lizzie Hawker),她保持着24小时内跑完全程的女子纪录。尽管比赛没有设置任何奖金,但是这个水准的运动员大多有自己的赞助商,而拿下斯巴达超马的冠军则是对赞助商最好的宣传。
然而,除了这些专业选手,大多数参赛者都是业余的。他们向公司请假,自掏腰包来到希腊参加比赛,就是为了能够在酷暑下跑上几个小时。如果没有半途晕倒或者受伤,他们所能获得的最高奖励就是在晚上和第二天继续跑下去。
美国业余选手拉吉夫·帕特尔(Rajeev Patel)说,在赛事的准备过程中,他每周六都要跑10到12个小时,之后再在周日跑4到5个小时,以习惯在双腿疲劳的状态下继续跑步。一位爱尔兰业余选手说,她有时会在上完夜班后直接跑回父母家,这得花掉一整夜,到家后只来得及草草冲个澡,就又得出门上班了。而这样的两位选手甚至连柯林斯古城也没跑到。
如果不是因为超马赛事飙升的人气,这项疯狂的运动可能早就被人们放弃了。凯斯·戈登(Keith Godden)就是超马的爱好者之一,他在2008年成立了超马赛事播报网站www. ultramarathonrunning.com;现在经营网站已经成为了他的全职工作。他说,英国境内举行的超马赛事在三年内增加了两倍。超马的确很疯狂,但那是吸引人的疯狂。
参赛者大多把超长距离奔跑的枯燥、痛苦视为必需的修炼,跑更长的距离就是他们孜孜以求的目标。2010年曾参加过斯巴达超马赛的罗宾·哈维(Robin Harvie)写了一本书,名为 《我们为什么跑步》。书中写到他在跑步训练时,一切日常生活里的烦心事都会被抛在脑后。不过他也补充说:“也许我只是筋疲力尽罢了。”
随着夜晚的降临,温度开始下降。许多选手事先准备了包裹,让赛事组织人员放置在特定的关卡:他们会在这里领取包裹,穿戴上新装备,比如绑在头上的探照灯和保暖衣物。此时的地形也发生了改变。午夜时分,几名坚持下来的跑者沿着山路上坡,最终抵达散格斯山口,之后他们沿下坡路继续跑,穿越泰耶阿平原。根据希罗多德的记载,正是在泰耶阿平原上,菲迪皮迪兹遇到了荒野之神潘(Pan)。此地距起点大约200公里,所以菲迪皮迪兹有可能产生了第一次有记载的运动幻觉。
很多长跑运动员都曾反映,在过度疲劳、缺乏睡眠的状态时会出现幻觉。亚当斯回忆说,在跑恶水超马赛时,他曾沿着路上一条白线跑,而且清楚地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把白线从地上捡起来,高举过头,就像拿着一卷卫生纸那样摇来摇去。
自己来拿吧!
现在距离斯巴达还有50公里。任何能够坚持跑到这里的选手,对于跑完全程胸有成竹,但这仍非易事:每个关卡的限制时间依然要遵守;太阳再次升起时,阳光的炙烤仍会让人备受煎熬;跑这么远的距离已经让人体达到极限了:医护人员在赛前和赛后对选手做的检查显示,其体内的肌酸激酶和C反应蛋白含量都大大增加,而这两种化学物质的增加都是肌肉损伤和发炎的标志。比赛的最后一段路几乎全是下坡,这对于膝关节来说又是额外的负担。
不管选手在赛前使用什么方法在体内储备能源,到了这个时候都基本耗尽了。赛前狂吞食意大利面并非增加肌肉和肝脏内储备糖原的良策。有些选手青睐石器时代的饮食方法,效仿那个时代的纯肉食饮食。而今年跑完全程的西班牙选手迈克尔·阿恩斯坦(Michael Arnstein)赛前除了新鲜水果几乎什么都不吃。
但是要想完成这项赛事,精神上的意志比身体上的能量储备更加重要。有这样一群人,不论是跑着,走着,还是蹒跚而行,不到目的地誓不罢休。这就是为什么年龄偏大的选手普遍表现出色:2012年斯巴达超马冠军斯图·汤姆斯(Stu Thoms)就有46岁,而完成全程的参赛者中,年龄最大的有60岁。
赛程的终点是 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斯(Leonidas)的雕像,这尊雕像屹立在斯巴达主街道上。在菲迪皮迪兹前往斯巴达求助事件的十年后,这位国王带领300名斯巴达战士对决另一支入侵斯巴达的波斯大军,为了守住温泉关,国王与全体战士英勇牺牲。该雕像下刻着“自己来拿吧!”——这是波斯人要斯巴达人缴械投降时,后者做出的回应。
人们会在赛事第二天的早晨,聚集在列奥尼达斯王雕像的四周,一直等到当天傍晚7点比赛结束。当选手跑进斯巴达时,城镇外会有一大群骑着自行车的孩子为他们鼓掌,然后跟在选手身后穿过斯巴达城。人行道边的咖啡厅内的客人,其中有许多是被“死亡巴士”送来的参赛选手,会纷纷起立,为经过的选手加油喝彩。
德国选手斯图·汤姆斯拔得此次比赛的头筹,成绩为26小时28分。豪克则轻松赢得了女子组的冠军,她不仅打破了女子赛事纪录,而且是所有参赛选手中的第三名。亚当斯此次只用了34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就跑完了全程,这是他第三次跑完斯巴达超马赛,也是最艰难的一次,他几次都差点晕倒在赛道上。最后抵达终点的是一名希腊选手,此时距离比赛结束只剩下不到4分钟。
不过无论名次如何,每位抵达终点的选手,哪怕在列奥尼达斯王雕像旁跌倒,都会获得最热烈的掌声。穿着古希腊长袍,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会给跑完全程的参赛者奉上胜利花环和清凉的泉水。这样的仪式在祭奠历史的同时,或许也可以让现在的希腊忘记此时此刻的经济困境。无论如何,古希腊人的形象和理想——无论是雅典的民主,还是斯巴达的自我牺牲精神——依旧焕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对希腊人来说,这提醒着他们不要忘记祖国曾享有过的盛名。
完成斯巴达超马赛,对于绝大多数参赛者来说毫无希望,甚至痛苦连连:运动衫上全是汗渍,还有斑驳的血迹;一夜未眠的他们可能眼窝深陷,面容憔悴;许多跑到终点的人会热泪盈眶,但喜悦的时刻总是短暂的,他们随后就被带到医疗帐篷内接受按摩,还要输液;关节会变得僵硬,几分钟后,这个小镇看上去就像是僵尸电影里的场景,人们都在缓慢地挪动着,笨拙而怪异,因为双腿无法弯曲。
作家哈维在跑完斯巴达超马赛后,回忆比赛对他双脚的影响:脚趾甲全部外翻,脚底还有大片死皮和水泡,他就像刚刚获得双腿的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痛得钻心。然而,再次参加这项比赛的欲望很快就会萌发,因为一切的痛苦都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迸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意义。
亚当斯提到《肖申克的救赎》中服刑多年,出狱后却上吊自杀的布鲁克斯,以此解释为什么完成一项异常艰苦的赛事会让参赛者感到落寞、孤独甚至无所适从。不过,菲迪皮迪兹可不会遇到这个问题,因为他得立刻照原路跑回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