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les Fishman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位于美国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的通用电气巨型工业园区与其说是美国制造业辉煌成就的体现,不如说是一座纪念碑。
园区的巨大面积恰恰凸显了它的荒芜:6个工厂,每一个都有郊区购物中心那么大,整齐地排成一排。工厂前面的停车场有1.6公里长,而且有自己的专属红绿灯,这是为了应对交接班时出现的交通混乱的局面。但是,如此巨大的停车场现已基本荒废,红绿灯也显得那么孤苦伶仃。因为在2011年,工业园的雇员人数还不及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
1951年,通用电气设计了这个工业园区,当时它的雄心壮志也像这个园区一样宏伟,如今的6个工厂中有5个包括在最初的计划中,早先,工业园区还有自己的发电厂,消防部门和第一台工业用计算机。这园区宛如一座独立的城市,甚至有自己的邮政编码。
1955年,工业园雇用有1.6万人,到了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美国经济的爆炸增长,6个工厂的生产力总和达到一个星期生产6万件成品。接下来,雇员人数在整个60年代都呈现增长趋势,到1973年,也就是在园区投入使用的20年后达到顶峰:2.3万人。
此后,园区便走了下坡路。到了90年代初期,正值工人运动,通用电气的前首席执行官、公司的标志型人物杰克·韦尔奇(Jack Welch)认为工人运动将在2003年终结。现任首席执行官杰弗里·伊梅尔特(Jeffrey Immelt)则想在2008年卖掉整个电器类产品生意,包括整个工业园区,但是当时经济不景气,没有人愿意接手。2011年,园区只剩1863名员工。
也是在2011年,事情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这不能仅仅用大萧条的结束来解释:下岗的工人又回到工作岗位。2011年2月10日,工业园在第二工厂重新开启了一条沉寂了14年的生产线,专门生产高端、低能耗的热水器,这种热水器此前一直在中国生产。
2011年3月20日,也就是39天之后,工业园又在第五工厂开设了第二条的生产线,用于生产高端的法式双门冰箱,这些冰箱此前在墨西哥生产了很多年。
第三工厂还有一条生产线正在建设中,用于生产一种不锈钢洗碗机,预计将于2013年上市。第一工厂正在建设的生产线则用于生产当下非常流行的前开门洗衣机,通用公司以前从未在美国国内生产过这种洗衣机。工业园已经引进了新式的、生产塑料制品的器材,可用来制作一些简单的零件,例如洗碗机里塑料包装的架子。
伊梅尔在2011年3月的《哈佛商业评论》中撰文称:“外包的商业模式对通用电气来说,已经过时了。”伊梅尔随后就用8亿美元使工业园恢复了生机。他说:“通用电气不是在做慈善,而是做生意,重开工业园是因为我认为有得赚。”
就在五年前,人们还认为除了汉堡,美国不适于大规模生产任何产品。而现今美国主导制造业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则表示,外包生产已经过时。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
在20世纪60年代,当以消费为导向的商品市场蓬勃发展时,哈佛的经济学家雷蒙德·弗农(Raymond Vernon)提出关于商品生命周期的理论,他高瞻远瞩地预测到20年后的全球商品生产。弗农写道:“美国由于财富和技术方面的优势可制造这些全新的、高价值的商品。起初,在美国生产有利于工程师、装配工人和营销人员之间的密切合作,也有利于企业更好更快地获得消费者的反馈,并据此改进商品设计,按照需求随时调整生产规模。随着市场的发展,商品生产变得标准化,生产线转移到美国以外的其他发达国家,这导致竞争日益激烈。最后,随着商品逐渐成熟,出于对成本的考虑,生产线又从富裕国家转移到贫穷国家,因为那里有廉价的劳动力和原料。”
弗农的理论在这些年中一次次得到证实。例如,位于美国爱荷华州的阿曼娜公司在1967年制造了第一个台面微波炉Radarange,当时售价495美元。今天你可以在沃尔玛用49美元(相当于1967年的7美元)买到一个微波炉,而且你看到的各式各样的牌子和款式都是在美国以外的国家外包生产的,在这些国家,时薪都是以“美分”来计算的。
然而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某些事情似乎缩短了这种循环周期。那时大量的中国廉价劳动力涌向世界市场。在2000年,一个典型的中国工人时薪仅为52美分,这意味着在通用电气工业园雇用一个工人的价钱可以在中国雇用20到30个工人,而且这些工人任劳任怨,忍耐力极强。发达的通讯和信息技术,以及日益发展的贸易自由使得许多公司相信,它们可以直接跳到弗农理论的最后一部分:全球化生产。
你可以在美国的职业数据中看到这种转变。制造业的工作数量在1979年达到顶峰,为1960万人次。在接下来的20年里,人数慢慢地减少。自2000年以来,工作岗位更是加速减少:美国在2000年至2010年间丢失的工作岗位是1980年到2000年间的7倍。
直到最近,这种趋势更是势不可挡。在2010年1月和2012年9月这两个最低点之间,只有50万个新的工厂岗位出现,占丢失的600万工作岗位中的很小一部分。起初,这种增长被认为是那些丢失岗位的自然复兴。
然而如今发生在通用公司的事情告诉了人们一个更积极的趋势。弗农商品周期曲线又一次改变了,这一次是以有利于美国工业、甚至美国经济的方式。
刚从中国回到路易斯维尔的GeoSpring牌热水器看起来有点像R2-D2星球大战机器人,这款热水器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头部:通用在这里安装了一个小型热泵,用来吸收周围的热气来对水进行加热。所以,GeoSpring与一般的热水器相比可以节电60%,你还可以用你的iPhone来控制它。
在通用工业园,这种美国设计、中国生产的标准模式已经运行多年。对于GeoSpring来说,这一点既促使它成功,也成为了它的弱点。GeoSpring热水器是一个创新、成熟的商品,海外生产从最开始就为其减少了成本开支。但是在中国生产也存在被竞争对手打败的危险。所以在2009年,通用正推出新产品的时候,工业园的管理层就曾考虑将GeoSpring的生产线迁回美国。
随后,全球经济的改变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使得这种想法迅速被付诸实践。首先,油价比2000年增长了两倍,货船燃油的价格也比当时贵得多。其次,天然气在美国的兴起大大降低了工厂等资源密集型产业的生产成本(天然气在亚洲的价格是美国市场的四倍)。再次,如果用美元来计算,中国工人现在的工资是2000年的5倍,而且还在以每年18%的速度增长。
工业园工会联盟的态度也在悄然变化。这个联盟在2005年同意双工资等级,但是今天70%的岗位还停留在第一等级,时薪仅为13.5美元,比最初的工资还要低8美元。而路易斯维尔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被称为“罢工城市”的记忆还并不遥远。
巨大的改变使得通用公司的管理者开始相信在工业园制造GeoSpring会盈利,而且无需提高热水器的价格。通用旗下的器材公司的副总裁奇云·路兰(Kevin Nolan)认为,精明的美国公司已经学到了教训:当公司将商品生产外包时,整个产业也会随之而去。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性经济事件之一,过去几十年的外包热潮也许是个错误。
科克伦家族五代人都是做家具的,在19世纪50年代,他的曾曾祖父威廉(William Cochranes)就为教堂提供长凳。一百多年后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个历史悠久、令人自豪的家族传统终于走到了尽头。像美国许多其他的产业一样,家具业也搬到中国。
科克伦做梦都想要复兴家族企业,经过了十多年的考察,他看到了中国经济的变化。在2001年,制造业工人的工资平均为每小时58美分,如今已经涨至将近3美元。曾经充足的劳动力正在枯竭,海运费用也因油价的增长而提高。而且,订货之后需要3个月甚至更久才能拿到成品(在美国最多需要一个月)——中国制造业的优势正在日渐消失。
即使这样,当他2012年在美国重开林顿肯家具公司时,很多人都觉得他疯了,因为他们相信美国家具业早已不存在了。 2012年1月,科克伦新工厂的第一件成品——一个樱桃木床头柜——下线了,所有工人都签名了。随后,科克伦就在华盛顿见到了奥巴马,甚至在总统发表国情咨文演讲时被邀请到第一夫人的包厢,在那次演讲中,奥巴马谈到了美国制造业的复兴。
科克伦认为人们喜欢美国制造的货物。他为自己生产的每一件家具都贴上了“美国制造”的标签,并附上:“我们感到无比自豪,我们的家具用的都是精挑细选的美国硬木。”科克伦希望未来三年每年能做2500万美元的生意,他要证明那些反对者是错的。他说:“他们总是觉得这不可能,但是我从未怀疑过。”
的确,商业活动也存在着很多跟风现象,现在看来,15年前的外包热潮有点太过极端了。如今让工厂回到美国的诸多理由都是当初反对外包的理由。15年前,美国公司只考虑成本,就把一条条生产线迁至海外,如今,他们终于认识到,保护创新和知识产权,加强设计者、工程师和产业工人之间的密切交流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降低成本的重要性。
哈利·莫泽(Harry Moser)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工程师,几十年都在经营制造机床。退休后,他在2010年成立了一个叫做“重建计划”的组织,帮助公司决定生产地。莫泽说:“对于外包,人们有从众心理,而且喜欢造谣。许多大的开销都被忽视了。在我们看来,大约60%的选择外包的公司都没有算好这笔账,因为他们只看到人工费,却没有看到隐藏的成本,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外包产品如果在美国国内生产反而会更赚钱。”
约翰·舒克(John Shook)是一位制造业专家,也是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市精益企业研究所的首席执行官。他说:“外包反映了一种从众心理,而且有好多荒诞之处。很多企业不会计算总成本:身处美国的工程师和中国的工厂管理层之间没法交流;管理层花费时间和金钱飞往亚洲,解决产品质量未达标问题,所有这些成本都大得惊人。”
有些隐藏的花费会随后来到:在第一次外包热潮中,技能、商品的均等化,产品质量的下降和创新的减少都很容易忽视。不管计划多么周详,集装箱里总是有很多在运输途中损坏的产品,或是有些集装箱没有当时需要的货物。这时候,就只能紧急调用一两架波音747来救急,如此一来,节约成本就无从谈起了。
当然,与20世纪60年代不同的是,制造业领域的就业不再是美国经济的核心,工人生产力的提高部分促成了今天这种局面。工业园在20世纪60年代每月产出25万台器材,同样的产量,如今只需三分之一的工人就能完成。
所有这一切说明,大工厂会在周围建起更大的经济体,这就是“倍增效应”。里维尔塑料系统是通用公司的供应商,它在距离工业园20分钟的路程处建立了一个新工厂,跨越了印第安纳州的俄亥俄河,它的195个工人,日夜不停地三班倒。制造业的复兴并不一定能解决工作危机,但却能扩大经济规模,收回许多丢失的机会和技术。
实际上,内包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它简化了运输,给人们带来理念竞争方面的自信,还让公司能够真正透明地管理财务,尽可能实现快速运行,因为太平洋不再是商品到达客户的障碍。
许多外包的决定都源自廉价劳动力。劳动力确实便宜,但在其他领域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工作的回归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原因,这也许意味着它们不会再因为某个商业要素或是整个经济的改变而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