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辰
一、蜃城海市
七月孟秋。远山青翠。天朗气清。
清晨里,尚是薄雾缭绕的时候,一个身着白衫,背负长剑的年轻道士带着露湿走进了蜃城中。
沿海蜃城的面积十分之小,却是个繁华异常的地方,小道士只是遥遥看见城门的时候,身边就经过了许多富家车队,那些各式各样的马车轿子浩浩荡荡地赶去——临近七月十五,又到蜃城最热闹的时候了。
据说每年七月十五,蜃城的海面上就会出现场景壮阔的海市景象。海市延绵数十里,其中有亭台楼阁,宫殿大道,流水绿林,若是单单出现这样的景色也不足为奇,奇的就是海市里的所有房屋都是以金银为墙,琉璃为瓦,玛瑙做柱,珍珠铺路,连其间的花草树木都是人世间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各种珍禽异兽行走于其中,美貌无瑕的侍女和俊秀无双的童子不时出现,身姿妙曼地行走于这些金银铸成的世界里,带着无忧的微笑,令人心驰神往。
但小道士此次来蜃城不是为了来看海市的。
蜃城海市出现在七月十五,七月十五是中元节,那日鬼门洞开,百鬼夜行,天地间阴阳失衡,是精怪们最为嚣张的时刻,海市由蜃气而化,蜃气是海精吐纳精华时泄漏的灵气,对人而言只能做奇景一观,对精怪却是滋补上品,所以如今在蜃城里,除了来往的世人之外,还有众多准备在鬼节之夜吸收精气的山野精怪。
小道士名为陆之询,自小在龙虎山修道,特地下山来历练一番,此次他来蜃城的目的就是要为民除害——收妖。
陆之询抬头看了看蜃城不高的城墙,奇怪的是城头不仅没有污浊的妖气,反而是一片祥和紫气。
真是个神仙福地,那些精怪大概也是看中了这祥和紫气,适合修炼,所以才大批聚集在这里的。
陆之询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进蜃城之中。
“这位道长,要尝尝油糍吗?上好的糯米和白糖炸的,又香又酥,一文钱三个。”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陆之询低下头去,看见一个七八岁的胖娃娃抱着一个装满了油糍的大瓷盆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那孩子穿着红缎兜肚和绿缎裤子,粉嫩粉嫩的,生了一对大板牙,藕节般的短手臂有些吃力地抱着大瓷盆,看起来煞是可爱,陆之询暗中掂了掂自己的钱袋,然后摇头说:“不用了。”
孩子听了很礼貌地鞠了一躬后就抱着瓷盆跑开了,陆之询看见不远的路边有一对摆着小摊的夫妇,正忙活着炸油糍,他们都生着小小的眼睛,大门牙,面对客人时总是带着善意的笑。
他们身边围着七八个和那个胖娃娃几乎穿着一样的孩子,孩子们每人手里都抱着大瓷盆,向过往的行人兜售油糍。
陆之询正打算离开,但他耳力极好,嘈杂的大街上,他依然可以听到那对夫妇细声呵斥那胖娃娃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吗?敢卖东西给道士,小心他收了你去!”
“娘又在胡说!”胖娃娃抱着瓷盆上窜下跳地反驳着,“纯姐姐说了,有点本事的道士都不敢来蜃城,敢来蜃城的道士要不然是有通天的本事要不然就是个草包!有通天本事的道士可都在天上待着呢,那个道士一定是个草包,娘你没看到他没认出我来吗?!”
“阿纯姐姐可是有白先生照应着,白先生是何等人物?阿纯当然敢在蜃城横着走!你是什么?拳头大点的一块肉,草包都能收了你!”当娘的显然生气了。
“纯姐姐也说罩着我!她前天还帮我教训了那只老杂毛猫,叫他一辈子不许吃我呢!”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才长了几百年就敢上房揭瓦了?!猫你也敢惹!”
陆之询越听越不对劲,他回头凝神望去,不禁吓了一跳——人群那头哪有什么炸油糍的夫妇,分明就是两只胖老鼠,两腿站立如人,一只揉着糯米团,一只将做好的糯米团放在油锅中炸着,在他们的身边则围绕着七八只小老鼠,一只正顶着大瓷盆“吱吱”叫着!
小道士还是头一次见到敢大白天出来摆摊的精怪,当街就朝那鼠精一家大声喝道:“妖孽!”
正气凛然的呵斥声立即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好多人都驻足盯着陆之询,连轿中的夫人小姐们都掀了轿帘来往外看,众人眼神中带着不解,乃至不屑。
陆之询进城时被城中祥和之气给吸引,一时没有注意周围人的情况,他皱眉往四周一扫,顿时冷汗直流。
人群中,卖糖葫芦的花脸黄鼠狼,卖馄饨的三尾狐狸,还有摆摊算命的老乌龟……各式各样隐藏在人群中的精怪都死死地盯着自己。
陆之询终于知道那只小老鼠为什么说道士不敢来这儿了——因为入眼的人群中,十之二三都是精怪!
“哪来的疯子?敢跑到蜃城来撒野!”三尾狐狸丢了大铁勺,扭着腰肢走出来,媚声媚气地说道。
“骂谁是妖孽呢?!我看你才是妖孽吧。”花脸黄鼠狼也扛着一树的糖葫芦冷笑。
“这人不会是疯子吧?”
“阿弥陀佛,可怜的疯子。”
众精怪先声夺人,贼喊捉贼,将陆之询围得水泄不通,看样子是要把他在大街上生吞了一样。
陆之询一脸铁青,他眼中虽有害怕的神色,却极力保持着镇定。
“哼!”他冷笑一声,将抖得不停的手缩进袖子里,眉眼一挑,嘴角一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你们这些妖孽,竟然在这里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小道我作为张天师嫡传徒孙,今天就要收了你们一干害人不浅的妖孽!”说着伸手去抽背上的长剑,只是手抖得太厉害,手指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剑在哪里。
众精怪虽然有着一定的道行,但居住在这风水甚好的蜃城中已久,早就习惯了世间的生活,平日里大家都干着自己的小本生意养家糊口,比人还本分,只是精怪向来和道士的关系不好,今日见他落单一人,哪有不群起而围殴之的道理?但陆之询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把众妖给唬住了。
这时,陆之询已经摸到了他的长剑,他心一横,唰的一声抽出了剑,耍了一套狗屁不通的剑花,大声嚷嚷着太上老君元始天尊之流的人物。
眼见陆之询要出真招了,三尾狐狸鬼叫一声:“不好,疯子要打人了!”霎时间,众精怪全部退散开来。
本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陆之询见众人散出个大口子来,眼珠子一转,抬脚就要开溜,哪知后领被人死死攥住。
一个脆生生,凉飕飕的声音从脖子后传来:“小牛鼻子,你准备往哪儿走?”
二、神秘药铺
陆之询缓缓转过头去,入眼的是一张瓜子小脸,带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来人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梳着单螺髻,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款式简单的银簪子。她穿着一件石榴红的碎花襦裙,一只手十分轻松地揪着陆之询的衣领。
“你害我在城门口等了一上午呢,走走走,跟我去见白先生!”说着朝围观的众人大嗓门说道,“没事都散了!这人是我的远方亲戚,来蜃城看海市的。”
马马虎虎地撒了一个谎,也不管众人相不相信,少女提着小道士就离开了喧嚣的大街。
陆之询被衣领勒得双眼发白,他在龙虎山众位师兄弟中是最没本事的一人,但他是胎里道,出生便开了天目,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慧根师父却要收他为徒的原因。
小道士一边用手拉着衣领以便让自己透点气,一边尽力扭着头想看看这个少女是什么精怪——若是人,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怎会有这样的怪力?
哪知陆之询刚刚费力转过头去时,便见一张放大了的脸挤满了视野,他心中一惊,几乎尖叫出来。
少女笑眯眯地将小道士扔在白石地板上,拍了拍手,然后指着一边的店铺说道:“好了,到了!”
此时两人正身处蜃城中一个偏僻的小巷里,两边是白墙黑瓦的精致小筑,阳光正荣,合欢粉色的花瓣在空气中飘飞着,小道士顺着少女指着的方向望过去,纷飞的花雨中,他看见一家铺子孤零零地开在这无人的小巷中。
铺子门面不大,门口垂着一袭茂盛的吊兰草,叶脉随风轻晃,散发着幽幽绿光。招牌是一块颇为陈旧的木制横匾,用如今看来已经变暗掉色的朱砂写着三个古篆:十二瞬。
“进去吧,先生等你许久了。”少女扭头对他说道,然后走进了铺子。
陆之询似乎傻了一样望着少女纤细的背影,然后呆呆地念叨出几个字:“额心点雪,四爪踏火……”
“小牛鼻子!”少女从药铺子里伸出半个脑袋来,语气很不耐烦地说道,“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进来?!”
陆之询顿时一脸戒备,他抱紧了长剑,说道:“小道和你这妖孽素不相识,为何要听你的话!况且修道之人本就和你们邪道势不两立,叫我进去见什么‘白先生,我偏不进去!”说着还转过头去,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他没什么本事,如今看透了这少女的真身,想着那个更是神秘的白先生,他哪能不为自己的小命担心呢。
少女听闻秀眉一挑,她倚着门框冷冷笑道:“小牛鼻子,我看你根骨清奇,天目已开给你面子才一直让着你的,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不然惹毛了我就一口吃了你!”
说着她的双瞳陡然放大,本是纯黑的眸子刹时变成了幽幽绿色,同时她光洁的额头上隐约显出一点白色的火焰光斑,连身后也隐隐燃着些许绿色的火焰。
她果真是额心点雪,四爪踏火之物!
陆之询曾听师父说过,凡间精怪浊气太重,所呈现的妖气只能是一片黑浊,而四爪踏火的精怪说明已经步入天道,妖气化为清纯,所视便是火焰的模样,若额心处再显现出额印般的元神的话,便是连仙人都要礼让三分的灵物了。
陆之询看少女已经有发火的趋势,他露出一个壮士断腕般的悲壮表情,整了整衣服,走进十二瞬。
药铺里很干净,满是浓郁的药香。一边是布满一整张墙壁的墙柜,墙柜由许多小抽屉组成,每格小抽屉上用朱砂写上三四味药材的名字,药铺子的最深处是一扇做工精细的六折白绸焦墨山水屏风,屏风紧紧贴着墙壁放着,陆之询看着这没有后门的店铺,在此之中除了他和少女哪里还有其他人?
他不禁问道:“那个……白先生在哪里?”
少女嘻嘻一笑,葱白一样的手指向那扇屏风:“白先生在那里面啊。”
“什么?”陆之询依旧疑惑。
“哎呀,你这小牛鼻子还磨蹭什么?都说了在里面了!”少女语气中有些许不耐烦,“快进去吧,别叫先生等急了。”说着她用力朝陆之询一推,小道士一个踉跄,往前冲撞了几步,脑袋狠狠地砸向那屏风。
陆之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哪知疼痛感竟迟迟没有传来,反倒一只手适时地伸过来,扶了自己一把。
“陆兄,小心。”一个温和如春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陆之询抬头一望,看见搀扶着自己的是一名不过弱冠之龄的少年。
少年生得苍白秀气,轮廓深邃,一双星子般的眉眼狭长,显得风雅而疏离。他穿着粗麻衣衫,披着一件宽大的青色鹤氅,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坠在身后,亮如锦缎。他的衣着太不符合礼仪,却显得飘逸俊秀——仙风道骨,想必就是用来形容这种人物的。
“白先生?”不知怎的,陆之询直觉他就是少女口中的白先生。
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正是在下。阿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陆之询了然地点点头,可忽然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刚才那一摔是直直朝着屏风去的,现在屏风没倒,况且屏风与墙壁的距离甚近,后面怎么会藏着个人?
陆之询低头瞧了瞧,看见自己呈扑倒的姿势,也就是说自己上半身是在屏风后的雅座里的,而下半身……陆之询差点背过气去——自己的身体居然穿过了屏风,上半身是进来了,脚却还留在外头!
“这屏风是‘虚无所织,是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不必惊慌。任何人都是可以穿过它的。”白先生说着拉了陆之询一把,将他拽了进来。
屏风后,是一间陈设雅致的雅座。
雅座里,雕刻着万字纹的窗户紧闭着,透过薄如蝉翼的绿纱窗纸看过去,外头竟是一片黄昏时柔美的光晕。
这时明明尚在清晨,在这个房室中,时光却流转到了黄昏。
陆之询顿时了然,这间雅座是这位白先生创造的“小重天”幻境,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使然,似真非假,似是而非。
这小重天内的装潢古朴淡雅,内有铺着金丝篾席的长榻,上面放着几个波斯软靠和一张小几,一边放着一副薄如宣纸的白瓷茶具。在长榻的边上是一张三层檀木书架,上头散落着几卷书册和一个宝蓝色珐琅孔雀瓶,瓶里插着一朵幽幽而放的素白莲花。
陆之询和少年跌坐在小几两侧,他凝神看向那少年,不禁发出一声吃惊的低呼——他本想看看这白先生到底是何方精怪,细看之下却只瞧见一团纷乱如丝的白光,那白光幽幽地绕着那青衣少年,好似有生命一样。陆之询揉了揉眼,再一看,还是一团白光。
——眼前这个人不是人,却也看不出是什么生灵。
陆之询奇了,他这双眼睛自小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不管是什么样的精怪必能看出本相,而眼前这个人却是一片混沌。难道他不属于六道之内?
白先生为小道士倒了一杯茶,道:“陆兄来自龙虎山?”
陆之询猛然抬头,问:“先生怎知小道的姓氏和来历?”
“三界六道,我无所不知。”少年微笑着,让人如沐春风,“否则,在下就不会叫阿纯找你来了。”
陆之询一脸狐疑:“找我何事?”
“帮一个忙。”
“帮忙?”陆之询有些吃惊,他再一看白先生,发现他还是带着笑,那笑却像一只老狐狸,“先生既知三界六道之事,还有什么事需要小道帮的?”
“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同时海市现于蜃城,这你已知道。海市是海精,也就是蜃君吐纳天地精元时所幻化出来的景象,这精元是精怪的滋补之物,每年出现海市,众多精怪拥向蜃城,万妖百鬼为争夺那一点点天地精元常常大打出手,甚至丧命于蜃城。”
“所以?”陆之询有了什么不好预感。
“天地有好生之德,在下不愿看到生灵涂炭,精怪相争,所以愿意出一分力,为苍生繁荣做点贡献。”白先生说得十分大义凛然,“那蜃君本相是只万年蛤蜊,平时精元吐纳全靠一颗醍醐宝珠,若得了那醍醐宝珠,蜃城将不再出现海市,众精怪也不会为一点精元而自相残杀了,这可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在下旅居蜃城有数年之久,为的就是取那醍醐宝珠,可是前几日在下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若要取这珠子,必须陆兄帮忙。”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陆之询心中暗想道,他问:“小道能帮什么忙?”
说到这里,白先生摇摇头,又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神色:“不知道。这或许就是天机吧。”然后他朝屏风外唤道,“阿纯。”
那个身着石榴色襦裙的少女走进来:“先生有什么事?”
“你去白玉药柜中取‘善果来。”
阿纯点点头:“好。”
不一会儿,少女就捧来了一个小小的梨木盒子,盒子上刻着繁杂的符文,就在这时,那匣子兀自动了动,似乎里面的东西要钻出来,但随即盒子上的符文闪过一道金光,盒子马上安静下来。
“这盒子里是我十二瞬的神仙药之一,名为善果。它集齐了万人生前的善念,是修道飞升的绝好丹药,但此物稀有,我甚少肯卖,若陆兄愿意留下帮我,我就送一颗善果给陆兄,可好?”
陆之询神色一滞,心想这不明本相的少年竟有本事收集人的“善念”?人道为六道中的善道,若想投胎成人全靠那点善念,这少年收了人家的善念制成善果,不知要让多少人轮回不得成人,堕入畜生道和饿鬼道。但这善果,又是多少修道人朝思暮想的丹药。要还是不要,小道士有些矛盾。
而白先生已经揭开了梨木盒子的盒盖。
陆之询不禁吃了一惊,盒子里竟躺着一个拳头大的婴儿,婴儿全身赤裸,肥胖可爱,盒子一揭开,那婴儿就发出一声高亢的啼哭声!
“万物归本源,陆兄不用吃惊,这善果只是长得像婴儿罢了。”说着他扯下自己的一丝头发,轻轻系在婴儿身上,那婴儿霎时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白先生将善果放进陆之询手中:“既然陆兄不反对,那就留在这里吧。”
自己就这样被套住了?
陆之询心中虽有不甘,但他料定这白先生绝非善类,要是不答应说不定就被守在门口的灵兽给吃了,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
三、星夜茶宴
夜里,星空璀璨,蜃城内流萤飞舞,吃过晚饭的陆之询坐在十二瞬门口的台阶上,他从怀中掏出那颗状似婴儿的善果,叹了一口气,又放回怀中。
“陆兄,在下泡了一壶好茶,可否到后院同饮?”白先生从铺子深处走来,向陆之询问道。
陆之询无事,便欣然答应。
白先生见闲来无事的阿纯,吩咐:“阿纯,你好生看着铺子。”
阿纯立刻苦下一张脸来:“先生,要不我们再雇一个杂役吧?你看我天天看着铺子,连出去透风的时间都没有。”
白先生斜睨了她一眼:“昨天你打跑了我一位白玉客人,前天你帮舒家小儿子和野猫妖打架,铺子一天没有看管,大前天打碎了一大罐春风露……这几百年来你已经快把十二瞬给败光了,等你什么时候还够了在十二瞬欠下的债,我就再考虑雇一个杂役。”说着他伸出手,拍了拍阿纯的脑袋,“好好干,说不准什么时候你就可以修成正果,飞升天道了。”
接着他转头朝向陆之询:“陆兄,我们走吧。”
阿纯小声嘟囔着:“我早就飞升天道了。”后做了一个鬼脸,正巧陆之询回头,看见阿纯鼻唇凸起,獠牙兀出,一副兽容的模样,突然间,他背上的长剑一颤,发出一声嗡鸣。
白先生眉眼一挑:“陆兄的佩剑可是‘辟邪?”
陆之询点头。
狐狸般的表情又出现在白先生脸上:“据说辟邪剑锻造之时是由雨师洒扫,雷公击劈,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剑成之时,精光贯天,日月斗耀,神鬼悲号,辟邪一出,百鬼皆散。陆兄,今后若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在下,在下定是万死不辞,只需将剑借来观摩一番……”
果然是只老狐狸,剑给你了还指望你能吐出来?陆之询在心中想。
两人便走边谈着,走进了屏风。
此时屏风内的景色不再是那古朴神秘的雅室,而变成了一片葱郁的花园。花园内百花开放,争奇斗艳,大树盖顶,高直葱茏,那绿色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在一顶树冠巨大的香樟树下,几个美丽白皙,却相同模样的绿裙少女忙着扇火煮茶,她们摆好了软榻和小几,站在一旁垂首侍立,另有粉衫少女手拿各色乐器,坐在一旁微笑着等待二人到来。
陆之询看着这人间难见的景象,就算他是见过些世面的云游道士,也十分吃惊。
“陆兄,这园名为‘子虚园,你觉得怎样?”白先生问。
“帝王之享受,人间之仙境。”
白先生听陆之询这么一说笑了:“陆兄没有到过真正的天上云城,我这园子里的东西连那云城的万分之一都没有。”
原来这白先生到过云城?能到过云城的岂非俗物,但若这白先生真是仙人,可为什么又要蜗居在人间一角呢?陆之询越想越觉得这白先生身份扑朔。
四、奢欲海市
中元节转瞬就到,那日晴空万里,微风徐徐,蜃城的看海台上异常热闹,达官贵族和土豪乡绅们带着大帮女眷侍从霸占着广阔的平台,平台下卖冷食点心,阳伞扇子的小贩络绎不绝。
阿纯喜欢热闹,一大早就喋喋不休地说要去看海市,念叨了整整一上午,叨得白先生实在受不了便放了她一天假,准她出门去玩。
白先生不喜好和人亲近,一人躲到屏风后吃茶去了。陆之询无处可去便也和阿纯去看海市。
阿纯似乎是蜃城的精怪头子,一路上她都同形形色色的精怪们打招呼,使得陆之询的辟邪剑不停地鸣叫着,陆之询无奈,只得同阿纯分开,找个精怪较少的地方看海市。
小道士找了一个角落站定,此时日头正中,他手搭凉棚,极目望去,见海平线上一片茫茫,干净如琉璃,哪里有什么海市蜃楼?
也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观海台上本是兴致勃勃的达官贵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陆之询一眼扫去,见观海台上的精怪甚少,料想都下海吸采精元去了。
陆之询对海市兴趣缺缺,正当他准备离去时,不知谁叫了一声:“快看!海市出现了!”
顿时,所有人躁动起来,纷纷抬眼向海平面望去,只见上一刻还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好些厚云,天色暗淡,连远远的海上也有些模糊,而就在那模糊的海面上,竟隐隐显透出一些城池的轮廓来——那是一排极长的城池,几乎要蔓延整个海岸线。
观海的人群兴奋起来,纷纷挤在海边,探出身子望向远处。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那远远的城池似乎靠近了一点,也更加清晰了。陆之询看见那些城池中的高楼画角竟都闪着些许金光,再认真看去时,才发现那是水晶琉璃制成的瓦片所反射出来的光辉!
金银为墙,琉璃为瓦,玛瑙做柱,珍珠铺路。
这传闻中的蜃城海市果然是极近人间之奢华,招摇世人之奢欲。
就算是陆之询这样的道士,也不禁看傻了,甚至,眼力甚好的他还看到众多美貌的少女和童子身着孔雀彩衣,端着美食果品行走于珍珠大道上,他们似乎知道世人在观望自己一样,有的甚至转过头来,朝着海这边的人微微一笑!
但这笑容却让陆之询不禁一凛。说不上为什么,他只觉得这海市虽是繁华美丽,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就在这时,观海台上,一个戴着满身珠宝,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突然大笑着站起来:“哈哈哈!海市,这就是海市!你们这些蠢材,海市不是幻境!是真的!你们没看到吗,那里面有人啊!哈哈!”
他尖厉地笑着,不顾一切地从观海台上跑下来,他身材臃肿,行动不便,有好几次都摔倒在白石做的台阶上,摔得满脸鲜血。
他大笑着,疯狂地朝海里跑去。
他的家人和侍从反应过来后皆追了上去,想要攥住他,一群人就在浅海中纠缠起来。那男人的力气似乎特别大,甩开几个侍从后,他披散头发,目呲欲裂,状似修罗一般朝海对面飞奔过去,一边跑他一边大叫着:“哈哈!老子要到对面的仙境里去了!老子要当神仙啦!仙境等等我,我来了!”
陆之询涉水去追那男人。他脚力比一般人好,很快就追上了他。小道士反手扣住男人的手腕,凝神一看,竟看到从他的七窍中,有状似烟尘的白色薄雾流出来,汇成一条细细的长线,往海那边钻去。陆之询想也不想,抽出背上的辟邪剑,猛地朝那白色长线砍去!
下一个瞬间,胖男人啊的大叫一声,似乎非常痛苦,接着他脱力似的双目一翻,嘴角边还挂着涎水,僵直地倒在了水中。
陆之询拖着男人以防他被淹死,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兀自扭动不停的白线上——他一剑斩断了白线,却好像并没有阻止那些薄雾从男人的七窍中流出来,没有了海那边的牵引,薄雾便消散在了虚空中,化为无形。
那白色雾气是人的元神,元神平素寄留在脑中,而今堪比天堂的海市勾起了这中年男人极致的贪欲,贪欲破脑,冲开了本是封死的七窍,元神也随之流出。看来就是救了这人,待他醒来后,也只是没有神智的傻子罢了。
陆之询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回去,貌似无意地抬头看向观海台上的众生,霎时,他如遭雷击,痴傻了一般站在原地——看台上,有好多人的七窍中都幽幽冒出了白色烟雾,千百人的元神缓缓流出,束成长线,朝那醉生梦死的海市幻境里飘去!
五、黄粱米粥
临近傍晚的时候,陆之询回到了十二瞬。
阿纯正蹲在铺子里整理着买来的东西。白先生不在,料想他还躲在子虚园中和花花草草一同饮茶。
阿纯见陆之询回来了,招呼道:“小牛鼻子,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今天准备煮小米粥,还想着要是你还不回来肯定是被什么精怪吃了,那我就懒得煮你的饭了。”
小道士一脸严肃:“阿纯姑娘,小道现在没有心情玩笑,敢问白先生在哪里?小道要马上见到他。”
阿纯眨巴眨巴眼睛,手指向屏风:“在那儿啊……”
陆之询连道谢都来不及,大踏步地朝屏风里走去,阿纯看着他飞快消失在屏风中,自言道:“我还没说完呢……”
接着没过多久,陆之询又气喘吁吁地从屏风中跑出来,他本是一尘不染的白衫变得脏破不堪,支着屏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阿纯说道:“阿纯姑娘,白先生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到他?”
阿纯没好气地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这屏风叫‘乌有屏,可通三界。你几次进入时都由先生领着你,不用担心走错地,但你自己一介凡人独自进去就容易踏入异界,”
陆之询窘迫,就在这时,白先生摇着折扇从屏风中悠悠走出来,他斜睨了一眼狼狈的陆之询,笑道:“陆兄怎么去看个海市都能弄得这么……热烈?”随后便吩咐阿纯,“去给陆兄拿套干净衣服来。”
陆之询正要开口说什么,白先生立刻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头,抢声道:“陆兄不用多言,在下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们这就去小重天谈吧。”
青衣少年转身,又走入了屏风内。
屏风内的雅座一如从前,万字花纹的窗外还是一片黄昏的光晕,就连宝蓝色珐琅孔雀瓶内的白莲花都新鲜如初,没有一点衰败的样子。
白瓷茶壶中的热茶从未少过——白先生未曾朝茶壶中加水,却能从那小小的茶壶中源源不断地倒出茶水来。
“小道今日去观看了海市。”陆之询说道。
白先生笑问:“不知陆兄感觉如何?”
“非常不好。但是小道搞清楚了为什么蜃城群妖聚集,上空却是一片祥和紫气。”
“为何?”
“因为这座城没有‘欲望。每年海市出现,但凡贪心的人欲望破脑,脑中的元神皆被海市那头的‘东西吸了过去,失去元神的人成为傻子……我想,连那些下海的精怪们也是同样的下场。这城中没有了欲望,上空自然是一片祥和。”
“这些不都是很好吗?”
“可这已然破坏了人间的平衡,继续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陆兄少安毋躁,待到子夜在下就会带陆兄潜海取珠,珠子一取,一切就恢复正常了。”话音刚落,白先生身后白光一耀,陆之询只感觉双眼刺目灼热,不禁用手遮住了眼睛。而那光越来越盛,恍惚里陆之询只听到白先生淡然说道,“还请陆兄不要妄动,若打断了这因果循环,在下也保不住你。”
白先生声音柔和,但在陆之询听来却无限刺耳,他闭上眼睛蒙上耳朵,想要暂时躲过这折磨。然而就在下一秒,白光和声音陡然消失,世界又恢复了安宁。
陆之询睁开眼睛,见自己竟置身于屏风旁,还保持着双手捂耳的姿势。阿纯靠在柜台旁,狐疑地望着他:“小牛鼻子,你怎么了?”
陆之询回过神来,问:“前头白先生有叫小道去雅座一叙吗?”
阿纯点头。
那便不是幻觉了。小道士想。想必自己是被白先生给推出小重天的,如今凭自己的本事也逃不出十二瞬,只得耐心等待子夜到来,陪他取了醍醐宝珠后才能离开了。
这时阿纯走过来,将一摞衣服丢在陆之询怀中:“喏,这是我给你找的衣服。先生还没出来吗?”少女伸头朝屏风那儿看了看,她似乎很了解白先生的脾气,道,“算了,懒得叫他。小牛鼻子,我煮了小黄米,等下你换好了衣服就来尝尝吧。”
陆之询虽然对灵兽煮饭这件事情抱有深切的怀疑,但他更不想得罪这个力气奇大,脾气又不好的少女,只得换了衣服后依言去吃黄米粥。
阿纯给他的衣服似乎是白先生的,穿起来甚是合身,粗麻的青色鹤氅披在肩上倒也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架势。
在十二瞬外的一株合欢树下,阿纯生了一口红泥炉子,上面放着描着小鱼图案的砂锅。少女坐在小马扎上,正认真地往红泥炉子里添着炭,有咕噜咕噜的水声从砂锅里传来,看来那锅黄米粥里的水才刚刚烧开。
见他出来了,阿纯便拍了拍身边另一个小马扎:“坐这儿吧,黄米粥还没熟呢,再等等。”
落日西斜,满地苍黄光晕,满目粉色飘花的白石小巷中,一只额心点雪,四爪踏火的灵兽和一个落魄的小道士相对无言地坐在小马扎上,等待着黄米煮熟。
不知过了多久,陆之询只感觉这番情景极为闲适,一股睡意袭来,不禁俯在小几上昏昏睡去。
六、盂兰夜游
不知睡了多久,小道士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醒了。
“小牛鼻子,还睡呢,粥都快熟了。”阿纯大声在他耳边叫嚷着。
陆之询从梦中转醒过来,他四望,见天光昏黄,日头在西方欲坠欲落,尚留着咸蛋黄一般的半圆,便料想自己未睡多久。
红泥火炉上的黄米粥渐渐冒出香味来,那米香散落在这微凉的夏夜中,显得格外清甜。
黄粱粥已熟,阿纯用小瓷勺舀了两碗,将其中一碗递给陆之询。
陆之询称谢接过,他端着黄粱粥,小心地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生香,那小黄米因为煮的时间长久,滋味稠糯,浓而不腻,清而不淡。
陆之询心生怪异,他从未喝过这么美味的粥,觉得奇怪,便凝神向四周望过去,周遭寂寂,一片平静,他什么异样都未看出。
两人喝完了粥,阿纯又吃了许多点心。最终当阿纯挺着肚子靠在小几上打着饱嗝时,这只脾气不好的灵兽不耐烦了:“先生肯定不出来了,都快到子时了。”说着她看了看在一旁傻等的陆之询,“小牛鼻子,要不我们去看盂兰盆会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当夜会有僧侣组成的盂兰盆法会,目的是让阴司的游鬼们得到超度,极快往生。蜃城精怪甚多,自然没有僧侣,但百姓们依旧会在这一天夜里烧纸拜鬼,聚会放灯。
阿纯爱凑热闹,现在看白先生躲在屏风中这么久都没出来,她又萌生了偷懒的念头。这样想着,阿纯从柜台上抽出一张油纸,折出了一个小巧的纸人,她拔下自己一根头发,捆在那纸人的脖子上,然后朝它吹了一口气。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纸人居然在阿纯的手中动了动,随即快速生长起来……瞬间工夫里,一个梳着单螺髻,上头簪着银簪子,一身石榴红襦裙的少女出现在阿纯面前。
阿纯笑了笑,那纸人少女也跟着笑了笑。两人笑靥如花,双眸若星,像照镜子一般。
“好了,我们走吧。”一如往常,阿纯忽略陆之询的回答,拉起他的领子就走,“纸娘,好生帮我看着铺子!”阿纯扬起手,大声向站在铺子门口的纸质阿纯说道。
纸娘微微一笑,点头,然后向远去的二人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后,迈着小步子走进了十二瞬。
盂兰盆会时,百鬼夜行天。
蜃城的盂兰盆会比起白日的海市来,盛况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市里花灯如昼,锣鼓喧嚣。蜃城城中开凿了一条面积不宽的人工河,河流蜿蜒着一直通向大海,此时河内行船挤挤挨挨,船上挂着各色灯笼和时令鲜花水果。岸上更是人声鼎沸,在瓦市中,杂耍的,算命的,卖各种小吃点心的摊贩琳琅满目,合欢树上挂起了许多花灯和祈福的五彩飘带,更有人将许多金纸和银纸折叠好的纸钱挂在树上叫卖。
一时,无论是河中,岸边还是瓦市里皆是烛火耀耀,陆离繁华。
阿纯拉着陆之询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阿纯身形矫捷,很快就挤到了瓦市中央,那里,卖艺的艺人们穿着五彩宽大的衣服,戴着狰狞的面具在跳傩舞,他们扮成百鬼的样子,上刀山,吐火球,博得众人阵阵喝彩。
“小牛鼻子,我们买个河灯放吧。”阿纯的思维极其跳跃,这一次她同样不等小道士回答,掂量着几枚铜板跑向一个卖着各色花灯的小摊。很快,她又笑着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两盏点着的荷花灯。
阿纯分给他一盏河灯,陆之询看河灯制作得玲珑可爱,仿若真花,在花蕊处粘着一截小蜡烛,蜡烛旁紧挨着一张小字条,写着“平安”二字。
两人蹲下身,将河灯放了。那两盏河灯在夜市中幽幽而亮,缓缓流向下游去,那下游处,聚集着数万盏荷花彩灯,点点烛火犹如天上的星河,映衬着同是点点斑驳的倒影,美好又凄迷。
中元节的一大习俗便是放河灯,据说河灯会流向黄泉,带领着迷路的幽魂往生而去。知恩的幽魂会实现河灯里的愿望。
陆之询漆黑的眸子里闪现着明灭的烛光,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细看周围,却又找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他身旁那只粗神经的灵兽正开心得不得了——既然连阿纯都没有察觉,他自然也找不出问题在哪儿。
正想着,一道悠远的钟声传来,低沉的声音激荡在这瓦市中,显得十分神圣庄重。
——子夜已到,鬼门大开。
周遭的行人自然什么也没听见,照旧吃喝玩乐,而阿纯则竖起耳朵,然后起身,面朝西方:“饿鬼道的幽魂们要来了。”
话音未落,瓦市的四面八方响起了幽怨而又低迷的笛声,笛声越来越大,一股阴凉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陆之询知道,那是鬼笛的声音,百鬼顺着笛声而来,哪里有拜鬼祭祀,哪里有供品人气,它们就往哪里钻。
“小牛鼻子,已经到子时了,为何先生还不找你去取珠?再不走便来不及了。”阿纯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异样,“先生……不会在那屏风里出事了吧?”
七、无间地狱
此时,安静的十二瞬外,一个身材纤细,着鲛绡白衣的美丽女子缓缓走进了铺子。那女子不过二十岁的模样,头佩砗磲簪子,脖挂珊瑚坠子,手戴珍珠手链,衣带如水,面容如玉。在她的头顶上,虚空悬浮着一颗拳头大,青璃色的珠子,珠子散发出一束白色的柔和光线,那光线将女子笼罩其中,更衬得她白皙透明。
纸娘见她进了铺子,正要迎上去,哪知白衣女子见了她,轻轻地扬手一挥,纸娘呼的一声着起火来,瞬间被燃成了灰烬。
白衣女子四顾铺子,望向那山水屏风,轻蔑一笑,径直朝屏风走去……
大得无边的花园中,白先生正在樟树下品茶,他捏着茶杯,闭眼闻着醇香的毛尖,突然间,他眉头皱了皱,自言道:“哎呀,好重的湿气……”随即他睁开了眼睛,朝那湿气的方向望去。
——繁盛的花海中,有一束白光,白光下站着一名倾国倾城的女子,在他的眼神扫过去时,女子还露出了一记美丽至极的微笑。
白先生并未对女子多加在意,倒是那颗青璃色的珠子让他的眼睛亮了亮。
“蜃君,”少年样子慵懒,并没有接待那女子的意思,“最近又换了一身新皮囊?”说着他摸着下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道,“虽然这模样不是很适合蜃君你的性子,但平心而论,这皮囊真漂亮。”
女子听了会心一笑,她低身行了一个万福,用脆若黄莺的声音说道:“先生是小女子的恩人,来见恩人,小女子自然是要准备一番了。”
“这样啊,”白先生恍然大悟道,“那么这次蜃君来,是为了报恩?”
女子点头。
“怎么报?我可不喜欢喝蛤蜊汤。”
女子掩面笑道:“先生说笑了,今年是小女子一年一度吐珠的日子,小女子自知天地万物都在打珠子的主意,这些年来若不是先生帮助,小女子也无法达到这样的修为……”
说着她伸出手,那颗青璃珠子便缓缓降落在她的手中,白衣女子上前一步,将那珠子递到白先生跟前:“这醍醐宝珠,就送予先生,权当我的报恩之物吧。”
美人献珠,还献在自己鼻子跟前。青衣少年见此情景,淡淡道:“既然蜃君特地送珠报恩,在下也不能逆了蜃君的好意,这醍醐宝珠,在下就收下了。”说着他接过那青璃珠子,哪知那珠子一入手,便如火一般烫,白先生紧紧抿着唇,一甩手,却怎么也甩不开珠子!
“哈哈哈哈!”白衣女子陡然发出一声尖厉的笑声,似乎得意非常,她本是美艳的脸扭曲起来,樱桃小嘴霍然咧开,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上,贝壳般的牙齿变尖,伸长,黑色染红,蔓延了整个眼眶。
在蜃君的笑声中,白先生身边那繁华如画的景色就像是破碎的玻璃,砰的一声碎成千万块,那些美丽的侍女,娇艳的花朵,葱郁的树木纷纷化为粉末,一股炙热的火焰呼啸着蹿了上来,周遭本是流萤星辉的场景瞬时变成了刀山火海!
白先生抬眸一看,身边除了炙热的火焰,就是漆黑陡峭的山尖,山尖上满是鲜血和碎肉,手持各种刑具的丑陋罗刹游荡在山尖间,各色残缺不全的人体被巨大的锁链拴在山上,承受着无数极刑,被穿心,被磨墨,被舂杵,被刀锯……他们在一天之内承受着千万次死亡,魂魄碎了再由罗刹拼好,继续受刑,痛苦不堪,没有尽头——这里是,阿鼻地狱。
白先生心神一凛,正欲反抗,手中的珠子顿时化为一道巨大的飞索,将他牢牢地捆在了一处黑色山尖上!
“哈哈哈哈!世人皆有欲望,只要有欲望,你们就休想夺我的宝珠!”女子凌空飘起,她手中提着白先生的紫砂茶壶,迷醉一嗅,“嗯,这可是‘醒世毛尖呢,只需喝一口,便可清醒异常,可是就算你喝了它整整一缸,还不是进入了我的海市之中?!”
她的舌头肥大,说话间有涎液不停地从口中流出,模样十分恶心:“白先生,这阿鼻地狱可是我专门为你而造的,喜欢吗?其他人我造出奢靡的海市让他们醉死其中,而你,那些世俗里的东西想必也入不了你的眼……你既然不喜欢奢靡,我就让你尝尝痛苦吧!”
被拴住的少年不动声色地说:“蜃君,我说嘛,这模样才符合你的本相,丑陋又贪婪。”
万年来,这只蛤蜊化成精怪,蛤蜊擅用幻术,以海市和精元为饵,在中元节吸引世人和精怪前来,中元节精怪妖力大盛,吃了它们所补的道行是平时的数倍,加上世人最为滋补的元神为辅,和白先生有意纵容,蜃君一年只需造一场海市就可吃饱,往后一年里它可待在深海里慢慢消化,将这些精华变为千年道行。但蜃君以欲望为线,所得来的不管是精怪们的道行还是世人的元神,都带着一丝魔性,蜃君大量吸食,久而之久,已堕入魔道。
蜃君幻化海市,必须吐出醍醐宝珠,所以,白先生要想得到醍醐宝珠,一定要等中元节这天,没想到蜃君忌惮白先生,先下手为强,用醍醐宝珠引诱他进入自己的幻境中。
“白先生,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好像都不会害怕呢!”蜃君咯咯笑了,“既然先生不喜欢我的样子,我就变个样子如何?”
说着女子的面相又起了变化,顿时变成一个男子的模样,随后又变成了老人、孩子……其中容貌有美有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过几个眨眼间,蜃君的面容就变幻无数,集聚了世人之容貌,连喜怒哀乐的神情都惟妙惟肖。
女子在不停地变脸,身子却一如之前,她顶着阴阳不定的脸凑近少年,娇滴滴地问:“白先生,你说哪张脸好看?我就变哪张脸。”
白先生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不自然,他偏过头去,有些嫌恶地闭上眼睛。
女子的声音还在耳边缭绕:“先生喜欢怎样的?我定让先生在死前满足愿望……先生你说啊……你说啊……”
一个冰凉的东西慢慢抚上了他的脖子,那触感像是滑腻的触手,带着浓重的水汽以及腥味。
那东西缓缓在他的脖颈上摩挲着……下一秒,本是云淡风轻的白先生陡然睁开了眼睛,他眼中不再是温暖如风的笑意,而是充满了惊恐和错愕——
他看见遥遥处,自己的身体正牢牢地被捆在山尖上,而那蜃君正倚在他的肩膀上,带着得意的笑。她正注视着自己,长袖下本是手的地方拖着一条滑腻的柔软触角。
——他的身体没有脑袋。
他竟被那蜃君柔软的触手给切了脑袋,刚才那一幕,只不过是脑袋凌空飞起后看到的、他生前的最后一副景象。
八、犀角烛怪
“先生,我们回来了!”阿纯拉着陆之询匆匆赶回十二瞬。此时十二瞬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空地上,还余有一小撮纸灰。
“有人来过!”阿纯立刻警惕起来,“还烧了我的纸娘!”
陆之询抬眼望了一下那六折的山水屏风丝毫未动,看来白先生还是没有出来过。
“先生这是怎么了?都到时辰也不去取珠?甚至连十二瞬有外人来过还能待在那破屏风里。”阿纯因为有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掌柜而为十二瞬的前途担忧,“看来我还是要把先生给拖出来。”阿纯说着朝乌有屏走去,而就在这时,一阵幽风吹了进铺子。
十二瞬一间小小店铺,按理说那微乎其微的夜风是不可能吹进来的,陆之询觉得风有古怪,不禁朝四周看去。
只见那风似乎有目的一样只绕着那一小撮纸灰而动,纸灰轻薄,也不见被风吹走,只是慢慢挪了位置,少顷,纸灰竟被吹出了一个模糊的字样来。
“阿纯姑娘,你等等!”陆之询赶紧拉住阿纯,他指着地上的纸灰说,“你看,那是什么?”
干净的石板地上,那撮纸灰十分明显——那是一个“替”字。
“替?”阿纯望了望陆之询,又朝乌有屏看了看,这次,她脑筋转得十分之快,“白先生是要我们替他去取醍醐宝珠吗?”
据阿纯说道,这是白先生的“神仙字”,有时他出门采药,有事便用这神仙字嘱咐守在铺子中的阿纯。因此阿纯对这等诡异的夜风吹字的行径看得十分自然。
阿纯向来听白先生的话,了然他的意思后也不多做追究,收拾了一些东西后就打算下海取珠。
“给,把这个吞了。”她抛给陆之询一颗水蓝色的珠子。
陆之询接过一看,那珠子晶莹剔透,珠子中似乎还包裹着一抹深蓝色的流晶,在他手中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小道士问。
“辟水珠啊,吃了这个你才能下水去。”阿纯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陆之询只感觉眼皮狂跳:“你真要小道下海?小道是凡人,可不是鱼!”
“可你是命轮,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用,但是把命轮带在身边总是没有错的吧?”
陆之询垂头,他知道,一旦阿纯决定了的事情,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他都是要做的。
此时,阿纯已经端着一盏古旧的油灯站在了铺子门口,她向陆之询招呼:“小牛鼻子,你还发什么愣?快走快走,不然要错过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