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细节

2013-04-29 00:44:03邓一光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火火游艇

邓一光

出梅林关

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经侦局的人正在布置收捕我的方案。他们是老手,胸有成竹,喜欢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并且从容不迫地享受由此带来的施虐快乐,这花去了他们的一些宝贵时间。我知道迟早我会落网,那些善良而经验丰富的猎鹿者会撬开我的嘴,用不了三天,我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我的上司也知道这个,他并不指望我替他扛到底,他交给我两张存折,以便我替他周旋一段时间,这样他就能顺利地出境,心向往之地消失在美洲热情的阳光下。

“他们会为这个数字欣喜几天,但别指望堵住他们贪婪的血口。”上司对我说。

上司还给了我几个人的名单,这些可怜的祭品将被无情地丢给经侦局。丛林法则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但有的事情我死都不能交代。这个我懂。我不可能得到释迦牟尼或者上帝或者别的什么主子的庇护,这就是没有信仰的坏处。这个我也懂。

我的麻烦不止这一个。我得先办一件私事,去东莞见我的哥哥。他在一家夜总会当保安头目,那种指挥退役兵暴打闹事者的工作让他无比快乐。他是个瘸子,不是太瘸,要是他坐着或站在那里不动,谁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正常。但他总是喜欢随身带着一支金属手杖,这样就能使他看上去像个权杖在握的中层干部了。

我和我哥哥有三年多没见面了。我从小就不喜欢他。他在我们的母亲面前告过多少刁状啊!上次我俩见面的时间只有一分三十秒。我们的父亲去世,我赶回家乡奔丧,从江西老家回深圳,在广州转乘和谐号,他在樟木头车站等我。车门打开,我把母亲带给他的包裹交给他。他问我孩子有多大了。他的口气像东莞市政府秘书长。他忘了深圳结婚成本太高,我连想要和我结婚的人都找不到。很庆幸我们不常联系,而且和谐号准时离开了樟木头车站。关于父亲丧事的话,他一句也没问,这就是为什么直到如今我仍然不喜欢他的原因。我觉得母亲点灯熬夜为他炒红薯干实在不值得,我能确定,走出车站以后,他肯定会把那包红薯干丢进垃圾桶里。

在发现目标消失之后,经侦局的人会把目标转向上司的秘书和司机,并且会在四处布下天罗地网。怎么争取到宝贵的两天时间,让我见到不喜欢的哥哥,然后逃之夭夭,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的大事。我没那么傻,我才不会给什么人顶缸,上司给我的存折,现在户头上只剩下十元,其他的,我分别在三家银行里兑了现,那些和冥币十分相像的粉红色宝贝,此刻安静地躺在一只密码箱子里。我会从人们的视线和记忆中永远消失掉,走得远远的,这就是我的计划。

北京牌吉普车从车库里冲出地面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全。浓厚的云层折射出复杂的光线,它们在最初时刻映疼了我的眼睛。我没开单位配给上司的奥迪A6,而是开着我自己的改装版北京吉普,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我了。

罗宝、龙华和龙岗轨道线肯定被监视了,经侦局的人很容易在控制室的监视器里看到在旅客中紧张地挤来挤去的我,他们会带着同情的口气嘲笑说,瞧这可怜的浑蛋,他把自己弄成一个贴姑娘屁股的露阴癖了。他们会在下一站把我抓住,并且狠狠地揍我一顿。这事可没门儿,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搭乘泥头车出关是个好办法。没人会拦泥头车,除非你打算让血栓已经够厉害的城市交通彻底瘫痪,并且把交通肇事死亡率提高一倍。问题是,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嘚瑟。

嘚瑟不是人,是一只雌性伶鼬。作为世界上个头最小的食肉动物,它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年,你也可以说它是我的女儿。我是在惠州的一家野味餐馆里捡到嘚瑟的。它的妈妈在成为人们的一道菜之前生下了它,它被扔在厨房角落的垃圾桶里,埋在一段果子狸的肠子和一堆打蔫的芥菜叶下,浑身裹着脏兮兮的胎液,眼睛还没睁开。八个月以后,它出落成现在的美少女样子;要是不算上它那条老是逗我发笑的尾巴,它的个头差不多有我脚掌那么大。它喜欢在我高兴的时候,收缩起前面的两只小短腿,憨态可掬地站立在我手心里。我俩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到头了。

我为嘚瑟准备了它这辈子最奢侈的一次晚餐,食物包括我能找到的所有啮齿类、鸟类和两栖类动物。“你还想怎么样?”我对它说。然后我把酒足饭饱的它装进一只布口袋,把它送到莲花山公园。“你会喜欢你的新家,对吧?”我故作轻松,不想让它知道我他妈的其实在装。我真希望它在莲花山愉快地生活,最好它能遇到一只模样和性格还不错的雄性伶鼬,虽然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当我擤着红鼻子穿过莲花路返回公寓,并且因为抢道还差点和两个发售楼书的年轻人干一架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一片刹车声响,还有一声沉闷的撞车声。嘚瑟冲出莲花山公园北门,在两辆追尾汽车和几辆急速刹住的汽车中惊慌失措地狂蹿,尖锐地惨叫着向我追来。我推开那两个打着领带的老弟向嘚瑟奔去,我决定带嘚瑟走,让命运选择我俩最后的分离。可这小东西见到生人就害怕,不断从肛门腺中排出浓烈的麝香气味。没有任何一个泥头车司机能够忍受住嘚瑟无与伦比的臭屁。

我决定开着我那辆北京吉普冒险闯过梅林关。也许经侦局的人会在关口留下两个人,也许不会。我花七千元从网上买了一支仿七七式手枪,二十发子弹,这家伙是自制的,但除了没被军方授权,所有功能都和真家伙没什么两样。只要他们没抓住我,出了梅林关,就没人能够找到我了。

“孩子,好日子结束。”我认真地告诉嘚瑟,“我们得去寻找新的生活。”我告诉它,我可没有那么好对付,“我们要学大胸脯鲑鱼,勇敢地逆流而上,让那些在滩浅水缓的河流边等着我们的棕熊见鬼去吧!”

小家伙竖起圆圆的耳朵,后足着地,站立起来,把钝直的鼻子伸向我,触碰了一下我的鼻子。它非常漂亮,细长的身体,玻璃球似的眼睛,柔软的毛是巧克力色,肚子上和毛是白色的。它的意思是,它会和我在一起,永远也不会抛弃我。想起把它往莲花山公园里丢的事情,我红着脸把目光移开。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车库里我会碰到佟火火。她刚停止哭泣,靠在我的北京吉普上,红着眼圈气呼呼一边往脸上抹东西,一边往嘴里填热榴莲酥,食品垫纸丢得到处都是。她尖尖的下颏上有一道抓痕,这使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件品相损坏的瓷器。她听我说要离开深圳,立刻表示她要跟我一起走。

怎么说呢,我和佟火火的关系比较特殊。她是我在深大的小师妹,我学教育学,她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在学校里我俩还没有勾搭上,我们是在一个名叫“山地貘”的徒步团体里认识的,我是队里的资深穿越人,她是总给人添麻烦因而让人远远躲开的菜鸟队员。我离开学校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她,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同妻。

佟火火的丈夫邹大路是群艺馆著名的美男子。作为一名创作辅导员,他擅长翘着兰花指教街道和企业的年轻人跳集体舞,比如《走进新时代》什么的。邹大路有一个固定的性伴侣,一些不太固定的追求者,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全是相貌秀气的小伙子,他们中没有佟火火。佟火火第一次气呼呼上我的床时我很兴奋。我想五年了,她到底没能扛住我的魅力。后来她告诉我,她对我根本没兴趣,只是知道五年前穿越七娘山的时候,我偷看过她在山涧中洗澡,为了报复邹大路,她才让我睡她。她警告我别陷得太深,她不会承担来自我的任何情感愿望。为这个我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摆脱不出来。你以为一件东西是你的,但它又不属于你,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哀的。

我对佟火火有强烈的好感,你可以把这称作爱情。我不能欺骗火火,告诉她我犯事了,事情不是我犯的,是我的上司,那家伙跑了,留下一堆屎让我替他擦,但我不想做替死鬼,我也得跑,我得出梅林关。她对我说的事情一点也不吃惊。她说我迟早会犯事。她说让那些官员们见鬼去吧。她说她已经受够了邹大路,这次无论如何要离开他。“不管你去哪儿,都必须带着我。”她说。这让我有点不高兴。她不该天没亮就闯进邹大路的房间。说实话,要是她不那么气急败坏,而且在我睡过她一次后她不拒绝再让我碰她,她其实是个挺不错的美人儿,但这并不等于她可以命令我。

我把嘚瑟的食物罐和我的睡袋放进车厢,在后座安顿好嘚瑟和密码箱,火火已经快速收拾好化妆包。她瘦得不像样子,和嘚瑟一样柔软灵活,几乎像水母似的滑进副驾座,眨眼间系上安全带,我根本来不及关上车门。这使我更加不高兴。我俩就像两种互无谱系关联的物质,我是一把黑柄地质铲,她是一块蓝宝石,我想把她从一块变质岩上敲下来,可她死也不肯离开那片沉积矿床。我俩注定了要遭遇,却永远也别想成为一家人,我还能怎么办?现在我的负担更重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来一个告别仪式吗?”北京吉普驶上街头以后,火火开心地说。滨海城市变幻无常的黎明让她心情好多了。她建议我们别那么急,我们应该四下逛逛,看看能在什么地方找点乐子。“没有人能在一千万上班族和两百万气势汹汹的车辆中抓住咱们,了不起的歇洛克也不能。”

她说得有道理。而且她说“我们”。看来我没把她踢下车并不算太糟糕的事情。最主要的是,她只在甜食店里买了半打榴莲酥,一个也没给我剩下。她就是这样的人,只顾自己。嘚瑟的食物罐里我倒是准备了一些食物,两只冰鲜麻雀和一大块白水煮牛肉。这小家伙的饭量大得惊人,如果一天没喂它,它能啃掉半座市民中心。早上我给它喂了半条菜花蛇,另半条也在食物罐里。问题是我不能侵占嘚瑟的食物。

我在景田北路停下车。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潮汕羊肉粉丝和鲜虾肠粉,还有自磨的黑豆浆和潮州咸菜。火火的胃口非常好,她就像一头怀了龙凤胎的露脊鲸,把一整屉小笼包填进嘴里。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瘦。她吃得比我多出一倍。

“接下去我们干什么?”有了足够的热量,火火的情绪好多了。

“难道我没有说过?我要出梅林关,去东莞。”我说。

“干吗走梅林关?”她快速补上唇膏,坚持使用我们这个词。“我们干吗不让自己快乐一点,走东部快线,去大梅沙玩玩,再去惠州,从那里去东莞非常近,就像去邻居家串门。你有多久没去邻居家串过门了?”付早餐钱的时候,她坚持让我买下一只隔夜的烧鹅,想用那个来讨好留在车上的嘚瑟。她和嘚瑟一直相互保持着警惕,在她造访我单身公寓为数不多的次数里,她俩互有嫌弃和小型摩擦。但我觉得她是对的。我指的不是那只满是凝油看上去糟糕透了的烧鹅,而是逃亡路线。经侦局不会想到我会绕那么大的弯,那基本上是一条没有任何章法的旅游路线,只有傻乎乎的北佬才会走。我决定听她的。

我把车驶上新洲路,拐上滨海大道。北京吉普在城市快线上以八十码的速度行驶。我们很快经过了保税工业区。半个世纪以来最大的水电危机来了,这座城市百分之七十的企业主移民了,这是一座阳光下脆弱而拥挤的空城,我开始踏上逃亡之路。

嘚瑟很高兴,在后座上窜来窜去。我叫它别用爪子刨车窗,它不可能抓住车窗外的银喉长尾山雀和灰腹秀眼鸟。我觉得这个头开得不错,我们将视察东部的山海美景,也许接下来我们会遇到更美妙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如果火火这次不那么刻板,在我向她表示某种愿望的时候,她能稍微懂得配合的话。

“能让我开吗?”火火说。她指的是吉普车。她不是乞求,而是献媚,胸脯在我手肘上蹭。但那没用。我不会把车交给别人。我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何况,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旅行,好比穿越一座危机四伏的无名野山,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穿越经历。

“我们去看看罗湖口岸怎么样?”火火对我的拒绝并不在意,“我还想去大梅沙玩。”

为什么不呢,我想。她并不爱我,她一直不肯离开那个让她的生活偏离了正常轨道的兰花指先生,我只是她的报复工具,这个天下人都知道。但我会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为她采购她需要的用品,比如换洗内衣什么的。我拿不准她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辆车,也不知道同妻们都使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品。也许她们和正常人不一样,她们很快就会改变计划,并且更多地使用一些硅胶或者金属材料制品。

我把车拐向罗湖口岸,没去惹边防武警,只是开着车沿着那条著名的狭窄街道象征性地视察了一遍。三十年前这儿可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它是中国内地唯一向外界开通的口岸,有一条很多有身份的政客和有名头的罪犯熟悉的旧式铁路桥,如今那座桥被拆下来,丢弃在深圳河香港那边的丛林中,成了绿蟾蜍、花背蝰蛇和红尾蜥蜴的乐园。

上午九点多钟,厚重的云层破开,快速融化掉,在离太阳稍远一点的地方再度凝固,变成一团团火山熔岩般的东西,边缘箍着不规则的金边。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参观完还没开门的会展中心,我沿罗芳立交桥驶上罗沙高速公路。

好的驾驶者一定会警惕高速公路,它们会误导驾驶者。六十多年前日本人在这儿修了一条公路,但不是现在的这条。过去这里是关内和关外的分界线,进入关内需要证件,深圳人用身份证,香港居民用回乡证,外国人用签证护照,内地人要在居住地办理边防通行证,想找份工作还得办劳务用工暂住证。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会不会带我去大梅沙玩。我太想去了。”火火说。

“参观结束了,接下去,我不会在任何地方停下来。”我申明说,“你可以把椅子放下去,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我觉得这就足够了。装烧鹅的食品袋没封严,车里满是卤汁味道,让人觉得这是一次令人沮丧的世俗生活大逃亡,我们逃啊逃,永远也别想逃离吃喝拉撒那一套。

“想都别想。”火火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到底干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她对我的决定有些生气。但她并不真想知道这个答案。有一段时间,她忘了刚才问过我什么,没有搭理我,把车窗摇下,胳膊垫在车窗上,替自己做了个靠垫,下颏埋在手肘上,着迷地看深圳河对面的香港山景,那里的阳光正往原始丛林中乱坠。后座上的嘚瑟和火火一样安静。嘚瑟每活动半小时就会休息相同的时间,那段时间里它就像一件被孩子丢弃掉的玩具,你根本用不着管它。但火火没有,她很快开口说话。

“你还是不让我去大梅沙玩?”

“对。”

“你要是我男人,会从倒扣着的游艇里把我救出来吗?”

“我不是你男人,这你知道。”我感到好奇,“你干吗要把自己倒扣在游艇里?你参加海上求生训练班了?”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她要结婚了,婚期就在这个月。”

“你的意思,我俩就在东部快线上兜圈子,油兜完再灌上,等你朋友婚礼那天,我送你去抢蛋糕?她哪天能把自己结束掉?”

“你能不能闭嘴,听我把事情说完?”她怒气冲天地说。

“行,我闭嘴。”我息事宁人。我决定稍晚一些再打开收音机,听听“飞扬971”的音乐节目。

“上个月,她和三个姐妹去大鹏半岛玩。她们都带着自己的丈夫或男朋友。”她说,“她们想去游艇上拍照,你知道,比基尼那种。”

那还用说,我当然知道。但我没说。

“她未婚夫的照片拍得不错,她推荐他当摄影师。这样,四个女人,她未婚夫,加上驾游艇的小伙子,六个人去了海上。”

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弄整齐。她的短发挑染成金红色,穿一件粉色公主衫,红色高帮帆布鞋,一副苏瑞·克鲁斯的萝莉公主风。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长长的瘦腿放在我的膝盖上。她的腿像瓷器似的泛着沉睡的亚光。我尽可能显得客气,分作两次把它们从我腿上取下,塞回座椅前的空当里。她应该把自己变性成克鲁斯本人,而不是他的女儿,这样她才能唤起邹大路对她的欲望。

“然后呢,游艇翻了?”我说。

“对,故事都是这么发生的,没什么两样。”她说,对我刚才的做法一点也没恼火,“游艇翻了,四个女人被扣在船下,未婚夫和驾船的小伙子跑了出来。他们惊慌了一阵子,开始潜入倒扣的船下救人。我的女友吓坏了,一根破裂的管子往她眼睛里滋柴油,她不停地灌水,被海水呛得大哭。她的未婚夫听见了她的哭声。他非常勇敢,三次潜入船底,拽出了三个女人,她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女友。”她停下来,犹豫了一下,好像不肯说出后面那句话,“你知道,在扣住的船下,你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年轻的时候我试过。那个时候我真是热血沸腾,什么事情都敢干,就为这个,到现在我连科长都没当上。可那不关游艇的事,在海水里,你睁开眼睛等于腌制眼珠,速度比腌制金华火腿快多了。

“没人死掉。四个女人都被救出来了。我的女友是最后一个被救出来的,那个驾驶游艇的小伙子把她拖出倒扣的游艇,拖上海面。”

“有惊无险。”我为这个结果庆幸,忍不住评价。

“没错。可我的女友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事后她一个劲地问她的未婚夫,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没救出她?”

“对。他三次潜入游艇下,救出了除她在外的所有人,但她们中间没有她。”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那位女友决定赖掉婚礼?”

“不,婚礼照常进行,只是新郎换了,换成了那个驾驶游艇的小伙子。”

火火很会讲故事,但我知道那是真的。哈,她嫁人了,新郎不是我。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你什么意思?”火火警惕地看我一眼,蹙起眉头。如今还保留着真眉毛的女人不多了,她是一个真品,但这样更危险。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你恰好知道其中一件,把它说出来罢了。”我安慰她,一边提速超过一辆慢吞吞的奔驰SL,在超车时心里疼了一下。那家伙简直在暴殄天物。你要知道,不是随便哪辆车的发动机都有三百零六匹马力,而且在爆胎之后还能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开出一百六十公里。

“现在我知道你出什么事情了!”她气呼呼地拍着车门。嘚瑟在后座警惕地直立起来,瞪着玻璃珠眼睛往前看。

“别拍车门,”我央求她,“我什么也没剩下,就剩这辆车了。”

“你出生的时候,助产士用一粒石子把你的小心脏换掉了。”她继续敲打车门,脸涨得通红,“你还不如让人抓住,让他们把你揍一顿,然后再求他们把你的心脏从垃圾处理袋里找回来!”

“没有人死掉,对吗?你的女友有理由请所有认识的人吃猪肚鸡。”我说。我得绕道一百多公里,不希望路上谁不愉快。

火火冲我扑过来。我没躲开,她的巴掌快捷地在我右脸上印下火辣辣的一记。嘚瑟的反应比我快,细长的身体从后座一股巧克力糖浆似的漫上来,柔软地挂上驾驶座,冲火火发出嘶嘶的威胁声。车内满是难闻的麝香臭味。

“让这只破耗子滚开,叫它别碰我!”火火尖锐地喊叫着,想从我空出的一只手里挣脱出来。车在超过一百码的时速中摇晃了一下。

“孩子,我没事儿,回到座位上去。”

“它要敢碰我我就杀了它!”

“它要杀你你根本来不及说这句话!”我冲她喊道。“而且它不是耗子!”伶鼬会在第一时间准确致命地咬住目标的脖子,无愧它最小食肉动物的称号。

火火平静下来。我松开她,把速度降下来,车窗打开,车停在盐坝高速公路边的安全带上。我下了车,在车边站了一会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了一口,走过去打开车厢后门,取出食品罐,给嘚瑟准备食物。嘚瑟必须不断进食,否则它很难活下去。它对那只烧鹅毫无兴趣,很快消化掉剩下的半条菜花蛇。

我站在那儿,朝香港那边看。那边的山成片成片,山上长满了红豆杉和罗汉松,一些黑衣裳红嘴角的杜鹃鸟不断地出没在林间,弹丸似的跳跃起舞,像是在练习一种奇怪的体育项目。然后我给火火取了一瓶水,我们继续上路。

北京吉普穿过隧道。香港那边的山被盐田的山遮拦住。车窗的左前方能够看见东部华侨城的别墅群落,它们像一些被人丢弃在那里的积木,你盯着它们的时间长了,会觉得那些山在疼痛。

“你没事吧?”我摇上车窗,看了一眼火火。

“没事。”她口气平静,听不出什么。

“如果你改主意了,我会在前面掉头,把你送回市里。”我说。

她没说话,半躺在座椅上,目光穿过车窗玻璃。右边的群山豁然开朗,盐田货柜码头冲向她,那些高大的吊臂像是被她小小的额头吸进去,再从她的后脑勺上钻出来。

我想到邹大路。我们打过几次交道,他知道我在充当火火窝主的角色。有一次,我气呼呼地去和他交涉。我打算把他揍一顿,再揍一顿,然后警告他别再扭他妻子的手腕。我没带任何凶器,但我知道我会敲碎他那只海马的漂亮脑袋。可我没干成。那个可怜虫噙着眼泪脱下衬衣,让我看他背上一排排的掐痕。我承认,我当时目瞪口呆,被那个现代派涂鸦者留下的失控图案吓住了。接下来他告诉我一些事情,是关于他爱人的。那个男孩刚满二十,他们爱得很深,因为这个,男孩被父母撵出了家,又被单位开除了。男孩的妈妈当着儿子的面撞向桌角,把自己撞得头颅绽开,流了半屋子的血,几天没有活过来。他们谈到过分手,可他们实在太相爱了,每一次分开不过是给强烈相爱再一次理由。男孩求他把自己藏起来,于是他决定带着男孩一起去死——慢慢地死,直到九十岁那一年到来。

那天我糟糕极了。我知道,作为一名舞蹈演员,他是多么热爱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爱人也是,它不该被挠成那样。我去外面逛了一圈。我把一棵阔叶榕树狠狠地揍了一顿,手上全是血。我把手洗干净,买了一瓶酒,回到邹大路身边,找了两只脏兮兮的口杯,给他倒了一杯,我自己一杯。我们站在那儿把酒喝完,然后我就离开了。能怎么样呢?我们总以为自己太不了解别人,可等我们了解过以后,却发现比之前更糟糕。

“你会去哪儿?”在穿过盐坝高速最后一个隧道时,火火开口问。

有一阵我没说话。在岔路口,我毫不犹豫地把车拐上了惠深高速公路,把大梅沙的路牌远远丢在路的右边。火火沉默不语。嘚瑟从后面过来,在我腿弯处蜷伏着,不满地盯着那个失落的女人。它还没忘刚才在车上的那番打斗。我让它在我腿上待了一会儿。它吓坏了。谁都需要安慰。

“别把我丢在路上,”她眼睛没看我,口气十分认真,“也别把我卖了。”

我想笑,可笑不出来。我在想,谁会要这样一个女人,能卖多少钱。我在想,我父母生了两个儿子,父亲死的时候我回去处理的丧事,现在母亲要死了,该另一个儿子去照料了,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我没时间在任何地方停下来,我要去东莞。”这个我已经说过了。“我有一个哥哥,我得去见他。我还有一个妈妈,她就要死了,我在逃亡,我得把她托付给她的大儿子。”

火火转过脸来看我。这是她上车以后第一次把脸转向我。

“你从没说起过你的事。”她指我的家人。

“你真想听?”

她动动身子,移向我,把我的一条胳膊圈住,搂进怀里,下颏枕在我肩头,闭上眼睛。嘚瑟有点儿戒备人,但也没做什么。她俩都在听我说。

“小时候,我喜欢过一个撒谎的人。”我开始了我的故事。

火火笑了,咬住一只手指,意识到那样做不对,快速拿出来,吐了吐舌头。嘚瑟警惕地看着她,再抬头看我。

“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其实那个人没对我撒谎。”我想了想说,“我那时五六岁,整天拖着两条鼻涕,不知因为什么门牙缺了一颗,模样丑极了。我哥哥非常聪明,而我什么都干不好,这让我很灰心。”

火火想让自己坐舒服一点,把嘚瑟的脑袋往一边扒,把自己挤进来。嘚瑟嘶嘶地发出警告。火火把它捉到她腿窝里,竖起一只指头警告它别乱动。现在她俩好多了,都安静下来。

“有一次,家属区里来了一个要饭的,是个脏兮兮的中年人,他有一个非常大的耳朵,头发很长,看上去有不少虱子,一只眼睛是玻璃球做的,大家都怕他,谁都躲着他,只有我老跟在他身后。”

我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细节。邻居家炉子上的牛奶潽了,空气中散发着牛奶的焦糊味。院子里的树上夏蝉在叫,一只毛发奓立的猫轻手轻脚从围墙上走过。我从家里偷了两个馒头,还偷了爸爸的一条工装裤,几块零钱。我把这些东西都给了那个中年乞丐。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认识他,他是我的亲人。”

这句话我没告诉过他本人,为这个,快三十年了,我一直在后悔。

火火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她的手有点凉,但很温柔。嘚瑟圆圆的玻璃珠眼睛警惕地跟着她的手转。那里还有什么?有什么我没能记住的?

“他告诉我,他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不记得他当时说的那个星球叫什么名字了,反正挺拗口的。他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说我也不是地球上的人,我是他那个星球的人,他只是来看看我生活得怎么样。”

火火抱紧了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嘚瑟皮毛的温暖。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我能记住他的眼睛。他看着我,他那只假眼珠就像随时能够变幻出一些奇妙生命的飞行器。他的样子完全把我迷住了。那次我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你相信他的话?”

“直到今天。”我非常肯定地点点头,“不过,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一阵,我们都没有说话。渐渐稀少的建筑群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山路上,北京吉普不断冲进云彩的阴影中,又冲出来,在阳光明媚的公路上,像展开覆翼的甲壳虫似的飞驰。很多事情,它们只会在小时候到来,在我们长大的时候,它们就彻底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

嘚瑟离开火火的腿窝,漫过副驾座的椅背去了后座,它在那里立起身子兴奋地扒窗户。它看见了大海。大海在车窗右边拉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蓝色岸线。

“我妈妈一直想生个男孩儿。在我之后,她又怀过两个,做过B超以后,她就在引产单上签了字。”火火开口说,“你能把窗户打开吗?我想闻海风的味道。”

我把车窗打开,热烈的海风灌进车内。嘚瑟兴奋得要命,再度跳回火火的腿上,一双短短的前腿搭在车窗上,柔软的毛发乱成一片。

“以后,她再也没有怀上过。”火火把嘚瑟拉下车窗,抱进怀里。它朝她嘶了一声,但有海风在,它也没怎么样。“她恨我。她说我是她一生的劫数。”

“你父亲也这么想?”

“不,我父亲不在乎我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他只要求我考上大学,因为这个,我犯什么错误都不行。从我记事以后,他就一直在打我,先是巴掌,然后改成竹片,以后抓住什么就用什么打。有一次,他甚至用一把挖土的铁铲砍我的腿。”

我下意识地朝她的腿看去。我想知道瓷器在什么地方有一道裂痕。我还想我俩仅有的那次交媾。她闭着眼睛,眼睫上挂着一星泪珠,咬牙切齿,就像我俩之间发生了一场强奸。我被她的样子吓住,快速起来穿衣裳,她从床上爬起来拼命踢我,把我踹进沙发角落,我的头磕出了一个很大的血包。她的腿很有力量。

“有一次,是中考前,我太想玩了,偷偷跑了出去,被他发现了。他说他没读过大学,就为这个一辈子也没活好。他说他宁愿做孤老,在养老院里没人探视,也不要我这个不争气的孩子。”

我的心收紧了。我能听见大海深处一头斑点海豚在吱吱地呕吐。

“他那个时候完全疯了。他把我妈关进卧室里,用绳子拴住我,把我吊起来打,然后命令我把衣裳脱光。他把门打开,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推。我求他。我说爸爸我再也不敢了。我说您别让我丢丑。可他还是把我丢出了家。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院子里全是玩耍的孩子们,他们停下来,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瞪着眼睛看我。我完全昏了头,不知道该不该蹲下来,还是从他们面前跑过去,跳进对面的小河。那天晚上下雨了,我躲在河边一棵酸苹果树下,我的背上落满了白色的苹果花。”

有一阵我们都没有说话。然后我看了她一眼。她扭着脸,视线在窗外,面带微笑。我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搂过来。她埋在我怀里,脸慢慢滑下去,用力咬住我的肩,我差点儿没叫出来。但她很快好了。

“其实吧,你是个好人。”她推开我,整理乱糟糟的短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我说。

“要是不爱邹大路,我会爱上你。”

“你还是接着糟蹋他吧。”我看出她是来真的,但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她对我一点情欲也没有,就算她不爱邹大路也不会爱上我,再说我不想乘人之危。“我什么才艺也没有。我连走路都收不住肚子。来不及了,我不打算改掉那些坏习惯。”

“但你还是想糟蹋我。”她开心地笑,顽皮地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样她的短发就奓撒成一朵金红色的蒲公英。

“我不光想糟蹋你,”我承认,并且盯着前面的路认真地说,“当我老了的时候,当你老了的时候,我还想握着你的手睡觉。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收起笑容,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她的眼泪就像快速跳跃开的火星。我没看她,伸出右手,把她的一条腿拿起来,细心地搁在我的膝盖上,然后是另一条。我温柔地抚摸着它们,细心地寻找那道看不见的伤痕。她缺少抚摸,所以她的腿才会失去光泽。

火火哭了,脸拼命扭向车窗。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我只知道,如果我能做到,我愿意变成任何一件东西,我甚至愿意变成邹大路。我会停下孤独的舞蹈,跪在她身边,温柔地抚摸她长长的瘦腿,疼爱她,一辈子只做这一件事。

我决定在海边住下来,让火火和嘚瑟好好在海滩上玩一次。我们已经错过了大梅沙,但我们不会倒回去,也不会错过所有的海滩。我在葵涌下了高速公路,穿过雷公山隧道和迭福山隧道。整个下午,我都让北京吉普沿着海边行驶,去所有车能开到的地方,把车停下,把火火和嘚瑟撵下车,把她俩赶到海滩上去,然后再换另一处海边。

嘚瑟兴奋地在一片灌木丛中蹿来蹿去,它发现了一些啮齿类动物。它会把自己弄得非常脏,说不定会遭遇一个比它大的危险的家伙。

火火站在一处悬崖上,发呆地看脚下的海水。我走过去,朝脚下看,立刻感到一阵眩晕。数丈之下,是不安分的海水,那里有一片褐红色的礁石,浪花在那里溅出雪白的泡沫,掀动一股股凉飕飕的风。火火的脚踝上贴着一朵白色的牛眼菊,我想起来,它是众神献给女性之神阿蒂米西的礼物。

“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那种事。”她没有看我,遗憾地说,抬起一只手,把海风吹乱的短发抚直。“哪怕我最后一个被人从船底下救出来,哪怕我没被救出来,但有人潜进海里,拼命地游到我身边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我在心里想,好吧。我把鞋子脱下来,然后是衣裳。我朝身后的灌木丛看了一眼,没有看她,离开悬崖,张开双臂,坠落进海里。

火火大笑着跑下悬崖,她在礁石边摔了一个跟头,血顺着她瘦削的胳膊流淌下来。她眼里噙着快乐的泪花,把大声咳嗽的我拽上礁石,从我嘴里掏出一团满是珊瑚虫尸首的紫菜,然后紧紧抱住我,怎么都止不住大笑。

当天晚上,我们在大鹏湾住下来。海边有很多渔民开的小客栈,它们非常温馨,你睡在透着阳光味道的床上,能在梦中听到海神们的争吵。还有,那里的红烧乳鸽是最有名的,那是一种注定了只能在世上存活三十二天的小东西,人们将它们杀死之后,用桂皮和大料腌制,然后下油锅炸酥,每家的厨师都有自己的烹饪秘诀,你在品尝它美味的同时能够感慨生命苦短。

黄昏到来的时候,我去海边买琵琶虾和海胆。火火和嘚瑟在沙滩上玩。她俩吵了一架,大概我没看见的时候还动了手,但很快好了。我和卖鱼鲜的大嫂说了一会儿话。我们总是能认识很多人,那就是生活的代价,但你别指望会和他们走近,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感到孤独的原因。

我回头看远处沙滩上的火火和嘚瑟。火火在海边的一艘渔船上坐着,一动不动,嘚瑟不知去哪儿了,黄昏的金色海风吹着火火一个人。然后她跳下船,摔进海水里,爬起来攀上船,再往海水里跳,把自己变成一朵开心的浪花。

明天早上我会把火火和嘚瑟送回市里,然后我再上路。我想,用不着那么急,反贪局办公桌上堆满了有关“硕鼠”的卷宗,我的上司在那些卷宗中只能算一只小小的蚊蚋,甚至犯不着科级以上的办事员来对付,他们没有闲工夫来管我。高速经济会让所有的人都变得疯狂,要治愈这个疯狂得花掉两代人的代价吧。

海鲜很快做好了,又很快凉了,两个女孩在夜幕中的海滩上玩疯了,不肯回来。我坐在客栈门前的石凳上,看月光与大海交融成一片。黑暗中的棕榈树像一群在原地款款散步的美人儿,海声时远时近。

这个夜晚,我感慨万端。我在想,有的人还很年轻,却已经过完了他的一生,比如我。但有的人不一样,就像火火,她一直在努力挽回根本无法挽回的婚姻,她还在路上,还有无数的可能,不该那么早就结束掉一辈子;她应该试着放开邹大路,他什么错也没有,只是不能从头开始喜欢上女人,只是胆小,不敢出柜,承担他自己的生活。我在想,火火完全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她应该和邹大路一起来海边走走,他俩试着牵住彼此的手,然后微笑着松开彼此的手,开始他们各自的生活。

月亮很大很圆,摆出一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现在我明白了,没有什么梅林关,没有任何人能够告诉我们,生活错在哪儿。我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是别逼着自己去做自己做不到的,别勉强自己。

要橘子还是梅林

我要讲的故事很简单。

我的生活出了问题。不是一件,很多。我快支撑不住了,眼见着要垮掉,不知道该怎么办。房东好几次用诡异的目光看我,仿佛我是一个正在快速变异的基因。我和房东大吵了一架,从上步路搬到了梅林。我早就想搬到梅林了,我觉得那是个好地方,山水夹峙,进出不便,适合失败者居住。你想想,这座城市的流浪猫狗基本躲藏在什么地方,就明白我说的道理了。

刚搬到梅林那几天,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夜里睡不着,连续好几天没去单位上班。人力资源部一个家伙给我打电话,让我看看《劳动合同法》的有关条文。我确信,如果电话线足够宽,那个热衷于搞人事脱氧核苷酸排序的家伙会携带一把菜刀气呼呼爬过来砍死我。

我是药监局的一名雇员。不是公务员,是雇员,两者不一样。我的工作是接受网络售假投诉,那种在网络上购买止咳水、曲马多片、抗癌药、左旋肉碱胶囊、肉毒素、氯胺酮快速检测剂、假冒伟哥和雅诗兰黛的受骗案。我不知道你见过我们局的LOGO没有,它由两颗心脏组成,代表我们关爱民生,与消费者心连心。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把眼睛闭上。你要知道,那是两颗残缺不全的蓝色心脏。我当然不能把我的糟糕状况强加给破碎的心脏,但我的失眠症明显加重了,老有一种冲动,想学着某种动物的样子引颈长啸。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可就是忍不住。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我的烟抽光了,那个时候不到三点,肯定熬不到天亮。我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穿上外套,出门去街上,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以便买两盒烟熬过这一夜。

子夜刚过,环卫局的人还没有上路,偶尔有一两个路人匆匆出现在街头,从诡秘的林荫道上走过;在白天的芸芸众生之中,他们的脸是一张模糊的家谱,成为区别他人的唯一信息,到了夜晚又像火棘鳅的脸一样模糊不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过火棘鳅,那真是一些让人心疼的小家伙。

街上的商店早已经关门,奇怪的是,白天满街都是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突然间全都失踪了,一家也看不见。在梅中路口的一个烧烤摊上,几个务工少年饥渴的青春派对刚刚结束,他们在为下一步去什么地方继续消费剩余的热情争吵不休。我问摊主有没有香烟卖,得到的答复是我应该试试烤肉串,这玩意儿含有高致癌物,效果比香烟厉害。摊主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年轻,他把自己打扮成帅气的维吾尔族青年。他看我没有对他脏兮兮的肉串感兴趣的意思,用油腻的炭灰埋住暗红的炭脚,就着夜风嘴对瓶口吹了一瓶啤酒。我咽了一口唾沫,转头走开,心里默默计算他喝掉了多少瓶自己的啤酒,再把它们尿到不远处的梅林二小门前的三角梅丛中了。

我沿着梅林路往前走,天开始下起小雨,我想象在某个路口,一头迷路的海豚此刻正在寻找同伴,它婴儿般啼哭着,满城的火焰木和凤凰木突然之间全都绽开了。

我一直走到梅秀路。我的头发上全是不愿坠落的小雨点。我看见了一家小店,脸儿不大,宽不过五尺,门上贴着“烟酒供应”的广告。小店已经打烊了,生硬的卷帘门没拉严,门下透出一扇灯光,光线躲避着欢快的细雨,糖稀似的流进黑暗。似乎能听小店的主人没睡,在屋里走动。我抱着一线希望,过去敲了敲门。

有一会儿工夫,店里的脚步声消失掉,十分安静,然后卷帘门拉上去三尺,一张脸的剪影投射在光线的扇面上,能感觉到有人在那里往外看。我耐着性子站在细雨中,默默数到十二,脸的主人钻出卷帘门。是个男性年轻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手里提着一把二尺来长的剁骨刀。他皮肤黝黑,身型消瘦结实,目光犀利,让人不免想到站在坍塌的山崖断石上的羚羊,冷冷地看山脚下路过的雪狼,朔风飕飕,羚毛披拂。但我真没有那么厉害。我是一个什么本事也没有的人,不具备雪狼的品质。再说,关内的警察素质很高,一般情况下,他们不用麻烦公民自己佩带冷兵器。

我表示打扰了,这么晚来敲门,告诉“羚羊”我想买两盒烟,什么牌子的都行,只要是那种能戕害肺部的东西,就算大麻也可以。

看上去,“羚羊”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幽默,也没有打算让我进去的意思。他用目光示意我站在雨中别动,佝下身子钻回店里,过了一会儿再钻出来,将两盒“好日子”软包珍品塞进我手里。

“拿上,快走吧。”他说。

“多少钱?”我问,一边从兜里掏出钱夹子。

有一刹那,“羚羊”好像有些困惑。如果我没有判断错,他有些窘迫地咧了一下嘴角。“三十。给二十五也行。”他说。

我笑了。两盒烟,足够我坚持到天亮,但我不是因为这个笑,我没想到子夜过后香烟会打折,“好日子”会便宜好几块。我在考虑,要不要请他麻烦一趟,钻回卷帘门后放下手中的剁骨刀,顺便再给我取两条烟,这样我手中的两盒就相当于白饶下了。

“怎么还不走?”他有些不耐烦,“一会儿洒水车就过来了。”

“你差点儿没收我的钱。”我说,“我打算多买点儿。”而且,市民中心广场总会有几个流浪汉在悠闲自得地散步,这是我喜欢这座城市的唯一原因。“有雨就够了,用不着洒水车。我是说,要是喝过啤酒,我也能成为洒水车。”

有一阵他没有说话,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他在黑暗中琢磨我,犀利的目光显得细长,如果不是不屑,那一定是嘲笑;因为手中提着长长的剁骨刀,他站着的那个姿势显得非常怪异。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有过一个教钢管舞的女朋友,她唯一的兴趣就是把身体像牵牛花似的缠绕在她能找到的任何直立的物体上。有一次,我和她在购物广场的满记甜品店吃杨枝甘露,她一边抱怨天气太热,一边像丛林蚺似的把自己盘上遮阳伞细细的铁杆子。她皮肤光洁,印堂发亮,也许因为这个,送甜品过来的服务生吓了一跳。

“羚羊”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不是看打进来的电话,是看时间。

“你自己进来看吧,要多少都行。你带足钱了吗?”他说。

我跟着他猫腰钻进卷帘门。屋里亮着灯,两面墙摆放着货架,也许因为打烊盘点的原因,屋里显得杂乱无章。我一眼就看见了放香烟的货架,那里什么牌子的香烟都有,还有各种食品。我知道那些东西。我的意思是,我们药监局不光管药品、医疗器械和化妆品,还管保健食品,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是说,不管是动物内脏还是花粉,它们全都来自内地,被集装箱运抵西站或者福永货柜码头,就好像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全都不出生在这里,为了几个类型大体相似的目的,被火车和汽车运抵这里,再消失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被城市快速消费掉。

“羚羊”在我身后把卷帘门落回到原来的位置,只留下一道巴掌宽的缝。夜雨潮湿的气味小了,他从我身边过去,在柜台上放下剁骨刀,从柜台边走开,从墙脚拎过一只巨大的货运包。我看了一眼,包里已经装了不少东西。他把货运包拎到我身边,取下货架上的香烟往包里装。

“赶紧,挑完我锁门了。”他对我下命令。

“烟还得往家里背呀?”我问,一边琢磨是拿“好日子”还是“五叶神”,后者要便宜近一半,我钱夹里大约有五百来块,我想最好能多带走几条,这需要和他谈谈价。我希望他别急着把香烟全收掉。

“关你什么事?”他有些不高兴,“不爱卖了,给分销商退回去,我去跳京基一百,不行?”

他口气很逗,但人长得的确有型,淡蓝色过膝短裤,清爽自然,搭配黑色夹克衫和运动鞋,不错的户外运动装束,看不出像是要趁夜去闯京基一百保安线,再从城市的制高点飞身而下的样子。

“没这个必要。”我说,把一条“五叶神”拿在手里,又换了一条“好日子”,琢磨着怎么跟他开口。“有人威胁要杀我。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喝多了,说他坏话。你知道这种情况,我们总在说别人的坏话。当然,他只是威胁我,并不见得真会把我杀掉。可我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再次喝醉,在不省人事的时候杀掉他。”

他停下来,抬头看我。灯光在他眉骨下方投下两片阴影。那一刻我俩都没有说话。我俩站在那儿,听屋外小雨声淅沥。我突然不想和他谈价了,我想和他谈心。我拿一张很可能中奖的奖券打赌,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我告诉他,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把工作辞掉,我厌烦了自己的工作,我总觉得网络里藏匿着数以万计的蠕虫,它们不断地从电脑中爬出来,钻进我的脑子,趁着黑夜吞噬我的脑干。我告诉他,也许我该去大鹏半岛种种木瓜、养养蚝,休息个一年半载,然后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我告诉他,我的女朋友离开了我,是第几个我忘记了,反正她和之前的那些都离开了,一个也没留下,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告诉他,医生对我的身体情况很不满意,威胁说我要再不停止进食就会患上糖尿病。我告诉他,刚开年不久我已经因为闯黄灯之类的问题扣掉了八分,就是说,我手里只有四分了,还得熬过十个月,这根本做不到。我从自己谈到这座城市,我和他谈刚刚结束的“两会”,谈到政府工作报告里的一些内容,保障性住房的供应和三甲医院的增加,十万就业岗位的投放和污水处理管网的升级。我谈性大发,喋喋不休。我觉得这一夜真是够漫长的,我的一生真是够漫长的。

“你要橘子还是梅林?”他打断我的话,问道。他说话的声音在夜里像警惕的蝙蝠,发生一种肉翼扑动时懒散的回音,很难听出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什么?”我被他问住了。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问题。

“你有自己的观点,虽然它们很愚蠢,但确实是观点。可你想怎么样?人活着就为这个。”他说,“你不能对生活抱怨,尤其不能对城市抱怨,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他是在批评我。

“我要怎么做才有用处?”我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我够出上半截身子,虚情假意地问他。

“不必装成你在尊敬我,但你大可不必这么想,以为自己是生活的弱者。”他很肯定地说,一边把两条香烟塞进货运包。“这个世界没有强者,如果你不告诉自己你有足够的生活信心和勇气的话。”

虽然子夜已经过去了一阵子,但我能肯定,当时我的眼睛亮了一下。我面前的这个烟酒店小老板,或者食杂店小老板,或者别的什么,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角色。他是某方面的专家。他蹙着眉,一只手揣在淡蓝色七分裤的裤兜里,审视世界似的站在那里,他那个样子就像一辈子都在等待,准备对人讲一些微言大义,而且始终保持着严肃的口吻,好像他是孔夫子。

“你来深圳多久了?”他问我,但他并不打算向我要答案,立刻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告诉我,这座城市里生活着非常多这样的人,他们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电影明星,或者五十岁上下的人都熟悉的奥运会冠军,或者写过一部卖出了一百万册畅销书的作家,如今他们默默无闻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为缩水的年终分红或入不敷出的养老金忧心忡忡,在臭气冲天的鱼虾市场里用改良版白话和小贩争吵,为的是能从秤盘里多饶一条两寸长已经发臭的杂鱼。

“但你不得不承认,”他说,“很多在别的城市消失掉的人,一些生活的失败者,他们不断出现在这座城市,扬眉吐气,成为新生活的主人。”

“你是想告诉我,这座城市有一种了不起的功能,还是后来居上的那些人,他们像蠕虫,会自我消化失败?”我的口气中有一种奚落。

“你说得对,城市的确有一种强大的功能。”他一点也不在乎我的不礼貌,口气肯定地说,“它被建立起来,建成一座庞大的机器,它需要大量的原材料,就是人。城市吞噬掉成千上万的人,吸取他们的青春活力、智慧才华、贪婪欲望、一个个梦想,这是了不起的营养,城市就是这么长大的。“他向我解释他对城市的看法,因为这个,他不能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他把手从淡蓝色七分裤的裤兜里拿出来,在灯光下比画着,他的黑色夹克像蝙蝠侠的两翼,在他脚边投下两片阴影。“这座城市没有历史,现在活着的人,他们就是历史。就是说,你也是历史,当然,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这已经足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是别人,你是你自己的祖先。”

他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这是他第一次笑。在此之前,他把我当成一个不速之客,甚至当成一个不怀好意的贼,手握剁骨刀在细雨中紧张地审视我。现在他放心了,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找不到生活目标的瘾君子。我承认我的确是这样的人。我还承认,虽说他的话有点故弄玄虚,但他说得有道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城市究竟有什么好处,现在我知道城市是有道理的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人类建造那么多的城市实在是愚蠢,它唯一的好处就是找一个够大的地方囚禁自己,让男人和女人患上抑郁症和绝孕症。”

“但这比依靠香烟囚禁自己和杀死精子要好得多。”他立刻纠正我的看法。在原则性问题上,他是一个坚定的家伙。

我被他提醒了,撕开一盒香烟——我刚买的两盒当中的一盒,我自己的——恭敬地让给他一支。他挥了挥手,表示他不吸烟,这让我有点惭愧。他有一整店的香烟,富裕得像国王似的,却清白自守,恶习不染,我每个月除了吃喝房租几无所剩,却像一只长着贪吃大嘴的猪仔鱼,夜里到处寻找香烟。人和人真没法比。

“喝酒吗?”他问我。

“有时候。”我说。“我是说,大多时候都喝。”我在想要不要给他解释长着多肉厚唇的猪仔鱼的事情。我后来决定还是不解释。倒不是因为猪仔鱼进食海量,问题是,这家伙繁殖能力特别强,一次能产下三千来尾生机勃勃的小猪仔鱼。对这个世界,一次操出三千来个瘾君子不是什么好事。

我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吸了一口。他去货柜后面取来两瓶金威牌啤酒,驱动目光到处看,没有找到开瓶器。他真逗。我觉得他太逗了。我没告诉他这个。他取过剁骨刀,瓶盖压在刀背牙上,一拍一个,起开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我口渴极了,顾不上讲究,就像那头在外面黑暗中某个路口寻找同伴的海豚,贪婪地一气灌下半瓶。他显得很斯文,用纸巾仔细揩净瓶嘴,去柜台边靠着,一口一口地呷,但酒下的速度也不慢。

“你是哪儿人?”我投机取巧个酒嗝问他,“你的话,你这个原材料来自哪儿?”

“问题不在这儿,”他说,去货柜架上拿来两包下酒的零食丢给我,是一包五香味的卤汁牦牛肉和一包黄飞红牌麻辣花生。“这座城市和别的城市不同,它的官方用语是普通话,但在更多地方,你会遇到一些原来属于同一个地方的人,他们说一些你听不懂的方言,这什么也不能证明。”

他是对的。我给他举例,我有个同事,是个小姑娘。人不小了,却仍然单身,所以只能算小姑娘。她有一口著名的龅牙,但她是双语示范城市的践行者,不但能说响亮的黔东南方言、带乡音的英语,同时还在努力地学习带乡音的日语。我还有一个同事更牛,他是湖北黄冈人,除了黄冈话和英语,他还能说白话和潮汕方言。他的模仿能力极强,如果蒙上眼睛,你甚至会把他当成铁岭的赵本山和湘潭的毛泽东。

他听我说那些事,有时候会插上一两句,主要是指正我对某些常识问题的错误说法,或者反对我的某个观点。我俩站在那儿,很快喝光了手里的啤酒。他去货柜后面取来两瓶新的,用剁骨刀背起开,递给我一瓶。他太客气了,但我不会白喝他的。我已经决定了,走的时候不管能带走多少香烟,一定留下啤酒钱,告诉他,我请他喝。我俩还能把全世界的啤酒都喝光了不成?

“坐吧,站着累。”他冲我指了指一只带靠背的塑料椅,他自己不坐,靠在柜台边,剁骨刀小心地移到一旁,不让它掉到脚背上。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聊。我不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们总是在一些地方——我指的是大多数时候——无法契合对方,就像一本书相隔几页的两个不连贯的情节。有时候,我觉得我最好立刻掏出钱夹,数数还有多少钱,把它们换成香烟立刻走人。有时候我又想,也许我们隔得再远一些相反会更好,他是这本书的开头,我是结尾,我们往中间翻页,这样我们就能完整地讲完一个故事了。

有一阵子,他停下来,竖耳静听。街上传来无数细雨扑向树叶和路面的声音,还有一个醉汉或者疯子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风雨依山急,云泉入郭微。无同昔年别,别后寄书稀。”①

醉汉或疯子由近及远,消失在出产古荔枝的梅林某处。也许他走的正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那条路。

“你太年轻,不知道世事艰难。”我灌了一气啤酒。老金威像掺杂了些许金属液体,口感有点儿沉,在通过嗓子眼儿的时候下坠得非常快。但总比没有啤酒喝好。

“你猜我多大。”他斜着眼看我。

“二十来岁。二十六吧。”

“准确。我看起来就像二十六,但十年前我就这样了,十年后我还会这样,天知道什么把我定格在这个年龄上了。”他发了一会儿愣,但不是在犹豫什么,而是想到了什么。

“有什么用,”我告诉他,我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会怎么想。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有时候你会觉得一天的时间非常难熬,但二十年却很好过,一瓶啤酒就过去了。”我说,“人什么也不是,就跟生活在水里的蜉蝣似的。你知道蜉蝣吗?”

“你错了。”他把空酒瓶小心地放下,看了一会儿它,那一刻他的眼神非常温柔,就像一只身体轻巧的蓬尾婴猴看着面前舞蹈的昆虫,目光中充满深切的悲悯。我则像一只缓慢而习惯于夜行的懒猴,遗憾地对着灯光举起空了的酒瓶。我希望他能再给我俩来上一打。他像是有通感,果然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把酒瓶递到我手中。他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哥们儿!

“生活在水中的不是蜉蝣,是蜉蝣的幼虫,你也可以管它叫蜉蝣的前生。”他挥手赶开飘向他的香烟,“古人说朝生暮死②,这个朝生暮死灰复燃的小家伙才是蜉蝣。《诗经·曹风》中说,‘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是说初夏的傍晚,蜉蝣拖着婉约的长翼成群结队地飞向落日,它们在夕阳下金黄色一片,美丽极了。”

“你学什么的?”我有点吃惊地看他,“你不会告诉我,你是古典文学硕士,替家人看店吧?”

“老实说,干这一行之前,我的确是个用功的年轻人。”他笑了起来,把啤酒瓶放在柜台上,安静地看瓶底跃起的气泡。“我学的是工科,知道吗,我学的就是那个。这和我们说的无关。我们还是说蜉蝣。”

他继续说蜉蝣,那种卯生寅死的生命,它们活在自主状态中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短到不可思议,这其中还要经历蜕变。他让我想想那种情况,生命只有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蜉蝣们拼命地蜕变,不是一次,是两次。它们从薄如轻纱的蜕壳里挣脱出来,再挣脱一次,在阳光下快速晒干翅膀和尾翼,从草尖跳向空中,学会飞行,这样它们才能寻找到配偶,与配偶交尾。等产下卵后,它们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成片跌落回大地,落在它们刚刚离开的蜕壳旁。

“真没意思。”我有点气愤,不光为蜉蝣,也为人,但又不知道气愤什么。我是说像我一样的人。

“蜉蝣没那么简单,你应该看看它们的轮回。”他告诉我,蜉蝣把它们的卵产在池塘和湖畔的水里,幼虫在水中孵化,成活后在水中生活——我发誓,他的确是那么说的——两三年。这些幼虫在水中度过漫长的成长期,两三年之后幼虫才能成熟,爬到水边的草丛中,蜕去外壳,这才是真正的蜉蝣。

“你的意思,我们和蜉蝣一样,大多数时候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幼虫,我们活着其实不是活着,而是隐姓埋名地泡在臭水沟里煎熬和腐烂,别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实在不能接受他说的这种处境,气愤地把啤酒喝得咕咚咕咚响。

“这个问题太复杂,只有爱因斯坦才知道。说个简单的吧。”他抬起脚,从鞋帮上仔细揭掉一小块零食商标,贴到柜台上。你能看出他是一个细心而安静的人。

接下来,他告诉我一件简单的事情。他喜欢去香港亚洲国际博览馆看演出,只要有演出他都会设法去看,这对他来说是一件犯难的爱好,因为钱的问题。如果老坐跨境巴士或者香港地铁,票价很贵,需要一百八到两百块人民币,差不多占去了演出票价的三分之一。“我为自己找到了一种省钱的办法。”他说。他把那个办法告诉了我。从福田口岸过关,不上楼,沿左侧过境旅客通道下到地面,乘坐B1路巴士到东头村下车,过天桥后往回走四百米左右,过马路,找到东头村车站,换乘E34路机场大巴,到终点站机场,再转乘机场快线列车,一站地就到了亚洲国际博览馆。

“全程七十五分钟左右,总票价二十八块四毛,相当划算。”他很精确地说出两组数字。

“你在鼓励我,兄弟。”我喷着酒气冲他傻傻地乐。

“你可以那么想。”他说,“你还可以试试另一种办法,清算自己的一生。”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柜台上那把泛着幽暗光斑的剁骨刀看了一眼,捏紧手中的啤酒瓶。

“不是让你真死,是一种假定。”他不动声色地说,“比如,现在你要死了,在你死之前,你用两个小时或者更多的一些时间来总结一下自己,你会怎么样?”

“我会怎么样?”

“你会发现,最后悔的不是你在这一生中做错了一些什么,而是很多事情本来可以做,可你没有做。还有,你在做好事的时候,通常没有人注意,但你在以为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做了一些坏事,每一次都被人发现了。”

“太他妈的对了!”我由衷地说,佩服地向他举起手中的酒瓶。

这期间我们又喝掉了两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我觉得今天晚上过得真不错,是个值得一提的夜晚。我觉得人生真是奇怪,我年轻的时候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又一个目标,总是害怕没有时间走近那些目标,于是拼命地往前跑,忘了路上其实遇见过不少比目标好得多的东西,可等我找到那些目标后,常常发现那些目标不是我需要的,我真正需要的东西在路上,在过来的中途,我错过了它们,但已经回不去了。我他妈其实已经错过了自己的一生。

我对这样的结果说不出的凄凉。我对尊敬的“羚羊”再次举起空了的酒瓶子。这一次他没从我面前离开,也没动剁骨刀。

“现在你明白了,别小看蜉蝣,它们一直在耐心地为生命中最后那个短暂的华彩一现而努力生活,它们非常了不起。”他庄严地说,“我觉得我就是它们。”见我用不明白的眼神看他,他笑了一下,眉骨下的两片阴影加深了,“我是说,我从没觉得我只能活一次。这一次我能活很多次,差不多两万来次吧。只不过,每活一次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只有一天。这样,如果某一天我没有活好,活得很糟糕,第二天我就会努力地活,让自己活得开心精彩。我会在阳光下飞起来,展开金黄色的翅膀。我才不担心我蜕掉的那些残壳呢。”

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我彻夜难眠,像只不要脸的黑猩猩似的从动物园笼子里逃出来,在夜里到处寻找香烟来戕害自己。我在黑暗中遇到了他,我们就像两条在大海中盲目游弋的鳚鱼,在海底岩石裂缝的隐蔽处相遇,用触须相互试探,彼此吐着泡泡交谈。现在我知道了一个道理,是关于蜉蝣的,也是关于我的。没有哪件事比活着需要更多的关注、野心和耐性,我指的是这个。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好了,我还有别的事。”他说。

我明白。我们都是蜉蝣,天快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们应该努力地长出彩彩之翼。我离开那里,没有使用钱夹。我带走了两盒香烟,至于别的,我用不着那么急。我能一天又一天地活很多次,我知道我要橘子还是梅林。我能确信,离开那个店的时候,我肯定改变了,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离开小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路边的大叶榕和木棉树的树叶上覆盖着亮晶晶的雨珠。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它们能够形成一座新的海洋。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无意间看到,就在离小店不远的地方,在马路对面,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灯。

两天后的晚上,准确的时间是两天后的下午六点四十分,我处理完一天的工作,把当天的网络投诉归档打包,发往各科室。我往残茶中加了最后一次开水,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拿过当天的报讯。我在报纸的社会新闻栏上读到一条消息,梅华路一家烟酒店两天前的那个夜晚被窃,店里丢失了大量财物,警方没有找到入室作案者。记者特别写到,作案者非常从容,小偷不但窃走了店里所有的香烟,还喝掉了八瓶啤酒。

我把那条新闻看了两遍。我没有记住那家小店的名字,不过,没人能够说清,那天晚上会有多少人不请自到,光顾过梅华路的某家烟酒店,并且喝掉了店里的八瓶啤酒。我放下报纸,点燃最后一支香烟,慢腾腾把它抽完,把打火机和烟缸装进垃圾袋,提下楼,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去了马路对面的街心公园。我坐在暮色渐浓的花坛中,回忆起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我眼前浮现出“羚羊”的模样,他二十六岁,皮肤黝黑,身型消瘦结实,手里提着一把二尺来长的剁骨刀,朔风飕飕,羚毛披拂。

我不愿意这么想。我不愿把他看成贼。

再说,我怎么知道,我在上面讲的这个故事,它真的发生过。我说过,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说不定它根本就不是故事,而是我胡乱想出来的。

杨梅坑

上百条游艇大大小小,三五错落,矜持地停泊在游艇会码头上,看上去寂寞难忍,像一些夜里走失掉的娘儿们,被码头收容了。游艇会的员工告诉我们,干仓里还停着几十艘。“时间长了,会落下一些灰尘。”那个被伶仃洋的阳光晒成焦炭色的员工快乐地说。游艇一律刷白色油漆,一艘艘比我老婆子身体还白。它们很漂亮,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事情本来和我无关。我是在竹子林附近的银座酒店拉上这两位客人的。他们打黑龙江来,想去有游艇的地方看看。也许不是黑龙江,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提出包我的车。昨晚我和老婆闹了一场,她哭了一夜,拒绝给我泡茶,我也没睡,但我觉得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来回跑一趟能赚不少。我谢过他们,当然是在心里,要是直接说出来,人家会觉得你太势利,相反伤害好心人。我向他俩介绍了深圳的游艇会,能和沙特王室比气派的“七星湾”,乱糟糟像孟买棚户区的“深圳湾”,小家碧玉的“大梅沙”和老派的“浪骑”。我以为他们会选择“七星湾”,或者更近一些的“深圳湾”,没想到他们挑了离得最远而且暮气已重的“浪骑”。

两位乘客都是男性,约莫七十来岁。一个花白发,脸膛很大,红光满面;一个黑头发,眼睑下吊着怒气冲天的眼袋,个头像拿破仑,如果这么说波拿巴皇帝本人不在意的话。

“花白发”主事,要看游艇和决定去“浪骑”就是他给我说的。“黑头发”一声不吭,脸僵硬得像硬邦邦没开瓤的南瓜,看上去满腹纠结,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这没什么,我开出租车十三年,跑过黑牌,也跑过关外绿车,有一阵还跑过“文明号”。我能说两句英语,白话也凑合,伺候人换生活的事,我能应付。

“二位是头一回来深圳吧。”

上车以后他俩一直没有说话。没和我说,也没互相说,和别的乘客不一样。他俩坐在后座,我注意到他们没看窗外的景色。“花白发”拘泥地挤在后座一角,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相当礼貌地握在一起,就像其中一只是自己的,另一只是陌生人的,它们需要认识一下。黑发老头儿,就是那个个头像拿破仑、看上去不太好惹的,腿上放着一只漆皮脱落的老式公文包,在酒店门口和上车以后,他一直抱着它,就像一个责任心过强的美国总统,不放心身边的白宫军事局军官,非得自己抱着核按钮箱一样。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他俩开心一点。车驶上罗芳立交桥后,我主动和他们说话。

“有什么想了解的,你们尽管问。不敢说我全知道,可我知道的事情,市长未必知道。”

他们没说话,我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俩都正襟危坐,视线在我的后脑勺上;他俩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儿,好像我的后脑勺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我乐了。我天生对乘客有好感。我是说所有的乘客。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们给我挣钱的机会,我靠他们养活老婆儿子。不好打交道的乘客我也见过很多。有一次我拉过三个吸毒的年轻人,下车的时候他们没付车费,还打坏了我一颗牙。还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吐了我一车,坚持用她的身体付车费,她酒喝得太多了,可谁又没有一点窝心的事呢?这些事我没给我老婆说,她要操心的事情够多了,我可不想让她整天为我提心吊胆。

“我们正在过罗湖口岸。”我说,“在你们右手边。看见那道栅栏了?那是深圳河。河不宽,刘翔要是脚伤没犯,稍用点力气就能跳过去。”我一想到这个场面就乐,为自己私下安排了一把飞人的赛事忍俊不禁,“他最好别这样干,他腿长,要真跳,落下去人就到香港了。”

他俩仍没搭理我。看来有人惹了他们,或者他们惹了自己。这没什么。你要知道,一个人一生注定了要见很多人,但假如你不是他们本人,就不会知道他们的一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做的就是尽量对他们好一点。但两个人都没有移开目光,视线仍然黏在我后脑勺上,这让我不免心里凉飕飕的。

有一阵,我没打扰他们,让他们自己安静。有时候,人就是想要安静一会儿。我希望他们天天开心,至少大多时候能这样。等红灯的时候,我灌了一气盛在大水杯里的凉茶。本来我想给自己涂点万金油,但我不能确定乘客是不是喜欢那种味道。我得让自己保持精力,把客人安全稳妥地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逢着周二,摊上了好时候,去东部的通道没有那么拥挤。要是回来得早,我会去公司问问积分入户的事。儿子贪玩,整天玩网游,书读得像泥头车一样不着调,昨晚我就是为这个和老婆干了一场。二OO八年经济危机以后,她越来越难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最近老犯胃病。我不该打她那两下,她是为这个伤心。可我们必须把儿子供出来,两年后他就高考了,我可不想让他回内地老家过鬼门关,妻子带他回去也不行,他非把她气死,那样的话,再过二十年,就没有人给我熬药送到床头了。要是我能把入户的分攒够,儿子说不定就能念上个二本,起码也能读上专业技术学校。人只要不垂头丧气,总能够看到曙光。

出莲塘上盐坝高速公路,从葵涌下高速,我把车速定在八十公里。要是不怕惊着二位老先生,车能快不少,但我不能自己图快,一旦客人上了车,这辆车就是他们的,你得盘算客人想跑多快,然后把车开得平平稳稳的,干我们这行的就得这样。

“游艇看不了一会儿,要是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你们去杨梅坑,那儿不收景点门票。”三十来公里路,我基本没说话,除了路过某个重要景点时简单介绍两句。但我还是忍不住。总不能人家大老远跑一趟,掏二百来块车费,就当在自己家门口闭着眼来回数了一趟步子吧。

“谢谢,需要的话我们会告诉你。”“花白发”开口说话,听口气有些拿捏不准,像是不好意思。我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也是这样,看了一下身旁的“黑头发”。“黑头发”没看“花白发”,目光直直地挂在我后脑勺上,好像“花白发”那么做很正常,需要通过看他那一眼才能拿主意,并且和我说话。

“来一趟不容易,谁不想多玩几个地方,您说对吧?”有人搭话,我心里就满足了,证明他们是信任我的。我来了兴趣。“杨梅坑离浪骑游艇会不远,拐个弯就到,那儿有七娘山,山上有不少好景致。你们还可以在海边吃一顿海鲜烧烤。我带你们去一家四川人开的店,他家的海鲜是在大甲岛以外捞的,又新鲜又便宜。”

“开你的车,别和我们说话。”“黑头发”说,话是从嘴里蹦出来的,“让我们清静一点。”

我笑了笑。他戗我,我倒没感到有什么委屈。我是觉得,他说话中气十足,深圳红钻队要用这种劲道射门,没准儿能回甲A阵容。我多么怀念赫莱布啊,他就像一个浑身是活的街舞小子,在中场踢得欢快极了,要是他没去伯明翰队踢英超就好了。我只是在心里替“花白发”抱歉,我觉得他这个主事当的,真不怎么样,够难为他的。那以后我就闭了嘴,彻底不开口。不过,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想开口,想给他们讲七娘山的传说。我们打那儿过,沿着山脚绕到南澳,满山的大叶龙眼和荔枝树茂盛到一座山堆不下,成片成片地往山脚下涌。那个故事很感人,有一次我给老婆说过,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碰她。在那个故事中,七个姑娘又美又善良,如今去哪儿找?我忍住了没说,只是觉得他们应该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们,是我亏欠了他们,心里有点难受。

车过了田园农庄后拐下主道,驶向桔钓沙滩,进入浪骑游艇会大门。门票是两位老先生自己买的。我把车泊在停车场,下车拉开客位门,照顾他俩下车,然后去洗手间方便。在洗手间我遇到一位游艇会的员工,就是我在开头提到的那位,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穿一件黑白两色T恤,胸前印着威风凛凛的海盗骷髅头,凑在镜子前挤粉刺。他问我带谁来的。他告诉我,他兄弟在东莞理工学院读书,考分不够,托一个游艇主给办的。“他们人很好,待人平和,如果你不是老盯着游艇上的姑娘屁股看的话。”他冲我眨了眨眼。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觉得,能在这种地方和他聊上一会儿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等我撒完一泡尿,“花白发”已经和游艇会前台客服联系好,租下一艘名叫“深圳风”的游艇。这我可没想到。我以为他们只是想看看游艇,就像你一直吃盐焗鸡,你想看看潮汕师傅是怎么不动刀铲就把一只田园鸡做出喷香的样子来,这种好奇心我们都有。我就是没想到,他们想自己当一次师傅,要对活蹦乱跳的田园鸡下手。但今天天气不错,也许他们觉得自己不会晕船,这就不能怪他们了。

游艇会的员工带着他俩沿着栈桥去泊艇位,就是我在洗手间里遇到的那个。我本来已经在心里把他叫做“黑白T恤”了,但后来我没那样做,改叫他“骷髅头”,我想这样才不会埋没他的帅气,他知道了一定会高兴。“骷髅头”带着“花白发”和“黑头发”沿栈桥走出一段路,停下来,熟人似的回头叫我,意思让我也上游艇。我那会儿正在台阶上冲“花白发”和“黑头发”招手,祝他俩玩得开心,我没想到会这样。“花白发”和“黑头发”没说话,看来他们并不反对。

“深圳风”大约二十来米长,有三层,“花白发”和“黑头发”一上船就去了顶层。游艇很快驶出防浪堤。我在下面的休息舱坐了一会儿,“骷髅头”告诉我,那叫沙龙,看上去就像一个气派的起居室。当然,上艇时,我们都按照要求脱了鞋,而且我也没打开厨房和卧室的门往里面看。沙龙里有两排坐上去又软又暄和的真皮沙发,电视开着,酒吧里摆着花花绿绿的洋酒和矿泉水。我不大习惯一个人待着,总觉得说不定坐上一会儿,厨房或者卧室的门会打开,走出一个胸口上长毛的精壮中年人,或者穿得很少的年轻女人,他们会和我谈点什么我回答不了的话,那样就不好了,所以,等船驶离海岸,我也去了顶层。

“骷髅头”熟练地驾着游艇,不断冲追上来的鸥鸟吹口哨,要是那些鸟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他就张开嘴无声地乐。他戴一副镀银墨镜,你能看出他和那些黑白分明的鸥鸟是兄弟。见我上来,他朝我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的副驾座上去。我过去了。他张嘴要和我说什么。我连忙朝他摆手,示意他别打扰客人。

“花白发”和“黑头发”在顶层的后部,那里有两张T形座椅,他俩坐在上面,表情严肃地抓着扶手,鱼坠似的往游艇外够脑袋,盯着海面看。有时候他俩会小声交谈两句,“花白发”和“黑头发”说什么,“黑头发”没好气地戗他,内容听不大清,大致是评价海水是不是清澈吧。我想起来,在银座酒店,我给他俩介绍游艇会的时候,他俩在一张地图上搓着手指找地点,其间“黑头发”不满地把“花白发”戳来戳去的手指头推开,白了他一眼。我看出来了,“花白发”有点儿见风泪,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巾,不断地摁去眼窝里渗出的泪水。我起身过去,把一包纸巾递给他。我总是带着纸巾,有的乘客晕车,会把呕吐物留在车上。“花白发”谢过我。我退回驾驶座边,把目光移开。干我们这行的,不能让客人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这会让他们心里感到不安。

“深圳风”绕过大甲岛。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大甲岛。我也是头一次乘游艇。“深圳风”是一艘漂亮的游艇,看得出来,它在一望无边的大海里待着一点儿也不慌张。

大甲岛背后的海上停着一艘游艇,一个男人站在飞桥上垂钓,他穿着白色休闲长裤和黄色雨披,像一只崭新的黄白两色橡皮擦。一个没穿上衣的年轻女人趴在艇桥上晒太阳,她一动不动,看上去像刚出厂还没来得及包装好的塑胶人。“骷髅头”和游艇上的驾驶者打招呼,没停下,继续往前驶。除了大甲岛和远处几个小米粒似的绿色小岛,已经看不清陆地的样子了,只能看见陆地的方向有一片浑浊的氲气。

“老兄,进过深海吗?”“骷髅头”问我。我抱歉地朝他摆手。他叫我老兄没错,他至少比我年轻十岁。他把声音压低,凑过身子安慰我说,“别担心,海的声音很大,他们听不见。”

“儿子小时候带他在大梅沙海滩上踩过两次水,福田的红树林去过很多次,和我老婆一起,那儿的海水很脏,”我也压低声音,把嘴尽量凑近他,估计他能听见,而后面两位听不见。“头一回进深海。坐游艇也是头一回。怎么,我们要进深海?要这样我可赶上了,谢谢老弟。”

“这算什么,”他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看出我不习惯阳光,把镀银墨镜摘下来递给我,“我早习惯了。可以说,生不如死。”

“嗬!”我说,推让了一下墨镜,接过来戴上,后悔没把车上的墨镜带下来。我那副不值几个钱,不比他的镀银镜,但也是墨镜。

“我没吓唬你,是真死过。”他说,“上个月我跟船主去澳洲参加澳帆赛,在途中遇到了九级浪,船被浪掀得横着走,船舷都埋进水里了,算是白捡了一条命。我们这儿,捡十条八条命的人多了。”

“嗬!”我又说,瞪大眼睛在镀银墨镜里看他。他的样子很威风,要是留上两撇翘胡子,脑门上再扎条花头巾,就是杰克船长了。

“你吃惊了,对不对?”他很得意。

他说得对,我是有点儿吃惊。干出租也不是没有危险,我遇到过两次打劫的事,但遇上坏人,好歹能对付一阵子,看着对付不过去,说几句软话,交钱交车,下车走人,要是运气不好撞了车什么的,十有八九也能留下条命。我能想象,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比大楼还要高的九级浪,它们轰隆隆扑面而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阵势,人会有多绝望。

“你在大海上谁也见不到,只能见到鸟。”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一次,我遇到一群海鸟,是黑脚信天翁和海雀,总有几万只吧,可能迷了路,飞不动了,累得成群成群往海里落。我站在那儿,看它们密密麻麻往海里扎,直想哭。”

“那你还干?你就别干了。”我有些替他担心。我觉得还是干我们出租的好。如果他想转行,我能给他帮忙,还能替他做担保。

“本来不想干了,换过两次工作,最后还是回来了。没办法,谁让我喜欢大海。”他朝后面看了一眼。他的肤色完全是焦炭色,很年轻,口气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我随着他的目光朝后面看了一眼。“花白发”和“黑头发”还盯着海看,专注得要命。其实那里除了荡漾的海水,什么也看不到,十几尺下的车片的瓜核,几十尺下的青箭和裙带,卧在海底的珠贝和海参,你要不下去,就别想看见它们。我也有点替他俩担心,要这样,他俩一会儿准得晕船。

“他们刚才说干什么了?”我问“骷髅头”。

“什么也没说,”他说,“就说租一艘艇进海里,深海,不用拖钓和上岛烧烤,也不玩潜水。”

“深海在哪儿?”

“海事局批准我们游艇会的游弋范围是九百七十四公里,在这个范围内,客人想去什么地方都行,听客人的。”

这样我就明白了。但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我只知道,今天不可能早回市里了。不过这没什么,只要客人高兴,就算跑夜路也行。而且,真该谢谢他们,要不是他们包下我的车,我一辈子都别想乘上这么漂亮的游艇去深海,而且认识“骷髅头”这个又帅气又好心的年轻人。想到这里,我在心里对二位老先生说了声谢谢,也有些嫉妒“骷髅头”。我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他。

“干你们这行的真好,没有红绿灯和斑马线,还不用被抄牌。”

“别不开心,老兄,”他用一种见过世面的口气对我说,“想想海里那些生命,学学它们,你什么都放开了。”

“它们怎么啦?”我有些吃惊。

“它们从来没有事业和成功,也不需要金钱和权力,存亡归顺自然。”他说,“看看海面上那片天空,看见那些努力飞着的鸟儿了?”

“看见了。”

“它们需要巴结谁?还有那些跟随浪头涌进的海风,它们有什么功名?它们有计谋和谎言吗?有什么真理需要探索和验证?”

“嚯!”他的口气像哲学家,我简直佩服死他了。

“你忘了,我刚才说九级浪的事,想想那些事,你什么都明白了。”他笑起来,吹了声口哨。他的黑白T恤被一阵海风鼓起来。我听出来了,他不是在吹口哨,是像鸥鸟那样叫。

“不是天天都能碰上九级浪吧?”我替他担心,“那你得小心。”

“你在大海上待几天就知道了,”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所有的经历都是一瞬间,都会过去,但一切都没有消失,它们还在,这就是海洋。”

“骷髅头”的话里带着骄傲,这个我听出来了。我也替他骄傲,就像替一个兄弟骄傲。也许这么说有点过分,但我觉得,要是他愿意,他可以把我看成一只黑白分明的鸥鸟。我就是这么想的。

“骷髅头”闲不住,他有时候会锁定自动舵,去下面甲板上干活,冲洗鸟粪什么的,留下我一个人守着驾驶台。我握住方向舵,想象“深圳风”号游艇是我开着的,它要去哪儿由我说了算,心里不免高兴。

一个小时后,周围已经看不见海岛了,连米粒都看不见了,黑压压一片汪洋。“深圳风”遇到点风浪,不大。我印象里,小时候妈妈下地,用一个花布兜把我吊在庄稼地旁的野枣树上,风一吹,我在布兜里摇晃,就是这种感觉。我家地旁有一片野茶树,有一只灰鼻子的狐狸经常在那儿出没。有一次,它带着两只小狐狸从地里过去,小狐狸走路歪歪扭扭,不敢看人。妈妈说,哦宝宝,哦宝宝。

想着那些事,舒坦的倦意往上涌,我睡着了,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反正醒来的时候,游艇已经在深海里了。我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不争气,这算什么,这是在深海啊,我竟然睡着了,错过了和它打招呼的第一时间。

“骷髅头”不在驾驶座上,“花白发”和“黑头发”也不在,他们三个都在艇尾,那里有一个楠木小平台,“骷髅头”在帮助他俩做着什么事。我离开顶层,去了那儿。“骷髅头”抱着一只不大的乳白色小陶罐,看得出他很严肃,他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什么也别说。“花白发”和“黑头发”更严肃,两个人都站不大稳,腰里拴了一条白色的保险绳,绳子的一头用金属搭扣扣在舷梯旁的扶手上。他们从小陶罐里抓出一些灰色粉末,一把一把往海里撒。因为有风,你会觉得有一些活着的东西贴着海面成片地飞走,你会觉得“花白发”和“黑头发”不是在撒掉它们,而是在放开——他们抓不住它们,它们在陶罐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一旦离开陶罐就活了过来,从他俩的指缝里挣脱出来,开心地跑掉了。

我想起那只脱了漆皮的老式公文包,心里一紧,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骷髅头”让我过去。他要去上面看舵。他离开以后,换成我抱着白色的小陶罐。“花白发”和“黑头发”对换人抱陶罐这件事没有表态,看来他们并不在乎。他们从我怀里的陶罐中抓出骨灰,一把一把往海里撒。他们没说话。我觉得这个时候海风最好能够小一点。我觉得这么大的事情,他俩应该说点什么。我觉得那只陶罐本来应该透着凉气,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是热乎乎的。一些小脑袋的军舰鸟飞过来,沿着船舱的两翼斜掠而过。陶罐很快空了,就剩下最后一点点。他俩争起来。我被挤到一边,贴在舷梯上,他俩都抓住陶罐,我只能松开手,并且多此一举地把两条保险绳抓在手里。我有些紧张,朝上面看了一眼,希望“骷髅头”能够出现。他俩气呼呼地盯着对方,头发被海风吹起来,乱糟糟贴在皱褶密布的额头上,样子凶极了。然后“黑头发”就倒下了。

“骷髅头”经验十足,他从驾驶台上滑下来,抱起“黑头发”,把他安置进沙龙里。“花白发”很惊慌,挤倒了酒吧,打碎了一件漂亮瓷器。“骷髅头”让我把“花白发”带到飞桥上去,给他一杯矿泉水,要是他能控制住自己,再给他一块“象牌”巧克力。“骷髅头”自己则在沙龙里照顾“黑头发”。很快他从沙龙里出来,告诉我们没事儿了。“黑头发”没犯脑疝,也不是脑梗,就是有点儿虚脱,他已经把他像婴儿似的裹在一条舒适的毛毯里,并且给他服用了镇定剂。

“一小杯加冰威士忌,会有效果的。”“骷髅头”很有把握地说。

“深圳风”掉头往回驶。“骷髅头”让我帮忙看着舵,他去清洗甲板。完事后他回到驾驶舵前,那以后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里,也没有对鸥鸟吹口哨。

“花白发”怀里抱着陶罐,孤独地坐在艇尾的平台上。我心里过意不去,觉得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要是他俩争起来的时候,我把陶罐抱走,抱去别的地方,让他俩不那么激动就好了。要是在银座酒店我欺骗他俩,告诉他们深圳没有游艇,一条游艇也没有,那样也许会更好。我还想“骷髅头”刚才对我说的那个巧克力牌子,它叫象牌,等到晚上交车以后,我去家乐福问问,如果有,我就买三块,两块给老婆,一块给儿子,让他们也尝尝。

我去了艇尾平台,在“花白发”身边站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说,“我没想发生这样的事情。”

“花白发”抬头看我。他的脸膛很大,本来红扑扑的,海风把那儿吹得更红了。他空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楠木平台,示意我坐下。我在他身边坐下,我们一起看艇尾跳跃变幻的浪花。我在想他俩刚刚放走的那些东西,它们是不是活了,变成了浪花,知道游艇要返回了,跟过来和人告别。然后他开口说话。

“她是一个大美人儿。”

我想那还用说。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知道那种情况,而且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应该支持他的看法,让他知道他是对的。

“年轻人,你想象不到,我再没见过像她那么美丽的女人。”他说。

我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他是那么的真诚,连海风都阻止不住。我点了点头。其实他并没有看我,但我就是想点头。我想到“骷髅头”,他才是真正的年轻人,还有我儿子,他更年轻,但“花白发”这么叫我也没错。

“我们谁都没有娶她。”他说。

我想我明白他的话。但我还是不明白。我扭头看他。我想问,怎么会这样?那,谁又娶了她?他没娶,他也没娶,难道让别人娶了?难道让海风娶了?不过我忍住了,没有问他。干我们这行的,得有分寸,事情就是这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所措。实际上,失去她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说,“你知道吗,是过分警惕和没有耐心这两样毁了我,毁了我们。”

他说得对。生活没那么容易,我们必须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就像你在深海中,你要小心海浪,它们看上去那么活跃,在海面跳动的时候像是在威胁谁,你不想被它们缠住,更不想被它们拖下去,这就是人们通常的想法。但人们就是这样,让自己远远地离开了深海,从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它。

“我不应该和他争。”他说,“我不想承认,可那是事实,他比我更爱她。我应该把最后那点‘她留给他。”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深深的歉意,红扑扑的大脸膛满是抱歉。那以后他再没有说话。我也没说。我就坐在那儿陪着他,这就够了。

“深圳风”向浑浊的大陆驶去。我们很快看到了游艇码头。也许没有那么快,但黄昏到来之前,“深圳风”驶进了防浪堤。从那里可以远远地看见杨梅坑,一些半裸的男女像野人似的拿着铲子和桶在岩礁中捡蚝和帽贝,我真想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往更远的地方走,走进潟湖,还能在那儿捡到海胆和竹蛏。

这个时候,“黑头发”走出了沙龙。他自己出来的,没有搀扶,他也没在身上继续裹着那条毛毯,把自己弄得像个婴儿。“花白发”殷勤地过去。“黑头发”从“花白发”怀里夺下乳白色的小陶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一个人去了艇尾的降层平台。

游艇靠了岸,泊进上百艘漆成雪白的船舱中。“骷髅头”熟练地下锚系缆,跳舞下游艇,接住“花白发”和“黑头发”,我在后面小心地看护着。我们穿回了自己的鞋。“花白发”和“黑头发”沿着栈桥朝客服楼走去,和来的时候一样,陶罐抱在“黑头发”怀里,不同的是,现在它已经空了,什么也没剩下。

在离开游艇的时候,我问了“骷髅头”最后一件事。

“问句不该问的话。”

“问吧。”

“你说,那些富翁,他们怎么吃饭和睡觉?”我觉得我这话问得有些愚蠢。我得承认,我羡慕那些漂亮游艇的主人,他们住大房子,开好车,就算在无人居住的大海深处,他们也能凭借游艇撒欢,而且他们肯定不会担心儿子考不上学校这样的事情。“我只是好奇罢了,没别的意思。”

“我们没管他们叫富翁,通称他们会员。”他一点儿也没有瞧不起我的样子,十分认真地回答我,“也许就是这么回事,照我看,他们大体上和我们一样,也吃饭,也睡觉,钱多出不少,烦恼也多出不少。不然你觉得还能怎么样?”

我笑了起来。这真是个好回答。我越来越佩服“骷髅头”了。我觉得焦炭的颜色非常迷人。我希望以后还有客人想来“浪骑”看游艇,这样的话,我又能和他见面了。

最终我没有带客人去杨梅坑。我认为他们应该去。他们要是觉得不值那段路的油费,我宁肯白贴。他们在那里可以看到乳白色的雾霭沿着野溪从七娘山上漫下来,一些可爱的红背蛤蜊和梭子蟹在滩涂上快速爬动,他们要是去了一定不会后悔。但我对这个想法并不那么肯定。也许他们是对的。他们有过一个又美丽又善良的姑娘了,还需要什么呢?

注释:

①唐代姚合《送李植侍御》。

②《淮南子》: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4期,原刊责任编辑:马小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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