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定
今天,中国平民百姓,无论城乡贫富,购置一辆私家车,或代步,或谋生,或炫富,上街与官车为伍,甚至一起拥堵,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天朝百姓拥有出行现代化的权利,其实不过是近十来年的事情。
这是发生在1996年的一段记忆。是年7月,汽车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纪念解放卡车诞生40周年。会后,机械部长何光远致信中央领导,谈及中国轿车的自主研发以及轿车进入家庭的问题。随信附上了我在会上的书面发言《车轮载来的空间》。
我在发言中提道:行与住,是消费结构升级的两个相邻的台阶,少了一级,难免踏空。决策者必须清醒地看到:轿车私有化是波及国民经济各领域发展的巨大牵动力;也是加快住房商品化的巨大催化剂。
时任副总理朱镕基用蝇头小楷对我的文章作了如下批注:“新华社记者有文采,可惜缺乏对宏观的了解。一是石油资源不足(已是纯进口国),二是道路拥挤,三是购买力所限,四是人的居住尚且艰难,何能为轿车盖库,如此等等,怎么能把‘行放在首位,而且主要靠轿车来解决‘行的问题呢?”
其后两年,虽然有关专家和主管部门多次建言,“私家车”仍然未能位列国民经济急需寻找“新的增长点”之一。当时,“私家车”的禁忌,在中国已经实行了半个世纪。
从新中国诞生伊始,私家车作为资本主义的象征,就被严加限制,直到“文革”中彻底绝迹。1966年夏,京剧艺术泰斗马连良在北京被殴打羞辱至死,其“罪状”之一,就是还保有着一部私家轿车。80年代,中国的轿车千人保有量0.5辆,在全球130多个国家和地区中叨陪末座,连当年最穷的埃塞俄比亚的一半都不到。
改革开放之初,曾有一波外国轿车进口和走私的热潮,但是仅限用于公车。当时,除了北京上海个别名人获准购买的外国驻华机构的二手车;私家轿车,一般人不敢想,有钱也没处买。然而,“公车”日渐把经济拽进一个可怕的“怪圈”:“国家”一边掏钱造轿车,一边掏钱把轿车全部买下。随着“公车”数量的激增,档次的攀升,财政日益不堪重负。
1988年底,“价格闯关”引发“官倒”盛行和通货膨胀,改革进入攻坚阶段。
后来,我随中国汽车考察团去日本,采访了被称为日本“国民轿车之父”的百赖晋六老人。二战刚结束,日本人还过着 “靠竹笋和红薯充饥的苦日子”,曾是飞机设计师的百赖抱定信念:开发一款取代自行车的小汽车,让百姓一家老小出行不受风雨之苦。凭着这样的执著,1956年日本第一代微型轿车“斯巴鲁360”等问世。1960年,通产省提出了“人人有车”的国民车构想。这段往事深深打动了我。
1989年1月,我在《瞭望》周刊上发表文章《但愿不是一个梦—轿车私有化的思考》,在中国媒体上第一次系统地提出了轿车进入家庭消费的设想。然而,是年那场政治风波,引发姓“社”姓“资”的争论。鼓吹私家车即使不扣帽子,也成了“不合国情”的天方夜谭。
直到1992年小平南巡之后,禁忌终于有所松动。我随副总理邹家华去广西等地考察,在行程中,这位热心汽车发展的领导人对我说:“现在人们爱说汽车是支柱产业,但是汽车真正要成为中国经济的支柱,只是轿车进入家庭之后才有可能。”
1994年4月,国务院公布了第一个《汽车工业产业政策》,其中有如下表述:“国家鼓励个人购买汽车虽然没有落实的细则,但是对突破私家车禁区具有重大观念上的意义。”
直到2001年3月15日,全国人大通过了“十五”计划纲要,纲要中首次写进了“鼓励轿车进入家庭”。虽然仅仅八个字,却终于结束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禁忌。
同月,我在我的汽车评论专栏《门外车谭》开篇中写道 :家庭轿车是一种权利。享有轿车文明,是一个现代社会,尤其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老百姓应有的权利。这种权利的实现,既不是政策压抑限制所能永远阻止,也不靠领导人明智善举所赐予。认可轿车进入家庭,折射出的正是中国从老百姓的义务本位向权力本位回归的一种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