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子是一名乡下土郎中。五味子不是他的真名,但当地人都叫他五味子。也许他姓伍,又是郎中,跟中药有那么一点关系。他在当地可有名气,而且生在一个郎中世家。他上面至少有三代做郎中。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屯子里,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哪个没登过他家的大门?甚至外乡人都从大老远慕名而来,只要提起五味子,就会想到本地的郎中,就会有一些热心人引路,一直到他家门口。有人叫他爷爷,有人喊他大哥,也有人喊他贤弟,但更多的人都尊称他为先生。
五味子大多时间都坐在家中,一只手端着茶壶,轻轻地吮一口茶水;一只手搭在病人的脉搏上,仔细地听。好像这个浑浊世界在他的把脉中能够左右逢源,变得清新,日子也过得平淡而舒心。他开的方子常常是药到病除,病人不会再来第二趟。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鬼子大举侵占东北,也侵犯到这个民风淳朴的屯子。随着日本兵的侵略,还有大批的日本侨民。一时间,县城、小镇、乡村都会听到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声音。当然了,这些日本人也会生病,而且还由于水土不服,就非要跑到五味子郎中那里去吃几服中药调理。来人穿着和服,彬彬有礼,一个劲地鞠躬致谢,大概也是慕名而来。五味子也忙起身还礼,样子很可笑。有村民看见了就很鄙视,说,这五味子真不是个东西,居然给日本人看病,还这么客气。你是个郎中吗?随便弄点什么药,他们一个个一命呜呼了,他们还敢再来,还敢侵略咱们?
五味子听了直摇头,说,你们不懂,我只是个郎中,到我这里来的都是病人,我要为他们负责,也要为自己。有人就说他忘本,忘了自己的老祖宗,不是个中国人。五味子没话可说,只是手里拿着一些中草药看了看,他明白这药既可救人,也可杀人。没话可说也是一种淳朴的民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治病救人,为别人也为自己。
一天,保长赶过来,不怀好意地对五味子说,我说五味子啊,他们都说我是个汉奸,可我也是为了保一方平安,曲线救国。保长抓了一把中草药,放在鼻孔下闻了闻,然后放回去,说,我跟你一样,治病救人,嘿嘿。
五味子瞪了保长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保长闻过的那些中草药从匾中拿出,随手抛弃在墙角落。
保长见了,随口说,你这是干什么?不能这样啊?咱俩要团结。
一日,一个日本军曹在保长的陪同下来到五味子家中,说,你,五味子,现在就带领村民马上赶到前线,参与抢救皇军伤员。皇军正在和东北抗日联军作战。军曹态度很傲慢,不容五味子有半点讨价还价。
保长低三下四,在一边鼓动说,五味子啊,乡亲们都集合完毕了,专等你发号令呢。
看来这一关是很难逃过了,五味子心里想,如果不去,那乡亲们的生命就很难说,自己倒是无所谓。五味子淡淡地看着他们。日本军曹和保长,看着太阳慢慢地落山。他看见明晃晃的刺刀,看见日本军曹那一脸的横肉,也看见保长低头赔着笑的脸。这一刻,他居然看到了很多,看到了一生中所能看到的全部内容,但他最熟悉的还是那些中草药。
五味子拿起一麻袋五味子药,走到乡亲们身旁,给每个乡亲分发十粒五味子,叮嘱他们好好保存,路上会有用。留下的乡亲手里都拿着十粒五味子,跟五味子去的人手里也拿着十粒五味子。乡亲们都默默地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郎中五味子上前线了,乡亲们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为他担忧,他是背着药箱上前线的。他居然站在日本鬼子一边上前线,而对方却是抗日的东北联军。有人说,是鬼子的刺刀逼着他上的;也有人说,是乡亲们的生命硬逼着他的,也许还有那些中草药。
五味子没有回来,和他一起去的乡亲们都没有回来。屯子里却跑来了大批鬼子,以及四处乱叫的狗,保长也在里边,将整个村庄团团包围,并大声嚷嚷道,交出五味子,快交出五味子!
三天以后,整个屯子毁于鬼子的淫威下……而手里拿着十粒五味子药的乡亲们却都逃生了,没有一个落下。
几年以后,有人跑回来说,当年五味子和他的乡亲们将日军伤员全部弄死,然后逃掉,跑到抗日联军那里去了。
郎中毕竟还是郎中,总会有办法。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鬼子侵占东北。
那天也许注定要出点事。本来都已经说好了,屯子里的人都朝南逃跑,跑到关内。已经陆续听到枪炮声,看到逃难过来的百姓和溃败的零星军队。但赵老头子就是不肯,僵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走不动了,我要把儿子的婚事办了。”他的意思大伙儿明白。
张屠夫想,也好,不差这一两天,把全屯子里唯一一头猪杀了,吃上一顿饱饭后再走也不迟。当然,张屠夫对逃难还是犹豫,对一个大男人来说,难道这是唯一的出路?
那天,张屠夫在家杀猪,已经把那头猪放倒,两只脚、两只脚捆绑在一起,却不明白为什么全屯的人没有一个过来帮忙,甚至连个看客都没有。他们都上哪儿去啦?张屠夫住在屯子最西面,平日里很少有人走进去。这个屯子民风淳朴,主张忠义孝道,从来不跟外人争吵得失。张屠夫朝东望了一下,灰蒙蒙的天什么都没看见,好像整个屯子都死了一样。张屠夫喝了一口酒,提提神,想暖和一下身子。今年这个冬天有点冷,张屠夫又把刀磨了磨。刀十分锋利,即使多宰杀几头猪也不碍事。张屠夫看了看这把刀,若有所思。
张屠夫不等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他快速地把刀刺进猪的咽喉。猪一声惨叫,张屠夫就听到流血的声音。张屠夫禁不住说了一句话,痛快。好像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但他心里明白,也许要很长时间都不可能杀猪了。什么时候回来呢?正当张屠夫又拿起酒瓶时,却听到门被什么东西撞开。张屠夫心里一惊,想,这头猪我已经杀了,而且杀死了,难道它还能跑?真是怪了。张屠夫回头一看,却大吃一惊,一把明晃晃的三八大盖枪伸进院子内。张屠夫顿时明白,全屯的人为什么没有来看我杀猪。
一个受伤掉队的鬼子闯进屯子,挨家挨户地搜索,不知要干什么?他已经将全屯一百多号男女老少逼进高粱地,逼进树林,逼进河道……现在,鬼子闯进最西边的张屠夫家。
鬼子叽叽喳喳说了一通鸟话。张屠夫什么都没听明白。张屠夫干自己的事,没有理睬这个鬼子。一个鬼子怕什么?要不是屯子的人都主张逃难,他还不想走呢。鬼子走近两步,离张屠夫很近,相互之间可以听到急促的呼吸声。鬼子看着张屠夫给猪煺毛,开膛,就不走了,眼睛直盯着张屠夫。鬼子端着枪,威逼着张屠夫。好像……张屠夫从鬼子的眼睛里读懂他已经饿了,他的手也在颤抖,也许他的内心也是一片荒凉。鬼子想吃肉,但张屠夫看不惯这鬼子的行为,随随便便就踢开屯子里每户人家的屋门。在他的家,前前后后都被这鬼子翻得乱七八糟。好像藏着什么。他家只有一把杀猪刀,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专门杀猪。
张屠夫剖开猪的胸膛,头、脚,还有内脏什么的都一一分好,他在等屯子里的人来拿。张屠夫看了鬼子一眼,想这鬼子如不走,那该怎么办?屯子里的人还会回来吗?也许张屠夫的脸色让鬼子有所警觉,鬼子恶狠狠地端着枪对着张屠夫,时刻要刺杀他。鬼子又说了一通鸟话。
张屠夫火了,本来张屠夫性格就暴躁,在这个屯子里他属于另类。他妈的,张屠夫骂了一句。张屠夫割下一块肉,恶狠狠地摔给鬼子,也没说一句话。鬼子嚎叫起来。这次张屠夫听明白了,鬼子在骂人,骂中国人是猪。
鬼子的刺刀直逼着张屠夫的咽喉,像张屠夫杀猪一样,刀尖直指要害部位。张屠夫连连后退两步,他不想听到自己流血的声音。
张屠夫想,再退退到哪儿去?一个鬼子又怎么啦?张屠夫想到自己手里也有家伙,那不是吃素的。这跟杀猪还不一样?一个受伤的鬼子哪是张屠夫的对手。顷刻间,张屠夫就像放倒一头猪一样放倒这个鬼子,用祖上传下来的杀猪刀结果了他的生命。
屯子里的人都回来啦,听完张屠夫叙述后都不想逃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