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全民接种”背后

2013-04-29 00:44许十文孙郁婷郝凤苓
21世纪商业评论 2013年8期
关键词:家禽禽流感肉鸡

许十文 孙郁婷 郝凤苓

4月15日,华东地区的阴冷终于散去。在浙江临安附近的“云竹岭山鸡”养殖场,章美芝弯着腰,把鸡棚里拥挤着乘凉的、年幼的麻花鸡驱赶到野外。

“前段时间,一直阴冷下雨,如果鸡不呆在鸡棚里,很容易感冒。”这个超过50岁的养鸡人对《21CBR》记者说。她正在该养殖场照顾一批新鸡苗,“三个月后,当人们忘记了这次疫情,这些鸡也是上市的时候了。”

安徽“老乡鸡”的创始人束从轩也养殖着270多万只肉鸡。他说,可以从叫声去发现鸡的问题,譬如饥饿、生蛋或者不适。如果肉鸡们患上感冒,也会像人那样咳嗽——不过,如果染上禽流感,尤其H5N1,那就比咳嗽严重得多。

尽管已经出现人类感染的死亡病例,但H7N9病毒对禽类的危害,远远比不上H5N1。H5N1多次造成了大面积的禽类死亡,乃至时有发生的人类病例,都让它成为养殖户们的头号“敌人”,以及世界卫生组织的重点监控对象。

扑杀和疫苗,是养殖业抵御H5N1禽流感疫情的两大途径。从21世纪初开始,中国的农业部门逐渐建立了强制的H5N1禽流感疫苗接种的防控体系,并提出了“百分百”接种的防疫接种目标。于是,在浙江、安徽等华东地区,一只肉鸡在成长过程中,要接受高达18次的疫苗接种。其中,隐现着H5N1禽流感疫苗的研发与生产,以及一个由国家“埋单”的封闭产业的背影。

一只肉鸡的接种生涯

当进入“云竹岭山鸡”养殖场时,《21CBR》记者被叮嘱戴上口罩和隔离服才可以探视饲养鸡苗的房间。这更多是为了保护鸡苗——陌生的外来者往往带着细菌或病毒,或可重创整个养殖场的鸡群。

这些麻花鸡的接种历程,是华东地区肉鸡成长的一个缩影。它们在幼鸡房成长的数十天里,需要接受5次疫苗接种,以抵御新城疫和H5N1禽流感等传染病的危险。到幼鸡长大,在养殖场散养时,它们需接受包括一次H5N1禽流感疫苗在内的接种。若是蛋鸡,在一年多的“服役”生涯里,更需要接受4次H5N1禽流感疫苗的接种。

打针接种的工作,通常要由专业人士来完成,譬如畜牧兽医系统的兽医。在浙江,上门为农户接种禽流感疫苗的收费是0.1元人民币/羽。“其实农户自己也可以打针,但速度慢很多,”章美芝说,“专业的兽医局来两人,一人提鸡一人扎针,又快又准,1000只鸡的接种,不到两个小时就可以完成。”

这些H5N1禽流感疫苗通常要存放在冰箱的冷藏柜里,有效期不超过一年。除了接种打针,检测接种的效果也是必要工作。在束从轩的安徽鸡场里,肉鸡们在第90天、130天和150天时被抽检抗体,以监测可能发生的疫苗失效。

养殖户们对H5N1禽流感疫苗的记忆,可以贯穿至10年之前。上海崇明地区的养鸽户对记者说,肉鸽们从2002年就开始接种产自哈尔滨的禽流感疫苗,如今在每年4月和9月都要接种。这些疫苗厂培育病毒疫苗的主要原材料也来自于鸡,一种“海兰白鸡”产下的受精卵(鸡胚)。

尽管疫苗厂的业绩受制于鸡胚等原材料的行情,但业内人士向《21CBR》记者形容,疫苗本身的生产成本对比起售价来说,相见甚微,“如果不算购买毒种、生产研发等成本,生产成本和售价的比例大约在1比10左右。”

目前,中国的家禽都被要求强制接种H5N1禽流感疫苗,但迄今为止,H7N9与H3N2等禽流感病毒一样,对家禽是低致病性的,仍未踏入强制免疫的门槛。

在P3以上等级的实验室里,被分离、挑选的禽流感毒株经过制备,然后被分发到疫苗生产厂里,成为疫苗生产的“种子”,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时间。制备这些毒种的实验室,通常向疫苗生产厂商收取购买毒种的费用,乃至出售生产的工艺。

“禽流感疫苗的制作工艺和过程大同小异。现在如果要制造H7N9禽流感疫苗,从病原体到生产出疫苗,至少需要半年时间。”中国唯一生产人用H5N1禽流感疫苗的企业北京科兴的市场部经理刘沛成对《21CBR》记者说。

流感病毒变异的速度,以及疫苗有效期的限制,是疫苗生产厂商们感到头痛的问题。从2003年开始,H5N1禽流感病毒疫苗的“中国标准”(由哈尔滨兽医研究所属下的国家禽流感实验室制备),便已更换了5种亚型,每一种亚型都经历了从毒种制备到疫苗生产的过程,这不但意味着购买毒种成本的增加,还意味着有限的销售时间。

“百分百免疫”的口号与现实

这轮H7N9禽流感的疫情,发生在农业部门“春防会战”之际。每年三四月,中国的各级畜牧兽医部门都在全国进行行政动员,内容包括督导接种、确保接种率等。今年春天,各地方农业系统也纷纷提出“家禽免疫率确保100%”的口号。

高致病性禽流感是近年动物疫病强制免疫计划的主角。早在2006年,当时的哈尔滨兽医研究所(下称“哈兽研”)所长、农业部禽流感国家参考实验室主任陈化兰在CCTV的节目里称,注射疫苗是对抗禽流感“比较好的选择”,而且“成功率可以达到百分之百”。

目前,欧美多数国家采取全部扑杀的方式应对禽流感疫情,而非免疫方式,以期从根源上“净化”禽流感病毒。在中国,扑杀后补偿养殖户的国家标准为10元/羽,10年来均无变化。不过有研究显示,“以禽流感疫情最重的2004年为例,全国各疫区共扑杀各类家禽905万只,在原来每只10元的补偿标准基础上提高一倍,全国也因此增加财政支出0.905亿元。”

一位东北疫苗代理商向《21CBR》记者表示,H5N1禽流感疫苗由国家“埋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2002年。现在,哈兽研的禽流感国家参考实验室每年制备的毒株,已被农业部门确认为H5N1禽流感疫苗的唯一指定标准。根据全国的家禽保有量,中国每年都按照“每羽一针”的方式,去制定H5N1禽流感疫苗的采购数量和财政支出。

“不过,从中央到省,省到市,市到县,疫苗派发下来以后,是否真正做到百分百接种,却不得而知。”接受采访的兽疫专家和疫苗界人士对《21CBR》记者表示,从基层兽医站到家禽身体的“最后一公里”,正是强制免疫体系最难落实的一环:一方面,基层兽医站的条件难以全面满足疫苗低温储存的要求;另一方面,知会式的派发实际上也减弱了免疫的强制性。

实际上,在历年的H5N1禽流感疫情中,都有报道显示,相当一部分疫区的散养家禽并没有接种禽流感疫苗。去年底,在南方一些省份,更出现了免费疫苗被不法兽医站倒卖的报道。《21CBR》记者在华东地区的走访过程中,也屡见家禽养殖户因各种原因忽略疫苗接种的现象。

这种现象在“速成鸡”工业里更是公开的秘密——饲养者倾向于用隔离和喂食抗生素的方式,去减少肉鸡们感染疾病的机会,而不是接种禽流感疫苗。“大企业一波鸡几百万只,如果接种的话,针怎么可能打得完?”一家上市肉类企业的投资人对《21CBR》记者解释,“而且,在速成鸡(封闭的)的养殖场里,肉鸡与外界互相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得病机会也少。”

在一些禽流感病毒研究者看来,即便是“百分百接种”也难以彻底封堵禽流感的暴发。大约10年前开始,家禽在注射疫苗后“带病毒生存”的议题,已经在南中国的一些研究报告里被指出。华南农业大学兽医学院副研究员焦培荣最近对记者表示:“疫苗免疫所造成的免疫选择压力和环境污染压力的增加,也加速了禽流感病毒的变异过程。”

H7N9的“横空出世”,以及H5N1病毒本身的不断变异,都提示着这种“家禽全民免疫”体系面临的挑战。“病毒出现新的变异,就要换一个新毒种去生产疫苗。”有业内人士对记者说,为了应对病毒变异,哈兽研的禽流感国家参考实验室近年来频繁制备不同的H5N1禽流感病毒的亚型毒株,并转让给疫苗生产企业。

截至记者发稿时,中国各地的农业系统,正在展开更大规模的强制免疫防控工作。一些地方提出了“镇不漏村、村不漏户、户不漏畜、畜不漏针”的口号,抓紧时间对散养禽只等强制接种的“死角”进行扫荡。“家禽全民防疫”的运动依然在中国各地坚决推行。

“皇帝女儿不愁嫁”

转眼间,禽流感疫苗在中国家禽中的使用已超过10年。束从轩回忆,远在2001年,他的养殖场已经使用H5N1的禽流感疫苗,“那时候并没有强制要求,是企业的自发行为和市场行为。”时过境迁,H5N1禽流感疫苗现已是在各级畜牧兽医站流通的必要物资了。

对于流感疫苗生产企业来说,每年3月到7月通常是重要的季节。夏天是鸡胚等原材料供应旺盛的季节,疫苗企业要抓紧时间把疫苗原液生产出来,以备稀释、包装,再制成成品。现在,农业部对禽流感疫苗生产和销售都有着严格的规定,比如,禽流感疫苗的生产必须在符合规定的GMP生产车间里进行,且每年验收。

根据业内人士的回忆,在2001年到2005年之间,也就是禽流感疫苗生产比较开放的初起阶段,“假疫苗”、“问题疫苗”等事件不时出现,甚至引起过中国北方的H5N1禽流感疫情;一些拥有分离禽流感病毒技术的科研组织,也曾因私制疫苗而受到农业部门的查处。

现在中国农业部为禽流感疫苗生产设定准入门槛,并施以严密监管。“实际上,很多地方的科研机构都在全国各地的家禽身上分离出禽流感病毒。”知情人士说,“但它们必须送到哈尔滨进行最终检验,否则也不能成为国家认可的疫苗生产标准毒种。”

现在,处在非人用H5N1禽流感疫苗产业顶端的,是哈尔滨兽医研究所——唯一有资格向国内疫苗生产企业出让禽流感疫苗种毒的机构。哈兽研属下的国家禽流感参考实验室,也是目前国内唯一有权对禽流感病毒进行最终鉴定的研究机构。

哈兽研是中国内地最早涉及禽流感病毒研究与疫苗研发的机构之一。哈兽研属下的哈尔滨维科生物技术开发公司,也自我标记为“中国兽药市场首选品牌”。

综合业内人士和上市公司公告的描述,作为唯一有资格向国内疫苗生产企业出让禽流感疫苗毒种的机构,哈兽研转让每一株用以制作疫苗的毒种(以及生产工艺)的价格,在200万到500万元之间,疫苗生产企业也需要把相关疫苗销售额按一定比例支付予哈兽研,这个比例约为5%。

在2004年的禽流感疫情里,农业部曾紧急要求哈兽研免费把H5N2疫苗技术转让给其它疫苗生产厂家,以便对受威胁区的禽只强制免疫。目前,禽流感疫苗行业里存在9家农业部指定的企业,行内人士表示,这个“指定名单”也经历了不断洗牌的过程,比如其中曾有民营企业,但如今已被踢出局外。

对于普通兽药和非强制疫苗生产企业来说,H5N1禽流感病毒疫苗等国家强制疫苗的制售,是一条庞大而封闭的产业链。按照农业部“2012年重大动物疫病强制免疫疫苗经费申请”的办法,政府目前按鸡0.15元/毫升的标准对禽流感疫苗的经费进行补贴,而按照《高致病性禽流感防治经费管理暂行办法(2004)》,强制免疫疫苗费用全部由国家负担。

“每年各地畜牧兽医局组织招标,一般的药品和疫苗领域的竞争都很激烈,但H5N1这种疫苗的生产则是‘皇帝女不愁嫁。”广东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兽药行业从业者说,“当然,他们的利润也受到限价招标的制约。”

多家禽流感疫苗生产企业都以“目前很敏感”或者“不合时宜”等理由拒绝了《21CBR》记者的采访。2012年,中国的产蛋鸡存栏量约为14.5亿只左右,肉鸡存栏量接近100亿只。中国2013年应强制接种的庞大的家禽——无论是浙江鸡、安徽鸡还是上海鸽子——它们依然要接受“全民”接种H5N1禽流感疫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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