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精神的骑士

小毛驴

乌鲁木齐的夏天，天黑得很晚，北京时间22：30，晚霞还在西侧布置美妙的光线与云彩。我有12年多没有回到这里了，这是我多年前认识杨春风的地方—那时，我们年轻，我们热爱登山、一起攀爬。之后，我选择保守、相对庸常的生活道路，他坚决地沿着登山道路一直走下来。直到今天，戛然而止。

如今，我再次回到乌鲁木齐，理由竟然是回来参加杨春风的追悼会……杨春风安静地躺在鲜花丛中，很安静。我曾面对过一些死亡亲友的遗体，我并不害怕，对于生死我不超脱，也不恐惧。但在这里，我一直徘徊，我没有走到他跟前。其实，我是在和另外一个自己纠结、对话、斗争、沟通。其实，杨春风不过是另外一个我自己，我回乌鲁木齐参加他的追悼会，不过是因为另外一个自己。

这天，晴朗无云。乌鲁木齐市南郊燕儿窝殡仪馆，来参加杨春风葬礼的人很多，有近1000人。我还是没有过去看他，我知道他死于一种物理残忍的结局，但在物理社会层，每个生命之死，没有残忍二字，残忍仅仅存于情感与道德，还有文化。那么，我恨塔利班吗？

看见了王铁男、张耀东，还有马玉山等熟悉的老朋友，大家在生的世界里；杨春风的身体，安静地躺在那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在哪里？从物理角度，没有灵魂的说法，我认为。所以，杨春风死了。

人们在这个时候，情感上激荡神经电波，表达悲伤、怀念，分泌泪腺，但在1000名吊唁者的身体某个深处，总有一种东西共存，并且和杨春风身上的某种东西是共通的。要不然，不会来这么多人；要不然，我不会来这里。对，就是他！他是我们共同的一种能量、信念、价值观。

我与饶剑峰同在深圳登协，但我们最初并不熟悉。当我们坐在一起深谈的时候，是2010年道拉吉里山难发生之后，我们发现竟然同在深圳科技园的一座办公楼内。

在情感、感性方面，我肯定有自己的观点与倾向，在杨春风最艰难的时候，我将道拉吉里山难的调查采访细节公诸于众，拿传统中国世俗认知的话来说，这是对朋友的不义。但我不这么认为，杨春风也不这么认为，饶剑峰也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们身上最重要的一种本质，是真实，或可谓“真的汉子”、“知识分子的知行情怀”。在嬉笑怒骂之外，我们身上还共存一种信念、所谓的社会价值观，就是我们希望把一种坚韧、朝前走、往上攀登的价值观，把它们激发、创造和传承下去。

道拉吉里之后，杨春风继续登山，我继续和他喝酒、聚会，我意识到，每次和他见面的机会也在流失。这两年，我每次见他都会拿出录音笔来记录。饶剑峰也继续攀登，他们俩常常在一起。从道拉吉里之后，我希望为他们立传，他们是另外一个我们自己。

在我们的时代里，充满无数的暴力、无知、恐怖、偏见、阴暗、卑劣。在杨春风、饶剑峰的世界里，他们攀登在接近天空的地方，雪峰在他们脚下，他们看见云与风在山谷掠过，他们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他们的世界，简单、磅礴。他们创造和承载着的，是热爱、自由、梦想、坚韧、勇敢、正直、光明、探索。他们也同时是如此平凡，但走出了绝大多数人从未走出的那一步。

杨春风完成了地球上14座8000米高峰的11座，饶剑峰为10座。在此之前，仅西藏登山队的一些登山家完成了13座（国际登山文本承认数字）。无论怎样，他们在登山领域，是有成就的人，是时代的登山里程碑。杨春风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尝试、开辟8000米商业登山的中国人，这也同时给他带来争议。在这样生僻、艰难的领域内，压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从这一点，也意味着民间商业领域的开创、一个新领域的探索。

“做一个勇敢的人”，这是杨春风留给八岁小朋友小徐的纸条。饶剑峰访谈录中曾说：“中国的文化底子从长远来看，它是个金字塔形的结构”，总结其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结构之中，没有自由意志存在的基础。所以，民间登山从这个层面，是反封建的。”他们是前医生、前公司高管，他们是登山运动员、探险者、登山家，他们更是一个真实的人，他们是时代的前行者。他们是有强烈价值观和思想的人。他们有强烈的个人与时代诉求。他们身上优秀的品质，是从大自然汲取力量，在雪山攀登的苦行过程中，探求时代脉搏和内心动力，拓展时代中国的自然文化与历史。

在杨春风的追悼会现场，在一瞬间，我生气了。因为，我听见有人在他的身体旁边，用那种官样的话语说：“我代表……”“领导”。因为，作为一个真实的杨春风，对于那个无处不在的网状阴影，对于那个羁绊自由登山、扼掐民间登山推动的某种灰色能量，对于那个捆绑自由精神的机制，他最为痛恨。虽然正常情况下的杨春风，有温和、文静的个性。

真，自由，正直，这才是他们身上最宝贵的自己。这也是在他的葬礼上，惟一的共存，所有人内心深处的共存，这是一种人性，一种能量。所以，我在乎杨春风，我在乎自己，我在乎自己的亲友。我在乎自己的生命，更在乎自己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我在乎的是这个时代，我在乎的是这个时代的价值，我在乎的是我们这代人能传承下去的价值。我在乎的价值，不仅是自己的爱好，我在乎的价值是带给亲友、带给社会、带给这个时代的好的能量、思想。而且，这些东西可以遗传下去，这些东西可以和那些灰色的、官僚的、黑暗的、无知狭隘的、暴力恐怖的能量，可以对抗、传承。

这是无法阻挡的民间攀登力量，这是无法阻挡的自然规律，这是人类的天性本质所在。来自民间的自由精神与奋斗，是最根本的一种气节。

这是杨春风、饶剑峰留给我们的还活着的东西。

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的登山者，即使绝大多数人并不登山。即使更多的登山者谈不上所谓的“登山家”，更多的登山者并不攀爬8000米山峰。每个生者内心都有一个真实的自己，这是一种自由精神，是一种生命的坚持，是我们每个人都在乎的世界。

1857年，热爱阿尔卑斯的英国人攀登上了芬斯特霍恩峰顶，返回伦敦后，他们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登山协会“阿尔卑斯俱乐部”。自此，英国人将登山运动作为一个贵族、绅士运动，将其文化与价值观去殖民和推广。“死亡被抛弃，登山在英国人倡导的形式中诞生。”对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人来说，登山是一个国家竞技场，纳粹经过顽强的奋斗登上顶峰然后英雄般地走下来，甚至二战时期，也正是在南迦帕尔巴特，这里成就了德国纳粹登山者的《西藏七年》之传奇。去掉政治争议，这也还是一种人类不屈精神的代表。

76年后，类似战争的子弹掐灭了南迦峰下登山家们的生命，但根本熄灭不掉人类登山的不屈努力与探索。因此，如果要我附会讲民族、国家主义或精神的话，杨春风、饶剑峰本来就是我们这个绵软、混乱、物质化、世俗化的民族最后的主神经之一。做着自己向往的事情，这是让每个人的人生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登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缩影，杨春风、饶剑峰是我们时代中国的一个缩影。

恰逢7月，是自由登山者严冬冬的一周年祭日。这些人，都有一种自由精神的价值观。这些人，都是自由精神的骑士。

我们一代代人，将永远奔腾下去，如山一般坚强、如水一般自由，然后形成历史。

杨春风、饶剑峰、严冬冬，是历史的一朵雪绒花、雪莲、风干的雪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