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学成
阿萨迪拉吉布兰(下简称拉吉)早年留学苏联,在1970年代苏阿关系蜜月时期,拉吉奔赴苏联留学,先后辗转很多城市学习和考古实习,最后在莫斯科大学读书学习考古学,也是前苏联重点培养的人才之一,拉吉学成回国后,因为他留苏经历的语言优势和过硬的专业知识,担任起苏阿考古合作的协调任务。
蒂拉丘地金片发现者
拉吉现在的工作是一位文物修复师,我第一次访问喀布尔国立博物馆时,他正在修复室的一个简易的台子上吃饭。
拉吉见到有客人来,便迅速收拾好饭筷,一脸微笑地站立起来迎接我们,我们只是从馆长介绍中知道他是修复室主任。因为拉吉并不会说英语,我不会说达里语,我们只有简单地打招呼,默默地微笑、握手、再挥手告别。
几个月后,因为展览的关系我再次访问喀布尔博物馆。因为之前有过接触,大家已经并不陌生,开始相互拥抱寒暄,在阿富汗外国朋友见过一次就算老朋友了,这是习俗。喀布尔博物馆决定派他和另外一位年轻人来中国负责展览工作,我也大概知道了拉吉的一些经历。
当时年轻的拉吉幸运地开始跟随前苏联考古学家萨瑞阿尼迪在阿富汗北部展开田野考古调查工作,寻找希腊化和早期游牧民族的踪迹。后来担任起蒂拉丘地的阿方发掘工作负责人,在最初考古发掘面临困顿的时候,拉吉积极从当地收集民众信息,获得了黄金之丘的最初情报。
当蒂拉丘地墓葬最初出土的文物被发现时,当时的情况比较有戏剧性。考古领队萨瑞阿尼迪离开考古工地、正在喀布尔开会,拉吉在清理前天挖掘出的碎土时发现了两百多个金片——而在当时发掘时并未注意到浮土中有如此多的金饰品。拉吉紧急电话通报给喀布尔总部情况后,为了守护宝藏,自己配枪在考古工地旁边彻夜守护。在寒冷的深秋季节,拉吉靠着火堆取暖,几个人轮流值班,熬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刻,一直等到政府派军队来协助守护。后来蒂拉丘地持续的发掘获得了震惊世界的宝藏,上万件黄金饰品眩晕了很多人的双眼。但拉吉仍旧冷静地协调着一切,用心地保护着。
宝藏守秘者
后来,苏联开始军事介入阿富汗。外敌入侵、国难当头。拉吉协助政府将博物馆和蒂拉丘地掩藏好宝藏后,带着全家人秘密逃往巴基斯坦,隐姓埋名躲藏了起来。因为那时的巴基斯坦也有很多塔利班的耳目,他必须面对各种可能出现的危机。拉吉靠着打零工做苦力养活着家人,像一个普通的难民一样。其实这种逃亡生活的困苦,已经让拉吉和难民没有区别:没有了固定收入、也没有了任何生活保障。没有人知道拉吉身上的使命,原来他是那个沉默的消隐者。
因为那批宝藏牵动着所有人,拉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盼望着,黑发渐渐变成白发。他悄悄打探着关于阿富汗的所有的消息,他的同事也默默坚守着关于宝藏的秘密,没有人知道这些宝藏的掩藏人和守护人是谁,也不知道知情者去了哪里。喀布尔的留守同事们还故意放出了很多烟雾弹和宝藏的转移故事传说,扰乱塔利班的视听,用来掩护逃亡的拉吉们。尽管这样一些无辜的人仍然被屠杀,一些知情者也选择沉默至死。因为在阿富汗考古黄金时期成长起来的一批考古学家,将荣誉视为比生命还重要。尤其是国破山河在的时期,这些苦难更加坚定了他们守护文物的信心,拉吉就是这其中一位。
塔利班被赶走后,拉吉认真判断喀布尔几经动荡的局势后,举家回到阿富汗,重回博物馆进行工作。后来,为了配合阿富汗博物馆的常规展览和文化重建的宣传工作,原来在阿富汗工作的世界各国考古学家被邀请回到阔别20多年的喀布尔,满目疮痍的景象刺激着每一位学人。前苏联考古学家萨瑞阿尼迪再次在众人和世界媒体见证下,和博物馆工作人员一起重新取出那批黄金宝藏,展示给世人。这些宝藏一件也没少,都是最初入藏的模样。拉吉躲在远处默默地看着着众人兴奋的一刻,除去必要的翻译工作,极少发声。原来拉吉是博物馆同仁们最初选定的保密者之一,拉吉有一把神秘的钥匙和一张神秘的地图,保密和藏宝是阿富汗人一贯的传统,从古至今一直延续着。拉吉任何时候都比常人谨慎小心,不骄不傲。即使后来各国拍摄的关于阿富汗宝藏的纪录片中,拉吉也未多出现一个镜头,也未多说一句话。
文物修复师
回归后的拉吉一直在博物馆努力工作,每天争分夺秒地修复战争中被毁坏的文物。拉吉有时候也会感慨,这些都是自己青春时发掘出的文物,当时都好好的,再见面时居然是这种模样,他很伤心,发誓要在最后的生命时间里面把这些文物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但是,拉吉的年龄越来越大,能看到的美好世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2006年,阿富汗珍宝展览开始在世界巡展,博物馆需要派出人员协调工作,面对出国看发达世界的诱惑,很多人都争着出去。拉吉本来资历很高,很容易获得机会,但拉吉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别人,他说自己对出国已经不感兴趣,年轻时他已经在当时世界第一强国苏联那里有了美好回忆,已经满足了。另一方面在巴基斯坦的流亡漂泊岁月,让拉吉再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国家阿富汗了。
就这样,拉吉一直在博物館修文物,每日都在博物馆中度过,在拮据的、受限制的环境下,培训新的本土修复人才。但是当展览在2017年到达中国后,已经60多岁的拉吉忽然向馆长请求,要求来中国。大家都有些意外,因为拉吉从进入博物馆后,几乎从来没提出过任何要求。同样,拉吉的请求也是无法拒绝的,博物馆的人都明白拉吉这些年无私的付出。
拉吉几经周折到达中国后,在旅程中一直认真地观察着中国的一切,在敦煌,拉吉也认真地跟着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员学习。我也经常从朋友口中听到拉吉的各种消息:拉吉还是那个最初的样子,整洁、低调、不爱说话、每天都认真记着工作笔记。敦煌研究院的几位老师也知道了拉吉曾参与过蒂拉丘地黄金宝藏的发掘工作,也想邀请他为大家讲述自己的考古经历。我们一直很想将拉吉的故事讲给大家,但是拉吉希望我们为他保密。他说:“我还有很多秘密,我需要坚守下去,请再等等吧。”
尽管大家觉得遗憾,也有些疑惑,但我们尊重他的意愿,也是作为朋友的一个承诺,拉吉在中国期间,我们从来没说这些,也未向其他人提及此事。敦煌人也早已养成了低调做事、默默奉献的习惯和作风,他们给予了拉吉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些都是人世间令人起敬的高贵品质。两个月后敦煌的阿富汗展览结束了,大家对展览文物、对拉吉都依依不舍。在拉吉临行前的一晚,我们给他送行,感谢拉吉的所有工作和付出。
也许是快要离别了,拉吉感谢敦煌照顾他的一切,也感慨地说了很多话。谈到前苏联,拉吉的某种沉睡体内的细胞好像被激活了,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一直用俄语手足舞蹈地讲着很多事情,不论我们是否听懂,他的话根本停不下来,我从未见过拉吉这个样子。拉吉年轻时在苏联学习到的知识和影响,让他决定投身解放人类、建设人类共同美好家园的事业。当时的他,既想着学以报国,也想着学以致用,从根本上改变阿富汗积贫积弱的景象。在当时东西方冷战和美苏争霸的政治格局中,阿富汗处于帝国强权的夹缝中,做任何事情都很难。拉吉说在中国的日子他一直留心观察,中国现在的繁荣景象,让他想起年轻时的奋斗和追求的影子,他们那批阿富汗人也想把阿富汗建设成这样现代化的国家,尽管努力过、追求过、但是功败垂成,拉吉一直很惋惜。
打开回忆之门的拉吉,甚至还提到了自己在圣彼得堡学习时还想过研究敦煌,因为拉吉在圣彼得堡看过早期沙俄掠夺的敦煌的文物和写本。只不过当时阿富汗自身的考古学需要研究人手,自己无法分心来研究敦煌。拉吉开玩笑说,要是当时自己坚持下去,或许也会成为敦煌学的阿富汗第一人了。
这是电影画面一样的故事。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拉吉让我认识到,信仰的力量可以超越死亡,岁月慢慢沉淀出从容,有些事情只有相信了才会看得到,而过去的我们常常视而不见已习以为常。我不知道何时再去喀布尔博物馆、再和拉吉相见,现在的拉吉应该每日往返家庭和博物馆的路上,继续着修复工作,完成着他的心愿梦想。拉吉走后,我的思绪一直难以抚平,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点一滴形成一条链子,将我和过去牢牢拴在一起,紧贴我的皮肉,钻入我的身躯。或许,拉吉在博物馆修复文物的那些岁月,也一直在默默地修理着自己的青春梦想吧。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