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7月的沈阳，刺眼的阳光打在中山广场正中的毛主席像上，白花花地直晃人眼，一个工人被升降机送到了主席的脑袋边，为他老人家粉刷着崭新的涂料——距离全运会正式开幕还有一个多月，这座城市依然一刻不停地在妆点自己。

2013，全运之城犹如工地。

航班抵沈，下飞机第一眼便见识到了这座城市的忙碌。桃仙机场仍在没完没了地扩建，新航站楼修得差不多了，地面上却还是沟壑纵横，别说停车，走路都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不容易换上大巴，出机场一路摇摇晃晃如同坐船，饶是坐着，双手也得攥足了劲把着点什么，免得被甩出座位，直开到高速上才敢放松下来。

为了当好全运东道主，整个沈阳城都忙着，机场加修了3号航站楼，以应对日渐增长的客流；两座主要火车站，沈阳站和沈阳北站也进行了大规模翻修，建成了新的站台和站前广场；中街、太原街和北行三大商业街都有大工程上马，原本平整的步行街被挖个底儿朝天，目的是为了在地下再建出个商圈。

机场高速跑了十几分钟，一进市区便看见整片摆成“全运”字样的花艺，沿青年大街一路向北，被修剪成各种全运项目形状的灌木在马路两侧列着队，举重、游泳、射击、赛艇不一而足，再往前开，各色全运标志更是随处可见。

市中心，一块高7米的全运倒计时牌竖在沈阳市图书馆门前，不停跳动的数字努力地提醒着市民全运会即将到来——尽管没几个人会在路过的时候多看这个风帆形状的奇怪建筑一眼。

另一块倒计时牌立在奥体中心对面的广场上，那儿也是全运会开幕式举办的地方。

办开幕式的地方全名叫沈阳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五里河体育场，竣工于2007年，是北京奥运会中国男足小组赛时的主场，当年的国奥队很给沈阳面子，小组赛后即遭淘汰，在哪亮相就在哪告别。

这是一座有故事的球场。

12年前那个秋天，米卢带着中国男足来沈阳安家，他们在主场1-0击败阿曼成就世界杯之梦，五里河体育场见证了那个夜晚。此后，这儿成了中国足球的圣地，体育场正门建造了一座由米卢和当时国家队队员组成的“V字”浮雕，企图将一时的辉煌永久镌刻在这块土地上。然而就在同一年，沈阳获得了北京奥运会足球赛事的承办权，有关方面决定，拆了五里河，另建一个新球场承办奥运赛事。

2007年2月12日，仅用了6.6秒，一次完美的爆破把五里河体育场变成了废墟，中央电视台第一时间播报了这条新闻，沈阳本地媒体却静默无声。

从此，沈阳再无媒体提起“五里河”，直到奥体中心的竣工仪式上，全新的体育场被市里高调冠以“新五里河”的名号，本地媒体的报道才铺天盖地袭来——尽管新球场所在的位置离五里河还有好一段距离。

“五里河”的名字并没给国奥带来当年国足的福气，小组赛三战皆负垫底出局。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做商人妇。奥运结束后，这座能容纳6万多人的体育场日渐凋零，一年都难有一回坐满人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它都静静地趴在浑河南岸无人问津，对沈阳的老百姓来说，奥体就是奥体，没有多少人去过，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也没几个人会管它叫“五里河”。

日子就这样过了5年，直到全运会给了奥体一个重回聚光灯下的机会。开幕式前一个多月，除正门售票处那里还有些许工人在干些简单工程外，整个体育场已无施工，只等8月31日盛装亮相。

此时无声胜有声。

刚过正午，在奥体周遭溜达个十来分钟便渴得嗓子冒烟，体育场墙外，每隔百米便有一名带着袖标的平安志愿者，多是摆个板凳找树荫坐下，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的马路，渴了便喝口水。

比起干渴的人行道，机动车道滋润得多，一台台洒水车穿行而过，留下湿漉漉的印记。路对面倒是有辆水车停在人行道上，一个带草帽的工人站在车身上，捧根挺粗的管子对着树喷水。

顺着洒水车留下的痕迹，七拐八拐走进奥体东面幽静的小区，居民楼间的空地上，一台抽水机嗡嗡地叫着，从地上一口井中抽出水来，再灌到停在一旁的洒水车里，车身的水罐上，“礼迎全运”四个大字和第12届全运会的徽标很是醒目。

开车的师傅站在车旁边，一手拎着脱下来的马甲，另一手举着瓶子正往自己的肚里灌水，赤裸的胳膊被晒得黝红。

“师傅这是洒水刚回来啊？”

“是啊，这不灌水呢么。”

“这一车水，多久能灌满啊？”

“这啊，这个快，也就七八分钟。”

“那你也歇不了多一会啊？”

“是啊，灌满了就得出去，接着跑，这一天，没个完。今天听说是国务院有领导来视察，也不知道是谁来了，反正6点就开工了。”

看到记者拿出相机拍照，司机师傅挥手叫记者等等，放下水瓶，旋即将醒目的橙色马甲穿在了身上，又在左臂套上了写着“平安志愿者”红袖标。

说着话，一旁负责水泵的大叔也凑了过来，不停地跟记者抱怨着艰苦的工作环境，最近因为这口井，他们还遭到周围居民投诉。

“这几天，旁边的楼水压不够，老百姓就觉得是因为我们打的这口井，还到社区什么的地方投诉我们，非说是我们这边把水都抽了，他们没水了。我们这井是新打的，抽的是地下水，跟他们居民楼里用的水根本不是一回事，怎么能怪我们？”

大叔一直反复地说着“怎么能怪我们”，希望记者能够将自己的这点“冤屈”公布出去，好少点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说话的功夫，一车水已经灌满，司机师父又爬回了车上，准备他的下一圈洒水任务，一边发动着汽车还一边招呼着记者：“你往哪边走？我带你一段啊？”记者笑着谢过，目送司机开走，留下一路水印。

不知不觉到了下午4点，晚高峰即将到来，在奥体中心旁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在堵车前顺利驶上刚恢复通车不久的二环路。

为迎接全运，沈阳整个二环路都进行了改造，几天前刚刚恢复通车，此前的双向4车道变成了双向6车道，通行能力强了不少，却仍然摆脱不了早晚高峰拥堵严重的窘迫。

车上，记者跟司机师傅聊起了刚扩建好的二环，开玩笑说这么宽的马路也是沾了全运会的光，没想到，司机师傅却满是不屑地说：“沾光？这全运会净祸害人了沾着什么光了？”

“就说这二环吧，之前足足修了一年，二环修、太原街修、中街修、北行也修、俩火车站连机场一起修，现在城里都堵成什么样了？警察管不了堵车就知道罚款，说是这个那个整治交通，其实就是变着法儿地罚钱，这不么，最近开始严抓非法并线，一不小心就是200……也是不光罚我们这些开车的，干什么的都罚，去年那次‘打假都罚得全城关门了……”

司机所说的“全城关门”发生在2012年8月，当时沈阳市内大量商户为了躲避“打假”带来的巨额罚款，纷纷关门歇业，很多商区都出现了整条街关门的情况，一时间“满城尽是卷帘门”。后来事情闹大还被捅到了网上，有关部门连发通知辟谣整顿，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市场秩序。而当时传言中“全城打假”的直接原因，便是迎接今年的全运会，更有不少人说，罚钱是因为全运会预算不足。

这届全运会沈阳提出了个口号，叫做响应中央号召节俭办全运，也出台了不少举措，但却从来没有说过缺钱。从实际行动上看，全省14个市都承办部分比赛，每个城市都会兴建部分比赛场馆，而沈阳作为主办中心城市，新建场馆确实不多，大部分场馆以翻修为主，算是践行了“节俭”的口号——不过换个角度看，翻修原有场馆的决定是接下全运任务时就定下来的，而节俭的口号却是十八大之后才提出的。

场馆之外，其他面上的工程却做了不少，除了遍布全城的各式全运涂鸦、雕塑、园艺乃至喷涂着全运口号和吉祥物的公共汽车，市内主要路口，还多了叫“V爱驿站”的全运服务点。

“V爱驿站”是一种简易的志愿者服务亭，去年5月刚设立时只有6间，如今已经遍布全市的主要路口，每间驿站里有两三名志愿者和可以上网的电脑，驿站还有专用设备提供为手机充电的服务。这些“V爱驿站”给大量志愿者提供了锻炼机会，沈阳赛区组委会志愿者部负责人也说：“在几个月的工作中，‘V站志愿者的服务已经渐入佳境，他们对奉献全运的热情，已经充分调动起来了。”

目前驿站最大的作用就是为人指路，来自东北大学的志愿者小郭在和平广场的驿站服务了几个月，虽然距离全运会真正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但他说自己早已在这里被训练成了沈阳市的“活地图”。

沈阳医学院体育馆是全市仅有的三座全运新馆之一，也是最早进入全运状态的场馆，7月10日，全运会女排决赛阶段比赛在这里开始。

这座新建的场馆带来了不少新气象。

女排比赛开始前，沈阳进行了一系列“失败”的全运测试赛。体操测试赛中，不但现场没有安排混合采访区、没有记者可以发稿的媒体工作室，甚至赛后连可提供给媒体的成绩单都没有，想知晓比赛成绩只能到记录台手抄。而在游泳测试赛中，记者按照组委会公布的工作人员名单致电媒体联系人，对方居然在得知记者身份后，否认是其人而拒绝采访。

在女排比赛中，以上种种不方便都没有发生，比赛现场安检严格服务周到，一切工作井然有序，由医学院学生组成的志愿者队伍更是受到了参赛运动员、媒体及观众的不少好评。

为了全运会，沈阳医学院也下了不少本钱。学校从去年就开始赛事志愿者的准备工作，志愿者选拔过程中，首先要成为城市志愿者并服务满200小时，还要通过笔试和面试全面了解全运，最终从1300个报名的学生中选出170名成为志愿者，再算上排球宝贝以及礼仪服务人员，参与到这次女排比赛的志愿者总数要达到300人。此外，为了保证志愿者的服务质量，学校还特地将期末考试推迟到了下学期开学时。

比赛第一天，医学院门前的马路上来了很多警察维持秩序，往来的车辆进进出出，一时忙乱。附近的居民并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看到川流不息的各色人群和数不清的警察，一位大妈拉住正忙着拍照的记者问：“这是咋的了？要开演唱会了？”在得到“有全运会比赛”的答复后，大妈转身走开。

比赛这几天，沈阳医学院门外熙熙攘攘，有警察、有记者、有参赛队、有志愿者、甚至还有贩卖吃喝的小商小贩，唯独没有倒票的黄牛，一个都没有。

跟附近居民态度遥相呼应的是场内的观众人数。除了揭幕战当天，有组织的观众占据了大半看台之外，其余的比赛日都乏人问津，即使有辽宁队的比赛，看台也要空个大半，其他队伍更是只能在空荡荡的球场中较量。当然，辽宁电视台专门开设的全运频道也没有直播这些没有辽宁队的比赛。

全运会似乎只存在于场馆的围墙内。

烈日下的中山广场，毛主席像的修饰工作还在继续，大半个雕像已经被涂成了白色，整个工程将在7月末完工，与此同期完工的还有全新的四环路等市政工程，届时，这座雕像将和整个城市一起，妆点一新，迎接全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