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

2013-04-29 00:44:03斜阳
阳光 2013年8期
关键词:小杜白雪经理

斜阳

小米走进打字室,第一件事不是打扫卫生,而是拿出镜子和化妆品,描眉、涂唇、搽粉。

这是她每天乐此不疲的重复动作。小米是个爱美的女人。人也漂亮。

经理办李主任轻轻走进来,趁她不备在她乳房摸了一把,她很生气地打开他手,说:“你要再这样,我就告你性骚扰。”李主任就冷笑了一声:“我是通知你开会的,经理办公会,听见了吗?经理办公会,现在就去参加——”说毕,李主任重重带上门走了。

小米心里犯嘀咕,经理办公会怎么通知我参加呢?这时,她眼皮突然跳了两下,就感到预兆不好,想起刚才李主任的冷笑,一下就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无心化妆了,赶忙收拾了化妆品去开会。偏巧,桌上的两份“急件”不见了,那是她昨晚加班到凌晨三点才赶出来的。她揉了一把熬得血红的眼,拍拍脑袋,心里说,可能是李主任取走了!打字室除了自己,惟一一把外流的钥匙就在他手中。李主任进打字室,有时就跟进自己家一样,可人家是主任,小米虽心里不爽,但总是敢怒而不敢言。

这不,李主任又在楼道凶巴巴地喊起来:“小米,叫你开会,你还磨蹭什么?”

小米没敢再犹豫,急忙去了会议室。确切地说她是跑,是小跑着进会议室的。

会议室人不多,只七八个,一色儿的“中层”,个个都板着脸,气氛极其沉闷。小米找了个位子,噤了声坐下。刚一坐下毛经理就问:“小米,我批的急件为啥没打出来?”小米急忙说:“打出来了呀,我昨晚熬到了三点呢!”毛经理把两份急件啪地撂到小米面前:“嘴硬,明明没打出来,却说打出来了!”小米一看,确实不是毛经理的批件,是两位处长批的。

小米又一溜小跑回到打字室。一翻,发现毛经理的批件还压在一堆待打的文件的最下边,立刻就傻了。小米知道,毛经理的急件肯定被人“调了包”。

再回到会议室时,小米已听不清毛经理都训斥了些啥,她知道这肯定是李主任在故意整她。每回李主任将头头签发的文件交她打时,总是把急件搁在最上边,这回为什么要搁在最下边?而且偏偏是一把手毛经理签的?这不明明是整她吗?

毛经理的批件是要打一份协议。小米昨天隐约听说,公司揽了个不小的工程,今天上午要来草签协议,若这个项目丢了,小米怎么担当得起?正在尴尬万分的时候她听见李主任在给毛经理出点子:“毛经理,公司对面有个打字复印部,听说那里有个女孩一分钟能打二百多个字,不如拿过去打,估计能赶在甲方来人之前打出来。”毛经理点了点头。李主任就迅速拿了出去。李主任刚出门,毛经理就指着小米说:“想干就干,不想干了下岗,等着顶岗的人排着长队呢!”

小米是个血性女子,一听这话,她霍地站起来,几步就跨出了会议室的门。会议室的门在她身后摔得嘭地一响。

小米回打字室,只犹豫了片刻就把属于她的东西简单地一拢,关上门走了。她鼻子发酸,但欲哭无泪,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出了公司大门,她忽然想给付彪打个电话,找地方向他倾诉一下。付彪是个诗人,也是从这个公司走出去的。他在这个公司的时候,怀才不遇,屡受打击,便撂了一张病假条毅然离开了他工作十几年的国营单位,到一家私营企业当了总经理秘书。他刚一离开,公司就给他办了下岗手续,而他自己却不知道。

她现在和付彪是惺惺相惜。

她知道,付彪一直暗恋着她,与他倾诉,可能有更多的沟通。她不想跟丈夫说,丈夫理解不了她,只理解麻将。丈夫天天赌博,麻将就是他的妻子,他的亲娘。

公司门口就有公用电话,小米便拨了付彪的手机,无应答。小米一时很沮丧。

转过身,发现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披头散发地冲她傻笑,手中还捏了一块砖头。小米吓得赶紧离开电话亭,只听身后咔嚓一响,扭头一望,疯女已把砖头砸到一楼毛经理的窗户上了。少顷,从公司里面闪出两个保安来,二话没说,就把她架走了。

这个疯女小米认得,她原是后勤部的勤杂工,叫胡梅,离过婚,离婚不久就疯了。人们不知道她疯的原因,也没人敢惹她,公司便给她提前办了退休手续。病退。

小米回到家,气还堵在胸口散不去,想跟丈夫小杜说两句,小杜却在床上像死猪一样睡得呼呼的。小杜昨夜在外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早上上班,小米出门,小杜进门,谁也没跟谁搭话。

小米把小杜摇醒,小杜盯了她一眼又面朝墙睡去。小米再把她摇醒,他竟火了:“没劲,晚上再弄吧!”复又面朝墙。小杜误以为小米要过夫妻生活。小米憋不住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坐到客厅,用一块手绢捂住嘴,尽量不哭出声。她怕惊动生病躺在隔壁床上的父亲。她觉得自己好无助。

和小杜结婚十年了,小杜没给她交一分钱工资,有时还跟她要钱。小杜赌博成性,结婚十年,赌了十年。女儿媛媛九岁了,上学需要钱,父亲有病需要钱,婆婆公公退休金又低,家里的日子已捉襟见肘,她对外人总是包着藏着,但外人还是知道了。

好在她和公公婆婆处得还不错,婆婆知道她晚餐爱喝绿豆稀饭,就每晚给她熬。要不是看在公公婆婆和父亲的面上,她早跟丈夫离了。

近几天,小米发现公公婆婆的脸色很难看。小米知道他们的病犯在哪里,却也无可奈何——这绝对是上个星期父亲来了的缘故。

父亲得了乙肝,久治不愈,听说小米这座城市有个专治乙肝的李秋礼,就从郑州坐火车来了陕西。父亲一来,家里住宿顿时紧张起来。这是个两居室,一间住着她和丈夫,一间住着公公婆婆,厕所在走廊,和邻居两家共用。父亲来了后,公公婆婆就在客厅支了一张床,把他们那间腾出来让父亲住。他们本来没有怨言,可大前天深夜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小米第二天就看见婆婆吊了脸。事情其实很简单。那两天,婆婆得了菌痢,隔一阵就要往厕所跑。夜半,父亲去了厕所,一去半天不出来,婆婆憋不住就一泡屎拉在了痰孟里。谁知父亲当日起得很早,去吐痰时发现痰孟里有屎,以为是小米的女儿媛媛拉的,就破口大骂小米懒,一个女儿都管不过来,他那时养了六七个孩子都没像她这样腌臜。小米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小米看着床上的小杜,真想一把把他掐死。要是小杜有个一官半职,她何至于如此受欺?这时听到楼上的阳台有棋子落地的声音,小米知道那是两个退休的老头在下围棋,他们每天都要下两盘。

一人说:“叫吃!”

一人说:“你放胜负手了?”

一人说:“不放胜负手我就不会赢!”

一人说:“你放了也不一定赢……”

“小米——”有人叫她。

小米赶忙擦干泪,又迅速画了一下眼线,然后才开门。

不想门口站的是李主任。李主任想进门,小米挡在门口,没有谦让的意思。李主任又伸手摸她的乳房,她扭身说:“有屁就放,再动手动脚我关门了。”李主任就递给她两张表,让她填,说是毛经理让她下岗,如果不想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写份检讨,去给毛经理当面认个错就行了。下岗表是小米打的,她十分熟悉,凡下岗者,都得填写,相当于一式两份的合同。想不到毛经理动真的了,而且这么迅速。

小米拿过表,取了一支笔,摁在茶几上,刷刷几下就填了。填好交给李主任很硬地说:“请你转告毛经理,婊子才向他认错!”

小米看见李主任脸上的肌肉抽了几下,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啥就走了。看着李主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小米的身子突然很软。李主任拿走的不是两张表,好像抽走了她身上的两根肋骨。她不是怕下岗,她觉得不应该下岗,在这一刻,她才那么留恋她的工作。她想起一位伟人的话:工作着是美丽的!

门外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小米振作了一下,怕又有人来,拢了拢头发,就出门看,却是邻居在搬家。小米问邻居,怎么搬走了?邻居愤愤地说,你还不知道哇,毛经理撵我呢,撵走了分给李主任。李主任是“一头沉”,老婆农村户口,现在刚转了正就分了我这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把他原来的一间半退给了我。小米小声说,你掏了钱的,有权拒绝,如果有人硬让你搬,你可以到公司纪委去投诉去举报嘛。邻居也小声说,我一个弱女人哪敢啦,我丈夫虽是个小官,但死了,我要不搬,他们就让我下岗,如果搬了,不仅不会下岗,还会给我长一级工资,说是什么特批指标。小米问,这你就同意了?邻居点点头。小米说,你真是个软骨头,一级工资就把你俘虏了。邻居说,我是个女人,死了丈夫的女人,你懂吗?现在的工作这么难找,我去当小姐都没人要,还不饿死?我要吃饭,我要活下去呀!

返回房子,小米见父亲已起来,拄了拐棍,颤巍巍的来到客厅,凑近小米问:“你刚才哭了?”小米拔着父亲眉毛里的白毛,撒谎道:“没有哇,主要是昨晚熬夜熬得眼睛疼,我就拿毛巾擦,可越擦越疼。”父亲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们几口人日子本来就紧,我一来就更给你们添了负担,你公公婆婆近几天脸黑得很,我都看见了,你多半是为此伤心。”

小米说:“爸,看你多心的,我真没有哭,有啥事我还能瞒你吗?”

父亲拿拐棍亲昵地敲了她一下:“还说没瞒我,你下岗了不是?有人找你填表,我都听见了。小杜夜夜赌博,你还骗我他在加夜班……我知道你哄我,是怕我生气,可你不知道,你越哄我我越生气。我不能在你家再住了,我打算回。我要再住下去,非得气死不可。”

原来父亲啥都知道了。小米说:“爸,你千万不要走,李秋礼的药不是挺管用吗?你把病治好了再走。日子虽紧,但还是能过,我下岗了可以再找工作嘛!”

父亲没再啰嗦,又拄着拐棍儿进屋去了。

小米把小杜摇醒,告诉他父亲想走,让他以女婿的身份去劝劝,尽不了啥孝道,尽点儿心,说些好听的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兴许老人家就不走了。谁知小杜说,他若要走,谁劝都没用,他若不走,谁撵都不走。说毕,一闭眼,呼噜声随之响起。小米又气又恨,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谁让她摊上这么个赌棍?

这时白了头发的公公把女儿媛媛接回来了。随后,驼了背的婆婆买菜回来了。婆婆去厨房做饭,小米从小杜的房里闪出来去抢,婆婆把她挡了出来。

媛媛张开双臂,奔跑着扑进小米怀抱,撒娇说,妈妈,我以为你还在上班呢,谁知你偷偷地跑回来了,也不去接我。

小米亲了媛媛一口,说:“画画去。”媛媛就乖乖地到茶几上铺了一张纸画画。媛媛喜欢画画,或者中午或者晚上,每天必画一张。可媛媛刚画了几笔,又扑进小米怀里,说:妈妈,学校开办电子琴学习班,一周三次,一月一百四十元,老师说想学的报名呢——我想学。

小米顺嘴说,跟你爸说去。媛媛就去问小杜。小米听见媛媛半天才将小杜摇醒。接着听见丈夫说,老子没钱,滚!小米冲进去说,你怎么能对女儿说滚呢?没有钱你连个好话都没有?她毕竟是个孩子,孩子是要哄啊!小杜火气更盛: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你也给我滚!

一听这话,小米的泪哗地倾了下来,随即夺门而出。

她听见婆婆在后面边喊边追,可她已经跑到了马路边。迎面来了一辆夏利出租车,她真想一头撞上去,但她只慌张地挥了一下手。出租车在她面前刹住后,她又慌张地挥了一下,示意不坐,司机很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开走了。

小米没有撞车,而是来到了小艳家。小艳和小米曾在一个公司,她已经下岗两年多了。她俩是多年的朋友,一遇啥事小米就要找她。偏巧小艳不在。小艳的母亲在一个本子上画直线,见小米来了就缠着小米一遍一遍地说,小米啊,你和小艳是好朋友,又同龄,你娃都九岁了,你忍心看着她待字闺中,嫁不出去吗?小米没吱声。小米到小艳家一次,小艳的母亲就要这样向小米说一遍。小米为了尽快摆脱小艳母亲的纠缠,就骗她说,我这就是来找小艳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小艳母亲赶忙给小米写了个手机号。小米问,她有手机了?小艳母亲说,也是刚有的。

可从小艳家出来,小米没给小艳拨手机,而是给付彪拨了一个,这回通了。小米说,付彪,请我吃午饭好吗?付彪说,行啊!小米说,那就在绵阳川菜馆,老地方。付彪说,中!

这是一家很偏的饭馆,小米和付彪常在这儿吃饭,主要是他俩都怕碰到熟人。绵阳川菜馆只有两个雅间,其余的都是普通客间。雅间有电视、空调、KTV、沙发,还有“猫眼”,普通间没有。小米和付彪进的是一个普通间。

一进去,付彪张开双臂就要拥抱小米,亲小米,被小米拒绝了。小米吊了脸说:“你们男人怎么一见到好看的女子就想占有?”付彪说:“因为我爱你。”小米说:“几乎所有的男人想占有女人的时候都借口说‘我爱你,占有完了就不爱了,一脚踹了。”付彪坚持要亲她,说,“我真的爱你。”

小米把他按到凳子上说:“你理智点儿,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付彪说:“我们可以双双离婚,再结合嘛,你看你那男人,赌徒一个……”小米说:“这不可能。”付彪问:“难道你不爱我?”小米说:“我承认,除了我丈夫以外,你是我最喜欢的男人,而且是唯一一个。”付彪追一句:“那你还在顾虑什么?为谁守节?”

小米没有回答。小米喊:“服务员,点菜——”一位小姐应声而进。小米没有征求付彪的意见,就噼噼叭叭用指头点了几个,还要了两瓶汉斯啤酒。菜是凉菜,上得很快。小米打开啤酒,给付彪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与付彪“当”地一碰,一口干了。看得出小米内心很苦,想说啥,但嘴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付彪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小米,刚才你说‘几乎所有的男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男人想占有你?”

小米还是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小米自个儿干了一杯酒,盯着付彪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和你是第一次喝酒。这以前,咱俩只是吃饭。”

付彪说:“是的,我们虽相识多年,我也劝了你多少次,可你就是不喝,也不让我亲你……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恋爱,红颜知己,不谈性的异性朋友。”

小米说:“你为什么不关心我的近况?问问我的心情好吗?”

付彪说:“不用问都知道你的情况很糟,心情也很糟,摊上那么个丈夫,在单位又没背景,哪有出头之日?连一点儿盼头都没有。”

小米说:“你就知道这些?”

付彪问:“还有什么情况?”

小米说:“我下岗了。”

付彪说:“现在下岗的女工比比皆是,有什么奇怪的,别人下岗了能活,你也能活。你要没钱了,我接济你。”说着,付彪就从怀里掏出五百元给小米。尽管小米现在特别需要钱,但她还是推了回去。付彪就抱着她硬塞进她包里。小米记起媛媛想学电子琴,而自己手头正紧,就说,算我借你的,等我有了一定还你。

然后小米哭了。小米说,付彪,我给你讲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我和李主任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烦多苦。自公司实行下岗制度以来,李主任动不动就跟我说,好好干啊,不好好干小心下岗。后来,他越来越放肆,见我就摸,基本不分场合。我敢怒而不敢言,只有躲,要不就打开他的手,很严厉地瞪他两眼。我也就仅此而已!他见我软弱,有一次就把我压在打字室的键盘上要强行接吻,我说你再这样我就喊了,告你呀!他嘿嘿一笑说,你喊呀,你告呀!我把你怎么了?谁看见我把你怎么了?证人呢?证据呢?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过了些日子,他觉得这种性骚扰不过瘾,就直接跟我摊牌,小米,你跟我睡一觉我提拔你为办公室副主任,要不我就让你下岗。我说,我宁可下岗。他见我软硬不吃,很不解,说你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在守什么?一次和一百次有什么区别?我说,你不要以为结过婚的女人都不值钱,我在守我自己——在物欲横流的当今,守一个女人的妇道。他意味深长地嘲讽道,你总有一天会守不住的。我说,我一定要守住。

第二件是关于我和毛经理的。那是李主任给我“摊牌”未果不久,有一天毛经理突然到打字室“串门”,并以半真半假的口气问,小米,你怕不怕下岗?我说我当然怕呀,下了岗,拿六个月的生活费以后就啥都没了,养老金没了,医保没了,工资没了,要是有个病或者有个事我拿什么应付?别人管不了,我得管我女儿和自己,女儿要上学,我要吃饭。毛经理没再吭声就走了。过了几天,李主任来通知我,让我跟毛经理出一趟差,去要一笔账。我问,财务科那么多人是干啥的,让我去要账?李主任说因为我模样好,有风度,便于公关。李主任还诡笑了一下,说毛经理点你是看得起你,有些人想去都去不成呢!没办法,我就跟毛经理去了。到了异地,毛经理在宾馆登房时,要将我和他以夫妻名义登。宾馆为了挣钱,也不管,就开始填表。我就问毛经理,你带没带结婚证?毛经理一愣,服务员跟着问,是呀,你们有结婚证吗?并伸手要。毛经理拿不出,就只有分开登。晚上,毛经理到我房间说,走,去我那儿看电视。我非常清楚毛经理“看电视”的含义,他登了个单间,做啥很方便。我婉转地拒绝说,坐了一天车,累了,我洗洗睡呀!毛经理脸一黑走了。等我洗完后,毛经理咚咚敲门探进头说,小米,过来我们研究一下明天的工作,以免临阵抓瞎。没辙,研究工作,我只得去。谁知一进他房间,他已经脱掉了衣服,只穿了一个裤头,老二把裤头顶得老高,我转身便走。毛经理扑上来抓住我说,你满足我一夜,我就不让你下岗,提拔你为办公室主任。当时我没怎么害怕,结过婚的女人,啥没见过?只要不愿意,他能把我咋着?我问,如果你提拔我为办公室主任,李主任往哪儿放?他说我让他下岗!如今是经理负责制,我想让谁当主任就让谁当。领导干部也不是终身制,文件里没说领导干部不能下岗。我说我是工人身份呀?他见我和颜悦色,就松开了手说,我可以给你转干,转成正式干部。我说,抱歉,我不想转干,也不想当主任,即使你把你的经理位子让给我,我也不愿意。说毕,拉开门就跑。他没有追。走廊有人,他也不敢追。第二天,我们照样一起工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要账不太顺利,好在一把手出面了,对方也给了些面子,填了三十万的汇票给我们。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要账的跟孙子一样,没让你白跑已算给足你面子了……

那天中午,毛经理请人家喝酒。现在事情全倒了,明明欠我们钱,却还得请人家喝酒。毛经理示意我把客人酒劝好,我就劝。这一劝,客人就想灌我,毛经理也想灌我,我立即不喝了。随后我就故意东倒西歪,说胡话,又装着去卫生间哇哇地吐,他们就停止了灌我。我对毛经理说,我先回呀,回宾馆休息休息,你一个人把客人酒劝好。毛经理就答应了,他知道我在装,但他没说破。躲过了灌酒,躲不过毛经理的纠缠。毛经理把客人陪完,就直接到了我的房间。我房间的女客看电影《生死抉择》去了,剩我一人。我说毛经理坐,他不坐,他目光在我唇上舔,舌头在自己唇上舔。毛经理说,听说你丈夫喜欢赌?我说,不是听说,是事实。他又说,听说你家里经济条件不富裕?我说,对。他掏出一沓百元面值的现钞扔到我面前,说,数数,五千元。我拿到手里问你这是干啥?他说,五千元买你一回!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拿钱什么都可以买到?我缺钱,但我不缺这种钱,你这钱在我这儿什么都买不到。毛经理似乎吃了一惊,盯着天花板说,在歌厅,和小姐干一回才一百元,如果碰到一处女,“破处费”才要五千元,我现在给你的是处女的价。我说,我并不是处女。他说,但你对我是第一次,而且这一次很重要。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很漂亮,再呢,也许我明天就不是经理了——如果我不是经理了,我哪有权命令一个漂亮女孩跟我一起出差?我脸发烧了,不是为我,是为他恬不知耻发烧。我摇摇头,五千元太少了,五万还差不多。谁知他竟一口答应,行,五万就五万!欠下四万五我给你打条子,回公司就从银行给你提。我知道你住房条件也差,我在家属区再给你调一套房子,这钱刚好够一套房子的保证金。我还是摇摇头说,五万也不行,得五十万!我很清楚,他拿不出五十万,万一他应承了,我就说五百万。果然,他生动的表情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然后很生气的说,你以为我堂堂经理就那么不值钱?告诉你,你现在即使只要五十元钱我也不干你,这是我作为一个经理的骨气。你以为你是谁?张柏芝、林青霞、金喜善?你什么也不是。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即将下岗的女工。说毕,就收了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用指头在我鼻尖上乱点: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一个赌棍守什么妇道?口气竟跟李主任一样,他俩多半通过气了。但我很平静地对他说,我现在不是在守什么妇道,我在守一个女人的尊严。他说,你会后悔的。我说,我决不会后悔……

小米接着把上午会上的事也讲了。小米最后说,我就这样下岗了。

付彪把手中的啤酒杯啪地砸到地上,说:“这是领导利用下岗循私枉法。”服务小姐听到响动进来,拿簸箕扫去玻璃渣,笑着说:“先生,损坏餐具要赔的。”付彪这才恢复常态问:“这只杯子几块?”服务小姐说:“十五块。”付彪觉得贵,但还是给了她十五元。

有一阵儿,小米和付彪不停地吃菜,碰杯,一言不发,空气好像很干燥。结果还是小米先打破宁静。小米说:“你不必大惊小怪,你也下岗了,文件都是我打的。”付彪惊讶:“我请的是病假,不是公司有规定病假期间不许办理下岗吗?”小米说:“制度掌握在领导手里,领导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大学毕业,又出过诗集,有能力,可你在宣传科干了那么多年,就是不提你当科长,而一实行下岗,你就首当其冲。”付彪说:“我离开公司之前,毛经理找我谈了一次话,说上级党委来了份文件,干部下岗要偏重精减政工人员,没料到这是给我打了个暗号。”小米说:“是啊,文件呢?你见过吗!如果有文件,那就是专为你制订的,因为你在单位里没有背景。”付彪说:“没想到他们对女人下明手,对男人下暗手。”小米说:“他们对女人也下暗手。”

这时付彪的手机响了,一接,是总经理打来的,说公司有事,速回。付彪说,他正在咸阳买机票,今天回不去了,明天一早到办公室。老总没再坚持,被他骗了过去。其实机票他上午就买好了,老总要去长沙出差,考查什么中央空调。他上午买机票时,把手机关了,不让老总知道他办妥与否。小米说,难怪我上午拨不通你的手机。没接上小米的电话,付彪好像很后悔,问,有事吗?小米说,就这事,下岗了,心里不舒服,想找你诉诉。付彪很激动,说,我想去举报!小米说,别,你一举报,他们肯定会想到我,因为他们刚把我撸了。如果他们认定是我,我就会遭到更大的打击。因为我还住着公司的房子,人事档案也在公司挂着。付彪没再说啥。

“恋人”在一起时间就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晚上。付彪的手机又响了。付彪接通后,哼儿哈儿的,吓得不敢说话,瞟一眼小米,赶紧挂了。但手机又顽强地响起来,付彪就把手机关了。小米问,谁打的,把你吓成这样?付彪不言。小米问,究竟谁打的?付彪只好说,小艳打的,她告诉我,她也有了手机,并让我记住手机号。小米说,我刚才去过她家,她不在,她莫不是到处找你?这么多年,小艳对你的爱都没变,一直为你守身如玉,可你竟娶了别人。付彪说,你怎么知道她守身如玉?小米说,她家教很严,如果晚上出门,她母亲一定在十点就到马路边等,不信咱们今晚就去看。付彪说,可是她下岗后傍了个大款,每天出双入对,早就烂得不像啥了。小米一震,真的?付彪也说,不信咱们今晚就去看。

小米哑然。半晌,小米说,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总算有了,就是,当时你和小艳爱得那么深,可最终为啥没结婚?付彪说,你去问小艳。小米说,不,我就问你。

付彪把一杯啤酒一口干尽,又斟上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确实爱得很深,但我们快要结婚时,她突然提出和我分手,我百思不解,一遍遍追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不告诉你,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我问,是不是你不爱我了,或者又爱上了别人?她说,不是,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而且永远都不会爱另一个人。更奇怪的是,和她分手以后,我又开始找女朋友时,只要我带女朋友回公司单身楼,她就来捣乱,不让我们成。那时我陷入痛苦的深渊,一个一个女朋友都被她搅黄了。后来,别人给我和我现在的妻子小梁牵线以后,我就在外另租了一间房子,见面时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好像是地下党,不敢让小艳发现,直到结完婚她才知道。听说小艳知道后哭了一个星期六和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两个整天,伤心得很。小米说,原来是这样。小米看了一下表,又说,那你为什么又喜欢上了我?付彪说,你问你自己。小米笑了笑,我不知道。

付彪掏出一个本子给小米,小米翻开一看,里面满满的全是诗。付彪说,从这些诗里,你会找出我喜欢你的原因。你数数看,是不是九百首。小米数了足足半小时,不多不少正好九百首。付彪说,听说演《牧马人》那个女主角丛珊,她老公为她写了一千首情诗她才答应嫁给她。小米,不知我为你写到一千首时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小米又看了一下表,没有回答。

付彪有点儿生气:“你怎么老看表?”小米说:“刚才不是说好要去证实小艳的母亲十点之前等她吗?再说,我们也确实该走了,从中午一气儿坐到晚上,你看咱俩多能聊。”付彪吃了一口菜,打了一个酒嗝,却又接上写诗的话题:“这么着,剩下这一百首诗,我俩一块儿写,也就是一个题目写两首,我一首,你一首,同题诗。我想,这样会非常有意思,也很有意义。”小米说:“我这两把刷子能写诗?”付彪说:“有什么不能的,诗就是长短句,押韵也行,不押韵也行,自由得很。”小米说:“那我就试试。你出第一个题目。”付彪想了一阵说:“《有一个房间》。”小米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我是想有一个房间,不,我不仅仅想有一个房间,我想有一套房间,搬出去,和公公婆婆分开住。住在公公婆婆家,我总有一种身在异乡的感觉。”付彪说:“我说的是诗的题目,你怎么跟现实扯到一起了?”小米说:“诗不能脱离现实,脱离了现实的诗就是空中楼阁,贵族诗,没人喜欢。”付彪竟无以反驳。小米说:“第二首我出题目,以后依次类推。我出的题目是《告别过去》。”说完,俩人就走出包间去付账,付彪趁机搂了一下小米的腰,小米竟没有反抗。

结完账,俩人正要走,付彪却发现老板坐在吧台内端着个杯子正悠闲地喝茶,那杯子与他们喝啤酒的杯子一模一样,就顺嘴问了一句:“老板,你手里的杯子多钱一个?”老板警觉地说:“五元,如果损坏了就要加罚一倍,十元。”付彪说:“那刚才服务小姐为啥收我十五元?”老板锥子似的目光立即射向服务小姐,小姐脸色顿时煞白。老板说:“你还敢砸我摊子? 谁砸我摊子我就砸谁饭碗。”一扬手,一杯茶就泼在了小姐裙子上,小姐烫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小姐从奶罩里摸出5元钱递给付彪,付彪没接,撂了一句:“就算给你的小费吧!”说毕,转身出了绵阳川菜馆。二人打了个“的”,就直奔小艳家的方向而去。上了车,小米说:“那种杯子我家有,零售价5角,老板却说5元。”付彪问:“当时你咋不把他的谎言揭穿?”小米说:“什么东西不是在外面不值钱一摆到饭店就贵几倍?”付彪愤愤的:“那不叫贵,叫黑。你看,不光你们单位、你们毛经理黑,啥地方都有黑的。”

说着,二人就到了小艳家楼下。

小艳的母亲果真站在楼下的马路边等。

还差五分钟十点。

片刻,一辆宝马小轿车急驰而来,接着缓缓地停在马路边,把小艳甩下后又急驰而去。开车的是个秃顶的老板,看得出已经很老了。小米和付彪什么话也没说就掉转车头走了。出租车先送了小米然后才送付彪。

小米回到家,见媛媛已在婆婆和公公的床上睡去,就回到自己房间。房间空落落的,小杜不在,小米想,他肯定又赌博去了。小米觉得很累,稍事收拾就准备睡觉,婆婆却把一碗热好的绿豆稀饭端到她手里,说:“我真担心你干出傻事!”尽管小米特别喜欢喝绿豆稀饭,无奈已喝了一肚子啤酒,实在喝不下去了,但又怕扫了婆婆的面子,就咬牙喝下了半碗。婆婆一直在等她,平时这时她早就睡了。夜里,有什么响动惊醒了小米,其实她是一泡尿憋醒了,穿着裤头就往厕所跑。一到走廊,见厕所的灯亮着,一愣怔,公公从厕所走出来,也穿着裤头,羞得她立即背过身去。公公急忙钻进了房子。

第二天醒来,已经八点多了,房间里孤独地躺着小米一个人。

每天早上,公公起来得很早,天蒙蒙亮就上河堤晨练去了。接着是婆婆,婆婆起来把早餐给大家做好,就送媛媛去上学,送毕再去菜市场买中午的菜。然后是小米,小米起来梳妆后吃饭,吃完饭便精精神神地去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小米今天已无班可上了……她成了一个下岗女工。

她懒懒地起床后,发现门缝下面塞进一张纸条,捡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朝火车站奔去。纸条是父亲写的,父亲悄悄地走了。

小米跑到火车站,在站台上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来回跑了好几趟,可父亲的影子都没见。夜里东去的列车好几趟,父亲不知坐哪一趟车走了。昨夜惊醒小米的响动是不是父亲出门时弄的呢?

小米边跑边又拿出父亲的条子看:米儿,老爸走了,枕头底下压着我这些日子的饭钱,一百元,请转交给你的婆婆、公公,我知道你们家生活困难,也不愿让你在中间作难,一百元够不够,就那么多了……看着看着,小米的泪噼噼啪啪滴落在纸条上,纸条有个地方竟被泪水滴穿了。

小米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她心里突然很恨小杜,让他劝劝父亲,他却又打牌去了。如果他劝劝父亲,哪怕只陪父亲说说话,恐怕父亲也不会走。父亲那么重的病,走路都有点儿飘,哪能经得住火车上十几个小时的颠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

小米一拐,钻进了邮局,她给母亲发了一份电报,说父亲已动身回家,让她去火车站接站。发毕,小米无奈地摇摇头,坐第几次列车都没说清,让母亲怎么接?

从邮局出来,小米看见一个长头发女人搂着一个男人在前面走,那身架很像雪冠美容院老板白雪,就紧追几步,用指头在她腰上戳了一下,那女人一扭头,果然是白雪。小米把白雪拽到一边问:“你不搂你老公,搂别的男人干啥?”白雪附着小米耳朵说:“老公出差去了。”说着,那男人在前面走,二人在后面走。小米又问:“我现在下岗了,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白雪说:“下岗了怕啥,我也是下岗人员,现在不是也混得好好的?凭你的模样,还愁没工作?最快的致富之路是当三陪,其次是傍大款,下策是自己当老板。”小米说:“那我就选下策。你借我一笔启动资金,我也搞美容,跟你学。”一听借钱,白雪立刻一脸苦相,低声跟小米说:“我要有钱借给你,还犯得着搂别的男人?”她把嘴向前一努,“你看他老茬茬的,像个进城的陈奂生,让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小米清楚已从她手里借不上钱了,就反驳她一句:“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你还搂人家?”白雪说:“人家有钱。”小米说:“你不自己当着老板吗?”白雪说:“ 说实话,我这老板就是人家给的。现在是市场经济,生意难做得很,十个有九个赔,不搂个土财主,我的雪冠美容院就得关门。”小米说:“所以你让我也去搂一个土财主。”白雪说:“你守着那么个老公干啥?钱没钱,地位没地位,没有正事,连个正经赌徒都算不上,你的美好年华都葬送在他手里了。”小米痛苦地说:“告诉你最真实的情况,我其实在守一个诺言,我对父亲有承诺。我和小杜结婚时,父亲让我俩跪在他面前,他老人家没希望我们两口婚后能有多荣华富贵,只求在他有生之年不要看到我们离婚足矣。老人家那一代人认为离婚是件极丢人的事。我和小杜当时作了保证,不仅保证在他有生之年不离婚,而且一辈子都不离。”白雪一针见血地指出:“你那是作茧自缚,是封建。皇帝都有离婚的,比如溥仪,你算个屁?过得好了就过,过得不幸了就离,婚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小米说:“我和他还是有感情基础的。”白雪不屑地说:“你那点儿基础早就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了。现实不要感情基础,要工作、要人民币、要活下去。”小米有点儿生气,白雪的口气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二人分手时已到了公司门口。

公司门口围了一堆人,小米探头一看,见那个疯女胡梅正死死抱住毛经理的腿,毛经理寸步难行。这当口,一辆130车嘎地刹在人堆旁,车上跳下四个男人,他们以极快的动作把胡梅架进了车里。车在掉头时,小米看见里面还坐了一个男人,好像是李主任,李主任命令司机赶快开走,司机就加大油门吐一股青烟跑了……

小米回到家还在想,他们会把胡梅弄到哪儿去呢?该不会把她悄悄掐死吧?

这时,驼背的婆婆买菜回来了。她拎着土豆、白菜、豆腐、南瓜什么的,都是低档菜。

小米进公公婆婆的房间,从父亲枕过的枕头下取出那一百元钱交给婆婆说:“我爸走了,这是他给你们留下的饭钱。”婆婆惊得背都直了起来:“你爸走了?你咋不挽留?”小米说:“我一起床就不见他了。”婆婆说:“昨晚我听到门响了一下,我以为他上厕所,就没在意。”小米说:“我也没在意,他昨天上午就流露出要走,我以为他说说而已。”

婆婆“嗐”了一声,拿上一百元就往门外走,说:“我们没把他照顾好,哪好意思要他的钱?我从邮局给他寄过去。”小米一把拽住婆婆的后襟说:“你不要寄了!你不了解我爸,他性子倔,你寄过去他也会寄回来的。”婆婆停在门口,表情很怪,她的背慢慢塌了下去。

婆婆折回来,把一百元塞进小米手里,小米又塞回去,婆媳二人推推搡搡的好半天,婆婆火了:“我叫你揣上你就揣上!我刚才从公司门口经过,听人说你下岗了——下岗了,兜里不装点儿钱能行?出个门都不方便。”说完,婆婆的表情依旧很怪。小米下岗没有告诉家人,婆婆是不是在心里责怪她?

小米就停住手,把钱攥在手心,半天才说:“那我就收下,正好媛媛要学电子琴,我再添四十元让她把名先报了。”小米想,有了这一百元垫底,付彪那五百元,就可以暂时不动。她这人虽穷,但从不爱借钱,一借就搁在心里老觉得是个事,坐卧不安的,总惦记着怎么还。

婆婆再没吭声就进厨房做午饭去了。

小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洗脸,就倒了一盆水,很仓促的洗了两把脸,发现自己洗脸的心情都没有了。洗完脸,她就去化妆,只化了个淡妆就停了手。

楼上的阳台又有棋子落地的声音,啪地一下,很清脆,好像一枚棋子掉到地上碎了。

一人说:“我紧你一口气。”

一人说:“你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一人说:“除非你认输。”

一人说:“我输也得挣扎到最后一步……”

楼外传来吆喝声,跟着是稀哩哗啦的响动,小米出门一看,是李主任搬来了。李主任似笑非笑地向她摆了摆手,算是招呼,小米却觉得那手势有种难以描述的味道,让人特别难受。那是仗势欺人的手势呢,还是得胜者的骄傲?他一定会在心里说,下岗了吧,这就是不顺从领导的下场。小米忽然觉得以后的邻居关系很难处,真是冤家路窄啊!

她不想跟李主任说话,就转过身,正要往屋里迈步,腰却被人抱住了。他以为又是李主任对她进行性骚扰,扭头一看却是媛媛。媛媛忍不住笑起来。进屋后她说:“妈妈,我想吓你一跳呢!”小米问:“你怎么一个人就敢往回跑?”媛媛说:“爷爷接我去了。他走在后面。”

话音刚落,公公就进了屋。

媛媛又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提前一节课放了学,下午看节目。妈妈,下午还有我一个节目,你去看看吧,给我当拉拉队!”小米想了想,下午也没别的事,就点头答应了。

媛媛松开手,就到茶几上去画画。她画了太阳、月亮,还有想像中的向日葵。她喜欢几米的画,成天嚷嚷着让大人给她买。可几米的画册实在太贵,她就始终也没如愿。

小米说:“媛媛,你不是要学电子琴吗,下午我去看节目时顺便把名给你报了。”

媛媛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时婆婆已把午饭做好了。饭菜摆上桌以后,媛媛说:“妈妈,去把爸爸叫一下吧!”小米知道小杜在什么地方赌,那是个老赌窝,在外号“大灰狼”的家里,但她说:“不叫,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小米其实在说给公公婆婆听。看你们养了个好儿子。扎扎实实一个赌棍!

两位老人脸上的颜色一下子很青,他们根本就管不住儿子。有一次,小杜赌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二老给他二百元钱说,这是你工作以后给我们交的惟一的二百元钱,你拿着走吧,永远再别回来,我们没你这个儿子。小杜就拿着走了。十天过去了,小杜果然没回来。二老又急了,到处找他,才在一个外号叫大灰狼的家里找到。这时小杜赌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借了不少外债,二老心疼地妥协了,对儿子说,只要你回家,不拿家里钱,以后你爱干啥就干啥……

吃完饭,媛媛缠着小米给她化妆,盘头,配衣服,而且还要穿紧身的健美裤。

小米忙了半天才把媛媛打点好。出发的时候,小米去拿钱,发现挂在墙上的皮包被人动过,链子已拉开,付彪给她的五百元钱不翼而飞了。

她心里怦怦跳了两下,问公公婆婆:“爸妈,你们看见我包里的五百元钱了吗?那是我借来准备给媛媛学电子琴的。”公公说:“晨练完了我回来过一次,但没动你包。”

小米想,八成是小杜早晨回来过,他偷到钱后又出去了。以前他也干过这种事。小米粗气一股股,她尽量克制住不让媛媛、婆婆、公公看出来。

她对婆婆说:“妈,要是你没事就去看看媛媛的节目,在下面给她多拍拍手鼓鼓掌,我不想去了。”媛媛不答应了,她抱住小米的腿:“你不是说好要去吗?大人说话咋能不算数呢?”小米亲了媛媛一口说:“对不起,妈妈下岗了!妈妈突然改变主意,主要是觉得下午应该尽快去找一份工作,有了工作才能养活你。”媛媛没再问啥,婆婆就带着媛媛走了。

随后,小米进厨房悄悄藏一把菜刀在怀里,也出了门。出门后,小米给小艳拨了个手机,说她有急事,让小艳立即来帮她一把。

但是,小米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半天,也不见小艳来。小米等不及就走了。

小米来到大灰狼家,咚咚敲了两下门,好半天门里才有响动:“谁?”

小米说:“我,小米!”

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烟雾弥漫,浓烈的烟味呛得小米差点背过气去。地上的烟灰白白一层,几个男人捏着酒瓶和茶杯,好像是打手一样准备随时投入战斗。房子里只见麻将桌,没见麻将。

有人招呼她:“小米来了,请坐!”

小米没答腔。她看见四个人把藏起的麻将又摆上桌,旁边还坐了两个“挂车”的。小杜也在。小杜扭头看了她一眼,对几人说:“没事,我老婆,继续打牌。”他向背后的小米甩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小米仍没答腔。

她一只手捂住胸口,好像心疼一样,一步步走近牌桌。

几人见小米表情不对,就说:“算了吧,不打了!”

小杜说:“没事没事,老婆是来观战的,继续打。”

于是几人又继续打。

小米就立在牌桌边看。片刻,她趁小杜伸手抓牌的时候,突然掏出菜刀朝他手指砍去,只听小杜哎哟一声,一根手指当即就断了——断了的手指在地上还蹦了两下。

小米撂下菜刀就跑。

她跑出大灰狼家,拐进一个小商店,买了一瓶五十二度的西凤酒出来,走一步喝一口,喝一口走一步。走着,喝着,小米的头就恍恍惚惚起来,眼睛也恍恍惚惚起来,脚也恍恍惚惚起来。

但她还是走着喝着。后来她就扑通一声栽在了路边。

小米醒来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楼顶的莲花吊灯,觉得这么熟悉,想了想,才断定是在小艳家。在她的朋友中,只有小艳家的房子装有莲花吊灯。

接着她听到一种响动,吧唧吧唧的,好像是很用力的亲嘴声。她又断定小艳在沙发上跟别人亲嘴。她想看,但是不敢。她怕弄得小艳下不了台,大家都尴尬。她索性闭上眼睛,连吊灯也不看了。小艳快三十岁了,都是血性女子,也该有个男人了。

吧唧的亲嘴声越来越猛烈,小米感到浑身燥热,下面就湿了。她忍不住翻了个身面朝墙。她听见吧唧声戛然而止,随后是两人分开的动作,接着有一个就出去了。可能是男人走了。小米翻过来,装着刚醒的样子,果然只剩小艳一人,小米就问小艳:“那个男人是谁?”小艳说:“是个老板。”小米立即想到是那个开宝马送她的秃头,就吃力地翻下床,爬在窗户上看,楼下果然停着那辆宝马。不一会儿,秃头就钻进车里,车随即启动。

小艳的裙子被揉得皱皱巴巴,她当着小米的面毫无顾忌地脱了换,小米发现,她竟没穿裤头。小米十分惊讶。想不到小艳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小米愤愤的:“你怎么找了一个老头?”小艳说:“人家有钱。”小米说:“有钱也不能变成这个样子。”小艳说:“有钱都能使鬼推磨,何况我是人?”小米嗤之以鼻:“你现在已不是人了,也变成了一个鬼,所以人家才能拿钱把你当磨推。”

小艳不屑于和小米争辩。她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节抽屉让小米看,里面塞满了白花花的百元大钞。她再打开另一节抽屉,取出一个钢笔似的东西对小米说:“我知道你曾用过三块钱的口红,你知道这支口红值多少钱吗?三万。这叫口红极品,是那秃头老板亲自带我去广州买的。平时,这口红我都不敢往外边放,我怕叫我小姨或者姑姑的那些小孩不小心当糖吃了……时下有一句民谣,叫‘要得富,松松裤,你看你那家,你那日子,惨不忍睹的样子,都是裤带拴得太紧了。”

小米无言以对。她的心灵被强烈地震撼了。想不到小艳的观念已变得这样可怕,而她在小艳的眼里快成穷光蛋了。报纸上经常报道下岗女工自强不息的消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小艳这一类靠着款爷过活的女工。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小米突然觉得有点儿饿,问:“有吃的吗?”

小艳说:“有,我妈给你熬的绿豆稀饭。”

小米去厨房时,经过客厅,见小艳的母亲在一个本子上聚精会神地画什么,伸头细细一看,什么也没画,本子上是一条一条直线。跟上次见的一模一样。

小艳母亲见了小米立即笑呵呵的:“小米,谢谢你给小艳介绍了个男朋友,就是有点儿老。不过,小艳也老大不小了,找个年龄大一点儿的男人懂得关心体贴她。小米,我给你说,小艳成天说她独身,我真怕她嫁不出去。”小米说:“小艳的男友是她自己找的,不是我介绍的。”小艳的母亲皱了一下眉,但她还是抢着去厨房给小米盛了一碗绿豆稀饭,又唠叨起来:“小艳说你喜欢吃绿豆稀饭,我就去街上到处买,买回来细心给你熬,你不记得,你醒了两回,我给你喂了两回。我让小艳去给你家通个信,小艳说你和你丈夫打架了,到我们家躲一躲,你们有什么仇吗,他竟对你下毒手,把你打得昏昏迷迷的?”小米没有解释她和小杜的前因后果,只说:“夫妻都是前世的冤家,婚后都像谁欠了谁的一样在相互还债,却总也还不完,这就有了仇有了恨。”小艳的母亲纠正:“可不能这么说,夫妻都是前世有缘,你看我和我老伴,虽然贫贱,但一辈子都恩恩爱爱。你看那些腰缠万贯的夫妻,很少有白头到老的,不是男的变心就是女的出墙,现在还兴包二奶养汉子什么的,都是有钱烧的……”

小艳从屋子出来打断她母亲的话:“妈,你和小米是两代人,你那套逻辑她不可能理解。”小米只顾喝稀饭,小艳的话她没听清。喝完稀饭,小米再不想吃什么了。她准备回,却见小艳的母亲又在本子上画,就好奇的问:“阿姨,你在画什么呀?”小艳的母亲说:“我这不是在画直线嘛?什么时候我线画不直了就老了。我现在还行,每条线都画得直直的。”

小米笑了笑,没吱声。

小艳决定送小米回家。

出了门,小艳对小米说:“母亲那是没事找事,心里烦,心里苦,心里难受。”小米问:“那是为什么?”小艳说:“我不知道……好像是与我父亲有关。”

小米没再吱声,她似乎在想什么。下楼梯的时候,小米说:“小艳,能不能借给我点儿钱,我打算办个美容院。”没想到小艳一口拒绝了,而且话还很婉转:“你这么漂亮,自己挣去,你有这个能力。朋友之间借钱,都没有好结果,要是还不起了,就得反目。有一句名言叫你若想与人结怨,只需先借给他钱,然后再向他讨。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一席话堵得小米再也张不开口。

二人到了马路边,小米要坐车,小艳挽了她胳膊说:“别坐车了,咱们边走边谝,我告诉你一些秘密,开导开导你,也作抛砖引玉,希望你能举一反三。”

小米就同意不坐车。但她拐了话问:“我到你家几次,怎么不见你爸?”小艳说:“父亲退休以后迷上了智能功,练了几年有了造化,最近自己开了个培训班,正在招兵买马,所以每天很晚才回家。”小米问:“你母亲咋不一块儿练?”小艳说:“母亲要操持家务,很忙,像个保姆,没时间出门。”小米觉得这理由很不充分,但小米没有说。小米只说:“你先别告诉我什么秘密,你告诉我你那么爱付彪,为什么最终没跟他结婚?”小艳说:“这些秘密与这件事有关。”小米说:“那你讲。”

小艳正要讲,却见毛经理领着个小姑娘从一辆小车里钻出来,就用胳膊拐了一下小米,并向毛经理一指。其实小米比小艳先看见,她懒得提这个人。她觉得那小姑娘很像李主任说的公司对面那个打字员。毛经理牵着那个小姑娘的手钻进了蓬莱岛歌舞厅。这是全市比较大比较有档次的歌舞厅,听说里面生意火爆,但很黄。

小艳叹了一声说:“又一个小姑娘成了毛经理的刀下菜。”

小米问:“你怎么这样说?”

小艳说:“因为我也在蓬莱岛成了他的刀下菜。我讲的秘密就是在蓬莱岛发生的。”

小米惊奇地瞪了一眼小艳。路灯很黄,小艳的脸色也很黄。小艳说,你别瞪我,我没撒谎。那时,我还没有下岗,还在公司工作,还爱着付彪,而且正打算跟付彪结婚。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李主任叫我,小艳,毛经理让你准备准备,晚上招待客户吃饭,让你陪酒去!我说,我的酒量不行。李主任说,酒量不行不要紧,能把客人的酒劝下去就行。我就去了。酒场上,我发挥得很好,不仅把客人的酒劝下去了,而且自己喝了三四两竟没醉。喝完酒,我们一行人就去了蓬莱岛歌舞厅。李主任要了两个包厢,他领着客人和小姐进一个包厢,把我和毛经理安排到另一个包厢。公安局规定,歌厅的包厢门不能上锁,且门的上半部必须带“窗”,目的是便于扫黄。但我和毛经理的包厢不仅带了锁,而且门上还没窗。后来才知道,这个房间是歌厅的“特间”,小姐可以在里面搞“特服”,对外说是老板的办公室,即使公安来了也不查。当然收费是别的包间的两倍。就在这个包厢里,我成了毛经理的刀下菜。不过,是我愿意的。我不愿意也行,但不知怎的,我当时就愿意了。并不是我喝多了酒,我当时头脑清醒。包间里有一个茶几、一个长条沙发,还有两把椅子。在那个长条沙发上我把自己献给了毛经理。其实事情并不复杂,进包厢以后,毛经理把门一反锁就来抱我,我说,毛经理我不是婊子,你抱错人了。毛经理说,我不是白抱你,我有报酬。他掏出五百元往茶几上一甩,又来抱我。我说我不是五百元就能打发了的,我是处女。毛经理很内行,他知道处女的价,就拉开公文包取出五千元往茶几上一甩,我就平平地躺在了沙发上……

从此,我就再不想跟付彪结婚了。我想,付彪可以去找更好的女子,我已经成了坏女孩了。但我内心又舍不得他,总是坏他的事。后来,他结婚了,我就打算一辈子独身。

小米的家还有一站路就到了。

小艳继续说:和毛经理发生了关系以后,毛经理想长期霸占我,就不停地来纠缠,又不想给我钱,我就拒绝了他,他就拿下岗来吓唬我。我说,你不必吓唬我,你要我下岗,我现在就下。我不是说着玩儿的,我真就按正规程序办了下岗手续。其实这时我已经认识了那个开宝马的秃头老板。我有了从毛经理那儿挣来的“第一桶金”,又认识了大老板,我还上班干什么?我就这样离开了公司,“光荣”下岗了。

离开公司的前一天,我没有饶过毛经理,我说,再拿一万元来,不然我就去总公司告你。我把写好的检举信拿给他看,他气得一把撕得粉碎。我又掏出一份说,我这儿还有复印件,你撕不完的,即使没有复印件,我还可以重写。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说不出一句话。他们这帮官人,揽到工程一转包,回扣少则十来万,多则几十万,一笔回扣够我们挣一辈子,我不诈他白不诈。我继续说,毛经理,你不要以为我拿了你五千块钱,实际我内心又痛苦又悲哀,你可以一甩手就五千元,而这么一甩手,就等于我在公司辛辛苦苦干一年。你也知道,我和付彪吹了,和你那么一次,就毁了我一生的幸福,我真是欲哭无泪,悔不当初……毛经理怕我没完没了的缠下去,他打开他的小金库,就给我取了一万元。

小米问:“你真的是处女?你和付彪谈了几年,好得如胶似漆,你能守住?”

小艳说,男人哪有傻子,我不是处女毛经理能把五千块钱给我?他不坑死我才怪呢!我和付彪确实好得如胶似漆,但始终没有越过最后那道防线。每回付彪控制不住时,我就说,不要急,新婚之夜我会把一个完完整整的我交给你。每回付彪都在这样的承诺下慢慢熄灭了欲火。想不到我的新婚之夜却交给了毛经理。这种突然变故我自己都没预料到。我更没料到,事后我竟然很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都弄不明白,那阵儿我很茫然很迷惑。

小米说:“我为你感到惋惜,你为付彪一直守身如玉,最后却功亏一篑。在金钱面前,你什么都没守住。不仅仅是身子,还有作为一个女人的人格和尊严。”

小艳说,话不能这样说,有些事你应该有切身的体验,比如缺钱的日子。公司没钱,我们也没钱。你和小杜不都是因为钱弄到现在这地步吗?付彪当时很穷,就说他现在,也很穷。我现在有了一抽屉钱,有了手机。我和付彪谈对象那阵,他连一件像样的裙子都给我买不起。他在市郊租了房,房子十来平方米,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更没有洗澡的地方,我每去他那儿一次就叹息一次,我将来要与这么个穷光蛋结婚吗?他租的房靠着一条小巷,有天晚上,他睡着了,小偷割破窗纱用一根竹竿挑出他的衣服,偷去了他的钱、身份证和电话,他第二天既晦气又沮丧。他告诉我以后,我也晦气又沮丧,我心想我怎么找了这么个男朋友?我是个从小吃不得苦受不得委屈的女孩,如果跟他结了婚,我将来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这个时候,我心里就起了变化,我虽然爱他,但不想嫁给他了。有一次,是情人节,他送我一束鲜花,我不要,我让他给我买一部小灵通,他当时点头了,事后却没给我买。那时小灵通刚上市,一部两三千元,我知道他买不起,我也没再追问。又一次,是我的生日,他请我吃饭,送我生日礼物,你猜他送了个什么?他送了一只只会唱“祝你生日快乐”的塔形的鸟,我当时没表露什么,其实心里多想让他送我一身衣服呀!我和他谈对象几年,他从来都没送我一件衣服,更谈不上什么金戒指金项链之类。我简直受不了了,尤其看到别的女孩珠光宝气的时候,就更受不了……

后来我就跟毛经理发生了那事。

再后来就认识了秃头老板。

认识秃头老板时,我已经跟毛经理发生了性关系。那时秃头老板在报纸上打广告招文秘,我就去应聘,秃头老板在众多的女孩中一眼就瞅中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招的所谓文秘其实是招二奶。他的老婆在农村,早失去魅力,他几次起诉跟老婆离婚,老婆当着法官说,如果你们判离她就去死,法官不敢判,秃头老板就做了当代陈世美。

我成了秃头老板的秘书以后,他就常常带我应付场面,谈合同、吃请、或者请吃,坐高档车,去高档地方,享受高档服务,我好像一下子到了天堂,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和付彪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想付彪,想想而已,仅为怀念,回头是不可能的了。有天晚上,秃头老板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处女?我点点头。秃头老板就哭了,说现在在城市,处女已经很少了,你不容易。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和老婆结婚时老婆已经不是处女了,而老婆还是个乡下女人。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说,你观念太陈旧,是处女怎么样,不是处女又怎么样?他说,这不是观念问题,你不懂男人的心,男人就是这样,都有处女情结。我说,现在不是你那个时代了,现在要更新观念。他说他原来的观念是要守老婆一辈子,忠诚老婆一辈子,他现在的观念就是拥有更多的钱,甩了老婆,再找个处女。说到这儿,他也像毛经理那样,掏出五千元钱,问,你愿意吗?我说,五千不行,得两万。想不到他真的从皮包里掏出两万,而且眼睛眨都不眨。我傻眼了。我说,今天不行,改天吧,这几天我来例假。他说他不强迫,改天就改天。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向他请了假,坐“沃尔沃”去省城医院做处女膜修补术,大夫一检查,说我的处女膜没有完全破裂,只是有点损伤,稍微一手术就好了。我欣喜至极。我“优惠”交了钱,好像是三百元吧,交完钱不到半个小时手术就圆满结束了。我庆幸毛经理那晚喝了酒,功夫不太厉害,而且仅仅那么一次。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我就上了秃头老板的床,那天晚上他把我干了四回,他说他掏两万元钱干了四个处女呢!他压根儿没想到,他干了个假处女。

小米叹道,你不愧为小艳,真是故事里有故事,戏中有戏。不过做人要正,要纯,要诚,你不该骗他。

小艳说,他骗市场,征服市场,我骗他,征服他,一物降一物,我没举报他已算放他一马了。你知道他做什么,做假酒,把五粮醇用一根管子注到五粮液的空瓶里,再贴上假商标,就成了真五粮液了,而且市场火爆。五粮醇十几元,五粮液几百元,你看他们利润有多大。我骗他钱是开发我的智商,开发我的能力,转变我挣钱的观念,我觉得没有什么,我还是我,我损失什么了吗?毫发无损。我只不过破了一层薄膜而已,却比原来活得有人气,有派头,有脸面。人们爱说现在是市场经济,我这何尝不是在市场搏击?我占领的是“二奶市场”。小米啊,你脑筋也该开通开通了,如果不开通,你的境遇永远都不会改变。

小米说,我不是你。我人下岗了,精神不会下岗。

小艳说,你要是我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下场,为区区几百元大打出手。

小米说,我活得真实。

小艳说,你那不是真实,是不合时宜,现在都说美女经济,美女也是商品,懂吗?你远远落后于时代了。

小米说,那又怎样?我就是我!我还是我!我有我的生活原则。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

小艳说,我不跟你说了,你自己悟去。我是看着你家穷成那样替你着急。知道吗,你是现代城市的穷人,工薪阶层的乞丐。你早晚都会灵醒的,我只提醒你,你别灵醒得太晚了……到那时,你人老珠黄了谁要你?大款看都不看你。小米说,谢谢你提醒,但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灵醒。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快到我家了。

小艳说,我们挺能说的,挺能走的,走了三四站路,说了三四站路,车从身边过去,人从身边过去,我们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小米说,可是,烦恼没有从我们身边过去——进屋坐坐吧?

小艳说,不了,已经很晚了,再晚就超过十点了,母亲会在马路边等得心急的。你回去没事,我给你家招呼过,他们知道我把你藏了起来,却不知道藏在我家里。

说毕,小艳拦了个出租车就掉头走了。

小米自个儿回了家。

公公婆婆已睡了,媛媛也跟他们睡了。

小杜今晚老实,躺在床上看书,好像是一本夫妻性生活技巧的书。他手上缠着白纱布,可能是手指已被医生接上了。小杜见了小米,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下。他掏出五百元钱塞给小米,说,昨晚打牌我赢了,还你。小米心中的气一团一团消了。小杜说,你剁了我的手指,我不怪你,是我做得不对,我今后尽量改。

小米心里一热,很感动。

小杜说,我手指接上了,手术做了两三个小时,当时疼得我昏死过去了。

小米忽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丈夫。

小杜起来替小米脱了衣服,把她平放在床上,但小杜没有骑上去,而是把舌头伸向她的隐秘部位。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一下子流遍了小米的全身。后来小杜又强迫小米学他的样子,重复他刚才那种动作,随即小杜也发出了从未有过的锐叫……

小米在家陪缠了纱布的小杜老老实实待了两天。

工作惯了的人,突然闲下来,心里烦得要命。到了第三天,实在待不住了,她就出去应聘。没料到处处碰壁。人家嫌她年龄大,没文凭,没特长。小米有点儿悲凉,她才二十八岁就嫌她年龄大了。她已失去了和那些小姑娘竞争的资本。到了第九天,有一个老板倒是看上她成熟的姿色,便要了她做公关部副经理。但只工作了一天就被辞退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老板招待税务局的人吃饭。为了招待好人家,达到少收税减免税的目的,就叫公关部的几个女士一齐上,陪他们行令喝酒。席间,一个税务官在下面偷偷把小米的屁股拧了一把,小米竟抓住人家的手,转身就咬了一口。税务官哎哟一声,立即站起来,将一只酒杯啪地砸到桌子上扭头走了……大家不欢而散。第二天,老板通知小米,你被解雇了。小米愣怔了半天,想哭,但眼里没一丝儿眼泪。她拎着坤包二话没说就走了。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突然,想跟付彪联系一下,就给付彪拨了个手机。她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付彪,你有空吗?付彪问,你怎么啦?有谁欺负你了?你等着,我马上就到。小米就说了个地方等。不一会儿,付彪果然到了。付彪摩拳擦掌,咋回事?小米说,没什么,感冒了,嗓子疼。小米又说,能借给我一笔钱吗?我想开个美容院。

付彪愣了一下,取出钱包,掏出一千块钱给小米,说,就这么多了,尽了我最大的力量。家里倒是有点儿钱,在老婆那里,我取不出来也要不出来。

付彪又掏出一个小灵通给小米,你开个店好,自谋职业,免得看别人脸色过日子。当老板了,小灵通就有用,我和你联系也方便。

其实付彪的老婆今天过生日,一千块钱和小灵通是他准备送给老婆做生日礼物的。

付彪觉得,小米比老婆重要。

小米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了。一千块钱别说开美容院,连美容院的毛都摸不着。但小米想起了她的弟弟。弟弟在开出租车,买车的时候借了些钱,债主天天催,而出租车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能如期还钱,这一千真是雪中送炭。

付彪说,咱俩去绵阳餐馆喝点儿酒吧!小米说,不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改天吧。付彪说,我将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米说,你有什么好秘密,无非又是和小艳的事,或者又看到小艳跟那个秃头老板了。付彪说,绝不是。小米问,那是什么?付彪说,我要到绵阳餐馆才告诉你。

小米说,那就改天吧!然后就分了手。付彪冲她背影说,改天你把写好的诗带上啊!小米说,记住了。

小米找到了弟弟媳妇的单位,把一千块钱交给弟媳,让她赶紧给人家还账,还一千是一千,免得人家又上门催。弟媳却让小米邮给她父亲看病,老人的病比还钱重要。小米说,你别管,我会抽时间去看我爸的。

临走时,小米竟把小灵通也留下了,让弟媳交给她弟弟。她想,弟弟更需要小灵通,弟媳与他联系方便,免得一天提心吊胆。再说,一些跑远路的固定客户跟弟弟联系也方便。

从弟媳单位出来,小米就直接去了雪冠。她想问问白雪,开个美容院究竟得多少钱。

她进门的时候,白雪正准备出门。

白雪见她来了,就说,那我等会儿再出门吧!

小米说,我看看就走。

白雪就领着她看。泰式洗头,泰式按摩,里间忙活,外间也忙活。房子在二楼,很大,十来个包间,做面膜的已经把包间占满。一个个海罩在一张张脸上游动,喷雾器喷出热腾腾的雾把包间的气氛搞得非常暧昧。这么好的生意,小米看得眼馋。小米说,白雪,干美容的看了你这阵势都该关门了。白雪说,恰恰相反,现在干美容的越来越多。小米问有什么秘诀吗?白雪附着小米耳朵悄悄说,我这美容小姐里面有多半是三陪小姐。小米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些来做面膜的十有七八是男的。小姐的手在客人脸上揉搓,嘴却在不停地跟客人调情。

小米想,他们做完面膜,然后就做三陪。她要是开了美容院,绝对不搞“特服”。她一定要正正经经做生意。

从雪冠出来,小米问白雪,你这美容院从租房、买设备到装修,一共花了多少钱?白雪说,不多,三十万!小米心里咯噔一下。三十万还不多。白雪又说,当初装修的预算我放在了家里,想看了你跟我去看看。小米问,你不是要出门办事吗?白雪说,我回家就不能办事?今天,我出门就是回家,回家就是出门。

小米就跟白雪到了她家。

房子大得出奇,客厅可以做游泳池了,东面西面都有厕所,四室两厅,两厅各有一台柜式空调,房内装修典雅豪华,风格似为欧式。

白雪领着小米一间一间的看,间间都富丽堂皇。但到最后一间时,白雪却不让小米看。小米疑惑地瞟了一眼白雪,白雪小声说,里面有人。

白雪找出那份装修预算给小米说,你先在客厅里坐,我进去跟那人说说话再出来。

谁知白雪进去很长时间都没出来。

小米看完预算就去房门口听,听到一个男人在叫唤,像小杜那么叫,就想他们是不是也在做她和小杜那晚同样的动作呢?她脑子一恍惚,随即靠在门口,身子瘫软下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攥住了她的心。

这时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片刻,门骤然打开,白雪飘了出来,门又关上。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小米看见屋里一个男人正在穿衣,好像正是在邮局门口看见的那个男人。

白雪问小米,你怎么在这儿?

小米急中生智,说,我想问问你,你这预算里的壁纸价格怎么比市场价贵?

白雪说,其实这份预算我是请设计院的一个工程师作的,他指定了这家壁纸,别人的不能买,更不能到异地买,我想,他在中间肯定吃着回扣。小米避开这件事问,你老公出差还没回来?白雪点点头。小米说,屋里那男人是不是我在邮局门口碰到的那一个?白雪又点点头。小米有点儿鄙夷地对白雪说,你的生活有点儿乱。

白雪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她拉小米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华丽的顶棚,问小米,你猜我这套房子花了多少万?小米说二十万。白雪摇摇头。小米说三十万。白雪又摇摇头。小米说五十万。白雪这才点了头。白雪说,一套五十万的房子,靠我和我丈夫那点工资恐怕要挣一辈子,而里面那个男人一下子就给了我四十五万,还帮我撑起了雪冠美容院。他的条件只有一个,让我当他一辈子的秘密情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小米说,他老婆发现了怎么办?白雪说,只要不堵在床上,发现了也不承认。小米问,他是私人企业老板还是国营企业老板?白雪说,当然是私企!傻女子才找国企老板,一旦曝光,男的坐牢,女的牵连,重则挨枪子,轻则十几年,为那几个钱,实在不划算。

小米叹道,你很有阅历了!

白雪说,你没尝到甜头,等你尝到甜头恐怕连我都望尘莫及。

小米说,我此生是不会去尝那种甜头了。

白雪说,不一定,你没到那一步,没到那一天,某一天你揭不开锅了,或者某一天你到了露宿街头的地步,你就渴望尝到那种甜头,改变处境。

小米说,为什么生活条件很不错的女孩都甘愿当情人做二奶?她们并没有到那个境地呀?

白雪说,那是她们认为和富人相比她们还是穷人,只比露宿街头的叫花子好一点儿。

小米说,不,主要是心态,是观念,她们在当下,心态变了,观念变了,或者叫失态了,变质了,其本性就发生了某种质的飞跃。

白雪说,不管你怎么说,我觉得我过得很开心,至少比你好。你看你住的啥,我住的啥?你过的啥日子,我过的啥日子?可以说你在艰难困苦中挣扎,我在幸福甜蜜中享受。说完这话,白雪得意地用手掌扇了一下凉。

小米一时被噎得无话可说。她觉得脸火辣辣的,好像被白雪狠狠扇了一巴掌。白雪触到了她的隐痛,揭掉了她的伤疤。她站起来就要走,白雪怎么挽留都无济于事。白雪说,对不起,小米,我郑重地向你赔礼道歉,我不该说这些。小米凄惨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这是你现在的真实生活和真实心态。说毕,推开门毅然离去。

出了白雪家,小米鼻子一酸,一汪泪就迷了双眼,她却透过泪珠看到了小艳。小艳有一抽屉钱,白雪有一套大房子,她小米有什么?她们都比自己强。白雪说的是实话,她不怪白雪。只是心里不好受而已。

小米突然不想开美容院了,不光没钱,即使有钱她也不想开了。其实几千块钱也能开个小美容院,虽没什么档次,但也叫美容院。她突然觉得美容院恶心。

她心里很累,只想回家。她就往回走,安步当车。公交车从她身边一辆一辆开过去,她瞟都没瞟一眼。

经过公司门口,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毛经理的窗户,发现窗户的玻璃换了新的,而且外面装了防护栏。

小米正张望着,不料李主任从公司里面走了出来。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人,便赶紧躲开。谁知李主任紧走了几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李主任斜了眼盯着小米,说,我正想找你呢!你把毛经理举报了是不是?你看你傻不傻,他把你怎么了,你举报他?就是举报了又怎么样?他还当他的经理,而你得到了什么?告诉你,你不仅得不到什么,你还会失去什么。

小米立即想到是付彪干的。

但小米对李主任说,我不仅要举报,我还要起诉他。

李主任不屑地说,证据呢?你的证据在哪里?拿出来呀!

小米说,不必你操心,我要是起诉了,就自会去找证据。我相信我会找到的。

李主任说,如果你起诉,你就是诬告。你将打不着狐狸惹身臊。

小米憋红了脸,非常执拗地说,那也得起诉。

李主任不再说话。

小米和李主任像两只梗着脖子搏斗的公鸡,对峙着,脸通红,脖子也通红。

小米想,李主任肯定是替毛经理当说客的,目的是让她别找事。毛经理已经发虚了。但李主任挺强硬,不想与她温和地商量,而是想仗势压她。

李主任似笑非笑地说,你挺怪。

小米针锋相对,你也挺怪。

李主任依旧似笑非笑,而且口气非常恶毒地说,我再怪也不会用嘴去做夫妻之间的事。小米有一片刻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后,脑子嗡的一响,一股热血涌向她脑门,她就照李主任的脸上呸地吐了一口,拧身而去……

十一

夜里,小米翻来覆去睡不着。楼上阳台又有下棋的响动。两个老头又在说着围棋术语,但她没有心思听。

小杜又要和她重复几天前的动作,她拒绝了。

小米百思不得其解,她和小杜夫妻俩的事李主任咋知道的?夫妻间的事是绝对隐私呀!李主任是神仙吗?

她觉得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侮辱和震撼。李主任暗示她将失去什么,她觉得她将失去的是安全和自由。连夫妻间的事李主任都知道,她还有什么能逃出人家的掌心?

她脑子异常兴奋,没一点儿睡意,才知内心是十分的恐慌。她起来去碗橱摸出一瓶太白酒,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脑袋立刻昏昏沉沉起来。她上床以后,又觉得口渴,便复进厨房,揭开一口铝锅,把晚餐剩下的一碗绿豆稀饭一气喝完。

不一会儿,小米的睡意就袭上心头。这时她却觉得一泡尿憋得慌,就穿上内衣出门上厕所。她在厕所刚刚蹲下,感觉有一股风伴着她的尿响吹开了李主任的门,便没有在意。谁知她从厕所刚钻出来,就发现李主任穿了个裤头正等着进厕所,吓得她啊了一声又缩了进去。李主任说,我不是歹徒,也不是小偷,看把你吓的!然后转身回了自己房子!小米说,你就是歹徒就是小偷,你甚至比歹徒和小偷还凶残!李主任没有听见。小米见外面没有动静了,才打开厕所门,像猫一样蹿回了屋子。

小杜问,你在叫唤啥?

小米说,我碰到了歹徒。

小杜立即要起床,小米按住他说,早跑了!

小杜骂了一句,狗日的胆子太大了。

小米说,歹徒都不是人养的。

小杜把小米揽入怀里,用手压住她的乳房,然后一点一点往下移,给她以安慰和爱抚,小米拨开他的手,侧了身体给他一个屁股,自个儿躺在一边。她突然觉得李主任那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她,盯得她汗毛一根一根都竖了起来。

楼上一枚棋子啪地拍在了棋盘上,好像是一步长考后落子了。

一人说:“没有想到吧,我空投到天元这枚子还能被粘回。那是一枚卧底!”

一人说:“你只不过多收了两枚官子而已。”

一人说:“多一枚就是优势,何况两枚?!”

一人说:“优势不等于胜势。”

小米听到,随后是落子如飞的声音。

小杜的鼾声响了起来,盖过了棋子的声音。小米踹了小杜一脚,小杜停了片刻,鼾声反而更大。小米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好像一个人在沙漠里走,被风沙抽打着,无遮无拦,无依无靠。她觉得小杜永远也理解不了她的苦衷。

小米起来又喝了几口太白酒,才迷迷糊糊入睡。入睡以后,她第一次说了梦话,她说:我上……厕所,怎么李主任也恰好上……厕所?为什么呀?

天亮以后,小米觉得有人亲她脸,她一激灵醒来,发现是媛媛。她坐起来把媛媛搂入怀里,媛媛小心翼翼地说,妈妈,我知道你没钱,但……但我还是想学画画!学校举办绘画班,三个月交一次钱,每月一百二十元。上次电子琴没学成,这次你不要让我失望。小米什么也没说,就从小杜还她的五百元中数出三百六十元交给了媛媛。媛媛背上书包就走了。

小杜还是鼾声如雷,而小米全然没了睡意。小米就起了床。这时公公晨练回来了,在厨房洗漱。小米看见公公洗漱完毕顺手把一只杯子拿出去扔了。那杯子似乎是父亲用过的。小米一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喉部,咽不下也吐不出。很不舒服。

小米就想回家看看父亲。这想法越来越强烈。

小米把小杜推醒说,我要回家看看我爸。小杜说,要回你就回呗!口气很淡,既不说陪她回,也不说去买点儿礼品,更不说给她些路费,小米心里就更不舒服。小米暗骂了一句自己:找这么个男人我真是瞎了眼了。

小米想,只有找付彪借点儿路费了。她兜里有点钱,但不够,一百元是原来父亲留下的,一百四十元是给了媛媛三百六十以后剩下的,总共二百四十元,来回一折腾,加上买东西,根本不够。

小米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将写好的诗拿上,就出门给付彪打电话。她说,付彪,你不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我现在有时间,咱们约个地方谝谝吧!

付彪却说他正在开会,中午才有时间。他让小米中午十二点在绵阳川菜馆等她,如果他提前散会他就提前去,如果会议延长了他就晚点儿去,千万不要走开。

挂断电话,小米一时显得无聊,就穿过马路到公司对面那个打字复印部,与李主任说的那个打字员聊起来,而且多次把话题引到毛经理身上,那女孩显得很惊慌。尤其是眼神,像受惊的小马驹一样不安。

从打字复印部出来,小米一看时间还早,又折回去问那女孩,你知道胡梅被李主任弄哪儿去了吗?那女孩说,我不知道!小米定定地盯着她,说,你一定知道。那女孩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小米说,因为我想知道。那女孩问,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小米想了想,就掏给了她五十元钱。那女孩就说,你去“二康”看看!“二康”要没有,我就再不知道了。

“二康”是精神病医院。小米一震!

小米没再啰嗦,拦了个“的”就到了“二康”。

胡梅果然在这里。

胡梅的疯样荡然无存,跟好人一模一样。小米就想,这个女人在公司里疯,多半是装疯。胡梅认识小米,她说小米是第一个来看她的人,她很高兴,很感动,有人对她避之不及,小米却来看她!小米说她早就想来看她,只是不知道她在这里,要不是听公司对面那个打字员女孩说,她恐怕一直都不会知道。胡梅突然显得很忧虑,她让小米转告那女孩,千万不要跟毛经理接触,毛经理不是人,是鬼。小米说已经来不及了。胡梅就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说,来不及你也转告一声。

小米断定胡梅跟毛经理也有些瓜葛,就刨根究底问胡梅一些情况,胡梅有点儿不想说,但最后还是说了……

小米走的时候,掏出五十元钱给胡梅,胡梅不要,说公司派了一个工会干事关照她,生活上不成问题。小米硬塞进了她手里,说来时没带礼品,看病人哪能不带点儿礼品?就权当这点儿钱是罐头水果什么的。胡梅苦笑了一下:我像病人吗?小米说,像不像病人你在医院,在医院就是病人,五十元不是钱,是我一片心意。胡梅这才把五十元揣进了兜里。

小米一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她来不及多想,就又打了“的”到了绵阳川菜馆。

十二

令小米沮丧的是,付彪还没有到。

她就订了一个普通间,先坐在大厅里等。

来就餐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待在雅间的小姐纷纷出动,她们嗲声嗲气,穿着露了肚脐的短衣,向客人抛出各种媚态。这些小姐其实不是服务员,是打着服务员幌子的三陪小姐。

这时进来一位长了老年斑的老头,他直奔雅间而去。有一位小姐拎了茶壶进去后就没再出来。菜是通过雅间的电话向吧台要的,炒好以后,咚咚敲两下门,里面让进了服务员才敢进。

小米盯着雅间的门,目光有点儿发直,那个老头她好像认识,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付彪来了以后,小米把这件事说给他。付彪就问是哪个雅间,小米把门上书有清风阁的一间一指。付彪笑了笑,说这个雅间有个秘密,他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其“猫眼”装倒了,里面看不见外头,外面却可以看见里头。

付彪就去猫眼看。看完回到普通间半天不语,小米感到奇怪,也去猫眼看,只见老年斑正在和小姐“打炮”,其龌龊之举不堪入目。

小米回来后,付彪问她,你知道那老头是谁吗?他是小艳的父亲。经付彪一说,小米想起来了,确实是小艳的父亲。小米只见过他一面,模样记得不太清,但她记得他的老年斑非常突出,额头黑黑的一片,像木耳一样。小米心里剧烈地一疼,吃到嘴里的一口菜一下子呕在了地上。她喃喃地说,都几十岁的老头了,他怎么能背叛小艳的母亲?听说去年他还大摆筵席庆祝他们的银婚纪念日呢!付彪说,他办气功培训班挣了钱,不奇怪,现在有钱人都是这样,在家装老实哄老婆,在外到处泡小姐胡整。他这还算好的呢,有的人进了包厢左边搂一个右边搂一个,或者左腿上坐一个,右腿上坐一个……

小米打断他的话:咱们不说这个了。

二人就继续喝酒、吃菜。

小米几次想提借钱的事,却几次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头次拿了人家五百,第二次又一千,结果连美容院的影都不见,如果再借钱是不是有点儿得寸进尺了?弄不好产生了误会,朋友关系就会从此产生裂痕。

付彪问,我怎么每次给你打小灵通都是个男的接的?而且每次都审问我一番,态度极不耐烦?

小米说,对不起,忘告诉你了,我把小灵通送给我弟弟了,他在开出租车,可能每次减速接听都不容易,而你又不是要车的乘客。

付彪又掏出一个小灵通给小米,说是老板免了一个中层干部,上午开完会才交回来的,让她拿去先用。

小米拿上小灵通很激动: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付彪笑了笑,你离了嫁给我吧!

小米不语。

付彪仍带着笑追问,你不愿意?小米就把小艳和白雪的故事讲给他,说,你要有小艳那一抽屉钱白雪那一套房子我就嫁给你。

付彪的笑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付彪的心受到了伤害,他脸色发青,似乎伤得不轻。

小米见付彪不再说话,就没话找话说,你看我没钱还穷大方,一个上午就打了两次“的”,还送出去两个五十元。接着她就说她见到了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胡梅,一个是公司对面那个打字员女孩。

付彪没搭言。他认识胡梅,也认识那个打字员。

小米问,是你把毛经理举报了?

付彪这才说,谈不上举报,我只是给纪委打了个电话而已。

小米说,要搞倒毛经理,非那两个女子不可。

付彪问,此话怎讲?

小米说,毛经理和那两个女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付彪说,你搞清楚了?

小米说,胡梅我搞清了,那个清秀的小打字员我正在调查。付彪无语。他皱了一会儿眉散开,还是无语。

付彪要了一瓶雪碧兑到啤酒杯里,喝了一口才想起给小米兑,然后俩人碰了一下才慢悠悠地往下喝。

小米见付彪有些不高兴,就拿出写好的同题诗给他,付彪也拿出他写好的诗给小米交换。小米在《有一个房间》里写道:“有一个房间很宽敞/它是我梦中的向往/我们是城市里的穷人/这向往是多少渺茫……”付彪笑了,问,你怎么是城市里的穷人?那街头要饭的是城市的什么?小米说,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就离要饭的不远了!这比喻并不过分,跟那些灯红酒绿的富人比,我们连要饭的都不如。付彪说,富人有富人的生活,穷人有穷人的日子,我们不要自卑,面包会有的。小米说,你不了解我。付彪说,你比我强,好赖你还有一个房间,我现在一直和老婆在外租着房子呢!小米还是那句话,你根本不了解我。

小米就翻看付彪的《有一个房间》。付彪写道:“有一个房间很大/却盛不下两个人的心/有一个房间很小/那是浓缩的一段情……”小米说,难得你有这份情致。付彪说,我抒发的是我和你之间的恋情。小米正色道,你这是幼稚,我们仅为异性朋友,怎么能称恋情?我现在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情谈情说爱?付彪问,饭都吃不饱,你坐在这酒店干什么?你这是回避。小米再次强调,你记住,我们只是异性朋友。付彪说,异性朋友和婚外恋有多远的距离?这中间有什么严格界限?如果把婚外恋仅仅理解为拥抱接吻上床,那两情相悦互为吸引而碰出的火花叫什么?你想爱又不敢爱,想离又不敢离,爱了又不敢承认,不幸了又不敢摆脱,你处在婚姻的矛盾和困惑之中,你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在模棱两可中徘徊,在用传统和非传统扭合而成的鞭子抽打自己,你活得苦,活得累。小米说,无论你怎么说,我和你都不会有啥结果,而且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付彪的话一下就刹住了。

小米又翻付彪的《告别过去》。付彪在这首诗里写道:“告别过去/不是告别过去的生活/而是告别过去的观念……”小米玩味良久,觉得付彪更像个诗人,而自己则是一个十足的生活的奴隶。

十三

小米和付彪继续喝酒。

小米把一杯酒举到嘴边却突然喊了一声服务员,一位小姐应声而进,小米让她把盘子里的菜再回一下锅,小姐就把菜端走了。小米问付彪,这是不是上次多要了五元钱的那位小姐?付彪说不像。等小姐热好菜进来,小米一打听,果然不是,她说老板已经把那位小姐炒了。小米就觉得很内疚,小姐出来打工也不容易,她那天应该制止付彪的行为。

小米又想提借钱的事,见付彪还不高兴,也就作罢。

饭局已到尾声,付彪准备叫服务小姐结账。

小米问,你不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付彪说,原本要告诉,现在不想告诉了。

小米问,为什么?

付彪说,我怕我告诉你以后,你镇守的东西会立即崩溃。

小米说,你以为我那么脆弱?傻子才会呢!

付彪想了想说,还是不告诉你为好。

小米说,我向你保证,无论任何秘密,我都会心静如水;无论秘密与我有关无关,我都不会怪你。

付彪就把杯中最后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说,大前天,不,还在那以前,我看见小杜在清风阁也跟小艳的父亲一样,和小姐“打炮”。

小米一惊,随即又平和地说,我不信。

付彪说,信不信由你。

小米说,前几天,我把他指头剁了,他在医院住院,哪有机会?

付彪说,在医院住院就不能跑出医院?那天我正是看着他手上缠着纱布。我寻思他怕是赌赢了一回,赌徒一赢往往第一件事就是找“三陪”。

小米说,我还是不信,我跟他结婚十年,我了解他,他只赌,不嫖。

付彪无话可说了。

小米也一口喝尽杯中最后一点儿酒,就唏嘘着说头有点儿晕,让付彪稍等片刻,她要去一趟厕所。说着就站起来,故意闪了一下腰,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出了门却未去厕所,而是直接去了清风阁,她想把陪小艳父亲的那个小姐叫出来了解一下情况,但到了清风阁门口又戛然而止,她觉得这样唐突地去问,小姐肯定不会告诉她,只要没把人家当场捉住,即使公安人员审问,也不会问出个啥结果。小米一时没了对策。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猫眼”,发现已经用一块黑胶布粘上了。小米立刻有了主意。

她转身去了吧台,说要一瓶饮料。吧台小姐给她取了四五种,她挑三拣四就是不买。过了一阵,她见只有吧台小姐一人时,塞给小姐三十元小费说,请教一件事,你们为什么把“猫眼”堵了呢?小姐小声说,已经有人发现“猫眼”了。小米说,为啥“猫眼”能看见里面?小姐不好意思地神秘一笑,这是为了雅座费,如果里面有“情况”,就要加收五十元雅座费,而客人一般也没二话;如果里面没“情况”,就只收二十元雅座费,或者不收。小米问,前几天是不是有个手上有伤的男的来过清风阁?小姐反问,你问这干啥?小米撒谎,那是我哥,他跟我嫂子打了架,又和家人闹了矛盾,就离家出走了,我们到处找他找不着。小姐停了片刻说,是来过那么个人。小米问,他也要三陪了?小姐说,这不能告诉你,这是酒店的规矩,为客人保守秘密。再说,你要是暗爬(公安)怎么办?我个人受损事小,主要是毁了酒店的生意,我绝不会吃谁的饭砸谁的锅。小米忙又塞给小姐二十元,态度一下变得强硬起来:我说寻我哥你还不信?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我已经透过“猫眼”把里面的现场直播看了个一清二楚,你把我惹毛了我举报你们!你把你们老板叫来!

吧台小姐立即软了。她顺手摸出一包中华烟塞给小米,小米不要,她就撕开抽出一支给小米点上,小米竟老练地抽起来。小姐说,那天确实来过一个手受了伤的人,要了一个川妹子陪。事先,她和川妹子讲好一百五十元,事毕却给川妹子一百元,说是川妹子碰了他的伤口,他一疼就早泄了,没尽兴。川妹子不干了,说他故意找岔赖账,为此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是老板给小姐补了五十元才了事……

小米回到包间,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对付彪说,付彪,你把我带走吧,我今天就全属于你了。

付彪说,没地方带。其实他想,他不能乘人之危。乘人之危不是君子作派,尤其女人,总在情感受挫以后作贱自己,轻薄自己,他不能在这时得到她。这时得到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值钱都不珍贵。

小米就喊,拿酒来。服务小姐拿了一瓶啤酒进来,小米说不够,让多拿几瓶。付彪挡住小姐说,不敢再拿了。小米把付彪拨开,你不要管。小姐就又拿了四五瓶啤酒。

小米咕嘟咕嘟一口气干完两瓶,反锁上门,脱了上衣,又脱了裙子,躺在沙发上说,付彪,你不是喜欢我吗?来吧!

付彪挨她坐下,抚摸着她,好像抚摸着一条美人鱼,其光滑让人震惊。付彪说,我说你会崩溃的!小米含混地说,与小杜的背叛无关,我现在才发现我是真心爱你的。

付彪的手就慢慢滑向了她下面说,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摸摸你,别的我是不会干的,我绝不会乘人之危……

这时,小米却哇哇吐起来。听到响动,站在门口的小姐轻轻敲了两下门 。付彪赶紧给小米穿衣服,扶她坐好。小米一坐起来就又要喝酒,付彪把剩下的酒飞快地收起来,送回了吧台。小米披头散发地追到吧台,付彪已经把酒退了,而且把账都结了。然后,架着她“晃”出了酒店。

十四

小米回到家又吐了一回,哇哇哇的,苦胆汁都吐出来了。满地的秽物黏黏的,散发出刺鼻的酒味,闻着就又想吐。小米就赶紧用炉灰盖了,然后用笤帚和拖把收拾干净。好在家里没有人,没人看到她的丑态。她收拾完后就睡了。

醒来,天已黑尽,她洗把脸,重新化了个妆,又出了门。

小米鬼使神差的去了蓬莱岛歌舞厅。

她找到领班,说要坐台,领班便给她安排到休息室休息,说来了客人就点她。

包厢的歌声乱糟糟地传来,高音有时震耳欲聋,中音有时粗得可怕,低音则是靡靡的。休息室的小姐大都坐台去了,剩下几个比较难看,因此小米一来便成了鹤立鸡群。

小米与真正的小姐比,年龄有点儿偏大,但小米一点儿都不怵,她对自己的外表充满自信。她见剩下那几个急于等待“生意”的小姐拿敌视的眼光看着她,她既不回避,也不理会,而是从坤包取出一枚镜子,一支口红,很随意地涂抹起来。

小米装得镇定自若,其实心里很发虚,她怕碰到熟人。

这时来了一位客人,领班点她的台,她说,等一会儿!

领班以为她是一口“老井”,正在等待一杆“老枪”,也没坚持,就派了别的小姐。领班不知道,小米此刻心乱如麻。

不多一会儿,来客已值高峰期,几个难看的小姐都被点得一个不剩。但过了片刻,有两个小姐被退了台,客人要求换小姐。领班又来叫小米,小米说她还没化好妆,再等一会儿!领班就拿出一个本子,照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手机号开始呼叫。领班呼的是在其他歌厅坐台的小姐。这是小姐们与蓬莱岛的默契,她们平时猫在别的歌舞厅,蓬莱岛一旦客人爆满就可以呼叫她们,她们要是在那里闲着,就会随呼随到。

大约过了十分钟,被呼的小姐鱼贯而入,休息室一下子爆满。小米慌了,她估计自己第一次坐台怕要坐个空台。又有难看的小姐被退台,而客人有的直接来休息室挑。好看的小姐一个一个被挑走,她们年轻、漂亮,掐一下都能出水。小米不再鹤立“鸡”群,相反,有些相形见绌。

她背起坤包,准备离开。

她出门,有一位先生进门。

这位先生一眼就看中了小米。他把小米直接带进了包厢。不料小米刚坐下,领班就把她叫了出去。领班问她,谁派你台了!你懂不懂规矩?小米被领班训得眼睛发花。原来这里面还有“规矩”。这时那位先生不愿意了,他追出来闹闹嚷嚷的,说你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领班怕影响了别人,忙给先生道歉,并得到他的正式“批准”,把小米派给了这位客人。

再进包厢,小米觉得很别扭,而且总觉得有谁在盯着她。好在那先生给她端了一杯红酒让她喝下肚,她才缓过“劲”。然后先生邀她跳舞,她也就跳了。先生把她搂得很紧,她感到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先生的右手在她后腰摸了一阵又伸向前腰,并不停地往下滑,小米很坚决地将其拨开了。先生很惊讶。停了片刻,先生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发生性关系,小米就告诉他,她只坐素台,两陪,不搞三陪。

先生就去找领班。

领班把小米叫去“开导”了一番,但小米还是不“开化”,领班就给先生换了一位小姐。随后,领班把这件事汇报给了老板。老板把小米叫去继续“开导”。老板说,想清高就别往这儿来,到这儿来了就别清高,这儿是挣钱的地方,不是清高的地方。老板又说,想挣钱又要守身如玉,在这儿办不到!告诉你,这地方就是皮肉场所,嫖客盈门,我们挣的是嫖客的钱,你们挣的也是嫖客的钱!想挣钱而不付出,傻子才会跟你交易。正说着,那先生和领班敲门而进,先生说他看不上换的那个小姐,就喜欢小米。老板让他先回包厢,马上就把小米派过去。

小米说,老板,我不想坐台了,我要回。

老板脸一沉,阴森森地问,想砸我生意是吗?我不管你是哪个歌厅串台过来的,我不管你后台有多硬,你今晚必须把场面给我应付下来,否则你走不出蓬莱岛这门。你可能不清楚,你是我对待最客气的一个小姐了,要放到别人,我耳光早上去了,小姐都他妈的欠揍!这样的责骂,小米感到极为刺耳,这几乎就是在污辱人格了,但小米竟没作出任何“反抗”。小米想,也许这里面就这样子。

说毕,老板亲自把小米送回了那先生的身边。

可小米仍旧申明只做两陪。先生似乎还有点儿身份,他无奈地摊摊手,温文尔雅地说,两陪就两陪吧,谁让我看中了你?!

先生果真说话算数,除了让小米喝点儿酒,陪他唱歌跳舞外,再没有骚扰她。先生说他姓黄,叫黄龙。先生的酒量很大,一杯接一杯喝,却总也不醉。他烟瘾也了得,基本上是烟不离手,手不离烟,满嘴的黑牙,一口的烟臭。小米被熏得几乎“坐”不住,但也只能忍着硬“坐”下去。

这一晚,小米挣到小费五十元。

十五

十二点回家,家里的人都睡了。她见案板上一个保温杯里婆婆给她盛着绿豆稀饭,就假装噗噗喝了两口,把剩下的全倒进水池冲走了。其实她是怕晚上上厕所,她真怕又碰到李主任。上床后,小杜又要跟她“口交”,她断然拒绝了。她想起“猫眼”里面以及白雪家的情景,断定小杜是从色情场所学来的,小杜搞过“三陪”确定无疑。

这以后,小米又连坐了四天台,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有时挣五十,有时挣一百,最多的一次挣了二百。她坐的都是素台。但挣二百那天,她觉得很晦气,她在歌厅的过道上碰着了毛经理。毛经理装着不认识她,猫腰钻进了包厢。

路费挣够了,她给付彪拨了个手机,说她准备去郑州看父亲,而且火车票都买好了,晚上乌鲁木齐至北京那一趟,路过郑州,而到此地是零点左右。她说,她看完父亲回来再跟他联系。

小米为什么要告诉付彪那么细,其实她是希望付彪到时能送送她,因为小杜不会送,他又开赌了,已经一天两夜未回家;婆婆公公不会送,二老这几天脸黑得很,对她不理不睬;媛媛不会送,媛媛太小;白雪和小艳不会送,她们忙着陪各自的大款。那就只有付彪了!

想不到付彪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付彪说,我知道了!

小米非常失望。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但怎么也吐不出来。她脑子一阵晕眩,差点儿栽倒在电话亭里。她觉得和付彪的同题诗没法写下去了。如果写,她出的题目就叫《失望》。

她硬撑着出了电话亭,差点儿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李主任,李主任正朝她冷笑。李主任阴阳怪气地说:“你最近是不是患了性冷淡,一直拒绝和小杜那个?”说完,夹着一份文件快步离去,似乎他专为说这句话在电话亭外等她。

小米的脑袋快要炸了!他们两口子的事好像赤裸裸地暴露在李主任的面前!

小米趔趄了一下,还是挺住了。她挺住去商场给父亲买了些东西,又去白雪的美容院收拾了一下发型。白雪说,我晚上送送你吧!小米说,不用了。她发现白雪的丈夫在门口沙发上盘腿“守”着白雪,神情怪怪的,所以才说“不用了”。

什么都收拾好了,她就在房子里独自呆坐。小杜还没回来。媛媛写完作业,蹿进来偎进她怀里,话像倒豆子一样倒不完,她几次想告诉媛媛,她要离开几天,回家看生病的姥爷去,但几次都没敢说,她怕媛媛哭着“撵路”。她问了一些绘画班的情况,媛媛如实汇报,她听后很满意。婆婆给她端进来一碗稀饭,把媛媛牵走了。婆婆知道她要回去看父亲。

楼上的棋子又响起来,两个老人晚饭后又“出摊”了。

小米一时觉得很空落,无事可做。

她想去“二康”和胡梅再聊聊,折回来去公司对面打字复印部转告胡梅上次对小女孩的叮咛,但想到晚上要坐火车,也就作罢。车票是无座票,中途上车肯定没有座,不如现在睡一觉。

小米就上了床。不一会儿,她就打起细鼾。她做了两个奇怪的梦。第一个梦和付彪有关,她梦见付彪在公司门口揪着她耳朵打她,一边打一边骂她是三陪小姐,她丈夫小杜则在拉架,一边拉一边解释,谁说她是三陪?她只是两陪!第二个梦和李主任有关。也是在公司门口,李主任张牙舞爪地跟一群人说,小米就是三陪,绝不是两陪,毛经理亲眼看见的。有人问,意思是毛经理接受过小米的三陪?李主任说,不,毛经理看见小米在给别人三陪。另一人问,那毛经理去歌厅干什么?是不是在同时接受别的小姐三陪?李主任无言以对。停了片刻,李主任用不堪入耳的话说小米和丈夫如何如何过夫妻生活,那些动作都是做三陪时学的……小米急了,她大骂李主任不是人,是畜牲!一骂就醒了。

小米急了一头的汗,汗水冰凉。小米突然心悸得厉害,像有半截锯条在她的心上拉来拉去,拉得她快要窒息了。她赶紧坐起来,把婆婆端来的那碗绿豆稀饭几口就喝了。晚上在火车上上厕所,不会碰到李主任,她想。

稀饭下肚以后,她感觉好一点儿了。她看了一下表,离零点还有一个小时,她开始收拾出发,因为去火车站还得花时间,而进站口往往提前半小时放行。

小杜不见影子,公公婆婆果然没送她的意思,他们早早就睡了。

她轻手轻脚走出门,又轻轻把门带上,一个人拎着东西往火车站走。她没有打车。路过小艳家楼下的时候,见小艳的母亲十一点多了还站在路边等,不知她是在等小艳呢,还是在等小艳的父亲。

到了站上,她东张西望,已知付彪不会来送,但她还是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她觉得她和付彪的感情还是很珍贵的,没有多少水分,她不想失去这份感情。可她把付彪伤得太深了,伤着了他的骨头,明知他没有票子、房子,却以此作为爱情的法码,这不是要公鸡下蛋牯牛下崽吗?她觉得自己看似清纯,实际已开始复杂起来了。如果付彪看清了她这一点而从此和她断交,她就太悲哀了。

喇叭播出旅客可以进站了,还没见付彪露面。

到了站台,小米故意延缓上车,但还是没等到付彪。

上了车,小米从窗口探出头来,希望最后能见到付彪的身影,可付彪始终没出现。小米绝望了,她闭上眼睛,一汪泪就盈了出来。付彪啊付彪,你的心就这么狠吗?

车缓缓起动了!小米睁开眼,发现付彪拎着一包东西像疯子一样出现在站台上,她把双手伸出窗外喊着付彪的名字,付彪就向她狂奔起来。无奈车速越来越快,付彪最终没有追上。她看见付彪像个树桩一样戳在地上,火车驶出很远他都没有转身离去……

十六

小米在河南老家待了两个多月才回来。

小米回来时,左胳膊上缠了一圈黑纱。她父亲去世了!她父亲的乙肝最后确诊为肝硬化腹水,一确诊后,病情急转直下,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不治而亡……

小米回来那天,在火车站碰上了她最不愿碰上的人——毛经理。她一出站就拎着包埋了头直往前走,她感到有人把她肩膀狠狠撞了一下,一抬头就看见是毛经理。毛经理旁边还跟着两个给他提箱子的人。毛经理似乎要出远门。

毛经理冲小米说,我真想扇你两个嘴巴。

小米莫明其妙地盯着毛经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毛经理又说,付彪给你当枪手,只可惜他放倒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小米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毛经理头一扬就走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

小米气得像有块东西堵在胸口,闷得气短,脸都憋红了。她估计付彪又告了一回毛经理。

出了站就上了马路。小米还在想,是不是付彪把毛经理告倒了?如果是,那为什么毛经理说付彪放倒的是他自己呢?

一辆卡车从小米身边经过。卡车上有人在抛撒白色的圆形纸钱。纸钱飘飘飞飞,落到小米头上,小米觉得非常晦气。后面的一辆车拉着花圈,再后面一辆拉着人。人都戴了曳地孝布,哭哭啼啼,凄声非常。小米眼睛一亮,那啼哭的人里面,有一个不是小艳吗?是小艳的父亲死了还是母亲死了?

小米急于知道事情的究竟,就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付彪拨手机,但接通后不是付彪。付彪的手机已易人。小米打到付彪的办公室,人家说付彪已经离开公司,不知到哪儿去了。

小米拎包的手有点儿木,脖子也有点儿木。

她梗着脖子半天都没动一下。她在想是先回家呢,还是先找白雪?想了片刻,她决定先找白雪,白雪知道的情况肯定比家里人知道得多一些。

她准备拦个出租,却发现身上已不足五元钱了,只好上了一辆中巴车。中巴车便宜,从火车站到雪冠美容院只要一元钱。

到了雪冠,没见白雪。她问一位美容小姐,小姐极神秘地朝一个包间努了一下嘴。小米悄悄问,她在陪客人吗?小姐摇摇头。

小米就去敲那个包间的门,没有动静,便索性推开了。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白雪躺在一张美容床上。她伸手去拉灯,白雪沙哑着声音说,是小米吗?请不要拉,我现在怕见亮光,喜欢暗处。说着,就坐了起来,脸膛闪着晶亮的泪水,她显然伤心地哭过。

小米问,你怎么哭了?

白雪说,丈夫发现了我和那男人的秘密,他不要我了,跟我离了。

小米说,离了也好,清静。

白雪说,可我现在觉得,我还是很爱她。

白雪又说,孩子也判给他了,我什么都没了。

小米说,你不是还有那套四室两厅的房子吗?

白雪说,我现在进了那套房子就跟进了坟墓一样,空幽幽的,既阴森又恐怖,我人在房子里,魂早飞了。

小米不便再问下去,就问小艳家的情况。白雪告诉她,小艳母亲自杀了。其实,小艳母亲早就知道小艳父亲在外的风流韵事,她一直没揭穿,一直在等小艳父亲自省回头,却一直也没等到,但她还是固执地继续等着。她没法打发大把大把的时光,就只有在本本上画直线。她画的最后一条线虽然倾注了相当的力量但怎么也画不直了,她就生气地扔了本本,吊死在进阳台的门框上。白雪分析,导致小艳母亲最后选择自杀的原因可能不是小艳的父亲而恰恰来自小艳。小艳母亲自杀前的一些日子,她发现小艳已经不能十点回家了,最早也得到晚上十二点,而这个时候,小艳的父亲也往往没回来。有一天,老人家发现小艳在厕所哇哇的吐,就知道女儿怀孕了。当时她眼前一黑,差点儿昏过去,未婚先孕,这是辱没门风的事,要在旧社会,剁成八瓣也不解恨。最关键的是,老人家知道了那个秃顶男人是小艳傍的大款,而不是她最后的婚姻归宿。秃顶男人只是把小艳当玩物而已。小艳是她母亲的心尖尖,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母亲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破灭了,就吊死了……

小米很久都没说话。她胸口好像又有块东西堵着,下意识地用手去疏通,白雪见了就问,你不舒服?

小米说,我现在啥都不怕,就怕有病,有了病没钱治。

白雪说,你不是在蓬莱岛挣钱吗?

小米一愣,脸上火辣辣的。她问,你听谁说的?

白雪说,你们公司哪个不知道?都传遍了!

小米说,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是万不得已,我只坐素台,两陪。

白雪说,你可千万要守住啊,你是我们下岗女工里最能撑得住的一个,你一定要撑到底守到底。宁可守一份朴素的清贫,绝不向往那华丽的虚无。哪一天你守不住了,你就从那一天开始毁灭了,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

小米说,有时我真想和别的男人睡一觉,小杜那个赌徒,有什么值得为他守的?现在想来,我在为自己守。说完,小米就离开了雪冠。白雪出门送她,发现她胳膊上缠了一圈黑纱,就问是不是她患肝病的父亲去世了,小米点了点头。小米叹道,人这一辈子不容易,说有病就病了,说不行就不行了。人一生下来就在往死亡走去,我们其实是在体验活着的酸甜苦辣。

二人拉手道别。白雪说,你珍重!我把以前劝你“放开”的那些话收回,你一定要守住哦!其实我现在很羡慕你。小米说,你也珍重,你千万不要就此垮下去。不就离了个婚吗?你把它看成在路上摔了一个跟头,拍拍灰爬起来就行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希望看到你精精神神的。俩人有点儿惺惺相惜了。

十七

小米往家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拐进公司对面的打字复印部,发现那个女孩不见了。小米问另一个女孩,女孩说她可能回了乡下,好像是贾村塬吧!那女孩走时,哭着鼻子说她讨厌城市,她今生今世再不会向往城市的生活。女孩还告诉小米,那女孩走之前,你们公司有个叫付彪的人找过她。不久,纪委的人找她,保卫科的人找她,李主任找她……她烦了,就走了。

小米断定,付彪把毛经理告倒了。那个打字的小女孩成了一位重要的证人。

急于弄清事情的原委,她干脆坐车去了“二康”,她想,付彪既然找过那女孩,他也一定找过胡梅。胡梅也是一位重要的证人。

但胡梅已经出院了。

小米又赶到家属楼找胡梅,也没找到。敲了半天门,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小米这才回了家。

媛媛还没放学,公公不在家,只婆婆一人在厨房忙活。婆婆在做晚饭。婆婆的背似乎更驼了,她看小米的时候是从下往上看,她像不认识小米似的。婆婆说,接到你父亲去世的电报,我让小杜去帮你操办你父亲的丧事,龟儿子不去,说你们兄弟姊妹一大堆,犯不着他插手。

小米脸一黑,说,我没有丈夫。然后就进了自己屋子。她第一次给婆婆甩脸子。

她很疲乏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静不下心,老觉得心里有事,才想起是为了抽屉里付彪送她的小灵通。原想回家一个礼拜,不料回家一两个月,付彪是不是给她打了许多电话?她翻下床,拉开抽屉,发现小灵通不见了。

不用说,是小杜干的。

她准备出去找公用电话给小杜打小灵通,一扭头发现家里已装上了电话,就在家里给小杜打。无人接。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响了,她正嘀咕电话回这么快,拿起一听,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付彪来的,声音极有磁性。她惊喜地问付彪怎么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而且电话是新装的?付彪说他打过她的小灵通,当时没人接,后来回话的却是小杜,回到手机上就是这个号码。如今他手机虽给了别人,但电话号码却留在了他电话本里。小米问他跑哪儿去了?他说他让毛经理“收拾”了。他现在逃到了省城,在一家杂志社供职,深居简出,与世隔绝。这时,婆婆故意从厨房出来收拾饭桌上的东西,想听取她和付彪的对话内容,小米就让付彪留个电话,她这阵儿忙,闲了她再给他打。付彪把号码留了后,好像极不高兴地挂断了电话。

这时,小杜的电话回过来了。小杜在电话里对小米大发雷霆,问小米在跟哪个野男人谝,竟打了十几分钟都占线?话赶话,小米生气地说,有你这个男人跟没有一样,我不找野男人找谁?小杜恶狠狠地骂道,你个臭婊子!然后啪地把电话挂了。

婆婆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就驼着背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说,小米啊,我儿子不争气,你找谁我不管,但你不要找歌厅的男人。我家从旧社会到现在,多少代人都没出过婊子!

小米哭了,问谁说我找歌厅的男人了?我是去过歌厅,可我是干净的。

婆婆说,公司上下都传成爆炸性新闻了,说你在蓬莱岛当三陪呢!

正说着,公公领着媛媛回来了。

媛媛扑进小米怀里,小米趁和媛媛亲昵之机,迅速擦了眼泪。小米把媛媛抱进自己的屋子,从包里掏出几包豆豆糖给她,媛媛却说,现在谁家小孩还吃糖?你怎么不给我买三加二饼干?小米说,好孩子,妈妈下岗了,妈妈现在还没工作,妈妈穷,没钱。说着,想想婆婆那毒箭似的话,泪水禁不住又溢了出来。她把牙咬得咯咯的响!话一定是从李主任和毛经理口中传开的,她要告他们!

婆婆把晚饭摆上了桌,喊小米吃饭,媛媛应声跑了出去,小米却说她不饿。气都气饱了,还饿啥?她听到婆婆在跟公公小声嘟囔,小米在歌厅跟有钱人好的吃惯了,看不上吃咱家的饭了。公公没有吭声。小米跑出去,端上碗又跑回了屋,虽然没盛菜,但她故意吧唧吧唧吃得山响,婆婆便支媛媛给她端进来半盘菜。

媛媛退出去后,她听到小杜回来了。小杜把头往小米屋里探了一下就上了饭桌,好像是饿极了的样子。他吃了几口馒头,就要喝稀饭,发现母亲没熬稀饭,问,妈,咋没熬稀饭?母亲说,有人嫌稀饭没有饮料好喝,往水池里倒呢,我哪还有心情熬?六十年代我当媳妇那阵,别说有人给我熬稀饭,就是给我熬野菜我都很满足了。

小杜一听这话,把碗嘭地一放,就进了小米屋里。他把门一反锁,就将小米抱到床上,要和她发生性关系,小米断然拒绝了。小杜有了借口,就朝小米小腹狠狠击了几拳,然后说,当了三陪就只想着有钱男人,告诉你,我还是你老公,你还是我老婆,我有权跟你过夫妻生活。小米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是干净的,我拒绝和你过夫妻生活是因为我嫌你脏,你睡过真正的三陪小姐。小杜嘴硬,反问,我在哪儿睡过?拿出证据来!小米冷冷地说,你在绵阳餐馆,清风阁包厢,吧台小姐都通过猫眼看到了,你还嘴硬什么?小杜傻了。过了片刻,他说,是又怎样?都是让你逼的,你性冷淡,很少跟我过夫妻生活,我没出去染上爱滋病就算好的了!

外面听到里面的响动,婆婆就使劲敲门,并喊着小杜的名字,小杜这才把门打开。

公公进来一把将小杜揪出去,说,你再撒野我把你揍死。媛媛趁机溜进来,抱住小米的腿哇哇大哭起来。小杜又冲进来把小灵通展在手里问小米,你说,这个小灵通是哪个男人送你的?小米不敢说是付彪,就没吭声。小杜声嘶力竭地说,肯定是逛歌厅的嫖客送的。他把小灵通狠劲往地上一摔,小灵通噌地一下弹到顶板上又碰落到地。谁料这小灵通皮实,刚落到地上又唧唧的响起来,小杜拾起来一看,是赌友催他,忙揣上小灵通就走了。

这一晚,媛媛没跟爷爷奶奶睡,她搂着小米用一只小手抚摸着她胸口,以娇嫩的声音问,妈妈,爸爸是不是打的你这儿?疼不疼?小米的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沙哑着声音说,妈妈不疼!媛媛问,不疼你怎么哭了?小米说,妈妈是心疼你!爸爸不管你,妈妈也没把你管好,妈妈对你有愧。媛媛说,你还给我钱让我学画画了呢!小米说,那是从你出生以来妈妈惟一的一次给你钱。妈妈给你的太少,你上学的钱都是爷爷奶奶给你的。媛媛问,爸爸为什么不给我钱?小米说,你爸爸的钱都拿去赌了,他没有钱给你。媛媛问,爸爸还会打你吗?小米说,他没有机会打我了,我要跟他离婚。媛媛说,不,你跟他离了婚我就没有爸爸了。小米说,好媛媛,不说话了,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学呢!你没有爸爸了,妈妈跟你一块儿过,就我们两个人,好吗?

媛媛睡着以后,小米爬起来拉开灯,准备写离婚协议书,却怎么也找不到纸。后来她发现暖气片上的报纸里夹了一个媛媛用了一半就扔了的本子,顺势就趴在暖气片上的一块木板上写了起来。她一边写一边流泪,与小杜初恋时的恩爱以及婚后的清贫一齐涌上心头,万般滋味,使笔尖特别沉重艰涩。

小米住笔凝思,却突然发现挨着暖气片的墙上有个小洞,细瞅,这个洞穿墙而过,直通李主任家,而洞里竟然藏有监视器和微型话筒,监视器的探头正对着她和小杜的床。

小米惊讶万分。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差点儿昏厥过去。一种恐惧紧紧的攥住她,她在床上盯着那个暗幽幽的洞一直坐到了天亮……

十八

这一夜,小米没有听到楼上下围棋的响声。天亮以后,也没听到。

等大家都上班走了,她就好奇地跑到二楼去打听,才知其中的一个老头被老伴“赶”出家挣钱去了,是给一个厂子当门卫,离家很远,一个月才能回一次。他老伴曾骂他,大家都忙着挣钱,你却忙着下围棋,你坐得住吗?然后不由分说,把他的棋子用棋盘一兜,就扔进了垃圾桶。另一个老头被老婆牵着耳朵收废报纸去了。

小米觉得很无趣,便去公用电话亭给付彪打电话。

她怕碰上李主任,却偏偏碰上了。李主任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说,你真有本事呀,竟把毛经理扳倒了。

小米不想理他,但还是扔了一句,是毛经理自己扳倒了自己。

李主任挑衅似的哼了一声说,可惜,你只能扳倒他。

小米说,你也不远了,你装了监视器窥探我家的隐私,以为我不知道?等着吧,法律的绳索正等着捆你。

说毕,兀自拨打付彪的电话。李主任就翻了一下眼皮走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小米发现他的目光已完全失去了神采。毛经理倒了,树就倒了,他还能撑多少日子?

小米电话打到省城,接电话的人说,你等上十来分钟再打,付彪正跟一个业余作者谈稿子呢!小米只好等。趁这间隙,小米给小艳拨了个手机,电话里是电脑小姐的声音:对不起,你所呼叫的用户已经停机。小米一时愣了,是小艳交不起服务费还是她故意不交?还是她和那个大款的亲密关系有了变故?抑或是她换了新的手机号码?

小米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时,一辆出租车嘎地刹在小米旁边——是小米的弟弟。弟弟掏出一千元钱给小米说,姐,这几月我跑得还不错,挣了几笔大生意,先把借你的一千元还了。说完,开着车呜的一声又走了。

小米就又拨付彪的电话。她听到接电话的人叫了一声付老师,付彪才慢腾腾地拿起了听筒。

付彪淡淡地说,是你呀!

小米说,是我。

付彪说,你昨天怎么匆匆把电话挂了,你到蓬莱岛挣了钱就不愿跟我这个穷哥们儿说话了吗?

小米一震,身子就有点儿飘。付彪是从哪里知道她去蓬莱岛了?她好像突然被人掏走了五脏六腑,肚里一下子没了内容。身子虚得快要坐下去,但她硬是撑住了。她想,她不能倒下,她还要好好活,并且好好活下去,她才二十八岁,正是韶华似火的年龄呀!

小米说,不说这个了,这事越说越说不清楚。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准备起诉李主任。

付彪说,那是你的事。

小米说,我们是朋友啊,这么大的事,我肯定先跟你商量。还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知道,我老公小杜又是个靠不住的男人。

付彪说,你从来没把我当朋友。

小米喉头一哽,就哭了……

小米话一拐说,我想问一下,你见过胡梅吗?

付彪说,见过,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她还出面做过人证。正因为她出面作证,才能把毛经理扳倒。没有她作证,毛经理永远是毛经理,永远都是那么颐指气使。

小米问,那胡梅现在到哪儿去了?

付彪说,你问我我问谁?

小米问,毛经理呢?

付彪说,毛经理虽被免了职,但出国了,是美国关岛,总公司在关岛揽了工程,派他当技术指导,挣外汇去了。他走之前,雇了两个凶手追杀我,要不是有人提前给我通风报信,我小命早就没了。他出国时肯定没带胡梅,也不可能带胡梅。他把胡梅逼疯了,他不可能带个疯子出国……不过,据我了解,纪委的人找过胡梅。胡梅过去很漂亮,毛经理曾答应娶她为妻,但毛经理把她睡了以后就变卦了。一变卦她就“疯了”……现在,胡梅很可能被她妈妈接走了。接回老家了。

此后,小米和付彪好长时间没通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付彪回小米所在的城市探亲,忍不住又给小米家拨了个电话,小米不在,一个老头告诉他一个小灵通号,付彪估计老头是小米的公公。付彪便给小米拨了小灵通。小米接了。付彪问,买了小灵通咋不告诉我一声?小米支吾着说,不是买的,是一个朋友送的。付彪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小米说,是男的。

电话这头的付彪,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无力地拿着电话,泪水立刻就模糊了双眼。半晌,付彪才痛苦地说,想不到,他这一辈子惟一一次给一个女人送了小灵通,而且是一个不够,又送了一个,而这个女人最终却揣着另一个男人送的小灵通……

小米说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你和我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我们只是朋友,我很珍重朋友这两个字。真正的朋友不是谁都可以替代的。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用你借给我的一千元钱开了个小小包子店,生意不错,完全能养活我和孩子。工厂的下岗正在继续,而我已经度过了下岗后最初的慌乱与迷茫,我不再是一个四处乱撞的苍蝇,我已经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斜 阳:本名杨本寿。先后在西安《三秦都市报》、昆明《生活新报》任编辑,现在湖北《江汉商报》任编辑。曾在《飞天》《清明》《延河》等刊发表中篇小说七部,短篇小说若干。系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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