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人全家福

2013-04-29 11:03:22周树莲
阳光 2013年8期
关键词:面人全家福村长

村长爹五月十一做六十大寿,面人李景治给村长爹六十大寿捏的全家福面人却在自家的操作间不翼而飞。眼见着明天就是村长爹六十大寿的日子,面人却丢了,这怎么跟村长交代。李景治很是懊恼。

当地有个习俗,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到了六十岁就要过一过,有钱的儿女就给办得隆重些,没钱的也要自家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吃顿饭,庆祝一下。

李景治是半路出家跟邻县一个老艺人学的捏面人。捏面人看似简单,但要想技能娴熟捏得像模像样是那么回事,让人认可,还真得需要下一番功夫。

捏面人的基本功是和面,面和好了,面人的成功就达到了一半。清早和面是李景治多年保持的习惯,他把面粉、糯米粉、蜂蜜和防腐剂按比例放在一个大盆里。盆是瓷盆,已经跟了李景治多年,李景治不知道用这个盆和了多少面,捏了多少面人。李景治边往盆里倒开水,边用筷子搅拌,搅到没有干面了,开始下手揉,面要揉均匀,如果面没有揉均匀,里边带有干面的话,会使面人各部位之间不易粘接。面也不能太软,太软的话面团就失去了骨力。面团弹力也不能过大,过大会无法刻画面人的细微部分。比如:用塑刀刚压好的眼窝,马上又会弹起恢复原状。李景治把面揉得表面光滑没有褶皱,才把面用盖帘盖好醒着,估摸够两个小时了,打开盖帘再把面反复揉均匀,然后把面放在蒸锅里蒸在火上。面蒸好后,等稍凉一些,又趁热把面反复揉了揉,如果面凉了就揉不动了。这个时候的面要揉到有弹性,表面光滑,有柔韧感,这才算彻底和好了。

接下来便是配色。面人的配色分两种,一种是食用色素,一种是水彩颜料。李景治喜欢用水彩颜料配色,因为水彩上的色,捏出的面人颜色鲜艳美观,销量也好。

等李景治做完这些,老婆的早饭也已摆上了桌。不凉不热正好入口。

吃过早饭,李景治喝了杯茶,之后不慌不忙地开始捏面人。李景治不光捏人物,还捏动物,花草。李景治手下是个千姿百态的世界,几个小面团在他手里几番揉、捏、搓,再用塑刀几经点、切、刻、划,塑成身、手、头、面,披上发饰,穿上衣裳,顷刻之间便灵动起来。他捏张生与崔莺莺,张生满目爱意看着崔莺莺,崔莺莺被张生看得满面含羞,忙用粉罗遮面。他捏黛玉葬花,黛玉肩扛镐头,行走在繁花之中,一副孱弱的身躯,一脸淡淡的忧伤,让人顿生怜惜。他捏牧童,倒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光着脚丫,肩背斗笠,侧着头,口里吹着一叶柳笛,田园气息扑面而来。他捏嫦娥,清冷的月宫,嫦娥怀抱玉兔,凝眉暗思,满腔的孤寂谁人知?他捏小猴子,一个笑脸张望的灵猴就坐在他面前。他捏鹦鹉,色彩斑斓的鹦鹉便张着嘴巴学他说话。他捏小狗,小狗就翘着小尾巴向他讨好取宠。在李景治手下,树绿了,花开了,鸟儿在欢唱,牛儿在犁地,农民在播种。西瓜秧顶着黄色的花朵,瓜农站在西瓜秧中间弓着背在给西瓜对花(谎花花粉对在实心花粉上),小蜜蜂也不甘寂寞,呼朋引伴地前来帮忙。它们每落在一朵花上,这朵花必是实心花,比经验不足的瓜农还准确。每过之处用不了多少时日必会结出滚圆硕大的西瓜来。荷塘里满塘荷花开得正旺,白的、粉的、紫的煞是好看,青蛙在荷塘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此起彼伏。世界变得多姿多彩。

李景治捏的面人全部放在操作间的条案上,用玻璃罩罩着。懂得欣赏的人看罢会为这民间艺术之美拍手叫绝。欣赏不了的就会认为不就一堆面人吗,不当吃不当穿的,有啥稀奇?然而有欣赏细胞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农村里很多人佩服李景治的手艺,却很少有人买回去当艺术品欣赏。一是没有那艺术欣赏细胞;二是整天地里刨食买那么个东西摆在家里不伦不类。面人在农村没有消费群体,李景治也就半商半农,在家开个操作间,摆些样品,有人来买就捏,没人来就种地,虽没挣什么大钱,却比村里那些纯粹种地的人富足一些。而且仗着这手艺维下不少人。

如今,过六十大寿的不是别人,是村长爹,村长头半个月就特意找到面人李景治,让他给捏个全家福的面人,村长很看重这组面人,说这面人意义重大,代表全家团团圆圆,和谐幸福。村长说如今社会讲究和谐,家庭也得讲究和谐,家庭和谐了,社会就和谐了。明白了村长的意图,李景治老早就把村长要的全家福面人捏好了,就等着村长爹六十大寿这天送给村长。如今面人丢了,就意味着把村长看重的幸福和谐给丢了,村长就会生气,村长要是生气了,后果不堪设想。有心再捏一组全家福,可前几天干活的时候把手戳了,捏不了了。李景治急得满头大汗,他在操作间里左翻右找,希望是自己记性不好放错了地方,能在别的地方找出来。可是最终那组全家福面人也没找出来。

李景治泄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子里过滤着这些天来过的人,思来想去,他觉得有三个人值得怀疑。

第一个人,老乔家的上门女婿乔守旺,乔守旺这个人能说会道,专会拍村长马屁,背地里村人都叫他马屁精。李景治虽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喜欢乔守旺,但也不得罪他,面子上过得去。乔守旺来的那天,面人李景治正在捏全家福中最后一个小孙子。

乔守旺望着条案上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几个面人说,这几个得卖几百吧?

李景治说,卖什么卖,这是给村长爹六十大寿捏的。

村长爹六十大寿,我怎么不知道呀?乔守旺吃惊地问。

村长没跟你汇报呗。李景治边用塑刀推小孙子的眉骨边用嘲笑的口吻说。

瞧你说的,拿我开涮,村长是谁,那是全村的这个——乔守旺伸出大拇指举到李景治眼前。这组面人要是往村长家堂屋的八仙桌上一摆,那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乔守旺说着伸手想摸全家福中的儿子。

别动,还没完全好呢。李景治拦下乔守旺伸向面人的手。

不让摸,乔守旺就用手指,说这是村长吧,瞧这眉眼多精神,多威风,一看就像当官的,这回你可露脸了。乔守旺一脸羡慕地说。

哪至于呀。

怎么不至于呀,你看你送这面人村长爹就得高兴吧,村长爹一高兴,村长就得高兴吧,村长一高兴你就成香饽饽了。

李景治抬眼看了看乔守旺,笑了笑没说话,伸手拿了一个素面团裹在竹签上,捏小孙子的身子。

可惜,我不会这手艺,送不了村长爹欢心的礼物,乔守旺看着小孙子圆滚滚的身子瞬间在李景治手里曲线分明,眼光有些黯淡,但一瞬又亮了,乔守旺说把你的这组面人卖给我吧,让我送给村长爹,你又得实惠又落人情,两全其美。怎么样?

不怎么样,多少钱也不卖。李景治说着给小孙子装上了胳膊。

抠门儿,不就几个破面人吗?留着让你跟村长去显勤儿。见说不动李景治,乔守旺悻悻地走了。

回想起乔守旺说买下来送给村长爹时,看那组面人眼睛里的光贼亮亮的,为了讨村长的欢心,没准买不成就偷呢?

第二个人,原来在县城做建材生意的马立本,放着好好的建材生意不做,偏偏倒腾开了字画、面人、根雕。上次马立本来买面人的时候,那组全家福的面人和那些《八仙过海》《三娘教子》《金陵十二钗》《黛玉葬花》一起就放在条案上,马立本拿走其他面人的时候会不会也把全家福拿走了呢?

第三个人,李景治有些拿捏不准,但这个人也不能排除嫌疑,这个人就是和面人李景治老婆好成一个人的大贵媳妇凤子,凤子是面人李景治家的常客,每天踢破他家的门槛子,凤子进面人李景治的操作间如入无人之地,这么熟悉的人想拿走个面人太容易了。

李景治把自己怀疑的这三个人跟老婆说了,让老婆帮着分析分析,这三个人谁的可能性最大。没成想老婆的一席话让他寻找面人的线索全部落了空。

老婆说,第一,要是乔守旺拿了,明天村长爹六十大寿一看便知。第二,如果是马立本拿了,就是你现在跑到他店里去,你也见不到那组面人,你想人家要是多拿了,还能摆在店里明目张胆地让你抓?说不定早出手或藏在什么地方了。第三,凤子更不可能,她天天来咱家,咱家丢过东西吗?凤子虽心直口快,但她不是那种爱小的人,你干脆收回对凤子的怀疑,省得让人家知道了,我俩连姐妹都做不成了。

被老婆这么一说,李景治心灰意冷,心里十分郁闷。他琢磨着一会儿得去村长家一趟,提前跟村长解释一下,免得让村长误会。

趁老婆做晚饭的工夫,李景治离开家去找村长,一路上盘算着该怎么跟村长讲这事。路过村部时,正遇上村长从村部里出来,李景治对村长说,村长,下班了。

村长说,下班了,我让你给捏的那个全家福的面人捏好了吗?

捏好了。

那就好,明天你早点儿过去,提前把面人摆上。村长说着转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村长,李景治上前跟了一步。

你还有事?村长回过头,站住问。

那面人捏好是捏好了,可是……丢了。李景治一脸歉意地说。

丢了?村长一愣,怎么丢了?

不知道。

别的面人丢了吗?

别的没丢。

噢,别的没丢,就单我要的丢了。村长看了看李景治,停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奇怪呢,别的都没丢就我要的丢了,而且早不丢,晚不丢,偏偏我爹明儿正日子丢了?村长用怀疑地目光看着李景治。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李景治一脸无奈。

丢了你怎么不报案呢?

这个……丢个面人也用报案?这么小的案子,谁给查去?李景治被村长问愣了,他还真没想到丢个面人还用报案。

报不报案是你的事,查不查是派出所的事。村长说,李景治我平日对你不薄,关键时候你竟这么不给面,你是不是对我有不满,有不满你就直说,别跟我玩儿这套。村长的脸拉了下来。

我怎么对您不满,是真的丢了。听村长这么一说, 李景治头上冒了汗。要不我明天送个老寿星过去。

老寿星能代表全家福吗?全家福代表幸福和谐,幸福和谐都没有了要个寿星老管屁用。村长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李景治被村长噎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那儿看着村长的背影,好半天才气呼呼地往家走。

老婆见李景治一脸沮丧地回来了,知道在村长那儿碰了灰。老婆说,别想那些了,先吃饭吧。明天送个寿星老给他,再多出点儿份子,村长咱可得罪不得。

不就当个村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白给他捏面人还给他出份子,落不着一句感谢的话不说,面人丢了,我倒成了罪人了。明年我也竞选村长,让他耍威风。李景治气愤地说。

咱可不当那挨骂的村长,咱好好地干咱的手艺,不坑人不骗人,睡觉睡得踏实。再说那村长说当就能当上?那里头有多少猫腻。老婆说着把饭菜摆在桌子上。

这该死的偷面人的,要是让我抓住看我让他好看。李景治走到桌子前坐下,端起碗,气呼呼地把饭菜嚼得嘎嘣嘎嘣响,好像他嘴里嚼的不是饭而是那个偷面人的。

五月十一这天,村长家大门口高挂着两盏圆圆的大红灯笼,灯笼很新,在阳光下鲜艳夺目,灯笼底部金黄的穗子在幑风中迎风飘动。大门旁边的两株紫玉兰,虽说枝头的花朵早已凋谢,但叶子碧绿茂盛,腰身亭亭玉立。不远处,刘胜家房后的大槐树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槐花,小风一刮花香就跟了过来,刮得村长家门前香味扑鼻。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出出进进的全是帮忙的人,村长爹六十大寿,不用请谁,村里人自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赶来祝寿。

李景治是在正午的时候踏进村长家院子的。那时候村长家一亩地的大院里摆的三十桌宴席,已经挤挤插插坐满了人,还有一些没坐上席的,站在一旁仨一群俩一伙地聊天,等着坐上席的人吃完了退下来,换了桌好坐上去。

李景治拿着长方形的红色锦盒刚进院子,就有眼尖的人喊:景治拿的什么,让大伙儿瞧瞧。没等面人李景治回话,就听乔守旺高声说,还能有什么,面人全家福呗。乔守旺说完一脸得意地瞟了李景治一眼。听乔守旺这么一说,李景治心里就有点儿冒火,他狠狠白了乔守旺一眼没说话,径直进了堂屋。

堂屋里,村长爹穿着一件绣龙的大红褂子,红光满面地坐在八仙桌旁,八仙桌上摆着一个切了一半的大寿糕,大寿糕占去了八仙桌一半的地方,没有全家福,李景治感到奇怪,怎么就没有呢?难道真不是乔守旺拿的?这样想的时候,他往四下瞧瞧,哪儿都没有。倒是见东屋地上的寿礼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景治在村里按辈分排管村长叫叔,管村长爹叫爷,别看村长在面人李景治面前吆五喝六的。其实,按岁数村长比面人李景治还小两岁,只是大辈分,又是村长,李景治就敬他三分。

李景治上前一步,叫了声爷。打开锦盒将面人老寿星递到村长爹手里。说爷这是送您的,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村长爹接过老寿星,拿在手里端详,只见老寿星半尺多高,一手拄着银杖,一手托着大寿桃,胸前银须飘飘,慈眉善目。村长爹说,好好,景治的手艺真不错,我喜欢。

这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村长从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又出去了。李景治望着村长的背影,一脸歉意地说,本来提前给您捏了一组全家福,却丢了,只能送您这个。

村长爹说不碍事,不碍事,这个老寿星挺好,就摆在这儿跟我做伴。说着将老寿星摆在了八仙桌的正中。村长爹又跟李景治唠了会儿闲嗑,之后说,景治去吃饭吧,今儿可不能空着肚子走。听村长爹这么一说,李景治答应着起身来到院子里,见乔守旺跟着村长屁股后头转,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虽然他也不知道面人全家福是不是乔守旺偷的,但他就想这么骂,似乎不这么骂心里就不痛快。

李景治站在院子里踅摸着空坐,远远地有人朝他喊:景治这儿坐。是本家景田。李景治走过去,挨着景田坐下来。

景田问送的什么?

寿星老。李景治说。

嗯,这场合就得送这个。

李景治看看四周,压低嗓音说,你还见过有人送过面人吗?

瞧你这话问的,除了你还能有谁送?景田觉得面人李景治这话问得有点儿可笑。

李景治叹口气,说,你不知道,前些天村长让我给捏的一组全家福丢了。

给村长捏的丢了?景田吃惊地问。

那能是谁拿了,你还别说就你这手艺,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热呢,拿出去怎么也得卖个三头六百的。

拿到不怕,可别跟村长争呀,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丢也丢了,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过后再给村长补上不就得了。

俩人说话的当儿,不远处桌上的人吃完散了,只有光棍皮二站着喝完杯子里的酒,又夹了口菜,还有点儿没吃够舍不得走的意思。

皮二还没吃完?景田说。

这就吃完,皮二应着往李景治他们这边瞟了一眼,很快又把脸转了过去。李景治看到皮二脸喝得像猪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心说这没出息的见酒就走不动。

皮二和李景治是邻居,尽管皮二比面人李景治大好多,但因为家不圆少了半边,就少了村人对他的尊敬,村人说起皮二来照样皮二长皮二短的。

这时候帮忙的两个妇女菊子和春红过来收拾桌子。见皮二还赖着不走,俩人就拿皮二打诨。

春红说,皮二,几天没吃饭了?

天天吃。皮二说。

天天吃还这么没出息?

村长家酒菜香,馋人胃口。皮二辩解道。

春红乐了,说皮二你还挺会给自个儿找借口,不怕撑着?

撑不着。皮二又往嘴里夹了口菜。

菊子说,皮二最近找没找着暖被窝的?

皮二嘴里嚼着饭说没有。

菊子说,不对吧,那天我还听见你屋里有女人说笑呢。

哪天?皮二停止咀嚼,仰起猪肝脸问。

就那天。菊子一本正经地说。

那天……皮二想了想,一双小眼睛狡黠地一亮,那天不是你吗?说完冲着菊子龇着满口的黄牙嘿嘿坏笑了两声。

该死皮二,我拽死你。菊子抄起一盘剩菜朝皮二拽去,皮二躲闪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踉跄地朝门外逃去。

菊子,这回没占着便宜吧?景田笑着说。

去你的,菊子瞪一眼景田,绝户皮二,也学得油嘴滑舌了。菊子又抓起一个吃剩下的馒头愤恨地朝皮二的背影砍去。

李景治从村长家出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他没什么酒量,早就想走,只是桌子上男人们喝得甚欢,他不好早撤,碍着面子陪到曲终人散。

走进家门,见操作间的门敞着。李景治心生不悦,高声对堂屋里的老婆喊,门不关也不锁,还等着招贼呀?老婆端着碗谷子从西厢房走出来,说刚才来了两个买面人的,人走了就忘了锁。你兜里不是有钥匙吗,就手锁上不得了还吼我。说完瞪了李景治一眼,咕咕叫着去喂鸡。

忘,忘,瞧你这记性,李景治唠叨着,锁上了操作间的门。

一阵困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进了屋,歪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话,声音由远及近,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跟前。

李景治被老婆叫醒,见堂屋里站着凤子。凤子穿一件碎花长袖衫,新烫过的头发打着弯弯的卷。看李景治醒了,叫了一声大哥,说睡着了。李景治答应一声,说坐坐。凤子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李景治看见凤子,想起自己因为面人全家福怀疑她的事,心里有些不自在,他想躲开凤子,就说你们俩聊,我出去转转。凤子不知内情,还一个劲地说没事大哥,你睡你的,我一会儿就走。李景治老婆知道怎么回事,对凤子说,甭理他,让他出去转转,转转就不困了。

李景治来到街上,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正犹豫的时候,忽见前院有平老汉八岁的小孙子狗蛋从皮二家跑出来,冲着他喊:大爷,大爷,皮二疯了。

疯了?李景治一把抓住狗蛋,你怎么知道皮二疯了?我爷爷让我去他家拿铁锹,他借我家铁锹老也不还。狗蛋晃晃手里的铁锹,说进了他家,看见他在屋里哭,哭完了又乐,我叫他,他还骂我,不是疯了吗?

噢!李景治松开狗蛋。

我回家告诉我爷爷去,狗蛋说完扯着铁锹跑了。

好好的怎么会疯了?肯定是中午喝多了撒酒疯呢。想起中午皮二在村长家酒桌上那没出息劲,李景治从心里反感。因为住得近,以前皮二没事就往李景治家跑。皮二不爱洗澡,往人跟前一站,身上的汗味、烟味,再加上油泥味能把人熏死。李景治讨厌皮二来家串门,皮二一来李景治就脸往下一拉没个好脸。皮二开始看不出好赖,还凑近李景治跟前问这问那,后来见李景治怠搭不理的,就不去了。李景治看不上皮二,李景治老婆却可怜皮二光棍一个人没人照顾,总是把家里吃不了的饭菜,穿不破的衣服拿给皮二。

虽然是讨厌皮二,但此刻没地方可去的李景治也来了兴致,心说,反正也没地方可去,索性去看看热闹。这样想着两脚就迈进了皮二的院子。

与李景治一墙之隔的皮二家,房子低矮破旧,比皮二岁数还大,院子里杂乱不堪,几畦绿色的蔬菜稀稀落落的,给破旧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机。

皮二年轻的时候家里哥们儿多,娶不起老婆。其实,年轻时的皮二长得满精神的,有个意中的女人叫珍儿,那时两个人在天黑的时候常到村外的小河边约会,如果不是后来珍儿的妈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反对,说不定两个人现在也儿孙满堂了。珍儿嫁走后,有不少人给皮二介绍过,但都是姑娘相上了皮二,却没相上皮二穷得叮当响的家。这样一晃皮二就到了四十岁,眼见着兄弟们都娶了媳妇,过上了小日子,皮二还是光溜溜一个人。后来经人介绍皮二娶了北庄一个离婚的女人,女人长得不难看,瓜子脸,杏核眼,就是黑点儿。女人有癫痫病,受不了刺激,一刺激就犯病,这是皮二婚后半年才知道的。知道女人有病,皮二就尽量不招女人生气,知冷知热地疼女人。女人好的时候跟皮二上地干活,给皮二做饭,喂猪喂鸡,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两个人除了膝下无子,小日子过得也还算美满。只是好景不长,结婚第七年头上,有一天女人去赶集,回来的路上被车撞了,皮二知道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女人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太平间里。

皮二第二次娶老婆,是在五十岁的时候,说是娶其实根本没有那个红本本,女人是甘肃人,和皮二认识不到一个月就住进了皮二的家里。村子里有人提醒皮二:防着点儿,不知根不知底的,来路不明别让人骗了。那时候净有外地女人专找年龄偏大的光棍男人,假装和这些男人结婚,婚后没多久就卷钱跑了,当地人把这叫骗婚。皮二起初也加着小心,家里的财务一律不让女人插手,女人白天跟皮二下地,晚上在家里给皮二打毛衣,一副踏实过日子的样子。这样过了半年,皮二开始放松警惕,家里卖猪卖菜的钱收的时候也不防着女人,后来索性收存折也不避讳女人。这样又过了半年,女人在家里开始主事,钱存多少取多少都由女人说了算,存折的名字也改成了女人的,这个时候皮二也没有意识到有一天女人会卷钱跑掉。

直到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女人说头疼不跟皮二下地了,让皮二自己去。皮二真的以为女人头疼就一个人下地了,等皮二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见女人没在家,以为女人串门儿去了,就自己动手做饭,饭做熟了,还不见女人回来,皮二出去找,左邻右舍地找个遍,也没见女人的影子。有人提醒说看看你家里头的存折、现金什么的还有没有,要没有八成是跑了。皮二一听,慌忙往家跑,打开抽屉一看,皮二傻了,放存折和现金的塑料袋连影都没有了,拉开衣柜的门,找女人的衣服,女人值钱的衣服也不见了,剩下几件旧衣服胡乱地扔做一团,女人把皮二席卷一空。

皮二从此一蹶不振,整天蔫头耷脑,做事情精神恍惚,地里荒得草里找苗,皮二都懒得出屋。四五年的工夫,皮二才缓当过来,缓过劲来的皮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有人给皮二说外地媳妇,皮二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您饶了我吧,上次是不死扒层皮,这次再来个那样的,我就死的过儿了。本地的女人看不上皮二,外地的女人皮二又不要,就这样皮二一直光棍着。

李景治一进院子,就听皮二在屋里又是说又是笑,李景治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就听皮二说:老婆,儿子,闺女,孙子,还有外孙子,这回都有了……都有了。皮二哈哈一阵狂笑。笑得门外的李景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在心里骂了句精神病,便隔着门缝往屋里偷偷看,只见破旧的长条柜上放着自个儿丢了的那组全家福。皮二一会儿拿起老婆,一会拿起寿星老头,一会儿又拿起儿子……嘴里叨叨咕咕。李景治一看那组面人,心里的火腾地蹿了上来,好你个皮二,我怀疑这个怀疑那个,闹半天偷面人的贼是你呀!想起皮二在村长家看他时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李景治才明白原来皮二不敢看他是心里有鬼。李景治几天来的郁闷、愤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一脚踹开门,吼道:

皮二,我这面人怎么在你这儿?

陶醉在幸福中的皮二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等他明白过来来人是面人李景治时,吓得赶忙趴在柜子上把那几个面人紧紧地搂在怀里。

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皮二突然变得结结巴巴。

坑人的东西,你害死我了,这是我给村长爹六十大寿捏的,你拿什么不好,偏偏拿它。想起自己在村长那儿受的窝脖子气,李景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揪住皮二说,把它给我,今儿我就是摔了它也不给你。说完伸手去掏皮二怀里的面人。

皮二紧紧地护着不给。俩人争抢中,面人中的老婆和儿子掉在地上摔坏了。皮二一见,慌忙蹲下身子,捡起摔破的老婆、儿子,捧在手里,眼睛里霎时蓄满了泪,他挖心挖肺地说,我的老婆,我的儿子,你把我的老婆儿子摔坏了。

哪个是你老婆儿子呀,这是面人。喝多了你,闹清楚了再说。李景治瞧着皮二可气又可恨的样子,恨不得踢他两脚。

我没喝多,他们就是我老婆儿子,我没儿没女的,就光棍一个人,我要让他们陪着我,等我六十岁的时候,给我做寿呢,你把他们摔了,谁给我做寿哇?皮二越发伤心,蹲在地上缩着身子,双手抱着头,哭得呜呜咽咽。

拿人家东西,你还有理了?李景治看皮二一脸委屈的样子,又气又恨,

皮二哭着哭着突然站起来,对李景治说,你走。边说边往外推李景治。

谁喜欢在你这儿待着,偷我面人我没报警就算对得起你,不识好歹。李景治甩开皮二,抬脚出了屋门。李景治前脚出了屋门,皮二就把门插上了,李景治站在窗外,看见皮二弯腰从柜子底下扯出一个木头盒子,在里面翻找半天,拿出一瓶脏兮兮的补车带用的502胶水,蹲在地上捡起摔坏了的老婆、儿子,皮二把老婆和儿子捧在手心里,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皮二说,我知道你们疼,别着急,我给你们粘上。皮二说着给儿子粘上了摔掉了的胳膊,又给老婆粘上了摔断了的腿……做完这些,皮二把全家福一个不落地摆在长条柜上端详着,这回好了,这回我们一家人又团圆了。皮二笑着说,脸上却挂着泪。

站在门外的李景治看着皮二的举动,心里突然间疼了一下,原来皮二偷面人是为了给自己做伴过六十大寿,想想村长爹六十大寿那热闹风光的场面,再看看眼前孤苦伶仃的皮二,面人李景治心下一软,冲着屋子里的皮二说,行了皮二,别哭了,这面人摔了咱不要了,你什么时候过六十?

皮二仰起脸看着窗外,泪眼巴巴地瞧着李景治说,明年三月初三。

从皮二家出来,李景治心里很不是滋味,明年三月初三,一定要捏个全家福的面人送给皮二,再提上酒菜,叫上老婆孩子陪皮二喝两盅,给皮二过过六十岁生日,李景治边走边想。

周树莲:女,北京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家庭》《文友》《青年一代》《现代交际》《婚姻与家庭》《妇女》《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乡土文学》等全国5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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