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1
一条河就把小镇撇开在繁闹之外。河的这边是槐花镇,河的对岸是县城。河绕着小镇安安静静地流淌了一圈,在西北角的地方朝着淮河方向去了。这条河叫槐花河,上世纪四十年代开挖的,是抵御日本鬼子还是向淮河引水,镇上已经没有几个老人能说出个道道来。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个摆渡,摆渡的船是槐木的,周身长满青苔,没有掌舵,一根绳子联系着两岸,人坐上船,从水里捞起绳子就可以自己渡过去了。
渡口在槐花镇的西边,穿过一片棉花地,爬上一个大堤就到了。镇上的人很少摆渡到对面的县城,去干什么呢?好像槐花镇的人都不喜欢热闹似的。槐花镇并不大,按照地域大小和人口结构还够不上“镇”,但它确实是一个镇,并且有了镇的模样。从南门街到北门街,有超市,医院,幼儿园,集贸市场,还有一个不大的公园,好像这些足以让槐花镇的人安居乐业了。
摆渡的人少,渡口常年都是冷清的状态,船被淹没在长势迅猛的水草之中。但每个月的几个日子里,水草会被人掳到一边去,小船又在槐花河上悠悠荡荡起来。船上的人总是会哼着小曲儿,或者看着远处的云朵快乐地想着心思。冰凉的水顺绳子流向胳膊,这些丝毫不会削减他们的愉悦。这些人不外是槐花镇在县城读书的孩子,有时是那个从县城嫁到槐花镇的女人,有时,是我的父亲。
2
四月的时候,槐树开花了,油菜也开花了,白色,黄色,一串一串的满世界都是。夜里刚下了雨,泥土呈现出浸润后的松软。天还没亮,一双脚就从北门街走到南门街了,地上湿漉漉的,裤管上已经染了金色,脚尖上也沾满槐花,这双脚要穿过槐树林,穿过棉花地,再爬过一个大堤。这是杨厂长拉着板车去渡口,他要把板车上几大包毛绒玩具摆渡到对岸的县城,再从县城运往一个叫做毛里求斯的地方。当然,后半部分的内容不需要他做。
玩具是玩具厂生产的,这是槐花镇上年代最久的一家工厂,厂里的活儿似乎永远做不完,半个镇的妇女都和这些活儿有着关系。
杨厂长的工作又和这些妇女有着关系,他是副厂长,分管仓库和人事,杨厂长的事情并不多,大多时候他会伏在一张油漆斑驳的桌子上写写画画,记记出勤或算算工资表什么的。有时也去车间转转,在女工面前停下,看看活儿,然后叮嘱一句,针脚要细。
活儿也是可以带回去干的,下班时分,一些妇女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大包玩具零件,小白兔的耳朵或眼睛什么的,她们会在次日的白天跑到自家地里侍弄侍弄,待到晚上坐在日光灯下再将小白兔的耳朵侍弄侍弄。
所以,当杨厂长经过这片棉花地的时候,总会看见一两个身影,四周雾霭浓浓,即便如此,他也能分辨出身影的主人。杨厂长朝清冽冽的空气里咳嗽一声,对着身影喊道,李家的,明天要把耳朵交到仓库啊。
喊声得到回应后,拉板车的手变得更加有力,到了渡口,他把玩具搬上小船,然后揪一把草,将鞋下的泥巴擦掉,择一个位置坐好,并不着急过河,而是点上一支烟,仰着脑袋,对着墨黑的天空轻吐烟雾。这一刻,杨厂长是满足的。
杨厂长就是我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和父亲一起经过渡口,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过。我也常常从这里摆渡到对面的县城,或者从县城摆渡到槐花镇。我在县城读书,师范,每个月都回槐花镇。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上次离开还是春节过后,现在已经四月了,槐花应该开得满山坡都是,一树一树的,像雪一样缀满枝头,我开始想念那些淡淡的香气,想念家乡的槐花饼。
上个礼拜母亲来看我了,铝制饭盒里装满了槐花饼,她坐在床头看着我吃,半天都不说话,临走时突然冒出一句:“还是回去吧——”
我没有因为母亲的话立即回去。她依然每个月来看我,把吃的送来,嘱咐我早点回去,然后再回一趟娘家。
她就是那个从县城嫁到槐花镇的女人。她的娘家我去过很多次,尤其是现在。那是在县城的老街,一个三合院,铺着青砖,紫藤从墙角伸出来,把一面墙爬得满满溢溢的。外公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阳光使得他半眯着眼睛,我问他当初怎么舍得把惟一的一个女儿嫁到槐花镇呢?外公也不睁开眼,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停半天才说:“他们自由恋爱。”
外公口中的他们即是我的母亲顾如萍和我的父亲杨建设。父亲那时也像现在这样,要把几大包的毛绒玩具送到车站托运处,只是那时还不是厂长,而是跟在厂长杨瘸子后面的仓库员,母亲是托运站的收货员,几次之后,父亲便喜欢上了这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她手脚麻利,头脑机灵,最令他着迷的是那双眼睛,总有着千言万语似的。父亲开始给母亲写信,那些信既深情款款又热力四射,他坚信这个叫顾如萍的小姑娘将会成为他的妻子。那些信后来我也看过,文采很好,字遒劲有力,现在还堆在家里的柜子底下,平铺下来的长度足以使我母亲从县城走到槐花镇。
这是我父亲这辈子值得骄傲的一件事,用我们这儿的话说,就是挺长脸的。二十岁那年,杨建设就和顾如萍结婚了,如果人的下半辈子从结婚开始算起,那父亲的下半辈子长脸的事情还有几件,比如他在杨瘸子的手下很快从一个保管员升到副厂长;再比如他的女儿——杨小白考取了县城的学校——这些足以让父亲和杨瘸子坐在槐树底下喝好几回酒了。
现在父亲和杨瘸子喝酒的理由又多了一条——他们开始以亲家的身份坐在傍晚的老槐树底下了,而且还挺像那么回事。
3
春天过后,我还是回到了槐花镇,父亲执意把我的毕业推荐表和一堆材料送到了槐花小学——我将在这里实习,几个月后,还要在这里工作。父亲做这些的时候很开心,母亲说他一整天都没回来,与校长和教导主任打了招呼,也顺便打了一宿麻将。
到槐花小学教书,无非又将成为父亲长脸的一件事,教师曾是他的梦想,杨建设多么希望把他的漂亮有劲的字用粉笔认真地书写在黑板上。但这些并不是我的梦想,或许曾经是,这半年来我已经建立了新的人生观,有了新的打算,我想留在县城。要不是去槐花小学也是母亲的意愿,我一定会和杨建设反抗到底。
去学校报到那天,遇到了杨加林,他正在走廊上和学生说话,看见我突然停下来,我想他并不是奇怪我的出现,我实习的事他父亲杨瘸子肯定对他说过。我没有搭理他,不屑地走过去了,他咬了咬唇,习惯性的,然后继续和学生说话。
如果按照杨建设和杨瘸子的意思,我和杨加林将于明年春节举行婚礼,杨建设说,多好的一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话让我听起来很恶心。
在没有这个婚约之前,我不讨厌杨加林,当然我们也不像杨建设形容的那样两小无猜,我和加林从来不在一起玩,他大我五岁,小学的时候经常路过我家,用自行车带过我一学期,仅此而已。
后来我在县城读书,加林也偶尔去县城,代表青年教师参加培训,我们在渡口遇到过一次。那天快天黑了,四周的风绵软无力。加林弯腰把两边的水草掳开,从水里捞出绳子。做这些的时候,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可能是因为突然长成人的缘故,水中庞大的倒影可以证明。小船行到河中间的时候,我和他一起拉了一段,也算是两人齐心协力做了一件事。到岸后,他把船小心地系在一棵槐树上,动作很仔细,也很缓慢。然后我们一起爬过大堤,穿过一片菜地,各自回家。
现在我经常想起那天——“齐心协力”地过河。我还希望我和杨加林再齐心协力地完成一件事——一起反对那场荒谬的婚约。但是没有。约定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和他的父亲拎了几大包东西到我家来了,他们一起在老槐树下喝酒,杨建设和杨瘸子都喝多了,大着舌头畅想了美好未来。
就这件事,我一直想和父亲好好谈谈,但是对方很不屑,杨建设不喜欢谈话这种方式,他喜欢命令。这是他几十年的职业毛病。那天也是这样,他们又坐在老槐树下喝酒,杨加林在一旁斟酒,姿势毕恭毕敬。这一点很讨父亲喜欢,他喜欢这种态度,因为他身上没有,他女儿身上也没有,我们有的只是倔强和叛逆,这些共同特性,是我们父女之间惟一的联系。
这场酒从傍晚一直喝到半夜,杨建设打开老槐树下的一盏白炽灯泡,焦躁的光芒映在几张脸上,路上只要有人经过,杨建设就会抬起手臂向对方打招呼,这个时候,他是兴奋的,是激动的——槐花镇最大玩具厂的正副厂长坐在一起喝酒,这种局面不亚于两国领导人会晤。但我鄙视,对杨瘸子和杨加林熟视无睹,这使杨建设很恼火。当我把杨建设写给母亲的信像武器一样搬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脸上的五官彻底乱透了。我说你和我妈还自由恋爱呢,凭什么给我包办婚姻?
杨建设吼起来:“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子。”
这就是杨建设,总喜欢在别人面前彰显威风,而我最受不了的正是这点。我说:“你把工作干得太投入了吧,我又不是你员工,你在厂里处理员工的人事关系,回到家来处理我的婚姻关系。老子怎么了,老子就有这权利了!?”我停了停,倔强的目光在杨建设和杨瘸子之间来回摆动,我想杨建设已经猜到我将要说什么,他不会让那些话跑出来,更不会让那些话在杨瘸子面前跑出来的。所以,在我将要张口的时候,一记耳光呼啸而至。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憎恨杨加林的,像憎恨杨建设一样。
4
这一年槐花镇的春天我错过了,听说槐花和油菜花开得比哪一年都疯,槐花结的槐米,还有油菜籽儿都饱满结实。镇上的榨油厂每天都飘着淡淡的油香,这种气味漫不经心地,笼罩了整个小镇,让人心里觉得充实和饱胀,暖暖的,也蠢蠢欲动的。
这个春天应该不同于寻常,很多事情就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悄然发生着。回槐花镇后,我也听说了一些。比如一条铁路将要穿过槐花镇;比如我的父亲杨建设和寡妇李兰的事。前者是杨建设说的,他说这条铁路将从县城延伸而来,穿过小镇,一直到达东边的县城。他说槐花河上会架一座铁路桥,当然,这都是红头文件上说的。杨建设说这些的时候显得了如指掌,好像他看过那份红头文件似的。至于后一件事,不是杨建设说的,他不会和我说这些。只有二愣子会和我说这些。
我一直觉得疑惑,每个镇上都有一个傻子或者二愣子这样的人物。槐花镇也不例外。二愣子比我小好几岁,三年级读三年,四年级读四年,现在十五岁了,还继续着四年级。我是在去渡口的路上遇到二愣子的,他正在放羊,看见我就大喊了一声:“不许动,放下武器——”
我说:“二愣子,过完暑假你就在我班上了,到时看我怎么收拾你。”二愣子嘿嘿笑了,放下树枝朝我走来。大概是为了讨好我,黑脸笑盈盈的,喊一声“杨老师”。然后又神秘兮兮地说杨老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能知道什么秘密?”我停下脚步。
“大秘密,”他说,“杨厂长和李寡妇的,晚上,他们在油菜花地——”
“他们在油菜花地干嘛?你看见什么了?”我很警觉。
“走路呗,一前一后地走路。”二愣子死劲回忆。
我说:“呸,这也叫秘密,一起走路的人多了去了。”
二愣子嘟着嘴,有些失望。我把他吆开,一个人向着渡口走去。我不能说我的内心还是平静的——杨建设和李寡妇一起走路,油菜地,晚上——我突然感到天空变得黑暗,脚步也沉重起来。我听说过张大桥和李寡妇的事,听说过胡二和李寡妇的事,但怎么可能是杨建设和李寡妇?杨建设怎么会喜欢李寡妇,杨建设应该喜欢母亲才对,喜欢顾如萍才对,他们是自由恋爱的,他们是一见钟情的,杨建设还写过那么多的情书,现在还煞有介事地堆在房间的柜子下面。
我不知道镇上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母亲知道不知道?她去县城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呢?
我躺在小船上,云层从头顶压下来。
我用手机拨通母亲的号码,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妈妈,你为什么去外公家?”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哦,外公生病了,我陪陪他。”母亲回答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白?”母亲轻声问道,然后告诉我过几天就回去。
“可是,妈妈,”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把手机贴在脸庞,过了很久才哽咽着说,“可是,我想你了妈妈——”
我不知道我在船上躺了多久,头顶的那朵云早已变成了雨丝落在脸上。我好像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又像是没有睡着,只是陷在回忆里罢了。梦里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隔壁房间父亲母亲木床的声音,常常在半夜吱吱呀呀的,我已经明白那种声音的意义,它是和谐的象征。待我长大后,木床被换掉了,换了崭新的席梦思,我并不喜欢那床,因为再也听不到吱吱呀呀的声音了,它绵软而厚实,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快乐。
雨滴越来越大,顷刻间直泄下来,我急忙起身,这才发现船离开了岸边,绳索已经松开了,船上没有竹篙,没有桨,船继续往河中央飘去,我突然感到惊慌。
我朝着岸边喊着,雨水把整个世界填满了,大堤上有个黑影在奔跑,二愣子,我扯开嗓门喊着:“二愣子,二愣子——”
黑影停下了,朝我这边跑来。
“二愣子,快帮帮我,船靠不了岸了。”
“看看船上有没有绳子,卷起来,把一头扔向我这边,我拉你靠岸。”黑影回答我。
说话的人并不是二愣子,我不认识,管他呢,我只想尽快上岸。我用他说的方法试了几次,十分失望,由于力气太小,绳子总是落在水中。岸上的人说还是他来扔给我吧,让我等一下,他去工地找根绳子——
他向大堤飞奔而去,刚跑出一垄地的长度又折回来,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要挟么?讲价么?去工地——显然他不是槐花镇的人。
他回到岸边,不由分说脱下鞋扎进河里,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一只脑袋已经从船尾冒出来了。他把绳子一头系在船上,一头随他游向岸边。
一番折腾后,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也逐渐停止,我一边绞干衣服,一边感谢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低头穿鞋,没有回答我的意思,然后赶时间似的迅速向大堤跑去,老远才转过身,朝我狡黠地笑,说:“二愣子吧,叫我二愣子——”
5
对于陆飞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精神,我还是心存感激的。但陆飞会说他很感谢那场雨,因为那场雨认识了我。
陆飞就是跟着铁路建筑队一起来到槐花镇的。那时槐花正盛开着,白色花簇云一样凝聚在枝头。陆飞小我三岁,尽管如此,他短暂的前半生可以用颠沛流离来形容——出生在西藏,被养父母抱到黑龙江生长,七岁随家人去了新疆,十二岁又回到东北农村,十五岁在辽宁勉强读了一所技校,十八岁开始背井离乡……我喜欢听他的故事,尽管每一阶段的生活都糟糕透顶。陆飞常带着酒气对我说话,他说他很孤独,他说他没有家乡。良久又问我这是梦境吗?怎么认识了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小镇?
整整一个春天,只要一有时间,陆飞就会躺在镇西的槐树林里,那时他还不认识我。认识之后,陪他躺在槐花林的就多了杨小白和一本诗集。陆飞告诉我第一次来到槐花镇的感觉,他说从没有看过这么多的槐树,从没看到过盛开得如此浓烈的槐花,使人讶异和欣喜,像走进了一个梦境似的。他说北方很少看到槐树,有的只是松树和桦树,笔直笔直的,长得一点儿诗意都没有。陆飞喜欢写诗,这也是让我感到讶异和欣喜的,他的诗我也读过一些,像描述的另一个自己:
我要准备一把伞和行囊
去远方
一个很远很远的远方
很长的路
我会穿过森林,河流,雪山和草原
我用露珠洗脸
我会一直走,从不停下
在某一个山口
你会看见我
我穿着灰色长衫
伞和行囊搭在肩上
路上,会有一位老人为我指路
路上,会有一位牧羊的姑娘羞涩地看我
路上,会有野狗,松鼠,狼和乌鸦
路上,我会一边走一边歌唱
我或许会在半路死去
在一株不知名的野花旁
于是,那儿就叫远方
“这里就是远方。”说完陆飞用两片槐叶把双眼盖住,他说现在就想死去,在这片槐树林,和一个女人身旁——
我不知道陆飞喜欢槐花镇的理由是否和母亲一样,母亲也喜欢坐在门前的那棵槐树下,槐花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肩头和老缝纫机上。老缝纫机是母亲的嫁妆,二十多年了,声音依然清脆。天气好的时候,杨建设帮母亲把缝纫机搬到老槐树下,傍晚的时候再搬回去,遇上杨建设忙碌了,这些活儿就由杨加林代劳。
但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坐在老槐树下了,缝纫机呆在卧室的角落里,偶尔也会咯呼噔噔响几声,但声音都显得局促和沉闷。母亲不再坐在老槐树下了,这使人很难过,我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对于杨建设和寡妇李兰的事,我没有再问二愣子,因为传言已经像花一样在槐花镇上盛开了。我看不出母亲是否知道这事,也看不出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异样,杨建设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出门前喝一碗母亲熬的粥,晚上照样享受母亲为他打来的洗脚水。他把双脚浸泡在热水中,让双臂舒展在沙发扶手上,他告诉母亲,明天又要去县城送货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明天他将比任何一天起得都早,天还没有亮,他就要穿过一片棉花地,穿过大堤——我突然想起二愣子说的话。
杨建设一直保持着二十年前仓库保管员的工作职责,坚持亲自检货送货,这一点深得杨瘸子的赞赏。杨建设说人际关系比工作能力更重要,所以他从一个徒有虚名的副厂长到拥有两成股份,不能否认他良好的人际关系。
杨建设比以往更忙碌了。铁路建筑队来到槐花镇之前,杨建设就被选为拆迁动员小组的组长,勘探测量出的铁轨路线将把小镇一截为二,一些房屋和农田需要退让出来。拆迁的任务顺利完成后,杨建设已经和这支建筑队混得相当熟了,他经常走进白色工棚和技术人员聊天,甚至看到了施工蓝图,看到了铁轨的明确路线。当他得知这条铁路只是穿过槐花镇,而不会为这个小镇做片刻停留的时候,杨建设开始了新的任务,他又认真地伏在了那张办公桌上,将钢笔汲满墨水,他要给县里写信,给省里写信,给他从没去过的中央写信。
6
寡妇李兰到玩具厂上班了,作为感谢她给杨建设送来了两双自己纳的布鞋。母亲竟然收下了,并和气地把她送到门外。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和李兰站在一起,阳光下李兰枣红色的卷发那么恣意,而母亲却像顶着一头的槐花。母亲老了,如果没有李兰的出现,我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李兰走后,我陪着母亲坐在缝纫机旁,阳光越发无力,黑暗侵袭过来。我的话题故意围绕着寡妇李兰,但母亲并不爱听,几次打断我。她弓着背,身体前倾,大概光线昏暗的缘故,她的眼睛觑在缝纫机前。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看到母亲这样的姿势,她坐在槐树下面,但是脊背没有这么弯曲。可是,现在,这个姿势刺伤了我,它让我无法控制——
“镇上人都在说杨建设和李兰的事——”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我看到母亲的手在黑暗中颤抖了一下,我不敢往下说,似乎要等待什么,母亲没有理睬,继续踩着缝纫机踏板,好像根本没有听。我们都忘了开灯,黑暗把缝纫机的声音变得无比巨大,半晌,母亲才停下来:“我不相信谣言,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除非——”她停顿了很久,“——除非,谁亲眼看见了——”
很多年以后。我再去思考母亲的话,我想我当时一定理解错了,母亲说只要你父亲和寡妇李兰的事没有被人撞个正着,她都不会相信。他们一起走在菜花地里,并不能说明什么,她相信父亲,她相信李兰到玩具厂上班仅出于父亲的善良和同情,后者只是行使了一个副厂长的职责而已。母亲憎恨谣言,我也憎恨谣言,它让原本就孤僻的母亲很少再走出屋外。
我终究错误地理解了母亲的意思,从那之后,我开始寻找某种“真相”,寻找的意义仿佛就是向母亲证明她是错的。
那天晚上,当杨建设又在沙发前享受母亲端来的洗脚水时,我把寡妇李兰的两双鞋放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这一举动的挑衅。杨建设愣了一下,好像早已知晓白天的事似的,我盯着他看,不放过任何一秒钟,对方脸上每一种细微的变化都使我感到得意。
“李兰送来的,给你的。”我对杨建设说,但他没有搭理我的意思,依旧专注着电视节目。
“你为什么让她到玩具厂上班?没听到镇上人都在说你和她吗。”我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杨建设说话。母亲直愣地看着我,很显然被我吓到了,她及时拉开我,阻止我继续往下说。但晚了,遥控器已经被杨建设“砰”地摔在地上了,他怒吼道:“我厂里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我就是想不通,”我咬着嘴唇,“在谣言盛行的时候你让那个女人到厂里干活——”
我知道杨建设不会给出一个回答,果然他用踹翻洗脚水的方式表示了不屑,“滚一边去!”他向我喊,“滚到你的房间去。”
“你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你要给妈妈一个解释。”我倔强着。
杨建设站起来踢了一脚沙发,然后愤愤甩门而出。
在我和杨建设争吵的时候,母亲在房里小声地哭泣,这使我无心恋战,就这件事,很多时候我真希望母亲能像胡二家的或者镇上那些剽悍的女人一样,跟男人大吵一顿或者跑到寡妇李兰跟前抽她两记耳光。但没有,我的母亲不会这么做,她会认为一切事情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一切仅是谣言而已。所以,次日早晨,杨建设离开后,母亲竟然责备我昨晚的无理取闹,“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她反复那句话,“李兰人品不好,但活儿不一定干不好,厂里用她也没错,她表示感激送鞋也没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在安慰自己。最后,母亲十分认真地对我说:“小白,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谣言,我也希望你不要相信谣言,你要相信你父亲,尊重你父亲。”
7
入冬以后,云朵每天更深一层。树叶落光了,野草向大地交还了颜色。铁轨的生长速度还是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几个月的工夫,它已经像模像样地躺在槐花镇了。槐花镇的人每天都会走上铁轨看一看,那种神情像是察看庄稼的长势一样。只有杨建设的脸上没有那种喜悦和满足,寄往省里和中央的信陆陆续续被退了回来,有的干脆石沉大海,杨建设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头发也白了一些。但他没有罢休,而是带着那些信亲自赶往省里。
小船又在槐花河上飘荡起来了,水草知趣地跑向一旁。杨建设坐在船上,看向河的北边,再过几个月,那里将要架上一座铁路桥,火车从上面呼啸而过,带着城市的气息。杨建设不知道幻想了多少次,他踏上了那列火车,从槐花镇上车,从县城下车,或者在更远更远的地方下车。
杨加林往我家跑得更勤了,杨建设把这理解为婚约的作用,我却认为杨加林只是在关心母亲。春天过后,准确地说,在那个谣言盛开之后,杨加林帮母亲干的活越来越多了,他俨然像我家的一个成员——像我哥哥——甚至有一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将我拦住,很突兀地批评我,叫我多关心关心母亲。加林的母亲死于难产,一场灾难剥夺了他叫妈妈的权利,他从小就叫我的母亲姆妈,穿着母亲为他缝制的衣服。坐在加林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学期,我们说的最多的话题便是母亲,他总说羡慕我有一个全槐花镇最好的母亲。“我用我所有的一切跟你换吧——”他常常这样调侃。“不换——”我也毫不犹豫地拒绝,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杨建设的那种长脸。
杨加林来的时候,我都会避开,要么将自己关进书房,要么去镇西的槐树林和陆飞约会。槐花镇的黄昏总是十分悠长,阳光软绵绵的,把人的身体一遍遍地抚摸透了,夜才开始盛大来临。那些黄昏,我躺在槐树林厚厚的枯叶上,闭着眼睛,接受阳光还有陆飞温柔的轻吻和抚摸。我不再去想婚约的事情了,仿佛和我毫无关系。杨加林和母亲从不和我提婚约的事,杨建设也很少提了,杨加林在我家的频繁出现使他安心落意。那个日子好像安安静静地躺在远方,躺在来年的春天,它和每个人都没有关系。
我躺在陆飞的臂弯里,他的胸膛宽阔结实,手臂粗而壮,我曾看到这双手弯曲过钢筋,搬起过两根枕木。陆飞说他曾干了两年的操作工,现在已经升为资料员了。我常常把陆飞和杨加林进行比较,似乎每一处都略胜一筹,即使是同样的爱咬嘴唇的习惯,陆飞的动作都那么有味道。
我想陆飞怎么就走进我的生活呢,那么及时,在我和杨建设为婚约较劲的时候。当然,杨建设并不知道我和陆飞的事,他更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和一个“铁路上的”厮磨的那些黄昏。铁路上的——杨建设习惯对铁路建筑队这样叫。
陆飞的吻盘旋而来,像山风一样,容不得我思绪的半点抽离。我爱你……我也爱你……分不清这几个字是从谁的唇中飘出,我们就这样一遍遍地吻着,呢喃着,直到筋疲力尽。我们常常一起躺在槐树林里,或者躺在渡口的小船上,看太阳一点点地肿胀,再一点点地下坠,船早已离开渡口,和我们初遇那天不同的是,绳索是陆飞故意解开的,他要让小船在槐花河上随意飘荡。然后我们并肩躺着,看着头顶的星星一颗颗地清晰起来。
“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多好,”陆飞说。
我转过脸看他:“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的呀。”
“我是说每天——时时刻刻——一睁开眼——就能亲到你。我每天都想你,想得快不行了,《黄帝内经》里说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所以你得对我的脾负责。”说完他拉起我的手放在胸前。陆飞说他病了,病得很重,是一种幸福的病,他要病死在我这里。
我用唇堵住他的胡言乱语。
“我们走吧,”他看着我,“我要带你走——”
“去哪里?”
“西——藏——”
我坐起来。“你喜欢那里吗?”陆飞认真地问。
“喜欢,”我也认真地回答,“雪山,蓝天,白云,纳木错湖,雅鲁藏布江,拉萨河……”我好像曾去过似的。
“对,我要带你去西藏,我出生的地方,我的魂一直流放在那里,我的生身父母也在那里,尽管可能找不到他们,但我想回去。或许我早该回去了,但这么多年来,我好像一直在等待什么,现在终于知道了——”陆飞停下来看我,“等你,命运安排我到槐花镇来等你。”
“跟我走吧,”陆飞在我耳边轻轻说着。
“明年春天,”我回答他,“槐花盛开的时候,你带我走——”
这个夜晚因为有了约定而感到美好和神圣。我们好像真的离开了槐花镇,小船离渡口越来越远,大堤模糊成倒影藏在水下。
当我们用竹篙把小船撑回渡口的时候,却看见了杨加林,他站在对面,披一身夜色。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是从县城开会回来的。他看到了我们并肩躺着,并把船飘向远方,他过不了河,也没有喊我们,而是安静地从黄昏等到半夜。
到岸后,我拉着陆飞离开了,没有和杨加林说话,甚至没有丝毫歉意,说真的,我不喜欢他这样。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杨建设突然冲到学校,将我从办公室拎了出去,气急败坏地——我只能这么形容——向我叫嚷。他朝我指来的手颤抖得厉害,他说:“杨小白,你给我注意点,别给我搞什么花样,铁路上的那个,必须给我断了。”
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后,反而很坦然,我缓缓地对杨建设说:“我们是自由恋爱——”
“放屁,”杨建设手指往下甩去,“杨小白,你听着,别给我生事,明年,明年春天,给我把婚结了。”
杨建设说这句的时候像是迫切安排厂里的事务似的——给他把婚结了,要不是明年春天我才够到法定结婚年龄。
我不知道杨建设多久前定下的这门婚事?并为自己的决策得意了多久?他肯定把这也作为光宗耀祖的一部分——多好的一门亲——杨加林姓杨,杨小白姓杨,生个孩子也姓杨,这个姓杨的孩子将要继承两家的一切,到那时谁还能说清楚玩具厂究竟是杨瘸子杨家的还是他杨建设杨家的。
杨建设离开后,我也把杨加林叫到走廊里,用一种无法控制的气急败坏的情绪说:“杨加林,你给我注意点。”我几乎在模仿杨建设的语气,“你最好别给我搞什么花样。”我指的是向杨建设打小报告这件事。
杨加林一脸吃惊,表现无辜的样子。我说:“你别这样装可怜。”
他咬起嘴唇沉默不语,似乎没有向我解释的必要。
几个老师挤在窗口向外看,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看他还站着不动,又折回来,“求你了,”我用一种极其冷淡的语气对杨加林说,“别咬嘴唇了,真的,你咬嘴唇的样子,特难看。”
8
寒假时,母亲回到了县城,外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临走时母亲反复叮嘱我,“照顾好你父亲”以及“不许和你父亲顶嘴”等等。对于母亲的担忧我想是多余的,因为从她离开后,我便很少看到杨建设,他更加早出晚归,甚至到了披星戴月的程度。
杨建设已经取消了在家吃早饭这一事项,直接在南门街的老李面馆叫一碗阳春面。吃面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慷慨地照耀着杨建设沁出细汗的脸,是的,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层汗珠。面馆的老李会扯着嗓门喊道:“杨厂长啊,又去跑步啦。”
杨建设同样用很大的声音回答他:“是啊老李,跑步去的。”然后找一个敞亮的地方坐下。
跑步的习惯是在母亲离开后才有的,每天早晨,天仍黑着,星星还没散去,杨建设就起床了,他的动作很轻,但我还是醒了。门轻轻地打开了,又轻轻地关上了,他蹑手蹑脚地换鞋以及压抑着咳嗽——我躺在被窝里,听着这些细微的声响,假想着杨建设跑步的路线:从后巷出去,经过铁轨,沿着铁轨到镇西,穿过槐花林,再经过一片菜地——我被假想的路线吓到了,身体在被窝里颤抖起来。好几次,院门被轻声关上的那一刹那,我也有掀开被子跑出去的冲动,但一次都没有,我无法抗拒被窝的温暖。
后来,在老李面馆吃面的那个时间,杨建设开始谈论跑步的事情,他会告诉一起吃面的人,铁轨已经铺到李四家的屋后了;槐花河上的铁路桥已经架好了;从镇东到镇西竟然有两千多根枕木呢……再后来,跑步的人增加了,有的人沿着铁轨的方向从镇东跑向镇西,或者从镇西跑向镇东,至于有没有经过槐树林或者菜地,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跑步的人里还有寡妇李兰。
母亲不在家,我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白天躺着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当然,也包括陆飞的情书。陆飞有时发信息来,问我正在干嘛?我也不回答,看着那几个字傻笑着。傍晚我就会走出家门,迫不及待和情书的主人约会。
我们在街上胡乱填饱肚子后,再回到槐树林。此时的槐树林雾气深重,月亮被紧锁着,树叶已经落光了,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大地,我们打着手电,追逐着彼此闪烁不定的影子。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样的夜晚,纯净得只想抱着一个人哭。夜越发深重,四周有风吹起,凉薄地贴在脸上,仿佛预示着一场沉重的雨即将落下。
回到家后,杨建设还没回来,或者已经睡了,屋子里黑漆漆的。母亲去县城后,我和杨建设碰面的机会便更少了。即使知道对方的一些讯息,也是从镇上人的口中得来的,比如他知道了我和陆飞仍然厮混着;比如我也听说了他和寡妇李兰更有眉眼的谣言。
那场雨果然在第二天的傍晚落下了,那时杨加林正在为蚕豆锄草,雨不像是冬天的,撒泼着性子朝地上倒下来,杨加林躲在走廊下,斜风雨还是将他打湿了。这些日子,杨加林每天准时出现在我家的菜地里,他从家扛着锄头,或者提着水桶来,像他每天夹着讲义从办公室走向教室一样,这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地上腾起一阵烟雾,外面很冷,我打开门,刚要喊他过来避一避雨,就看见杨建设从远处回来了,我拿起一把伞,迅速冲了出去。我要在杨建设回来之前离开,决不给他阻止我和陆飞约会的机会。
那一夜我没有回去,准确地说,没能回去,院门被杨建设反锁了。后来我知道那个傍晚杨加林被困在走廊下一直到雨停,我还知道那个傍晚杨建设没有回家,而是追向了我。他没有打伞,所以跑了一截就折回去了,回到家中,杨建设十分生气,他愤愤地把门反锁上,然后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杨建设多么希望能听到我乞求的敲门声,一遍一遍地,于是他在这个声音里起床,开门,当然,也包括狠狠地训斥我一顿。
可是,一直到下半夜,这个声音都没有出现,我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敲门,而只是用钥匙轻轻捅了一阵,便和陆飞离开了。
我们在槐树林里以拥抱打发时间,然后又在陆飞的工棚里看了一会儿书,直到那些建筑队的人准备休息了,我们才回到镇上。寒冷和黑暗追赶过来,紧随着我们,在老李面馆吃了一碗面后,才决定在对面的朝阳旅店住上一夜。
杨建设敲开门的时候,我们都被对方吓到了,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被汗和雨水黏糊在身上。这一夜杨建设并没有睡,敲门声没有在他意料之中出现,使他更加气急败坏,他跑到我们常去的槐树林,又跑到渡口,几乎跑遍了整个槐花镇。这应该是他这些天来最有意义的一次跑步,他一刻都没有停止,浑身疲乏,直到遇到面馆的老李,才使他又铆足了力气。
杨建设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指着陆飞的手在半空中晃了很久。
9
外公终究没能熬到春天,柳树还没发芽的时候,外公走了。他的骨灰被母亲带到了槐花镇,这是外公第一次来到这里。
母亲是喜欢槐花镇的,她说她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离开,她无法在外公活着的时候说动他,现在死了,她要将他安葬在自己身边。我曾问过外公,为什么不喜欢槐花镇呢,春天的时候到处都是洁白小花,一串一串的,那么好看。外公闭着眼睛半晌才回答我,说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槐树了,因为它通身长着刺儿。
杨建设依然把大多的时间花在写信上,火车就要运行了,他像临考前的考生似的,忘记了吃饭和睡觉,白天写了厚厚的信有时被揉成一团,夜晚在日光灯下又重新铺开信纸,他找出已经生锈的圆规和尺,在白纸上认真画下槐花镇的地形,标出地理位置,人口结构,交代了这个小镇从八年抗战时期到五年自然灾害的困苦,但最终都挺过来了,他感慨万千道,现在的槐花镇,虽然工业不很发达,却拥有了八千多亩种植地,连续八年都亩产丰收。槐花镇还没有一条像样的与外界联系的路,他多么希望火车能在这里做片刻停留,载上槐花镇的人,载上那些要去县城读书的孩子们。
火车是一个月后开通的,像一年前的那个春天,镇上的人挤在了铁轨两侧,伸长脖子,等待火车通过,这些黢黑的脸,从火车出现的方向,转向火车消失的方向,像向日葵。火车没有为槐花镇做片刻的停留,甚至没有慢下脚步的意思。瘦小而贫瘠的槐花镇还不具备挽留它的力量。它像一条巨龙,带着城市的气息和垃圾呼啸而来,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像一个匆忙的行者,桀骜不驯的,从槐花镇疾驰而过。
建筑队离开了,陆飞没有走,作为资料员他要和另一个施工员再呆上一阵,等到工棚拆迁,他们才会调到下一个工地。
我和杨家林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几棵老槐树已经被杨建设锯下,正在让木匠做一套像样的家具,那些抽屉和柜门的雏形,一件件地摆在院子里,等着好天气刷一遍油漆。
我依然隔三岔五地和陆飞在槐树林约会,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们,槐树已经打苞了,过不了几日槐花就会洋洋洒洒地开放。那个时候,当所有人为我的婚事张罗的时候,我已经和陆飞躺在西藏的蓝天下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呢。
火车依旧每天碾过槐花镇,车轮与铁轨碰撞出的声音,提醒着它的落后。铁轨像一道疤痕,伏在槐花镇瘦弱的脊背上,小镇被割成了两半,铁轨以南,铁轨以北。镇上的人已经习惯了从南边走向北边,需要绕一条长长的桥洞。火车若无其事地经过,它的来去和槐花镇从没有任何关系。铁轨交磨的声音,总是在几个时刻准点响起,强调着它的到来和离开。
半夜时,杨建设会突然惊醒,看着头顶漆黑的屋梁,巨大的声音使得身下的床板颤动起来,原本安静的小镇,无数房屋在黑夜里齐声呜咽。声音消失的时候,槐花镇又落进了静谧之中,但杨建设再也无法睡去了,火车仿佛从身上碾过一样,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困苦和难受,他在床沿上坐了很久,然后索性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这个夜里,我也醒来了,是被一阵清香唤醒的——槐花开了,这是春天最自然朴素的香味,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来不及洗漱就向着工棚飞奔,我要告诉陆飞槐花开了,我还要告诉他我要和他一起去西藏。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陆飞问我为什么要待到来年槐花开放?我无法告诉他一个明确的理由,我喜欢槐花,我喜欢槐花镇的春天,那个瞬间,我仿佛突然理解了母亲。
工棚的门紧闭着,敲了很久才打开,我问陆飞呢?陆飞怎么不来开门?快帮我喊他起床。
对方看着我愣了好一会儿,揉了揉眼睛说,走啦,陆飞前晚就走了——
10
杨建设寄出的信,没能改变铁轨的运行方向,却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他向中铁第XX建筑部,铁道部,以及公安机关写信,检举了一个叫陆飞的人在槐花镇铁路建筑施工期间,对当地居民生活构成影响,并具有伤害妇女的违法犯罪行为。
上面下来调查的时候,竟没有通知当事人笔录,杨建设代替我汇报了情况,并用他良好的社会关系使陆飞在派出所蹲了十多天,作了口供,写了检查,然后由建筑队的项目经理调职到一个南方工地。
从工棚回来,我感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饱胀着愤怒,槐花的香气使人喘不过气来,我想起了杨建设伏在灯光下的那些夜晚,我都快原谅他了,他的脊背越发弯曲,头发这一年也白了很多,我甚至想走上前和他说说话,像一个女儿和父亲的对话一样,但我怎么也不愿相信,那些夜晚,他竟然做着一件龌龊不堪的事情。
我推开院门,四肢仿佛失去控制,一脚踢坏了几只新做的抽屉,一群麻雀从老槐树上扑楞扑楞地飞走了。杨建设不在屋里,这才想起他早已出去了——
天还没有亮,只有一些惨淡的蓝色散落在黑暗之中,我爬上铁轨,从镇东跑向镇西,我一刻也不想停,跑向槐树林,跑向渡口,又穿过棉花地。突然,我停下脚步,感到心跳得厉害,杨建设没有跑步,他究竟去了哪里?我想起那个傍晚母亲和我的对话,母亲说她不相信谣言,除非谁亲自看见了——
几个月来,一直感觉有件事等着我去做,原来,等着我的就是这件事情。二愣子赶着羊从身后经过,我几乎没有思考便喊住他,我说二愣子,杨老师带你去看一个秘密,大秘密——
我们从大堤下来,向西北角的油菜地走去,春天真是一个可怕的季节,一切植物奋力地从泥土中钻出来,试图要遮蔽整个大地。在田垅尽头,一片野草蓬勃的沟渠里,终于看见一个耸动的脊背。天暗得使人难受,我感到呼吸困难,双脚像陷在泥土里一样,一步也迈不动。二愣子突然兴奋起来了,好像看到了从没看过的精彩画面,他冲到我的前面,向黑影跑去,又敏捷地将他们的衣服挑在一根树枝上,然后咿咿呀呀地向槐花镇狂奔。
我也返回身,是的,我要回家,我要告诉母亲,我要亲口告诉我的母亲顾如萍,我看见了,看见了你相信的那个人,正在做着你不愿意相信的事。我还要告诉母亲,你错了,那些谣言才是事实。
我往家走,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好像完成的这件事,消耗了我全部的力量。二愣子已经到镇上了,从南门街跑到北门街,他咿咿呀呀的声音唤醒了这个早晨。是的,传言比我的脚步还快,我追不上它们。
太阳躲在云层后面,迟迟不肯出来,这注定又是一个阴霾的日子,我想起槐花镇的春天,似乎都是这样的天气。这段路我走了很久,好像走尽了我这一生。当我到达槐花镇的时候,已经听到母亲死亡的消息。
母亲死了——
赶在真相大白这一刻,她躺在铁轨上,让一列飞奔而来的火车将自己撕成碎片。
母亲出事那天,杨加林哭得特别厉害,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他哭,他对我说姆妈早就知道谣言了,姆妈只是不愿接受,她怕一接受,就没脸呆在槐花镇了,她喜欢槐花镇,她不想离开——
镇上很多人都去看了,像二十多年前母亲嫁到槐花镇的那天。枕木被染红了,衣服尸骨延绵在铁轨上,母亲的脸早已分辨不出来了。
加林没有再去教书,因为每天火车经过时发出的声音,都使他一阵哆嗦,他把白色粉笔塞进嘴里,塞得满满的,然后麻木地嚼着,直到粉末从嘴角溢出来,白得像槐花一样。再后来,他就成了另一个二愣子,每天躺在大堤上,只要有人经过,就会跑上去抓住对方的衣角,说,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大秘密——
镇上的人还是会谈起我的母亲,那个曾经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他们都没有忘记母亲从县城嫁到槐花镇的那年春天,槐花的白色像汁水一样四处流淌——谈论的人突然沉默了起来,好像不忍回忆母亲短暂的一生,不知道谁感叹一句,唉,就是死得惨哩,被火车撕得碎碎的,铁轨上到处都是骨和肉哩——
是的,我的母亲终究把自己留在了槐花镇。
这一年,槐花又开疯了,一树一树的,春雨过后,地上又是一寸深似一寸的白。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