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欧阳军
一、大炮打下大清江山
北京故宫午门的东侧,有一尊两米多长的铜炮,斜卧在深红色的炮台上,碗口粗的炮口直指正南方天安门方向。在午门与端门之间广场的西侧,还有十二、三门明末清初的火炮堆放在地上,最大的一尊重五千斤,是明崇祯年间蓟辽督师洪承畴监造的。明清之战的炮声已经沉寂三百多年了,但作为双方武器竞赛的历史见证,这些当年号称“神器”的西洋大炮,依然雄风犹在,引起来往游客的浓厚兴趣。
1642年(明崇祯十五年)四月,清军用红衣大炮连克塔山、杏山,结束了明清两军主力在辽西走廊北端松锦地区的长期鏖战。此时距清兵入关不过两年光景。明清战事胜负已决,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的双方武器竞赛,也可以看出分晓了。曾指导明王朝铸造火器的西方传教士汤若望不无感慨地说:“清军人壮马泼、箭利弓强,早已胜过明军,近来火器又与明军相当。火器中威力最大的,莫过于西洋大炮,今则清军不但有,而且为数甚多。明军虽说掌握西洋大炮在先,可惜发展迟缓,素无多备。”
显然,无论在冷兵器方面,还是在新式火器方面,年轻的清王朝都是无可争辩的最后胜利者,当1644年(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清军铁骑簇拥着数十门西洋大炮,隆隆开进山海关的时候,八旗兵武器装备的精良,不仅李自成的大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无法与之匹敌,就是南明王朝的军队也难望其项背。
让我们先回到这场对中国历史的进程产生了深刻影响的武器竞赛的起点吧。
明代女真人开始还不知用铁,箭镞用鹿角或熊骨削制而成,也十分锐利。后来,他们用貂皮、人参、东珠、马匹等名贵土特产,从汉人和朝鲜人那里换取铁铧、铁锅等农器和用具,加以粉碎熔炼后,制成各种铁兵器。
十六世纪后期,清王朝奠基人努尔哈赤兴起的时候,从本民族承受的就是这样一份遗产,他的将士们虽有铁制刀剑铠甲,但并不懂得采矿冶铁的技术。而同一时期,明王朝以规摸宏大的金属冶铸业为基础,源源不断地向前线军队提供刀枪甲胄等传统武器装备,并为他们配备了鸟铳、佛郎机等新式火器。中原地区冶铁术已有两千年的悠久历史,建州女真还没有真正跨入“铁器时代”——这就是明清武器竞赛的起点,也是摆在努尔哈赤面前的严峻现实。
能够指望从明中央政府输入武器吗?显然不现实。能继续沿用过去的老办法,通过合法或非法的途径买回铁器再粉碎加工吗?希望越来越渺茫--如果说以前还允许建州女真五十个人买铁锅一囗,那么,此时的铁禁更加严厉。
二、“炒铁”成功
1599年(明万历二十七年)3月,建州女真“炒铁”成功。
“炒铁”,就是所谓单纯矿石冶炼法,先从矿石中炼得海绵状铣铁,再放入锻铁炉加热后,在铁砧上用铁锤锻成刀枪、箭镞、甲胄。诚然,这是低级、粗糙、落后的冶铁方法,但建州女真终于名符其实地跨进了“铁器时代”。
值得称道的是,在物资极其匮乏,甚至靠剥战场上僵尸衣服以蔽体的开创时期,努尔哈赤热情接待从朝鲜掳掠来的“善手铁匠”,给他们牛马和各项生活用品。“炒铁”成功,有着朝鲜铁匠不可磨灭的功绩;冶铁技术的日臻完善,也凝结着汉人匠役的血汗,更为重要的是,善待工匠、尊重技术,从此定为女真人坚持奉行的国策,形成了清开国史上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
光阴如箭,二十年一闪而过。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努尔哈赤对明王朝不宣而战。在这二十年间,明清武器竞赛已经发生了不利于明朝的变化,在传统兵器方面,双方的差距业已消失。包括明朝有识之士在内,各方舆论对女真人武器装备的飞跃发展无不叹服。
武器的优劣是决定战争胜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为了客观地说明问题,下面只引用明方对女真人武器装备的一些评述:“刀剑颇精利”、“箭镞三寸许,锋利不可当”、“甲胄轻捷精致,时常磨炼,故临阵照耀,除非强弓,必不能贯穿于百步之外”。再看看明军在萨尔浒之役中三路丧师之后的狼狈相吧,明辽东经略熊廷弼向朝廷报告说:“眼下军士所持之弓都已断背断弦,箭却无翎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秃,甚而至于有全无一物、空头赤体无片甲遮盖者。”
明朝兵器专家徐光启哀叹道:“甲杖器械,行阵马匹,我们也事事不如。”
萨尔浒之战很能说明这个道理:1619年(万历四十七年,天命四年)三月初四日下午,与东路明军协同作战的朝鲜兵13000人同八旗兵在富察地方遭遇。据在场的一个朝鲜军官描述:“烟尘中敌骑大至,势如风雨,展开两翼,远远围抱而来。夕阳下但见射矢如雨,铁马进退,瞬息之间,两营全遭覆灭。”朝鲜军中本来有训练有素的火器手,但在迅疾而至的铁骑冲击下也未能发挥威力。战争实践证明,用精良武器装备起来的后金军(当时努尔哈赤的国号为“后金”)铁骑可称所向无敌。此时该轮到明军去寻找新的制敌之策了。
三、“红衣大将军炮”问世
为了应付辽东糜烂的战局,明廷开始把希望寄托到西洋大炮上,并很快将它用于宁远战守。西洋大炮,是一种前装滑膛炮,长两丈余,一般重二、三千斤,能洞裂石城,也可以用霰弹杀伤密集敌兵,在当时称得上最先进的武器。
明朝人一开始是在海上见到荷兰军舰时使用此炮,他们把它说得神乎其神:“遥见船上青烟一缕,炮弹已飞到眼前,把人炸得血肉模糊。”因为明朝人称荷兰人为“红毛夷”,这种西洋大炮当时被称为“红夷”或“红夷大炮”。
1626年(明天启六年,金天命十一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军十三万进攻辽东镇宁远城(今辽宁兴城),企图打通河西走廊,进取山海关。明宁前道袁崇焕避免与敌骑野战,布置城上红夷大炮及各种火器轰击攻城的敌军,百战百胜的金军铁骑死伤惨重,努尔哈赤无功而回。
宁远一战的结局,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红夷”的神威显然给双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廷朝野上下十分振奋,他们终于找到了凭坚城巨炮以守为攻的制敌妙计。努尔哈赤挫败饮恨之余,也深感八旗兵还没有掌握攻坚的利器。不过,生命只留给他几个月的时间了,迎头赶上,研制和掌握西洋大炮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儿子——清太宗皇太极的肩上。
清人在掌握新式火炮的速度上同样是惊人的。1631年(明崇祯四年,后金天聪五年),也就是宁远惨败后的第五年,皇太极用明降军中的军官和炮匠铸造出了第一门粗糙的西洋大炮,命名为“红衣大将军炮”,当年八旗兵已经配备了大小红衣炮四十门,这些新式火炮由隶属八旗的汉兵操纵,在围攻大凌河城(今辽宁锦州东北三十里)时首建奇功。两年以后,明登州(山东蓬莱)叛将孔有德、耿仲明渡海降金,不仅带来了西洋精制的“红夷”,也带来了葡萄牙籍炮师培训的炮匠和炮手。从此以后,清军中红衣大炮质量益精、数量愈多,汉人组建的炮兵成为八旗军诸兵种中一个重要的独立兵种。孔、耿降金,标志着在制造和使用当时最有威慑力量的新式武器方面,清人与明朝平分秋色,明王朝独擅火器长技的局面被打破了。
四、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较量
遗憾的是,明廷在宁远大捷后出现的“红夷”热很快便冷却了下来。崇祯皇帝即位之初,整顿朝纲,励精图治,很想有一番作为,他命令去澳门购买红夷大炮,延请招募西洋炮师炮手,但这件很有意义的事却半途而废、不了了之。原因是言官们交相反对,他们提出的吓人理由是:“堂堂天朝为什么必须借助外夷教演方能耀武扬威?”
当这些国粹们捧着“华夷有辩”的古训压制从外国引进新式武器的同时,被鄙视为东夷的皇太极已经仿造出了第一门红夷大炮。可见,这场武器竞赛绝不仅仅是技术的较量,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双方决策者的指导思想。明人闭关自守,夜郎自大,对引进“外夷长技”颇感踌踌,因而失去了最为宝贵的时间。清人有魄力,有眼光,对外域的东西,只要自己急需,便大胆拿来消化改进,为我所用,表现出一个上进民族的虎虎生气。
1641年(祟祯十四年,清祟德六年),开始明清战略决战——松锦大战。松锦大战很快为双方思想与技术的优劣作出了公正的裁决。
松锦之战,清军首次把红衣大炮用于大规模的野战和攻坚。在争夺松山外围制高点的激战中,八旗汉军的火炮被调到前线,明军主帅洪承畴对敌方火炮的长足进步十分惊讶,他说,清军“见我马步官兵拒战甚猛,遂用牛车推运红夷大炮三十多门,东西两面向马步营对打数百炮,各营拾得有封口大炮弹重七、八斤上下,铜铁皆有。”松山、锦州陷落后,清军又用红衣大炮环攻塔山、杏山两座明军重兵设防的城堡,坚固的城墙被轰开了二十多丈的巨大缺口,八旗兵一拥而进,昔日不能攻克的坚城,今则旦夕可取。
松锦之战表明,无论在制炮技木方面,还是在操纵使用方面,清人新建的炮兵都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他们一雪宁远惨败的耻辱,并很快在武器竞赛的最后阶段,取得了压倒的胜利。
清军在松锦战场一共缴获了大小火炮3683门、火枪1515杆,于是命汉军炮匠在锦州大铸其炮,加上历年所造、孔有德从山东携来及缴获明军的大炮,到入关前夕,清军的西洋大炮不仅在质量上早己赶上了明军,在数量上也占绝对优势。
武器竞赛大局已定,明军营垒弥漫着失败的情绪,他们哀叹说:“当今清人铸百炮而有余,我铸十炮而无力,倘若清军排列大炮百位,一齐轰及,城非铁壁,人非铜铸,岂能挡当得住?”此时距皇太极铸造第一门西洋大炮不过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