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光
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当诗歌作为他内心的隐秘火焰在词语中亮起光芒,仿佛寂静中,望见了不可抵达的生命之家乡,那不可言说的,那始终环绕我们的,并非沉默本身,而是沉默中 “你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当我们将目光转向辽阔而深邃的空中,成群的雪花似乎正走在朝圣的途中,安静、坚定、从容,似乎它们暂时充当了天空茂密的根系,在我们的心灵上寻找着难能可贵的土壤、水分和温暖……
在诗人孙忠晓的诗句里,猛然读到“在北方,用一匹马换一片雪花”(《在北方》),有一种远离尘世喧嚣的旷达与浪漫,如此的朴素,如此的唯美情结,让人瞬间产生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是啊,只有一个诗人才会有这样的心理冲动,在苍凉的大北方,一个人独自放下内心的欲望,用一匹马换取一片雪花,仿佛全世界的洁白与纯粹都在那一刻皈依了诗人的掌心,极目远望,东、南、西、北,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回家的路。
“回到我们回不去的地方去吧”(《回到》)。尽管这注定是一段冒险者的旅程,却又充满了灵魂暗暗飞翔的愉悦。
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诗人孙忠晓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诗人,他善于从极易被人忽略的事物中发现与自己灵魂交叉的部分,并找到与事物交谈的方式。每一朵梨花,每一只蝴蝶,都似乎与他的命运相关,都能让他从卑微中体味到博大。阅读孙忠晓的诗,在词语的淡定中透露着坚韧的迷人力量,他的诗句不事粉饰,自然、晓畅,像一条洁净的小河发出了铮铮琴音。在外省的光线中,他不停地呼吸着来自词语外部的空气,不停地诘问着,书写着,对抗着当下与未来的命运。不可否认,一首诗的高度、深度、广阔度是在一个诗人的反复体验、写作中得以逐渐呈现的。罗伯特·罗威尔说过“就某种意义来说,你所有的诗其实只是一首诗……”那么,诗人孙忠晓已经触摸到了这首诗的词根,已经用他的单纯、质朴、才情为这首生命意义上的诗找准了书写的向度与尺度。
我心灵的庙宇/只有我一个人在念佛《微埃落定》这种朝圣的孤独,是路上的孤独。一个将文字作为唯一行李的诗人,当他面对集体向上的万物,被太阳、月亮、流水、花朵、露珠的光线照亮,当他发现万物在他的心上仿佛蜜蜂站在花蕊上,他的心灵突然间如同一座庙宇,承担了救赎的道义,但同时,他自身也在渴望着某种适时降临的拯救,“只有我一个人在念佛”,诗人不仅是一座肉身的佛堂,也是一卷永远不能穷阅的经书。对此,诗人杨健有过另一种表达“我左边的寺院,我右边的道观/我终究是包罗万象的佛塔。”(《一棵树》)
我们挥手、说话,做同一件事/招呼不同的鸟群返巢/丈量和一株芦苇的距离/应该是前世和今生,而非天南与海北《黄昏印象》那是怎样的一个黄昏,我不得而知,但那肯定是一群人的黄昏,就像肖开愚在《北站》中所描述的,“我感到我是一群人/在老北站的天桥上”。“我们”做着同一件事情,“丈量和一株芦苇的距离”。人是会思想的芦苇。人,与芦苇,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是广大的芦苇丛,一样有春、夏、秋、冬,有青葱岁月,也有白发遮颜。这种顿悟,让一切人间繁华显得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前世和今生的转换与更替,物与我,在这儿消弭了距离,时间在这儿,有钟表圆形的暗示,起点即终点,就像庄周梦蝶一样,不知梦里梦外。一只逃离出身体的蝴蝶/飞进2010年的春天/此刻,我不敢动/它每一点微小的挪动,都修改着/我心里的美学《一只逃离出身体的蝴蝶》孙忠晓是一个大部分时间都深陷沉默中的诗人。惟其沉默,令他观察到了一只蝴蝶,正在悄然逃离他的身体。2010年的春天,是时间意义的,或者精神意义的,没有任何区别。那个春天,有和往常相同的草长莺飞,诗人置身其中恍若春天的纪念碑,一只蝴蝶的左翅移出了他的身体,接着,是另一只右翅……那瞬间的情景多么像一块石碑上的文字正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起来。那是时间的消失,它有着一只蝴蝶的形状,或者任何一种爱的形状。而“我”目睹它的离去,一动不敢动,似乎诗人乐意接受它对自己内心美学的修改。“到现在,我还无法靠近两只蝴蝶的美/它们停下来像一朵朵花/飞起来,像凋谢的花瓣”(《蝴蝶们》)。请再给我一次开花的机会/请把我的花朵开成五瓣/春天一瓣,孩子们各一瓣《春天纪事》因为对美的眷恋,使诗人孙忠晓有了这样的祈求。因为明白了美的归宿,他愿意把时光给予他的再一一归还给时光。作为一个80后诗人,孙忠晓如宋冬游所说 “生活就是在自己的梦里流浪”。当然,这种青春的梦游绝不单单是身体的历险,更是心灵的远行。他似乎感到仅有一次花开是不够的,还需要重来一次,也许,他觉得只有在一次次绽放中才能捕捉到春天的光芒。
孙忠晓的村庄在美丽的沂蒙山区,那儿,“烟水之胜,轶于江南”。沂河、汶河、蒙河在村子周围静静地流淌着,在鲁东南漫山遍野的小麦、水稻、花生、棉花、蚕桑、桃树、板栗、柿子树之间,他逐一去认识每一个升着炊烟的村子。那深藏心中,有着无比熟悉名字的是诗人的故乡,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村庄,是别人的故乡。诗人在开花的槐树下看见日渐苍老的父亲,日渐苍老的父亲体内有适合他一生去朗诵的挚爱,他一边飞翔,一边大声读出尘世中的抑扬顿挫,仄声是高耸的山峰,平声是回归的路径。“在北方,相思是一座会移动的古城”(《在北方》)这么多年,孙忠晓就居住在那样一座古城中,一个人写诗,生活,思念,一个人雪花一样飞翔着。
诗人肖水、洛盏在《中国80后诗歌》一文中将80后诗歌创作视为“灰烬里的火光”,显得有点悲观。事实上诗歌在穿越时光的过程中,一直就是灰烬下面的草根,只要有风吹,就不会从内心消亡。我在《浮出水面的光芒》(《诗歌月刊》2009年10期)中有过这样的判断“我们不能不承认作为山西诗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些80后诗人像是多音阶组成的和声,发出了天籁妙音,他们将使山西未来诗歌版图变得辽阔而富有魅力,他们以诗人的个体身份向时代的宏大视角张望,犹如正在浮出水面的光芒,新鲜而明亮。”
我同样相信,作为一片朝圣途中的雪花,孙忠晓更多的是需要在这个下落的过程中,不断地调整自己的重心和力度,不断看清楚针尖上的亮光,一直向下,直到尖锐的疼痛感如故乡的召唤一样,从一粒尘埃,一滴水,一棵草的内部传过来,直到雪融为水,在无数的词语中发现对称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