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谁识书生

2013-04-29 00:44:03李文熹
书屋 2013年8期
关键词:旧体诗

陆达生前的同事黄君看到拙文《天鹅之死》后,辗转联系上我,共话往事,叹息不已。夜深人静,我倚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下来。不仅是陆达,几十年间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心里翻腾,情不自禁,写下一首绝句:“虽是初逢似旧雨,遥怜故友话凄凉。此生只剩一支笔,剑气箫声总断肠。”

文明使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生活得井井有条,但人生不能选择,这种不能选择常常使我愤懑。所以,我笔下流淌的,虽是悲哀凄凉,却不是绝望。“世事沧桑不自伤,拼将血泪写文章。凭栏谁识书生面,一笑拈花四野茫。”这就是那天夜里我写下前一首诗后,欲罢不能,又写下的一首“纵笔”诗。

黄君是通过张君和我见面的。张君长于书画和金石,给我和我学书法的孙女所治之印甚佳,我送他一首绝句:“惨淡情怀方寸间,丹青更是起云烟。才华却为衣食累,空锁关河六十年。”他送我一幅太湖石图,我又戏题三绝句,其一曰:“此石嶙峋出自然,千年凝气万年还。我心匪石血如火,我腰如石岂一弯。”题画诗直抒胸臆,格律稍粗。

实际上,四十余年来,我只写了寥寥三十余首旧体诗,因为“文革”初受人牵累,我写的一百余首旧体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过了一段艰难日子,那以后许多年再也没有写过旧体诗。

但我始终认为,有些感情上的东西只能用旧体诗这种体裁才可以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只有旧体诗才能承载感情的奔泻。“只有雷门堪击鼓,人笑人嘲都是谱”。记得“文革”中期党团组织恢复生活,刚脫囹圄的友人罗君又要交代自己的“思想错误”,甚是烦心与反感,跟我谈起,一下子触动了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两句诗:“旧劫不随人事老,时时翻出作新愁。”而今罗君早已作古,年复一年,我时时想起这两句诗来,不为别的,仅仅是那时的感情还在心里激荡。

这种激荡的感情常常在心里燃烧起来。老报人陆老米寿之庆,秀才人情,我奉上两首诗,其一曰:“南山松柏郁青青,铁干虬枝拂白云。国事艰难人事老,中宵犹自听鸡鸣。”不仅是祝寿,也把燃烧的感情倾注在诗中。

忘年至交翁月卿先生是清末封疆翁同爵的嫡亲孙女,她的叔祖父翁同龢更是清季重臣。月卿先生家学渊源,成就书法名家,以近九十之高龄自撰自书《葆真集》出版,之前亦有数种书法集和散文集《西街忆旧》面世,我曾写诗相贺:“风雨西街忆旧游,小楼磨砚几春秋。葆真结集星垂野,璀璨银河笔底收。”“九十书家孰与俦?更兼笔下写春秋。每瞻双璧亲和力,风暖长江月滿楼。”

写诗确实是心灵的撞击,那一瞬间撞击出来的火花就是诗。有时面对惊天动地万众欢腾的场面就是写不出一句诗,就因为没有那个撞击。有时却因一点小事一首小诗旳触动,性灵相通,激发出写诗的欲望。老友徐山皕先生出身名门,是明朝开国元勋徐达后裔,滿腹经纶,锦心绣口,勤于书信往返,诵读如赏水墨丹青,我曾委婉写诗相赠:“每读华章感慨深,牵人情趣一烟轻。低回可惜先生笔,不写民间疾苦声。”

故友张老写下一首品新茶的鹧鸪天词:“谷雨春尖碧嫩香,一瓢江水煮琼浆。分茶漫忆放翁句,品茗犹怀陆羽乡。凝郁馥,溢芬芳。壶觞代酒细评量。而今但得晨昏饮,可以清心涤俗肠。”这首词的后两句一下子触动了我,感而和之:“漫道新茶似酒香,洗心明目胜琼浆。灯红人拥邯郸路,月白舟摇陆羽乡。晤故友,对幽芳。行藏用舍自思量。雨前沏得桃溪水,解我无端千结肠。”

闻一多先生的侄女闻立询女士看到我这首词,叹道:无端是有端。真是这样。那段时间我在机关郁闷极了,到了无法工作下去的地步,最后找到市里老领导帮我沟通,在无任何优惠条件的前提下,提前六年退休。这首词既是写的品新茶,更是写的我郁结的心情。这里的“故友”指茶,黄庭坚《品令》词把茶写为“故人万里,归来对影”。“雨前”也是指茶,谷雨前的新茶。雨前茶用桃花源的溪水沏出,就是我那时心情的写照。

世交殷永秀女士与夫君童耐冰先生结庐大别山麓,林泉自娱,我每年都要去小住数日,竹篱花径,清泉烹茶,心灵都得到洗涤。某年初秋我造访时写了一首绝句:“近树参差远树迷,小楼半隐万山低。塘边扁豆新如笋,满天烟雨子规啼。”那个子规真叫多,成百上千的在清晨的山岚烟雨中啼叫飞翔,画面美极了,也扰人清梦。

深冬时节永秀女士来信邀我去看梅花,我依前韵作答:“近事朦胧远事迷,清霜千里入云低。殷勤告诉梅初放,夜阑魂梦杜鹃啼。”两年后的冬天我去了,朔风冷雨,世界是一片肃杀的衰败景象,而小园却盛开着各种梅花,争红斗艳,幽香销魂,令人神清气爽,我张口就得两句:“穷冬富有新生意,耐冷梅花斗雪开。”特别是一树红梅花怒放在窗前,我写下几句新诗:“窗前/开一树红梅花/像一团火/把心里的冰雪烧化/把它撒到天上/化一片绚丽的云霞”

四个画家朋友合作,将我一首七绝诗意画在一幅四尺徽宣上:“姹紫嫣红映白头,无猜鸥鹭掠沙洲。春浓须谢三分雨,云淡飘然一叶舟。”这张画挂在我家客厅,为人赞赏。

而我与佛门也甚有渊源。武昌蛇山上的龙华寺是明代成化年间辟出的一方净土,历经五百四十年世间风雨,今年春夏间应住持之请,我为龙华寺作了两副对联:“龙象护庄严看花雨缤纷法流永汇;华章诵妙谛听梵音清远禅悦长存。”把“龙华”二字嵌在联首,住持合十称谢。另一副是:“寺近长江江流不息风帆动;庙枕蛇山山深静穆释门空。”从龙华寺地理位置联想到佛门广大,慈航垂佑,江流有声,慧境空灵。

在世间风雨中,尽管理性思考吞噬着我的灵魂,我又常常为友情所感动。黑龙江省的谭敦寰和马合省李琦夫妇,双城的张济,他们都称我七叔,还有吉林省的陈效方兄,我为他们写过一首七律:“书生事业倍关情,华发蹉跎岁又更。万里莽原悲骥老,中宵风雨听鸡鸣。几回魂梦松江岸,依旧烟云武汉城。幸得良朋如满月,天涯何处不同明。”

和他们的交往缘自先大兄雷雯。先大兄落籍哈尔滨,取“心远”二字为书斋名,虽是从陶诗“心远地自偏”中得来,也确实暗喻地理偏远。他的部份诗作取名“银河集”与“烟雨集”,喻其诗短篇多,我曾有诗相寄:“群书万卷蕴幽怀,浩气文章跌宕来。风月一樽饶酒兴,乾坤独揽尽诗才。银河璀璨垂穹宇,烟雨苍茫响春雷。寥廓云天人远望,心远先生几时回?”

南京大学陈远焕先生为人真诚热情,古风犹存。去年我去南京,远焕兄始终相陪,令人感动。那天他陪我游石头城“鬼脸”时,突然烏云潮涌,雨骤风狂,远焕兄未带雨具,浑身湿透,还抢着给我照相留念。我曾写下这样几句,因自觉不佳,就没有告诉他。“云黑雷沉鬼脸遮,旧京王气忽还家。秦淮夜夜灯如火,白下年年歌满车。虫臂虫肝追时尚,民膏民脂垒繁华。相思红豆随人老,伴我真情到天涯。”

姜弘兄书桌上有他一张满面笑容的照片,且他与夫人每年去深圳过冬,去年行前,我送他一首诗,诗题是《题姜弘先生玉照兼祝南行平安》:“白发飘然笑可闻,不堪荆棘说前尘。曾信革命千般假,幸得人生两头真。时有文章惊四海,更兼睿智掣长鲸。公今南下迎春去,应逐新雷第一声。”

姜弘兄和我是五十年的兄弟,肝胆相照。他双目几近失明,还为这个小册子写来序言,令我十分感动。当我提笔给这个册子写后记时,读着姜弘兄写的序言,“而今谁识书生”这句悲凉的词句油然涌上心头,顺着笔,把这些年来写的一些旧体诗串联起来,以为后记。

这本小册子在台湾的出版,得力于南京现代史学家周正章先生的推荐和台湾秀威出版公司总编辑蔡登山先生的青睐。我和正章先生在北京纪念胡风学术研讨会上朝夕相处,回汉后写下一首绝句寄赠给他:“借得胡家始识荆,文章惊世息纷争。寒风凜冽京城路,踏破残冬万木青。”这里,仅向周正章先生、蔡登山先生和编辑刘璞先生以及为本书的出版耗费心力的诸位先生致以衷心地感谢!

(李文熹:《拈花美野茫茫——殷海光及其他文人旧事》,台湾秀威出版公司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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