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匡冲

2013-04-29 00:44陈巨飞
安徽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钓者儿童文学现实

寂静的声音

去年春节期间返家后,我遇到一个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熟练的泥瓦匠。我们在河滩边的枯草地上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没有用和着泥水的方言向我说起他建造的房屋,我也没有对他谈起我沾着粉笔灰的营生。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地里的麦苗似乎也陷进了回忆。这就是我所了解的真正的寂静。

当下缺少表现人的“寂静”的小说。我读过很多当代作家的小说,读到了构思独特、悬念迭起的故事,品味了机智诙谐、令人拍案叫绝的语言,可是,我很少能读到人与人之间的“寂静”、人与另一个自己的“寂静”。就像我看惯了两个久别重逢的人畅叙离情,把酒当歌,痛哭一晚,重温曾经炙热的韶华,但是极少看见两个被时光错开的人坐在冰凉的河滩边,一个看着流水,一个茫然地抽着香烟。

当下的声音太喧嚣、太芜杂了。寂静,是心灵的无声流淌,是入微的搏动。四两拨千斤,寂静的时间是往事颓圮的见证,寂静的眼神常常拥有拔山盖世的力量。其实,世界是起源于寂静的,最终亦将归于寂静。真心希望我们能够捕捉到光阴深处的“寂静”。

对于这个世界,你如果仔细聆听,或多或少,是能听到一些寂静的声音的。

时光的诗篇

大概十岁左右,我从家里翻出了一本没有封面的《儿童文学》。这本书在匡冲生产队出现,多少有点传奇色彩。我的父亲陈宜思,他的名字看起来像个哲学家,可事实上他是匡冲生产队的最高行政长官——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也是基层干部,是有一些文化的,当然我父亲的文化水平在匡冲是首屈一指的。他是高小毕业生,除了抽烟之外还能打一手流利的算盘。不过,他对文学表现出惊人的无知,他知道李逵,但竟然从来不知道有人叫李白。我的母亲王寿霞,小时候是童养媳,会唱黄梅戏和庐剧,但是经常因写不好自己的名字而为难。这样的家庭怎么会出现一本《儿童文学》呢?

莫要说是在我家,就是整个匡冲,也不会有人会对那本没头没脑的书感兴趣。我是在家中的柴草堆发现它的,它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堆干松针上,等着被烧成灰的命运。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机,更没想过多年后会作为主角出现在我的文章中,变成铅字又在另一本书中活了下来。

那时我刚刚识字,对汉字有种信仰般的感情。上厕所时发现一张带字的纸,我都会捡起来看个究竟,更何况是一本书呢。我拍拍书上的灰,把书拿到家里读了起来。鉴于书中大多数的字我都不认识,所以我读得异常的慢,一读就是两年。

我记得这本书上的大多数篇章,甚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一字不错地背出其中的一些句子。“我生在冬天,小雪花和我同一天出生。她们都很淘气,想要和我玩耍……”;“天上也有猎户哟,看见流星,我担心是猎户的子弹。听到雷鸣,我担心是猎户的枪声……”;“有一个国王,他有一只漂亮的虎皮鹦鹉……”。

太神奇了,我看见了更远的世界!我的目光跳过矮墙边的猪圈,穿过牛背上的鹭鸶,越过五斗冲的储水大坝,翻过落日下起伏的高山。我看见了撒哈拉沙漠上的仙人掌,看见了水獭战胜狗鱼,看见一个少年在鸽哨的声音中渐行渐远,他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的金币。

在没有看到这本《儿童文学》之前,我认为世界是以匡冲为中心,四四方方地矗立在宇宙的中央。有一次队里丢失了牛,我父亲发动全队人去寻找,但是毫无踪迹。当时我想,牛一定是走得太远,走到宇宙的外缘掉到无边的空洞与寂静里去了。但是那本薄薄的杂志让我改变了这种想法。牛可能被四十大盗藏了起来,也可能是飞上了天空,成了金牛座。

读书的初衷,是想走得更远,看到更陌生的景致么?匡冲有很多人比我走得远。比如我的姐姐,她远嫁上海;比如邓开德,村口的一个光棍,他经常向人们吹嘘他在自卫反击战中的英勇,他大抵是到过中越边境的;比如赤脚医生张佑林,他在一个绵长湿润的茶春悄然失踪,他一定是到了比越南还远的地方。可我非但没有走远,随着书看得越来越多,我反而离匡冲越来越近了。

那本发黄的《儿童文学》,难道是一块具有强大吸附力的磁铁么?它把我锈迹斑斑的躯体永远吸引在返乡的路上。

至今没有人告诉我,对我具有巨大启蒙作用的《儿童文学》从哪里来,最终又是如何消失的。父母在时光的移动中变得很老,他们对自己的儿子爱上了写作的行当,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这也难怪,写作对1995年才通电的匡冲来说,太过于陌生。不过,当初我的诗集出版时,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给年迈的父亲看了看封面上的“陈巨飞著”四个字,老生产队长随手翻了翻,便把书放在一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神有些复杂。他什么都没有说,看来写作这个行当远没有教书让他老人家安心。我只好把书拿给母亲看看,我想起母亲是不识字的,就翻了一页,把我那张西装革履的照片指给她看。她浑浊的眼睛充满了幸福,语重心长地鼓励我说,书要好好写,千万不要写错字,让别人看了笑话。

学诗笔记

如果说诗歌的产生源于个人对客观世界及世界中的个人的双重警觉(舍斯托夫语),那么,人不知道其作品是世界的变化所致,还是他个人主观性的产物,不知道他是一个“见证者”,还是一个“欲求者”。

我想说的是“在场”。作为诗人,他应该存在于世界的客观现实之中,还是清醒地和这种“真实”保持距离,充当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如果选择了前者,他似乎更能够获取“存在”所赋予的真切感受,并使他的心理层面也充满真实感,从而形成个人意识与历史、现实的高度统一性。但有相当一部分诗人从阴影(现实世界在个人心灵上的投射)中走了出来,选择了后者。他们习惯于冷漠的语调,用无情的刀子解剖丰富复杂的现实本身。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认为这样更能看清被现象的表皮所遮盖的事物内部,抵达思想的深处,参悟世界的终极价值。

以钓鱼为例:要获取“钓鱼”的真实感受,首先必须有“钓鱼”的生活经验。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诗人的“在场”是既定的。任何人都无法脱离广阔的“现实”去进行“乌托邦”制造。但具有了“在场”的经验和感受之后,新的困惑又接踵而至:诗人到底是垂钓“现实”的钓者呢,还是被“现实”所捕获的被钓者——鱼的本身?我认为,诗人既应该是“钓者”,也应该是“鱼”。诗人应该有掌握现实资料、分析表层现象的能力,知道什么地方下钓,什么时候收线,才能钓获变幻莫测的“现实”(这时候,诗人具有“见证者”的身份);同样的,诗人也应该主动放弃思维的安逸,坚定地咬住“现象”的鱼钩,这样才能体悟到深层的痛感和不可捉摸的命运:在鱼被钓出水面的那一刻,谁能肯定到底是鱼被钩虏获还是钩被鱼吞食?诗人不仅仅不能缺乏垂钓者的耐心,更重要的是,他还不能缺少寻觅真实世界的“愿者上钩”的勇气(诗人更应该是个“欲求者”)。

因此,当诗人在开始写作之前,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他不可能作为一个单纯的观察者来描绘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揭示出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他自身已经深入地介入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之中,作为一个介入者,他的思考注定不能带来任何答案和启示,至多只能记录某种排解不开的忧虑和困惑。这种忧虑既是形式又是内容。作为诗人之“鱼”,就应该咬住现实之“钩”,但纵使诗人抓住了锋利的现实,他也不可能消解它,只能等着被现实或现实的操纵者消化。这也正符合了诗人的“悲剧命运”。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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